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上海之新亚军作品 | 李卓孺《荒原》

文摘   2024-09-05 21:45   上海  


亚军作品



《荒原》

李卓孺‍‍‍



我本应该沿着这条线路坐到终点站。那里离我的家足够远,可以确保我的死亡不会引起太大的骚乱。我不希望死后尸体旁依旧人声鼎沸。


今天是四月二十九日。我早早就做好了这趟愉悦旅行的准备。清晨起来我便立刻梳洗得干干净净,只带上一支没有墨水的钢笔便踏上地铁。我不打算留任何信息来告知他人我今天的行程。


时间还早,车厢里空落得就像新建成的屠宰场。我随意挑一个座位坐下,然后打起盹来。很快车厢里就不再安静了,我的睡眠被强制中断。一旁坐下了位女士,她的包落在我的大腿上,她忙不迭地小声致歉,我点点头,没有再看她。


我开始懊悔出发时没有带一本书。可我不打算下车回去拿,我决心一路坐到终点站。每站都有换乘的乘客,他们摇晃着身躯离开,从这一条车厢换到另一条车厢,从这一人群换到了另一人群。


我顿时觉得这趟旅行有些乏味。就这样奔向死亡实在太单调,就算是一个末流的作家也不会写出这样空洞的剧情。可我并不是作家,也没有读者。


不断涌现又消失的面孔产生了强烈的催眠效果。在朦胧中我可以看见地铁离开了地下,阳光透过车窗倾倒在座椅上。我惊异地发现车厢里已经空无一人,远处的座椅上横躺着一个小孩。小孩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只占了两个座椅的位置。猛烈的阳光舔舐着小孩的脸。


我忽然被一旁的人推了一下。地铁回到了地下,车厢里依旧拥挤。我看向一边,原先坐着女士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低矮的老人。他有着半白的长长胡须,看来很久没有剪过。


“你有没有带笔?”老人满是茧的手戳着我的手臂,豆粒大的眼珠盯着我的面庞。


我的钢笔就插在上衣前的口袋里,谁都看得到。我知道他在明知故问,干脆回问他:


“你要干什么?”


老人依旧盯着我:“你卖不卖?”


“什么?”


“你卖不卖你的笔?”说着他拿出几张钞票,在我眼前晃了晃。


看到那几张钞票的颜色我就知道那远超这支笔原本的价钱。“你可以直接去店里买。”我告诉他。


“不行,不行。我要笔有急用。现在我去买笔来不及。”他的语气颇有不可质疑的态度。


“你该不会是想诈骗吧?这几张钞票是不是假的?”


老人并不生气,而是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我来。“你一个要去寻死,命不久矣的人,还会在意是不是诈骗吗?”


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今天的计划,连这个想法也是昨晚突兀地出现的,我敢确定没人知道我的目的。我平静地说:“你怎么敢这么说?我可健康着,无忧无虑,没有精神障碍,怎么会去寻死?”


我猜这必定是骗子的新话术。


老人摇了摇头。“你骗不过我。把笔给我吧。”


我决不能把笔给他,今天我只带了这一样东西,是我计划好的道具。如果拱手让人,那今天这愉悦的旅程就会变成无意义的长途旅行。


“不行。”我干脆转回头去不再看老人。


“唉,这样吧。你跟着我走。我办完事情,你就带着笔离开。”


这种话谁会信呢?但乏味的旅途中有这样一个插曲倒也有意思。所以我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你要去哪?”


“去荒原。”


我断定这个老人是有精神疾病偷跑出来的,顿时有些可怜他,便继续问:“你去荒原干什么?”


“去荒原卖货。”


“卖什么货?”


他不再回应我。我们沉默地坐过了几站。这时老人再次开口:“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你还是得跟着我走。下一站我们就换乘。”


我刚想说我要去终点站,但还是想看看老人口中说的“荒原”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也许可以带他去警察局安顿着,我想。


于是我便跟着老人离开了车厢,跟着他前去换乘。边走我边想着,我的计划被打乱了,这真是不值。我决心把老人安顿好后,就回到原来的线路去。


老人口中前往荒原的地铁看来无人问津。站台上只有我们两个,连巡逻员也没有。我只好陪着他进入车厢。


车厢里也没有其他乘客。我摸着陈旧的座椅,上面已经积了相当厚的一层灰。


“我一年只去一次荒原。所以这条地铁一年只跑一次。荒原里的人是不坐地铁的。”老人解释道。我发现他的眼睛变得十分狡黠,嘲弄似地盯着我。


我极度不安地坐在肮脏的地铁上。我感觉不出地铁在运行,刚想询问老人,他却站起身来。


“到了。”


我更加惊讶。在我看来,地铁不过是刚刚启动而已。从四周车窗看去,外面也是漆黑一片。我看向老人,他却摆摆手示意我跟上。


这里的确是荒原。漫无边际的棕色土地上没有一点建筑的痕迹,稀疏的草叶似乎只是用于装饰这沉默的空间。这里的空气并不好闻,我似乎闻到类似汽车尾气的气味。


老人从容地敲了敲腰间挂的小钟,然后就地盘坐下来。我看向四周,找不到地铁的存在。


很快就有一群人向我们跑来。我注意到他们并不像野人,他们的所有胡须都剃得干干净净,穿着一样的整齐服装,梳着同样的发型。这使得他们在这片荒原里显得格外陌生。


最前面的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看了老人一眼,点点头,再看了我一眼,转头又看向老人。


那个人向老人问道:“商人,这是什么人?”


老人站起来,指指我说:“这是我从外面带过来的人,就当他是我助手。”


面前的这群人明显骚动起来,并且围在了我身旁。他们相似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兴奋,这加剧了我的恐慌。


老人扣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往前走。“先办事!”


那群人跟在我们后面。老人一直拉着我向前,直到一个大坑前才停了下来。


“拿笔来。”他对我说。我把钢笔放在他手里,他便立即急匆匆地到那群人中间去了。没一会他就大叫起来:“你的钢笔没有墨水!”


“本来就没有。”我耸了耸肩。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你没有问过我。”


老人气急败坏地跺着脚。那群人只是冷漠地看着老人,而我不禁想笑。


“我得再去拿支笔!”老人把笔丢还给我,转身就开始奔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的身影就已消失在荒原里。


我这才意识到我孤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群人在看着老人消失后,齐齐转头走向我所在的地方。


“你真是从外面来的吗?”他们语气中包含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我是。”


“那你一定要讲故事!”


“为什么?”


“因为你是荒原之外来的人,所以你必须讲故事。”


我疑惑至极,但好在他们没有恶意。我便莫名其妙地开始给一群“荒原”上的人开始讲故事。我刚刚讲了一篇小说的开头,他们就打断我:“不,不,不,我们不要听小说,我们要听故事。”


他们见我沉默下来,便继续说:“讲一个地铁的故事。”


我就稀里糊涂地开始了讲述:“十年以前,一个小孩坐在地铁上,那是他第一次坐地铁……他坐过了一站又一站,然后在回来的时候睡着了,躺在座椅上。这时候正值落日,余辉就落在他的脸上。之后这个小孩就一遍一遍坐地铁。他相信地铁可以通向任何地方……然后有一次他坐到了终点站,地铁不再动了,小孩就一个人坐在座椅上哭,直到巡逻员把他带离了地铁。此后那个小孩就再不坐地铁了。”


我感到十分尴尬,因为这个“故事”既不低劣到引人发笑,也不有趣到引人深思。可这群人却鼓起掌来,他们拼命鼓掌的模样和严肃的表情不像是在挖苦我。


这使得我越发感到尴尬。我只希望他们不要要求我再讲一个故事。他们中的一个人告诉我,可以用刚刚那个故事换一个问问题的机会。


我便小心地问道:“在荒原里,有没有寻死的人?”


他们全都大笑起来,连捧腹的样子都极为相仿。大笑几十秒后他们一同收起笑容,回答了我的问题:“有。在我们这里,上一个寻死的人坐着地铁离开了。”


“这里的地铁在哪?”


“地铁不就在你来的方向吗?”


我向那里看去,那里除了无限延伸的土地,再无其他。我知道问下去没有答案,便转而想去问其他的问题。可这时他们好像收到了什么消息,全部振奋起来,跑向大坑中心,不再理睬我。


我跟着去看,只见坑底围满了人,他们都和我刚刚看到的那群人一样,密密地、整整齐齐地排列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排列整齐的铁钉。


“无罪!无罪!”他们高喊着。中心站着一个人,和他人别无二致,只是手上带着一副镣铐。


“怎么了?”我问向最外围的一个人。


“中间那个人,把一个人勒死了。我们在进行审判,现在结论是无罪。”


“为什么?”


“因为他杀死的那个人和他没有熟人证,但在公开场合却试图对他讲话。他为了自卫,阻止那个人发声,那个人就被勒死了。这在法典上写明了是只需进行赔偿,但是我们认为他连赔偿也不需要付。”


“什么?这是什么逻辑?”


“这难道不合理吗?那些没有熟人证却试图进行交流的人是多么罪大恶极!这绝对是有伤社会秩序的,我们必须要有给受到伤害的人更多权益!”


“可是,你和我交流,不触犯你们的法律吗?”


“你是荒原之外的人,你是独立于荒原的秩序之外的。”


我不解地试图离开。但这时人群再次高喊起来。一批囚犯被带到了坑中央。我从高喊声中知道,他们都是犯下“破坏风纪罪”的人,而接下来他们就将遭到处决。


人群混乱起来。“商人没有及时带来工具,我们的处决将会延迟。”一开始领头的人宣布道。但一旁的人从我的口袋中拿过笔,兴奋地喊道:“这里也有工具!”


所有人都开始跳舞,嘴上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刽子手拿着我那支钢笔,戳进一个又一个囚犯的脖颈。


我仓皇逃离了处刑大会。这时荒原上已临近黄昏,我一个人在土地上狂奔。我此前从未注意,这些土壤是如此坚硬。


这时,那个主持大会的人叫住了我。他手上拿着沾满血的钢笔。


“十分抱歉借用了您的钢笔。明天商人就会回来,今晚请您住在我们的寓所边。虽然荒原上没有野兽,但是单独居住还是太过危险。”


他微笑着,而我也努力保持着微笑。“不,不用了。这样太麻烦了。”


“不麻烦。我们这些荒原上的人是很好客的,这个充满秩序的地域欢迎您到来。”


他不由分说地带着我回到了大坑。那里的血迹还没有清洗。我难以遏制呕吐的欲望,可胃里除了酸水,什么也没有。


我在极度寂静中度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这个大坑中已经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了,而那支钢笔也已经消失。我爬出大坑,举目四望,再无人群的踪影。


老人赶来我的身旁。“你和那群人过了一夜?”


我点点头。


老人不再说什么,只是把我赶进了刚刚出现的地铁。“赶紧走,寻你的死去。”


我大声向他提问:“荒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他转过头来,说了几个字。我没有听清,地铁的车门就已经关闭。


我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原先的线路。车站屏幕上显示的日期依旧是四月二十九日,仿佛我并未在荒原上度过一夜。


此时我已失去了唯一的财产。那支钢笔大概是被荒原上的人偷走了。它最后啜饮的不是它主人的鲜血。


此刻,从其他车站前来换乘的乘客已经挤在车门前。其中的几张面孔是我见过的。他们坐着这条线路前去他们的目的地,又乘坐同一条线路返回自己出发的地方。


我还要不要坐到终点站呢?失去了钢笔,我的计划已经破产。这个突如其来的计划遇到突如其来的变故,仅仅是在中途进行了换乘,却让我在无法回归原有的路线。


算啦。我拍拍衣服,换乘上回程的地铁。


车厢内依旧拥挤。但对面的一个小孩却躺在座椅上。他身体蜷缩着,已然睡熟。于是我便微笑起来,闭上眼睛,任由地铁带我远离死亡。


四月二十九日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写下了这个故事。我本想送给荒原上的人们,但此后我再没见过那位老人,也再没有找到那条通向荒原的线路。


我早已忘记我那天为何前去寻死。但我仍然记得那次换乘,以及那只丢失的钢笔。自那以后,我再没有买过新的钢笔。


而今天下午我收到了一个包裹。寄件人没有署名。


里面是一支干净的钢笔。


排版:陈思涵

校对:陈思涵

审核:陆铭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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