季军作品
《命定的意外》
成昱
再一次骑上自行车时,江庙先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惊慌失措。
她以为她会摔倒的。她想象过自己刚一跳上自行车,这简单又复杂的齿轮、踏板和杠子组成的、链条刚刚上过新油的现代交通工具就瞬间向着一侧倾倒,把她那满是脂肪和肥肉填充着的身体狠狠甩到地面上的情形——她太胖了,所以这是命定的结局。
但是这命定竟然没有发生,于是她加了一点脚下的力道。握着车把的手如预料中一般向着一边偏去,她慌忙将其拽回,僵硬的肩膀和紧握的手指经历数番斗争,终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此时她才算真正镇定下来,开始找那条记忆中的那家店。
对于庙先来说,这世界上有三样最重要的事。其一是吃饭,其二是生儿子,其三是无痛地自然死亡。第一样她做到了,每天都有在好好吃饭;第二样她没做到,也再做不到了。她对此感到惋惜。好在江庙先是个看得开的人,她不像某些歇斯底里的女人,会因为自己没能完成一样人生任务就寻死觅活的。
不过江庙先此刻又的确在完成第三样事的路上,个中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此刻所在的位置是淮海中路。这条路她带着自己的外孙女去过。小姑娘梳着两条辫子,陪着她走了两三圈,在各种商店门口经过,每一个都嚷嚷着要进去看看。她拽紧小姑娘的手,告诉她这种店不可以乱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她只是觉得这么带小姑娘出来不应该多花钱,养成乱买东西的习惯就不好了。她这么说服了自己。
她们就这样在街上绕啊绕啊,绕到日上三竿、头晕眼花才走进一家面馆。面馆的定价很贵,加一份青菜都要十二块钱。她把自己的配菜全部给了小姑娘,看着小姑娘津津有味地吃着两份煎蛋。天气太热了,我没胃口。她这么说服着自己,直到被腹部传来的抗议的叫声反驳了个哑口无言。好吧,我可能饿着,但我需要减肥,我太胖了。她这么给她咕咕叫的肚子施压。肚子好像听懂了,发出了一声漏气般干瘪的叫声,便软软地塌了下去。
江庙先今天又路过了这家面馆。它门口排起了长队,队里的人们大多穿着精致,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刷着手机,不时被冷风吹出个喷嚏。她看向门口立着的海报。本周新品是肉桂折耳根蟹粉黄鱼面。切。还不如她用五毛钱一斤的鸡毛菜煮的菜汤面呢。
她没有在这里停留。她今天来这里是有任务的。她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准备好一份礼物。这是她完成自然死亡前的必要流程。
说实话,这个任务对她来说有些难了。江庙先没有给谁准备过礼物。从她朴素的直觉出发,送礼物应该是送对方最想要的东西。但于钱庆就不这么看。于钱庆认为送礼物应当讲排场,送得越贵越好。江庙先每次送礼都听于钱庆的。她不是没有反对意见,比如上次送侄儿的那条烟就不该是硬壳红中华。她只不过觉得自己不该发表意见。她对自己说,庙先,你是个女人,这个家不应该是你作主。其实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不过是她自己怕作主罢了。她怕自己一旦作了主,结果好的坏的就都得由她来承担。她要是作错了主,就会有报应;有了报应,就不能自然死亡了。这与她的人生目标不符。
然而偏偏是这一天,她要自然死亡的这一天,她想为自己作一次主——今天是她的八十一岁生日。她要为自己买一份礼物。
江庙先最开始是不怕骑车的。她记得自己人生的第一辆自行车是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凤凰牌,作为她上学用的交通工具。她每天上完夜课回家都在泥泞的小路上骑得飞快,把田间的孤魂野鬼远远地甩在后面。
这样看她应该是喜欢自行车的。它把她驮在背上,在她和危险之间竖起了一道齿轮、杠子和链条构成的屏障。
女儿后来跟她说,她们都曾以为是孤魂野鬼的东西,其实是叼着骨头的狗。骨头上有一种发音是林,但写下来又不是树林的林的化学元素,在月亮下会发出幽幽的蓝光。她觉得她应该相信女儿,女儿懂得比她多多了。毕竟她只读到小学,而女儿是大学生。但她又不能承认女儿是对的。她对自己说,庙先,你是她妈妈,你应该要比她聪明。其实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不过是她好面子罢了。她怕自己一旦在女儿面前露了怯,这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就会脱离她的掌控。
其实她又何曾真正掌控过她?她连一辆自行车都掌控不了。
那天是女儿入学考试的日子。她骑着自行车,女儿安静地坐在后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紧张了吧,那双小手用它们看上去不可能拥有的力量死死地勒着她的腰。她透不过气,跟女儿说你轻一点,妈妈要憋死了。小姑娘松了一点力气,松了没多久又紧住了。她没来由地感到慌张,骑到河边的时候车把猛地一歪,她连人带车翻在了地上。顾不上胯骨和膝盖上一阵一阵的钝痛,她抬头去找女儿的位置,才发现小姑娘咕噜咕噜顺着田埂已经滚到了河堤上,在将要触碰到河水前堪堪刹住了车。
她咬着下唇一步一滑地挪到河边,把女儿抱到手里。小姑娘还是安安静静的样子,一声都没吭。
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江庙先站在她记忆中的那家店门口。
她刚来上海的时候就在这家店买了衣服。后来这家店迁走了,她跟着那个“沿淮海中路直走300米左转”的牌子找到了下一块牌子,然后跟着下一块牌子找到了下下块牌子,就这么一路跟到了店家的新地址。尽管她已经知道了新址,却仍然习惯先找到淮海中路,再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这家店。如果她会用百度地图,就可以导航出一条更近的路线。就算不用地图,于钱庆也可以告诉她更近的路怎么走。他听说她每次为了找这家店都要绕一大圈路的时候“切”了一声。江庙先很熟悉那声“切”,她知道这是于钱庆对待这世界上一切他认为很蠢的人或事物的方式。她后来也学会了这声“切”。她用它对待这世界上一切她认为很没有礼貌的人或事物,包括面馆的菜肴过高的价格、女儿大谈骨头上的“林”的论调、以及于钱庆的那声“切”。
她从来没有问过于钱庆,好歹夫妻一场,为什么不能起码在她面前隐藏一下对她的愚蠢的厌恶,就像她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那么多“应该不应该”都是哪来的一样。在江庙先的世界里,这些都是不必问的。他们生来如此,命定如此,就像她的命运是要在八十一岁这一天给自己买一份礼物然后自然死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确信。她不在乎。
她唯一在乎的是这份礼物的价格。她不能接受它太贵,那会磋磨她的福分,下辈子就不能投胎成人。以她的身材,要投胎成动物一定会变成猪。她小时候喂过猪,所以才如此厌恶这些又懒又馋的生物。
她厌恶它们面对食物两眼放光、拼了命拱过来大吃大嚼、然后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的模样。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也是这番模样。否则她就不会一次次走进这家服装店,一次次把漂亮的衣服往身上套,一次次揪着肚子上突出的赘肉对着营业员露出窘迫的笑,说自己还是等有XXXL的码以后再来买。
肥肉。她恨死这些肥肉了。但她又矛盾地恨着于钱庆那么清瘦,让她的女儿和外孙女都是极苗条的姑娘。她恨看到她们弱不禁风的美丽。
漂亮的孩子不应该是弱不禁风的。江庙先对自己说。但你肥胖的样子一定不漂亮。她像是为了预防有人说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似的,又补了这一句。
其实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不过是她怕听别人说闲话罢了。他们都指着那些胳膊肘没她一半粗的女孩夸美女,她只好认为那样才是好看的。她觉得一件事如果大家都说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她没有反驳的理由。
所以她走进那家服装店,抱着一定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心,买了唯一一件有XXXL码的衣服,一件有些类似旗袍样式的血青色圆领桑蚕纱上衣。这是她第一次买新品。新品总是贵得离谱,她没有舍得过。那天她因为穿了十块钱一件的地摊货发了荨麻疹,女儿终于忍无可忍地吼她,说又不是奢侈品,一件衣服能贵到哪里去?她没有反驳。她很想说自己其实都知道,她又不笨。但她不知道要怎么跟女儿解释,她很想说要不是早年间那么多人对着清贫的她“切”了一声又一声,自己就不会永远只看着价码牌做决定。但她最终决定不说。女儿怎么会懂呢?她也不想跟女儿哭穷。家里穷是大人的问题,不应该让小孩子知道。女儿如果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说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女儿果然没有我聪明。江庙先对自己说。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却看不出来,不管你多大,我总归大你二十四岁呀。
江庙先来到外滩边上的时候已经被汗湿透了新买的衣服。
今年夏天似乎格外闷热。她又偏偏选了吃完午饭烈日当头的时刻出了门,早在去服装店的路上便让原先的衣服浸了水,只好就地穿上新衣。可耐不住她是易出汗的体质,又骑了半晌车便热得透不过气来。
她慢慢停下车,对着身后望了一眼。太阳已经西垂了,她好歹是赶在日落前来到了浦江附近。这样就不用急了,她把车停了下来。接下来的路她想走着去。
江庙先对黄浦江没什么特别的情结。她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只知道提到上海那就是黄浦江。那天于钱庆用她听着都肉麻的甜腻话术去逗弄外孙女,被不耐烦的小姑娘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我讨厌你!”,便大声嚷嚷着要跳黄浦江。她喜欢看他吃瘪,便上赶着要讨小姑娘欢心,结果得到了一句一模一样的答复。她笑着对于钱庆说,黄浦江留给我,你去跳吴淞江。
饶是那天在开玩笑,她倒是真的想过哪天不高兴活着了就去跳黄浦江。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这么坚定地觉得葬身黄浦江和“无痛地自然死亡”会是一个意思,明明窒息应该是痛苦的,她明明早在四十年前的河边就知道窒息有多痛苦了。
江庙先慢慢地走着。她背着夕阳以免刺痛了眼睛,却又时时刻刻追着夕阳的方向往外滩走。她不止一次想起过四十年前差点失去女儿的瞬间,她记得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无孔不入的后怕,以至于她几乎再也没有碰过自行车。
可是她又几乎是以恋痛的姿态催逼着自己一次一次回忆那个瞬间,一次一次谴责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是多么的不合格。难怪老天也惩罚她,让她生不出儿子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没想过,也不在乎。或许女儿比她更在乎。女儿曾经无数次在她和于钱庆大吵一架之后精疲力尽地说,妈妈,你总说我们都欺负你,可你知道吗,一直在欺负你的人是你自己。
女儿是对的。用那么多“应该不应该”困住她的人是她自己,用大众化的审美绑架她的人是她自己,用不可放弃的自尊心伤害最爱的家人的人是她自己,用愧疚感折磨她的人也是她自己。在过去长达八十年的人生中,她被自己欺负得快要彻底破碎了。
江庙先对自己说,对不起,可我没办法。我生来就是这么纠结的人。我生来就是要自我撕扯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人。我命定如此。
她不信佛教也不信道教,更不信基督教,但她是有信仰的人。她相信善恶有报,她相信天道轮回。她说苍天老爷啊,我江庙先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是想要生儿子,可我真的没有对唯一的女儿不好;我是老和于钱庆吵架,可我还是从一如终地照顾他照顾了一辈子;我是不敢承担什么责任,可我从来愿意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她这么絮絮叨叨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沿着浦江走着。她逆着人流,艰难地穿过闹哄哄的游客走向北外滩。她想在那里看一次日落。这是个于钱庆一定会“切”一声的想法。
她终于找到一处没人的栏杆站定了。她交叉着胳膊趴在栏杆上,汗液像针线把皮肤缝在了一起,她感到一阵黏糊糊的刺痛。她想,她这辈子算是要到头了。儿时母亲给她请过一位算命先生,说她这辈子活不过八十岁。她信的。她是有信仰的人。她又想,她不知道这辈子要受多少苦,下辈子才会有福报。按女儿的说法就是,她不知道自己命运礼物的价格。女儿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人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积攒苦难来购买命运礼物。对这话她多少有点半信不疑,毕竟她的生命绝对不是什么礼物。我不是一个命好的人。江庙先对自己说。但我觉得我吃的苦够多了,我应该有福报。
她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下沉,在浦江表面泼上闪闪的金光,把一栋栋建筑物染成亮粉色。她看着天边的云彩兜住了最后的天光,心想这应当是她最后的时刻。她慢慢闭上眼睛,透过薄薄的眼皮追寻夕阳流逝的足迹。她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已经劈开了粼粼的江面。
江庙先自诩是能睡的人,却没想到能在浦江边睡一整晚。大抵是昨天一天的骑行和回忆太耗费心神了。她想着。
预料中的死亡没有到来,她如今是八十一岁,在清晨空无一人的黄浦江边看着日出的尾巴。
江庙先茫然了一会儿。算命先生的失败让她的信仰在几秒中之内天翻地覆,然后又归于原位。她很快找到了自洽的解释:这想必是上天赐给她的命运的礼物。可她花费了多少获得这份礼物?又是花费了什么获得它的?无人知晓,江庙先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她慢慢起身——睡觉时她的身体早已滑到地上靠着栏杆——慢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这时她想到可能是这件新衣服带来的福分,于是冲进服装店一口气买了五件。不同的颜色,相同的款式,她要天天换着穿。
她跳上自行车,腰背挺得笔直,迎着风,背着晨光,在八十一岁的第一天一心想着回家。她的人生仿佛再一次开始,而这次是真正的礼物。
排版:陈思涵
校对:陈思涵
审核:陆铭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