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真金9月月赛亚军作品|爽汤《弹珠机和酒神》

文摘   小说   2024-09-30 20:04   上海  


亚军作品



《弹珠机和酒神》

爽汤‍‍‍


县志记载,大洪水时代,部落里发生山洪,每个村民都被冲向一个浅滩,保住了性命。洪水退去,村民便定居下来,这里土壤肥沃、物产富饶。多年以后,一位先知考察河道,发现当时村民们被山洪冲向悬崖摔死前,要经过十七个岔路口,而只有走对每一个岔路口,村民才能够幸存。先知当即宣布,村民的生存全靠河神的保佑。这奇迹口口相传,每年的第三个满月,村民都会开展祭祀活动。


这习俗一代代传下来,直至今日。


村子极少与外界接触,直到现代才与外界来往。有学者猜测,这村子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原型。


阎金的父亲是为数不多正式从这村子出来的,他告诫阎金,不到走投无路,不要回乡。如今阎金爬山涉水又回到了这村子。


这几个月,阎金和张记者是靠着一根极长的绳子才摸索到村子的大门口的。当张记者回望来时的路时,感慨道,这真像迷宫啊!而阎金嘀咕,弹珠机似的。


一位少年从村口出来接待二人,他们的语言并不太难懂,全靠几十年前的游击队带来的一点儿现代文明的踪迹。


接待阎金二人的少年穿白背心,头发黄卷,鼻子高挺。他告诉二人,当时一位游击队员留下来养伤,后来就定居于此了。电线拉上来过,基站也建起来过,后来被山洪冲坏了,也没人来修。少年又说,你们来得碰巧,村子在举办最盛大的节日。

少年带着二人走进村庄。村庄已经有了开裂的水泥路、几栋六七层的高楼。灰绿连结,光影模糊。少年告诉二人,村子正在为举行第二场仪式寻找人选,如果可以的话,阎金二人也可以参选。张记者决定以身入局,这样拍出来的纪录片更有代入感。于是张记者当即说道,孩子,我参选。少年便领着二人在一处空房入住,房内只有一张藤条椅子、一张木板床。屋里有几束光柱,房顶漏了几个口子。少年解释道,这间房子就是游击队员的,他有一个孩子,他去世后,孩子也就走了。


阎金坐在木板床上,用纸巾擦灰尘。张记者一边调试摄影机一边问少年,你说的节日,一般都有什么活动?少年便神秘地笑着说,等到明天你就知道了。张记者问,那么一般持续多久呢?少年说,大概三天。


夜晚,阎金二人垫了垫肚子。几块压缩饼干、巧克力,再喝一点儿水就搞定了。然后,二人把行李卸在木屋,出门遛弯,考查地形人情。村子是马蹄型,缓坡,坐落于半山腰。一条河流从村口流过,周围长满大树。村里人很少,也许是睡得早的缘故,只有几户人家亮灯。


第二日清晨,鞭炮声响起,阎金二人醒来,循着声音走。村中央的广场已聚起一批人来。广场中央有一颗大榕树,被砍去了一支树枝。一位红脸的老人登场,人群便静下来,儿童骑在男人的肩上,吸吮着大拇指。有几个妇女,手里提着篮子,篮子装着作为零食的麦芽糖。她们也昂着头看,任由苍蝇在胳膊上打转。有个矮子,肩上一条白毛巾,在人群的腋下钻来钻去。滑溜的汗水和闷热的天,搞得一位少女的刘海贴在额头和鬓角。人的嘴大多微张,全在看红脸老人。


这时候,一个伙计抬来一根处理过叶子的树枝。树枝分了无数道岔,被老人倒扣在土地上,像多脚的巴黎铁塔。又一个伙计端来一盆血和碗,老人开始吟唱,眼睛发亮。一位方脸大汉闭着眼吹起长笛。人们纷纷将自己身上的小物件放在自己钟意的树枝边,小孩放乳牙,成人放一缕头发。等到太阳完全升起,老人便盛了一碗血,庄严地把血浇上树枝顶端。血液便自由地爬过每一个分岔,然后找到自己的终点。人们大喊大叫起来,高喊着,河神保佑,得救了什么的。总有几根树枝没被血液光顾,失意的人便低着头,默默地走了。


阎金站在人群外围,踮着脚看血液流着。他想起自己玩柏青哥的夜晚,弹珠声和刺激的音乐,瘾君子的哀嚎和狂喜。逼仄的房间,难以忍受的烟味和香水。阎金记得,他一走进去,神经就溶解了。钞票变成弹珠,然后看着自己的弹珠在分岔口撞来撞去,跳进其中一个口子里。他不记得他是怎么输,怎么赢的。每次清晨看着环卫工,他的眼睛就瞪得大大的,淡红色,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借来的钱已经输完了。他会吃碗面,然后回出租房倒头就睡。


庄严的金色节日里,血液干的事竟与弹珠没有分别。张记者高举摄像机,环绕着人群,希望拍下每一个细节。


“再来一次!”不甘心的人喊。他端着一盆鸡血,庄重地递给老人。老人便再一次淋上鲜血,人群又是一阵骚乱。阎金问边上的大妈:“没赌着的人失落什么?难道有什么害处吗?”大妈回答:“赌不着说明河神不眷顾他,他就难成家。”


村民一碗又一碗递上鲜血。整个树枝便浸满血水,土壤染成了红黑色。直至下午三点,仪式才结束。张记者随机采访了几位村民。村民们表示,血液流经分岔口有无数可能,此举证明,当年祖先被一起冲向浅滩必然是因为神明干预。


晚上,村民们只吃清汤寡面。据说是为了明天的仪式,要饿饿肚子吃大餐。人群散去,阎金走近树枝,蹲在一旁,仔细观察树枝的纹路,血液还没完全凝固。红细胞在洪流里哀嚎咆哮,每一滩落地的鲜血都以为自己是唯一。他偷偷折了一根没有被鲜血浸润的树枝,吞吐了些神秘情绪。星空回旋,凹凸不平。


依旧是清晨,一连串可怖的鼓声。几位少男少女请出张记者,帮他换上了一身青衣,披上白外套。阎金跟着张记者,用摄像机帮张记者记录。张记者被请到一个戏台上。依旧围满村民,这次的村民不再躁动,而是安静地行使注目礼。一圈人盯着张记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众人变成了灰蜡像和黄木头人,眼珠子横横斜斜,看不出情绪。村民依旧是凝视,张记者已流出了冷汗,他求助似的向阎金眨眼。阎金却摇头,指了指摄像机,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大概二十分钟后,张记者的脸色已完全苍白,嘴唇发紫,眼神竟也开始涣散。


突然一阵鼓声响起,像是第一滴落雨打进死水,人群欢呼起来,为张记者鼓掌。几个壮汉端来一张有两个大洞的桌,由黑布盖着。又上来一个抱着泥球的小孩,钻进桌底,然后把自己的头和球一并顶出桌子。于是黑桌上长出了两颗球体,其中一个是人头,其中一个是球。村长为张记者送上一柄沉重而锋利的石斧。接下来,张记者需要砍杀其中一个球体。


张记者手抖着,几乎拿不起石斧。


“砍!砍!砍!”村民嚷着。


张记者抄起石斧,挑了左边的球。他一斧子劈下来,黑布都被撕裂了。张记者好久才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劈中了个球,他才长舒一口气。


“再来!再来!再来!”村民叫嚷着。老人为张记者换了一张新的黑桌布,又递给桌下的少年一颗球。于是桌上又长出两颗球体,一颗人头,一颗球。张记者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他依旧挑了左边,又劈下一斧子,爆裂的依旧是一颗球。


围观的村民鼓掌,有几个人从围观的圈子里退出去,开始杀猪、备菜。据少年透露,这天晚上的伙食是一年中最好的。


老头子又铺上黑布,递给少年一颗球,示意张记者继续砍下去。张记者拿着斧头站在台上,惊恐地看着众人。众人并不在乎他的呼救,依旧是一张黑桌布、一颗新的球。而张记者每一斧子劈下,就总是劈中球。……到了第五次后,黑布已不用新添,裂不裂都已完全覆盖桌面。到了第十七次,张记者竟产生了一种期望:劈到少年的头颅。


每一次选择都是二分之一,为何连续十七次都砍不中人头呢?张记者怀疑起现实来,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也许这孩子就是不应死的,活着是他的命运,神明的嘉奖和肯定。所有人都应该看看那孩子,简直是天选!他若是去买彩票,恐怕要把福彩公司买个破产!再劈下去已无意义,张记者停下手中的石斧,下台了。


众人并不在意他的沉重,村民们吆喝着杀猪,周围摆着一盆盆冒沫子猪血。红色的肉、白色的皮,在砧板上飞来飞去,然后落入锅、罐、火上,金黄、酥脆、软糯。土狗摇着尾巴抢碎骨渣,三只狸花猫舔地上的淋巴肉。


村里有个山洞,洞里本是壁画。现在存放杨梅酒。两个汉子把大瓦罐抱出来,周围摆上陶碗。人群就聚过来盛酒。不一会儿,村民就喝开了。


现在是正午。一群人起哄着,有人在扳手腕。有个醉鬼拧了把妇女的屁股,被汉子们抬起来倒插进空水缸,剥了裤衩,光屁股示众。有妇女骑在一个男人身上,拍打他的屁股,男人也学着狗叫了两声;还有三个裸体在玩跳山羊,有个老实人站在桌上朝众人撒尿。有俩人在比赛爬行,把红绳系在自己的阴囊上,拖着石头爬行。女观众便打起赌来,输的脱衣服。乐师也喝多了酒,他拉着什么,很刺耳。张记者在每一个画面中闪烁飘游,假装热闹着。阎金则端着摄像头跟着他,敬业地记录一切。


狂欢在傍晚达到高潮,众人几乎都喝醉了。阎金也被灌了三碗杨梅酒,走路冲冲的。村长揭露了仪式的把戏,原来桌下一直有两个球,露出台面的也都是球,张记者劈一个,就添个新球。所以张记者在白白操心。张记者也喝多了,他竟然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怕……那时候……我每多砍一次……孩子的头总该会碎的……”众人拍着桌子大笑起来,筷子都滚到地上去了。“有河神!他他他……他能带我们走十几个分岔路……你晓得不……随便走的……随随便便……每条路都对的,他可没有暗箱操作。”有个缺门牙、秃顶的大叔说。


不远处传来爆炸声,一阵骚乱。原来是炖煮猪肉的罐子封得太紧,被烧炸了。这下猪肉飞得满地都是,众人便蹲下来捡着吃,边吃边说,嘿!炖烂了已经,熟了!几对老夫妻坐在草地上接吻,几个男孩脱了裤子,光着屁股在泥地打滚。女孩们一边骂一边看。


众人疯狂地闯入夜晚呼呼大睡,期待着在黎明时再次陷入疯狂。深夜,阎金短暂地醒来,出去撒尿时,看见张记者还坐着喝酒。阎金打了个嗝,一股食糜和酒精混合的酸味。张记者朝阎金招手,他举了举酒瓶。阎金边系裤带边向张记者走去。张记者喝大了,他在喝洋酒。


“你这样明天还参加不参加最后的仪式了。”阎金说。


“随便!”


“你怎么有洋酒?这什么?”


“威士忌。”

“自己带的?”

“从裤裆里掏出来的!”


“给我喝点。”


张记者把酒递给阎金。阎金喝了一口。


“这个劲大,”阎金笑起来,“村里的酒度数不大高。”

“我得教他们!”张记者把双手搭在阎金肩头,神情严肃,“他们得学会做高度的酒。他们得学会烂醉。”

“省着点吧,我去睡觉了。明早有大事儿。”


“你滚吧你,赌鬼,窝囊废你。”


阎金没搭理张记者,站起来回屋睡去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究睡不舒服。茅屋漏进两束月光,精灵浮游。蝉鸣蛙声,还有鸡鸣。阎金想起白日的仪式和张记者恐怖的脸色。村民想复现什么,表演神明的伟大。这场仪式不仅仅是把戏,就像阎金无数个输钱的夜晚。他懒得计算什么概率、期望,赌博不是这样的,他玩柏青哥,就是想挑战和证明,命运站在自己这里。他就是觉得自己会赢,无数次玩下来,他觉得自己会中大奖。数学家的提醒苍白无力。他想象自己站在台上,一斧子一斧子砍在头颅上的快感,他希望命运尽管向他显现。村民们的狂欢究竟在庆祝些什么?


这夜阎金没睡,直到最后的锣鼓声响起,他的时候到了。他换好衣服,走向清爽的白昼。村民们已经等候多时,聚集在一起,预备向山顶游行。那是他们的祖先生存的地方,也是大洪水起源的地方。


张记者在睡觉,并没有跟上队伍。阎金带上了他的摄影机。村民们每经过一个岔路口都要大笑,唱歌跳舞。村民越往上走,可供选择的路就越少,可能性就越小,路就越来越清晰,它最后将只剩下一条路。路上湿滑得很,是古老的河道,铺着石头,青苔遍地,湿气还没有弥散,到处是迷雾和露珠。天刚刚鱼肚白,淡蓝色的空间。


山顶是开阔的草地。人们拿出白纸、芦苇、藤条等,开始扎简陋的小人。一位妇女为阎金扎了一个。他们各人为自己扎好纸人,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如同全家福。接着,老人把酒倒在手心,手一挥,水珠溅湿纸人。几次以后,众人开始打坐,太阳已经几乎升起来了。老人的头挡住太阳。人们坐成一列,沉默着,直到老人说话。


老人的声音古直庄严,他说道:“我们庄严的神,河伯。他是个赌徒,妻子是旱地之神。河伯每次坐在月亮下喝酒,就拿人的命运做骰子。孩子们,河伯就这样掌管我们。


“可是我常苦于命运,不能摆脱!”一个村民呼喊。


“孩子,愿河伯将遣你往安息的溪流。你所苦于的命运,正是河伯之骰子的杰作。我曾遇见一位先知,那时候太阳还有十个。他乘风而来,当时我正也苦于一种命运,为何我与黄帝的女儿相爱?先知告诉我,你早在遥远的将来与她相爱了!你在爱上她之前,有无数条岔路让你选择不是吗?无数条道路曾在你面前,你若已与她相爱,为何不相信,这番命运是你一切偶然的狂喜,一切选择的果实?既然走到这里,就不要怕,你这存在的父亲,你这偶然的母亲。先知这样告诉我,我也这样告诉你们。后来我与黄帝的女儿私奔,她那时候只有十七岁。女孩离开了中原,与我一道来到这里。我们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那时候热爱打猎,而妻却再三拦阻,万物有灵,她这样说。我尽管满口答应,却不以为然。一天清晨,我用弓箭射死了一只鹿。回到家已是傍晚,妻衰老了许多,她见到我背上的鹿皮,便止不住地流泪。她说,我要走了。我用膝盖锤击草地,唱着歌哀求,她也不再听从。她离开时,带走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去龙宫住了几个月……我和霍去病打败了匈奴……我离开了印度……我扛枪去打鬼子,打完鬼子还去美利坚学物理……”


“天啊,这是我们祖先的故事!我们是黄帝的后裔!”其中一个年轻人喊叫起来。


“这里后来长成部落,你们已经清楚。就在我垂老之际,那位先知又一次到来。先知说,河伯是个疯狂的赌徒。命运的骰子就要重启了。先知奉劝众人肯定自己的命运。”


“我的命运能重启吗!如何请河伯掷一掷我的骰子?”阎金喊道。

山顶一下子大雪纷飞。这时候村长哈哈大笑。众人也笑起来,昨夜的杨梅酒浮上心头。阎金庄重地等待应答。村长认出这个老赌鬼。村长说:“我只有一条忠告。放弃吧!”
  
“好嘛!我爹还说我能在这里解决欠债问题呢!”


“一家子赌鬼。一家子奴隶。”村长说。


“你说的不对,河伯也是赌鬼,他可不是奴隶。”一个年轻人说。


“河伯没有目的。他的骰子没有输赢。”村长说


阎金眼睛愈发鲜红,村长的则愈发金黄。


“让我们带领纸人下山吧!就像河神带领我们生存一样!”村长正式宣布。众人便唱起歌,一人带着一个纸人向山下走去。


路上,村长凑在阎金耳边,悄悄对我说:“你一定很期待洪水吧。”

阎金也悄悄对村长说:“我以为大雪是大洪水的预兆呢。”

天空那么枯寂


“抬好你的纸人,走好你的岔路。”


“你知道游击队员的妻子在哪吗?”


“她出去找她的孩子去了。”


雪越来越大了。“前头有鹿!”一个人叫起来。


“哪里?”村长喊,踏着雪加快了脚步。地上果然出现了一串脚印。村长跟着脚印走去,几个岔路口后,就与队伍走散了。只有阎金紧紧跟着村长。


村长迷路了。他坐下来,靠在石头上对阎金说:“年轻人,我们迷路了。你尽管跟着鹿走,你会找到出路的。”


“那你呢?”


村长把纸人交给阎金,说:“我自有出路。”


鹿蹄印在白雪中发着金光,于是阎金就跟着蹄印走,穿越一个又一个岔路。一个分神,阎金的纸人被吹飞了。他抱着村长的纸人一路走,竟走出了山。


阎金踏上一条公路,搭车回到了城市。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遇到过张记者。张记者的账号也不见了。整个城市陌生得可怕,除了那个装满弹珠机的房间。

那天张记者睡醒以后下了山,为了再拍一个赌鬼的纪录片以及拿回自己的摄影机,他打过阎金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个中气十足、讲话很礼貌的青年。他找遍了城市里的弹珠房,也没有打听出一个叫阎金的人。


排版:陈   菲

校对:陈思涵

审核:邹应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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