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十强作品
《折叠者》
梓冰
我遵照约定来到第三个桥墩下,后半夜似乎无人会造访此地,但例外是本就存在原住民。桥墩背后凸起的平台容一人经折叠后躺卧,见缝插针摆放自制生活用品。折叠者短暂遗留褥子与破洞床单外出狩猎,摸上去尚未冰凉。我挑选另一边裸露的粗糙表面,尽量以最大程度与其接触,将四肢完全伸展。向下几步土地的颜色与质感变化显著,踩到暗处水分便纷纷逸出。涨潮期已过,浑浊江水仍不断试图冲刷岸边礁石,尝试将杂质甩出身体。所有游览设施及公共交通已全部停止运转,一条故障游船简单停靠在此,等待被修复或者肢解。
聊天框中的照片设置阅后即焚,我寻找悬挂于外墙高处的漆黑瞳仁,背过身将亮度调至最低滑动屏幕。我们在生物钟本该完全漆黑的时间均保持清醒,似乎不完成见面的动作便无法入睡。男人的脸部轮廓随灰暗的火苗以不可感知的速度模糊,五官被侵蚀为一团雾气。他和我出门的时间应该相同,但现在我已失去关于他行踪的任何线索,多次询问均无应答。头顶公路上轰隆声响出现的频率降低,偶尔经过大货车带起身体的微微震颤。江滩零星散落方形包装,他们仰面将部分皮肤揉进泥土,通过缝隙获取滋养。我推测从护栏最矮处翻进大桥步行道的可能性,抓住入口的名人雕像作为支撑物。
地铁站蜂窝状的外墙镶嵌不规则茶色玻璃,逐渐映出我的头发、躯干和脚踝。我试图通过手机电筒勾勒出一片六边形区域,将自动售卖机框定其中。神兽沿步道规律排放以镇水患,它们全部处于趴伏状态,身体向外而头向里。我轻握住一个头颅观察被风化后的残缺花纹,它嘴唇的缝隙间被塞进零散钱币。对岸的巨大莲花灯盏成为主要光源,我借此看到快车道上蠕动的麻袋——上一辆货车的遗留物。微弱喊叫传进耳朵已接近空无,我计算跃入车道的抛物线角度,企图以最为便捷的方式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昨晚我从父亲的电话中得知舅父去世的消息,他啰嗦地讲述舅父是如何在气若游丝的状态下再度描绘起少年时唯一一段传奇经历,不知是回光返照或是命不应至此。我盯住木门合页的一丝亮光,无法屏蔽父亲梦呓般的语调,不得不被迫再次接受这个故事。睡意全无,我努力将这个久远的陈词滥调拉出,从舅父亲述和众人转述的各个版本中拼凑出一条近乎完美的时间线索。仇家将舅父灌醉塞进麻袋,紧紧缚住如同捆扎货物。他在车厢中不停振动倒转,仿佛已身处黑洞,五脏六腑快要脱离引力束缚从喉咙钻出。距离足够远后他终于能够摆脱麻袋获得水和食物,至江川才寻得小解的机会逃出。
“他们就在上边跑来跑去,但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往下来细看一眼。”舅父得意地将仇家的咒骂学给我听,他位于头顶杂草遮蔽的一线天光之下,等待天色逐渐暗淡和追捕者的声响消散后才敢直起身来。自此他便将折叠推崇为最好的办法,认为万事都可通过折叠得以解决。
“那你最后是怎么跑的?”
“不是跑,是滚。”他在床上拼命将干瘦的身躯蜷曲为婴儿在子宫中的最佳状态,来回扭动进行详尽示范,我自动将场景置换为杂草丛生的江岸坡道,躺下便会被完全吞没。作为折叠者,他显然已经在学习和演化中掌握了最基本的生存要领,并逐步进阶为更高等次。虽然折叠使他的身形变得佝偻,但和之后平步青云的事业相比,这一代价明显已不值一提。
折叠者在远处的某个桥墩下出现,他捕捉声音的本领显然比我要强大数倍,因此得以迅速定位麻袋的具体位置。他以桥墩为落点不断跳跃,快到我都无法估计距离以测算行进轨迹的方程式。他如蜘蛛般灵活爬上公路桥的立柱,手脚并用将麻袋拖拽至绿化带中解开。多个生物探出头来,我仔细分辨它们的身躯,在路灯有限的范围内呈现出弓起的脊背和扫动的尾巴,是一群不同花色的猫。有一只逃出后瞬间便隐匿在黑暗中,看起来是刚刚被困不久。折叠者发出一串奇怪的呼号,但并不起任何作用。他仔细观察每只猫的身体,变换呼号的音调与音量,直至和猫完全相同,由此引发一系列不间断的共鸣。
“是你吗?”我双手呈喇叭状呼喊。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还是试图主动与他产生某种联系,因为自始至终我便未见过他的正脸。定位显示此刻只有五百米,经拇指测距法估计正好是到绿化带的距离,然而时间发生故障没有任何变化。不出意外他没有回应,我看到的还是他被吹起的毛躁长发,不过猫的呜咽已逐渐可闻。我攀住左右两边石兽跃上栏杆,底下一层坚固石台给予同样想法的人再一次缓冲的机会。我学着他的呼号,从嗓子里发出却完全变调,似乎那是专属于折叠者族群的技能,直立者不经历转化仪式便无法习得,只能沦为拙劣的模仿者。
他抬起头来,却并不转向我一边,而是直勾勾望向桥面外的大片深蓝,像是要看穿江水下的某样东西。我以为他要再次回到折叠的姿态,窜入水中捕鱼喂养,但他只是重新将猫装进麻袋,又从立柱迅速爬下回到住所,抹去救助的所有痕迹,彻底消失在视线可及的范围之中。
已过去半个小时,男人终于有所回复:
“我到了,你在哪里?”二十分钟前。
“怎么不说话?”十分钟前。
他就在这里,然而我巡视四周不见人影。我再度透过玻璃照射地铁站内唯一清醒的装置,并没有明显的影子,或许他本就不以实体的形式存在。我蹲下扒住石兽的基座,将头卡进空隙等待刽子手从正上方行刑。折叠者似乎将猫安置在别处——他拥有的折叠空间内,生活用品的摆放和之前并无区别,猫能够完美适应折叠规则,它们生来便是折叠动物。
我猜男人也以折叠的方式到来,从某个角落观察我的动向。因为折叠者的族群随着舅父等人的扩散已越发庞大,并逐渐衍生出众多变种。折叠者隐藏自身的功能被扩大,而产生实际效用的功能则相应减弱。聊天软件中的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一折叠者类型,或许我只有也变成折叠者才能和他有交会的可能。但最早的折叠方法由伯父教授,他将我安置在卡车宽大的驾驶位中,那时我的头刚好长到能卡住方向盘空隙的位置,只能勉强看到后视镜而无法同时顾及前路。于是他将我抱在怀中,抓住我的手操纵方向盘,我只得拼命伸长脖子凑近挡风玻璃,以确认前方并无包含人在内的所有动物,或者在超出院墙的范围之前踩下刹车。我亲眼看到伯父的头弯成同样的角度,和饭桌上刚被吃光的油焖大虾保持一致的姿态。
“这样才最安全。”伯父转过头,眼神里的恐惧和戒备还未完全消除,这是舅父家里的每个人必备的神色,也是他所认为的折叠者的精髓。当然,他们可以根据对象不同来随意切换表情的程度,不至于吓到此前全无交集的直立者。他们曾执拗地想在家族范围内将折叠技能推广开来,但似乎其他人表现出的天资实在愚钝,因此这一伟大的行动计划只得被无限期搁置,直到有更适合的一代人出现。
我跟随表哥来到桥洞边一个残破墙体围成的简易驾校,伯父的折叠并不能为我们提供合法证件,但我们自信自己的驾驶技术已达到无人能及的水平。然而表哥因为头向前倾的角度过于夸张遭到教练的严厉责骂,甚至差点转变成折叠者族群和直立者族群之间的激烈斗争。最终每天骑电车往返的只剩我一人,那辆卡车也始终闲置在院中,发挥作为玩具的潜在功能。
因此大桥下的折叠者很大可能是在漫长的演进中更高阶的存在,或者是结合了外星生物的某种强化基因,使他们不再受到身体因素的过多限制,从而得到普通折叠者无法具备的技能。我从未想过突破天赋限制成为真正的折叠者,因为直立者毕竟还是居于主流地位,保持直立身份才是最佳选择。
我沿大桥斜坡一路向下,在某个瞬间一度站立不稳,甚至想学习折叠者的姿势直接滚落。仰望可以见到呈三角形的明显钢筋结构,它们被螺母牢牢钉在基座之上,无法逃脱。江滩泥沙的范围好像又有所扩大,每踩一步都像陷进沼泽。折叠者倚在桥墩上,长发将脸部完全遮挡,看不出明显的表情变化,也并不清楚是睡着还是清醒。但唯一能学习折叠的方法仅在于此,或许我可以变成具备折叠功能的直立者,据了解这类群体并不在少数。
“你好,你是折叠者吗?”我小心翼翼地控制音量在不至于惊扰他的范围内,并不清楚惹怒他的后果究竟有多严重。他的脑袋慢慢向后紧贴桥墩,转向声音的来源,不至于和男人一样无法看到不同的族群。然而我仍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得他又吐出一段低沉难以辨认的语词,这次和舅父、伯父在睡梦中的呢喃相似,似乎是在解释他成为折叠者的缘由与天赋。我看到麻袋被安放在另一块空地上,却没有拆开,猫的蠕动越发剧烈。他忽然高举双手,向前伏地跪拜,如果再加上尾巴便与镇江兽大体相像。
我伸手去解麻袋上的彩色绑绳,却被他一把推开。好东西,全是好东西。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他将空地作为简易祭坛,在四周摆上捡来的瓶瓶罐罐,口中念诵的频率逐渐加快。所有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他却翻遍全身找不到点火之物,只得暂时作罢。折叠者并不让我靠近猫,但他逐渐也被愈发凄厉的喊叫弄得心神不宁。
“你能教我折叠的办法吗?”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但他的焦躁程度并未减弱,对我的多次请求充耳不闻。末了,他示意我面对他站立,比出一根手指,应该是只教一次的意思。为避免成为祭品,我选择杂草最多的地方,任由蚊虫不断飞舞。他跳出一段极为繁复的舞蹈,我已无法紧跟节奏。忽而他猛地恢复到折叠的姿态,如同乌龟将头缩进壳中,完全来不及记录,就已切断与外界的所有连接,任凭如何敲打都再无动静。
最后一次见到舅父时他已是这样的姿态,这是折叠者族群在生命即将消亡时的必要步骤。病房里无一例外全是折叠者,即使我们是血缘如此接近的亲属,但碍于直立者的身份依然无法进入。舅父整个人呈球状,医生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找到他的血管、筋脉和脏器,输进营养液维持身体的基本运转。当然,医生和护士在治疗时间之外也不被允许多待,伯父和表哥分列房门两侧,偏头保持“请”的姿势。
据说舅父唯一惦念的便是折叠法的传承。他不止一次地感叹表哥还没讨到老婆,折叠的基因恐怕就要断在这代人手中。和驾驶规则类似,我曾以为折叠者族群也有同样的通婚规则,然而现在看来并不成立。伯母不断帮他物色直立者女孩,但她们都被怪异的折叠姿态吓跑,或者认为那辆已长满青苔的卡车是个恶毒的诅咒,于是表哥便一直躲在屋内玩网游——他的电脑屏幕同样可以折叠成不同的角度,从而适应灵活变化的脖颈。只不过他的瞄准技术总是要差一些,经常打中敌人的武器而非身体。
此时折叠者的地位已然式微,至少在我们家族中确实如此。父母去看舅父的频率逐渐降低,我有时会带去表哥喜爱的食物,或带他去附近的公园散心。他为我讲述了舅父如何成为折叠者的另一版本,也是舅父从未向直立者提起的版本。但他完全以折叠者族群的语言讲述,因此他的脸上还带着那种强烈的恐惧和戒备。我们都不再把这当一回事,折叠法已不是必备的成功学,因为舅父也并未实现长寿——他当时信誓旦旦地承诺会活过百岁。至于伯父与表哥,他们的整个家都被变成折叠的场所,以至于我的头时不时会碰到天花板。
我解开麻袋口系绳,险些被窜出的橘猫扑倒。它们纷纷跑到江滩之上,摄入长时间未获得的水分。有几只仍未找到出口光源,我直接倒转麻袋使其坠落。它们经由球体的形态长出四肢,分散各处。折叠者的姿态并不难学,我面向他侧躺下,弯折双腿尽量至胸前,手肘内合呈保护状,头向下埋如同鸵鸟。不过想成为折叠者并非如此简单,我回想舅父的描述调动全身力量,以滚动的方式向前行进。滚出大桥下的阴影区域,暴露在射灯之下,紧接着是缓慢滚向江滩。衣物上的泥土范围逐渐扩大,直到在距离江水仅有一米的滩涂上我才得以停止。淤泥将白短袖完全染色,同时有腥臊味道附着其上,部分黏液分不清是来自于何种生物。第一次尝试毫无疑问以失败告终,男人还在不断发来消息催促。
我决定以一种更加冒险,但同时也和折叠更加相似的办法结束这次见面。大桥上警示牌密集树立,禁止垂钓与抛物,画上却是掉落的扳手。我越过栏杆,身后的石兽纷纷转过头来,对我的折叠行为感到好奇。它们属于直立者和折叠者的共同造物,却又是同时高于它们的存在。我脱掉外衣,尽量以相对洁净的身体虔诚对待转化仪式。我在多重障碍物之间划出一条通路,深呼吸猛地滚动,却结实撞到隔音壁。
“躲着不出来?没意思,走了。”脚步声在人行道上响起,我沿隔音壁滑下,全身暴汗如同水洗。他并不是折叠者,只是恰好和我每次都处在不同的地方,没法得知,也没法预测。好在这次是半成功的,我通晓了折叠者的部分语言系统,也终于听懂了表哥所说的最后一个版本。折叠者可能也只是舅父的一个托辞,他拿某样东西做了交易,才赎回了自由身,但代价是必须定期上交与身体部位等值的物品。因此大桥下的折叠者才会以猫为祭品,来保持自己久盛不衰的能力。
折叠者随潮水进退舒张手指,进入下一个演化阶段,或者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将衣物和头发放进江中不断淘洗,以滴水的姿态乘坐首班地铁离开。大桥一晃而过,莲花灯盏也就跟着隐没在建筑群中。父亲发来讣告,框架与字体歪扭成适当的角度。我还是应该回去参加最后的葬礼,毕竟他们已经开始再次挑选折叠法的继承人。据说习惯性驼背的人可能是折叠者最有天赋的旁系血亲,我挺直后背,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脆响,在车厢里反射,消散在隧道中。
排版:陈思涵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