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十强作品
《一个不存在的故事》
小何乌鸦
你听我说,如果故事一开始就谈到死亡,故事本身就会变得刻薄。我希望你忘掉故事中出现死亡的种种可能性,坐下来喝一杯加冰加柠檬片的威士忌。不,我没有喝醉,我只不过一整天没有合眼了,是的,失眠,每一个成年人都患有的病症,就像每个艺术家都必须抑郁。这不是偏见,这是偏离现实主义,一种天赋的充分表达方式。想象一下,一个从未被回忆惊醒的甚至一个梦也不做的画家,每天面对画板上的白布他能做什么。无事可做。他打开窗户,看街上走过的学生和公司职员,在心里临摹他们石墨色的脸和身处早晨特有的行走姿态。他觉得自己能画一幅满意的作品,但他坐下来大脑再次一片空白。想象力的荒漠中无法找到一丝灵感。他去厨房喝水,抽一支烟,阳台上堆满压扁的塑料瓶和硬纸板。打开电视机想看看最近的新闻,没有感兴趣的,关掉声音,他躺在沙发上又睡着了,无梦,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张未被涂抹的空白画纸。母亲在房间里叫他。她弓身蜷在床上,像一只虾,四肢在紧缩中微微颤抖。她说她腰疼得厉害,医生开的药越来越不管用了。他没搭腔,他想,这个场景要用多大的画布、怎样的手法才能将母亲的疼痛和绝望情绪搬到观赏者的眼睛里。母亲问他今天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一些。什么叫好一些,没有什么是好的,所有事物都在走向毁灭。母亲的眼里蒙上一层纱布,用纱布盖住画板时会不小心蹭到颜料。低级错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画布像一个残疾人看着自己的轮椅。他无可挽回地想到死,自我死亡和他人死亡。死亡方式。死后猜想。你知道死后是什么样的吗?你提醒的是,我说过不谈死亡,那我们谈谈除死亡而外的事情,谈谈周建君。
周建君出生于南方城市,父亲是中学历史教师,母亲在瓷砖厂做文职工作。周建君是独生子,他的童年是院坝里看雨的小板凳和一望无际的远山淡影。周围没有朋友,他是他这个年龄唯一的岛屿,以至于后来开始上学,跟同龄人交流时也像从一个岛屿望向另一个岛屿。他依旧没能交到朋友。他常常去县图书馆,什么书都读,他从书上学到一生所有必须和非必须的知识。他还喜欢看电影,每周都央求父母带他去电影院。一次期末考成绩取得了班级第一,父亲答应给他办一张月票,每个周末吃过午饭后他便骑自行车去电影院,看电影看到日落才回,有时他连续看几场不同的电影,有时同一场电影连续看几场。那时他甚至希望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电影院,他说:“后来想想或许真是这么回事,但戏剧的情节展开永远比不上现实生活。”
他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第一次跟除了父母的人同行是上大学后。那天下午他坐在电影院楼下的清吧喝橙汁,等待开场的时间里读新译的波拉尼奥的长篇小说。他读到一句对女人的形貌描写:个子很高,胸部丰满,瘦。恰好一个完全符合这句描写的女人坐在了他的对面,两人的目光短暂接触。他再低头读那句话只能读到对面女人身上的沐浴露味,混淆着柑橘和乌云的气味。她长着一张觉得什么都没劲的脸,头发烫成时下流行的款式,戴大耳环,口红颜色艳潋,皮肤像月光,目光踩上去很容易滑倒。她翻玩了一会打火机,抽出香烟又放回去,她说:“这是我第七次坐到你面前了。”周建君看着她没回话。她又说:“每次你都在看书,或是写作业,你学什么专业的?”“绘画。你呢?”她淡然一笑,“我不是大学生。”又说:“我曾经是大学生,我的毕业证书上写着:肄业。”周建君问她:“为什么不读了。”“没意思。”她低头说,“你不觉得吗,读大学特别没意思,当然,不止上学,活着本身就没什么意思。我可不是在跟你讲哲学哟,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感受。”“那什么有意思?”她盯着周建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电影院咯。”两人都笑了。
离开场还有十分钟时两人一起离开,乘电梯到三楼,检票,这个场次人很多,几乎坐满。找到指定位置,两人隔了一个位置。电影演到一半,两人中间那个人接了一个电话,再没回来,女人挪到周建君身旁,从包里掏出杏子吃,不一会她悄声说:“你把手摊开。”她将杏核吐到周建君手里,一共七颗。周建君捏在手里,电影的画面和声音都被手掌里还未消散的湿润冲淡。他不时偷看女人,但女人只一门心思看电影。电影结束后,两人去附近酒吧喝酒。女人介绍自己叫杜鹃花,在一家私人企业当前台。他们喝啤酒,抽烟,周建君第一次抽烟,呛得差点吐了,好像醉人的不是酒而是香烟。他们在酒吧待到凌晨三点关门才走,一路上还在聊彼此琐碎的日常生活,聊大学和围墙,聊波拉尼奥的小说,聊到《2666》最喜欢哪一段。杜鹃花说:“莫里尼看见一篇新闻报道时说他希望自己就和那个记者在一起。读到这里我就哭了。”而周建君最喜欢的是波拉尼奥对性爱的描写,“总感觉他写性爱不像写性或者爱,而是写一块生铁。”他们又聊起诗歌,对聂鲁达的讨厌和对博尔赫斯的喜爱是一样的。聊到绘画,杜鹃花说毕加索的画过于真实而让人反感,周建君则认为蒙克要比梵高好。那天晚上,周建君没有回宿舍,去了杜鹃花跟别人合租的公寓。两人在晨光中无声地做爱。杜鹃花说她高潮了三次,而周建君已经睡着。
次日周建君和杜鹃花的两个室友一起吃早饭。一个短头发,脸上长满雀斑但五官好看的女人叫迟晚,是职业代笔。另外一个年龄较小,叫祁祁,北方人,高中毕业后坐了最远一班火车到这里,现在在酒吧当服务生。四个人边吃打热的包子馒头边聊最近发生的新鲜事,期间祁祁还讲了几个从客人那里听来的黄色笑话,笑话本身不好笑,但她蹩脚的模仿还是让大家笑了一阵。吃完早饭,杜鹃花去上班,祁祁回房间睡觉,周建君和迟晚默默无言地洗刷碗筷。而后两人站在阳台上抽烟,对面栏杆上趴着一只猫。迟晚问周建君:“上课不要紧?”他说:“今天没课。”他已经好几天没去上课了,整天躺在寝室看小说喝酒,在网络上翻找新电影的海报。抽完烟,迟晚问周建君想不想读一读她写的文章,周建君说可以。两人走进她的房间。房间不大不小,床和衣柜占了大半位置,书桌很旧,靠窗,笔记本电脑是前几年的款式。迟晚让他坐,她弯腰操作电脑,两人离得很近,她的头发落在周建君的耳朵上。她打开一个叫《另一个房间》的文档,坐在周建君身后,点燃烟。这是一篇将近七千字的小说,讲两个女人的故事,其中提到女性主义和同性恋爱,还引用了很多博尔赫斯的诗,最后部分处理得很巧妙,尽管两个女人已经分别多年,甚至生死相隔,但仍可以靠想象力和回忆将彼此联结。周建君读完时迟晚已经抽了三支烟。她问:“如何?”周建君说非常有意思,但似乎在哪里读到过。迟晚点燃第四支烟,在网上找出了完全相同的小说,但署名不是她。她还给他看了另一篇小说《未来不会停止发生》,那篇小说周建君读过,还提名了某个新人小说奖。周建君说:“你应该自己拿去投稿。”迟晚说:“这些都是早年被杂志毙掉的小说。”他们又聊了聊别的,说起杜鹃花,迟晚指着自己的还没写完但已被别人预定的文章说:“这才是真正的没有意义。”
临近中午,周建君乘地铁回学校,下午也没去上课,在宿舍睡觉。晚上又去找杜鹃花,两人一直做爱,这次杜鹃花毫不克制地大叫。半夜周建君迷迷糊糊听见开门声,卫生间冲水的声音,他甚至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和一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叹息。他翻身抱住杜鹃花,做爱,后者还以为是做梦。第二天她为自己梦里梦外的放荡感到一丝惊讶,并将其归于热恋的并发症。
周建君每周都会约杜鹃花一起过周末,不找杜鹃花的时候两人也在社交软件上聊天聊到很晚。将近期末,周建君开始跑图书馆,抄室友笔记,整宿整宿地背书。考完最后一科,周建君买很多酒去杜鹃花那里喝,难得四人都在,他们一起去超市买处理菜和剩肉。回公寓炒了一盘蒜苗回锅肉,一盘辣子鸡丁和清蒸了一整条鲈鱼。都是祁祁做的。她自小在农村长大,农忙时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家里几口人的饭都由她来做。四人边吃饭边喝酒,电视机里的新闻播报的声音也掩盖不住他们的笑声。吃完饭,周建君请她们看电影。他们散着步去,一路上都在喝没喝完的酒。到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始了,他们尽量放低自己的声音,还是引来一阵侧目。坐在位置上,他们把酒喝光,小声谈论电影剧情,模仿糟糕的台词和独白。电影还没结束他们就先离场了,看电影的人又听见他们夸张放肆的笑声。四人没坐电梯,在无灯的楼梯间向上走,走到荒野一样的顶楼,他们并排坐在“还我血汗钱!”的横幅下面,可以看见这个城市大部分夜景。周建君放假回家后花了一个月时间将这个场景画下来,开学交给任课教授,教授将画带去参加某个画廊举办的比赛,得了三等奖,有五千块钱奖金。他用这笔钱请杜鹃花他们胡吃海喝了一顿,几人烂醉在邮局边。邮筒已经废弃很久了,他们找来铁棍将邮箱撬开,里面还零散着几封原本永远也不会被拆开的信。一封是少女写的情书,一封是写给死去母亲的忏悔,还有一封寄信人收信人都是同一个,但信里没有内容。其他的都是广告传单和用过的卫生纸。那天晚上周建君拿着那些信对杜鹃花说了很多话,还说了爱和承诺。迟晚和祁祁在一旁起哄。四人很晚才回公寓睡觉。那晚周建君和杜鹃花忘了做爱。
第二天,周建君被警察找到,赔偿了破坏邮箱的钱,还做了一星期的义务劳动:在邮局附近扫落叶和捡垃圾。
钱花光后,周建君很快又投入到绘画创作当中,他画了很多画,但大都很糟糕,只有一两副可以挂在画室墙壁上。教授说他目的性太强,画的画没有色彩,线条也尖锐得戳瞎双眼。他灰心丧气,回寝室睡觉看书,但一样都做不好。他去找杜鹃花,开门的是迟晚。她说杜鹃花前天去上班后就没回来过,打电话也关机。迟晚给他倒了杯水,两人在餐桌上默默坐了一会儿。迟晚问他最近看什么书,他说什么也没看。画呢?他在手机上翻出拍到的画给她看,她一幅幅认真看完,看到最后笑了。周建君问她笑什么,她说:“你的画上全写着:给我钱。”周建君也笑了。迟晚说最近行情不好,找她代笔写文章的越来越少,大多都是学术文章和政治宣言,写一篇需要不停查论文,翻找很多相关方面的书。“很累。”她说,低头抽出一根烟,她抽了几口,递给周建君,周建君看了看滤嘴上的口红印,把烟抽完。周建君问:“不写小说了吗?”她犹豫了片刻才说,“写,要看吗?”周建君点点头。两人走进房间,但迟晚没有打开文档,而是脱光了衣裳。迟晚和杜鹃花完全不一样,她瘦弱,贫瘠,每一次颤抖都像遇见地震露出惊恐的表情。结束后两人默默抽烟。周建君走出房门时碰到祁祁,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周建君。周建君突然觉得语言在很久以前拔掉智齿的时候就消失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迟晚旁若无人地走出来,只穿了内裤和胸罩,倒了杯水靠在厨房门框边慢慢喝。此时暮色四合,三个人的影子流到一起。最终谁也没说话,周建君路过祁祁时,后者逃开了,像逃开一架失事飞机。
周建君在宿舍躺了一星期,除了上厕所几乎没有离开过床。他一遍又一遍给杜鹃花打电话发讯息,但都石沉大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她在几时出生,来自哪里,意向何方。他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上班,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每天见到的都是什么人。最后,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叫杜鹃花。一周后,母亲打来电话,告诉他父亲死了。周建君回到家已是晚上,父亲早上心脏病突发,被发现时已经没有呼吸。在医院办理好手续后就送到殡仪馆火化。周建君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跪在父亲的遗像前,觉得那张黑白照片里的五官是从自己脸上画过去的,而忘了自己才是仿制品。他没有哭,只是轻轻啜泣了几声,不被人发现地抹去眼泪。他一直跪到天亮,跟着送葬队伍走了几里路,将装着父亲骨灰的棺材放进早已准备的墓穴中。他没有吃午饭就去赶最近一班高铁,一路上他都在给杜鹃花打电话发消息,到站后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他睡着了,后面的事情他便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他跑上楼,敲门,没人应答。他蹲在门口等,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有一个男人把他叫醒,男人后面跟着不认识的一男一女,看上去像一对新婚夫妇。周建君闪到一边,男人打开门,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男人开始向夫妇介绍房子状况。周建君听着他们的声音消失在杜鹃花的房间,然后又出现,再次消失在迟晚的房间时他下楼离开了。
他回到大学,游魂般上课,看书,学习,喝酒,睡觉,画画。他的画在某种意义上脱胎换骨。在学校组织的一次艺术展览上,他的画被一个企业家看中并买下。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但他觉得没劲透了,彻头彻尾的没劲。年底期末考试他没有参加,而是出国旅游。他去了很多地方,游遍欧洲后再去美国,从南到北横穿了整个国家,接着又去阿根廷、墨西哥、智利和秘鲁。在飞机上,在火车上,在汽车上,他一直在读《2666》,读中文译本,读英文译本,对照词典读西班牙语原著。每次读到那句,“世界的秘密就在圣特莱莎。”他就感到一种窒息的希望。他一定要去,同时又完全避开了那里。无论他去哪里,他的最后一站都只有一处——圣特莱莎。他穿过圣特莱莎的沙漠,在一座不知名的山顶,眺望这个世界的秘密。他什么都看见了,他什么都没看见。回国后,他去学校办理退学,才发现他早就被开除学籍。他用公共电话打给母亲,还没说话对面就哭了。她让他回家。他说:“打这通电话是我最后的钱了。”
见到母亲的第一面,他才感慨时间的破坏力。这个女人在朝他走来的时候就衰老了,她把一生的泪水和骂人的话都摔在他身上,但他只感受到爱意和柔软,像某个夏日午后淋的绵绵细雨。回家后,母亲要他去朋友的诊所治疗。诊所坐落在城郊,山的影子笼罩着整个建筑。诊所里没有酒精味,母亲的朋友是个上了年纪但很漂亮的女人。检查诊断的过程很简单,随意地聊天,吃煎蛋卷,喝鲜榨橙汁。偶尔流转的阴影会代替沉默。之后每周天去一次,她对周建君说:“你很好,没有问题。”却对母亲说:“要让他想到一些感兴趣的事情并努力去做。”于是母亲给他买热卖榜前列的小说,带他去看评分很高的电影,并帮他将房间隔出一片空位置,摆上画架和画布,买来颜料和各种作画所用的笔,她不懂,所以全都买来了。周建君告诉她,“我不想画了。”但她问他:“如果不画画还能做什么呢?”脱口而出的一个字又被他咽下去了,他说:“确实如此。”于是他开始画画,但什么也没能画出来。
画不出画的晚上,他躺在床上思索可以画的意象,具体的而非抽象的事物。他在脑海里平铺开一张无限大的画布,框出一个部分,将他所能想到的画面落在框里,很多时候想象中的画还没完成他就睡着了,醒来后看着什么也没有的画布他才发现,自己脑子里的画布同样一无所有。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这可能就是所有病灶的来源,一个无梦的人,一个没有灵感的人,一个缺少自我另一半的人。
他又开始喝酒,而且喝得比以前更凶。他不再去见母亲的朋友,而是把看病的钱拿来买酒,并对母亲说:“这是自我疗愈的办法。”早上他枯坐在画布前,直到失去耐心,然后出门,到公园里散步,读路过的每一块招牌的名字。下午他去图书馆,看图册和小说,但总是看图册,整篇大段的文字被酒精长时间浸泡后就看不清了。傍晚母亲会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有时他回去,有时他不接电话径直去最近一家酒吧,喝光身上所有的钱才走。我们就是在喝酒时认识的。当时他和我就像现在我和你一样坐在吧台边靠窗的位置,他已经喝了很多酒,像我现在一样醉。他不是那种一喝醉就大发脾气或者胡言乱语的人,酒精麻痹了他的精神和思想,但无法麻痹他的舌头和语言。他给我讲他的故事,一次只说一段,想到哪里说哪里,刚刚我告诉你关于周建君的故事是我拼凑、梳理过的完整版本。当然,我们的友谊并不只在酒吧里,我们一起去过动物园,看鳄鱼和濒死的大象。我们还一起去爬过城边外的一座野山,野山上到处是粪便和人活动过后留下的痕迹。爬到一半时我们找到一个石亭,很古老简陋的亭子,好像已经存在了一百年。我们刚坐进亭子里就下雨了。周建君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烟头被雨水打湿。他夹烟的手指在风中颤抖。说实话当时我有点担心,下雨会冲掉泥土,石头表面变光滑,下山比平时危险,而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很不妙。我说:“要不然今天算了,等雨停了我们就下去。”他摇摇头说:“不要紧,我有预感,我今天能把在山顶看到的一切都画出来。”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便不能阻止他了,毕竟他所希望的就是能将看到的画出来嘛。后来太阳出来了,我们继续爬。其实山顶什么也没有,只有树,我们找到一处缺口,向外望去也只有山和树,城市变成巴掌般大小,在薄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我问他,“预感还在吗?”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可以了,可以了。”
我们下山后在一家饭馆简单吃了点,又去附近的酒吧喝酒,几杯下肚后他的手就不抖了。他说他截至目前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我问他是失眠吗,他说不是,他正试图逃开睡眠和梦。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昂着头看了会灯光颜色的变化,才说:“既然命运拒绝让我做梦,那我也能拒绝睡眠。”我说他简直像个抗争者。我们又聊起画画,他说这也是拒绝睡眠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说:“睡与不睡,我也做不成梦画不出画。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那天晚上,他走得比平时要早,离开前对我说:“人首先是向自己抗争,然后才是反抗命运。”我追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门扇的前后摇晃中。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他是否继续抗争,是否如他所预料一样画出了画,我不知道。其实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名字,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你问我为什么也不睡觉?反抗啊,朋友,向命运反抗。当然,这并非实话,我只是普通人偶尔遭遇的普通失眠。我不是周建君,我经常都做梦,前天晚上就梦见周建君。梦见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在一张无限大的空白纸张上,他走到一扇门前,打开,没有合上,他坐在房间最中央一张高脚凳上,对,跟我现在坐的这个凳子一样。他坐在那里像坐在海底一处洞穴里,回想自己的一生,然后消失,仿佛自始至终都从未存在过。
排版:陈 菲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