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十强作品
《沟渠畅泳》
寸山魚
高低错落的玻面矮柜内,三面石灰石,盘踞几亿年前两栖族群,其中一面是标准蓝尾石龙子轮廓,不过也只空空不见鳞爪,徒具轮廓。蓝尾虫,干什么去了?
法院的传票又来了。妈像年轻时集邮那样将它们摞成一叠,拿皮筋捆齐了放入抽屉,挨着那本皮面账本。我问还差多少?妈说不想数。我知道妈说的不想数,是指不想数那些零,皮面账本一翻开,要跌出好多数。在那里,一个零不只一个零,它跟在随便哪个自然数后头就使自身无限变大,成了这世上最大最重的数,失去原本的指向。它们成堆出现的时候,能把人压死,也能让人死而复生。我看着我爹在那堆JKQ中央,洗牌似地把那些零东拼西凑拢到自个儿眼前,垒成高高筹码塔,多少只眼睛盯住他。最后他振臂一呼,将所有筹码推倒。桌对面一只点了朱红的白细手指拨开筹码,捻起扑克,声音柔驯道,庄大,闲小,庄赢。
汗就干在他红红的鼻头上,无数个零劈头盖脸砸下来。我们开始躲。爹聚起这样多的零,我们想办法用各色物件一个一个将这些零抵消。屋子、车子抵上去,脸皮也抵上去。
我想拿烟,又放回。拨了电话,问馆里申请半个月的假。广播里说一场台风即将沿海登陆,再加上是淡季,馆长批准了。我对照名片里的地址,那天下午在掉漆的钢筋楼梯边等了一根烟的功夫,一个头发染烫的中年女人下来,还没看我,就皱起鼻子说,讲多少次了不让抽烟,还抽,这下好了,又得等!我说,一根没事。她叫芳姑,是个中介。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我脚下碾着烟头,她剜了我一眼,还是领我上去。走了两个弯,推开一扇门,先见烟尘,烟尘落定后那些倚墙而坐的身体轮廓才浮现,好像她们是灰尘变的。角落一个声音说,又来一个。好像是在笑。芳姑也笑,多个伴不好啊?
走进去,我变成第十七个,领到第十七张号单,住到十七号出租屋,等两个礼拜,每天端着洗漱盆在走廊跟那些女孩打照面,不多交流。面孔少下去,新起来。手术前一晚我再度失眠。蓝尾石龙子带我去到一个镇,天空很高,呈灰色,道路两头挂着白绸缎,给风扯起、铺平。我脚上本踏着一自行车,踩了一段,车轱辘给蹬掉一个,我跌进沟渠里,忽地好像移植了那石龙子的本事,水中划拉四只爪,身躯凉爽,窄沟渠亦有大自由。这两个月来我用过载的饲料将身体贴得肥肥的,走起路来脚步又晃又沉。我把自己沤成一片肥土,一亩几吊钱地挂牌贩售,有人亟待这片土里来培育出后代元孙,只是这次和上次,我都不知道那是谁。
半空白缎子飞扬,从沟渠抬头一望,就高得似天宫径直铺挂下来的,半遮半掩着远处一座祠堂,祠堂前立两根肃穆石柱,石柱间垂脑袋跪一个人,手背过去绑着。一名刽子手站在边上。
石龙子喊我,快,快,莫错过好戏。它拉扯我时,我觉着我们本是一体的,是一只蜥虫躯壳内的两具灵魂,它长居,而我短租。柔蓝长尾一甩,我们如一片柳叶腾风趴到最近的瓦檐上。我问,怎么着?石龙子说,这还看不出来?他要她的命呗。
我说好你个蓝尾虫,从化石里偷溜出来,原是贪看戏来了!石龙子琥珀眼光一闪,说,嘘,嘘。我抬头望过去,祠堂前那人沉默跪着,胸膛空空一副骨架,一颗心在里头跳,跳得很红热。头发散乱着,一侧被剪得很短,像生生抓断的。
刽子手托起腰后的葫芦,仰头一线饮尽,最后成了一阵水雾喷洒在刀刃上。刽子手抹了把嘴说,我的刀,磨了整整两天两夜,从没这样锐过。你若是招,给你个快死,若还不招,杀你的人就不只我了。
那人仍跪着,不言语,这样的沉默很重,把她的膝盖、肩胛和脊梁压成一尊烧不化、锻不造的崎岖生铁。周围乌乌泱泱聚着些面目模糊者。
我才知道这世人各有其态,有些人站着像跪着,有些人跪起来却像站着。滋滋的什么声音响起,眼一转,风卷起白绸缎,遮了那女人和刽子手,我探头还想再看,石龙子却紧催起来,快回,快回。我说,不是有好戏看么?它推了我一把,说,等下回的,这戏总有的看。于是我们沿着沟渠游回镇口,踏着那辆车轱辘掉了一只的自行车,回到那掉了漆的台阶边,回到十七号出租屋。换下湿衣,梳几下湿发,捏住第十七号牌坐定床边。石龙子呲溜一下,像一股水似地没入地砖缝。紧跟着有脚步声来,“哒”地一记弹舌,走廊灯亮,房门从外推进来,是芳姑。
地上的一只针头被踢开,套着塑料鞋套的一双脚靠近。裤子脱了,衣服撩上去,她说。我照做了。爬上去的时候床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腿抬起来岔开,踩住这块,不要乱动。我照做了。一只橡胶手套捏住我赤裸的小腿,有点凉。左侧的窗子没关,灰蓝色的帘子垂着,从这里能见到河那头的小公园,小公园有一片林,林中依稀露出朱红塔尖。一支针头从静脉抽出,我睡去,浮于一层极浅的、聊胜于无的昏眠中,感到一股细长、尖锐而冷的空气钻入了双腿间。我不自觉地勾起脚趾,脚板往上挪动了一下,又踩实。那两块踏垫成了我唯一的依傍。没有人告诉我它会像穿堂风这样进来,甬道内是暖的,可它不像动物碰到暖处会犹疑着稍作停留,它觉不出温度,目标明确。从这里挖下去,直到挖出一粒种子,将它移植到另一片土地中。仅此而已。我也仅此而已。
三成的麻药几乎在过程中就已褪去。躺在十七号房,椅子是折叠的,床是折叠的,衣柜是折叠的,连门也被风吹得折叠。这门根本没锁,来时就坏了,跟芳姑说起后,她下楼去找了根粗铜线,扎在门把上缠几圈,勾在门栓上,就算关了。她说马上找人来修。这样一间屋子,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倒是想进就进来。
我双手交叠,覆在肚脐眼上,挺暖乎。我用了大半夜的时间体味一些东西从我身体中离开的究竟感觉。结论是没有感觉。望着沁了水痕的天花板发呆时,眼前浮现一块寒武纪的石灰岩,几粒孔雀石如绿丝绒;浮现出一股冷冷的酒精味,在那气味中芳姑曾递给我一张纸,一面模糊影像,文字短短几行:胎心1-2月;胎动异常,清宫。
那还是一年多前,为了方便术后打理,我剪了短发。芳姑把纸带到,摸了摸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脑袋,离开了。门没关,风从窗户钻入,抓着门,嘎哒、嘎哒。风大概怕我冷场,奏了一串鼓点给我。那天我靠在和今天一样的折叠床上,睁眼睡过整夜,双手扶着微微鼓起的小腹,想起自己迎接它花去的时间,两个月,想起它跟我待的时间,两个月。我发现那张通知单下还有一张纸。一张支票,三后面跟着一串零。我盘算了一下这张纸上的零能够多少抵掉那叠纸上的零。好了,四个月换这些。不算亏。
在仅有的一盏台灯的映照下,那晚我慢手慢脚收拾衣物。芳姑说这场手术要去大地方做,叫我多带些换洗衣物,还叫我放心,这次肯定全麻。我把自己抵上去了,抵掉了那些零中的几个,在腹内培育出一个我的远亲之前便全身而退。不算亏。代价只是四个月、头一次通夜失眠及往后的一年半休养。我和我爹妈相互搀扶着终于从沟渠里站起身,爹的红鼻头仍干着一滴汗。我们同手同脚推这块零造的巨石上山,每一天都盼着这巨石可以越推越小。某日一双陌生的手伸过来,轻轻贴到这块巨石上,我扭头一看,是芳姑。芳姑笑盈盈好像在说着举手之劳。我知道她是掐准时间来的。一年半,休养得差不多了?她果然问我。我别过头,沉默着推石上山。她追上来说这次轻松,很快,像被蚊子叮一下。我沉默。芳姑收回手,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在我身后说,随你,有的是姑娘要来。
十七号床上,睁开眼是天花板上霉斑样的水痕,闭上眼是展厅内的那些姓名。南美蓝翠蝶的蓝是蓝禧色、哥伦比亚大金龟翅上闪祖母绿光斑,还有灰翅蝉、提灯蜡蝉、基异红蝉等一众背着灰络翅的小小蝉虫;除透闪石狗头金黄铜矿外,许多矿物的姓名我并不能记清。我跟蓝尾石龙子融成一体,借它鳞爪爬行,借它蜥虫视觉重新望一遍这世界。
我知它馋那些虫,便撬开玻面三道锁,将蝶、蛾、蝉等统统放出,让它吃个痛快。我就是它。我吞下足足七只大小不一的蜡蝉,咀嚼起来又干又涩,一股保鲜剂的苦味。我饱腹倒在地上盯着巴西猫头鹰凤蝶那扇翅发愣。雨林给它织出双面褐鳞翅,翅上确乎挪取了一对机警猫头鹰眼,圆得成对。我与其相瞪,瞪成斗鸡后以失败告终。论目力,谁人能瞪得过一只永恒的幽灵?
耳边一阵凉。石龙子从地板里钻出来,蓝尾像一把刀刃贴住我。我睁开眼。
走吗。
去哪儿?
看那出没看完的戏。
于是就又穿沟渠、腾白缎,见那刽子手仍站着,女人仍跪着,面目模糊者仍是乌泱泱围成一团。送我一程,我要去那个你们做梦都想去,可做梦都不敢去的地方。她对刽子手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乱发后闪着。刽子手没动。这里天黑,你的刀快。她又说。人群一阵骚动。刽子手掂量着手中的刀,刀刃银光光的,把风都划开了,白缎子给掀地呜呜响,扯直了,又垂下。刽子手那方方的下巴动了动,嘴张开了又合上。这个女人从哪里来的?蓬头垢面,看上去很老;她的心脏这样小,还没自己的拳头大,却这样硬;一个女人是否真的能给自己造很多很多亲人?刽子手想问的问题很多,就干脆一语不发。人群哗动,催他。像一阵锣鼓紧密,急急催出戏文场上的高潮。
刽子手像踏台步那样缓走几步,身体转几个半圈。指尖划过那面薄薄的刃时,连自己都感到冷。翻过刀面,就着刀光他扭头看那具跪着的身体,血液在曲折的、粗细不一脉管内汩汩流动,像青红色的沟渠。手起刀落,这样的速死,对这具躯壳来说近乎一种仁慈。于是刽子手说,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今晚还能睡得着。
于是手起刀落,头颅大笑着落地。
白绸缎给风扯起,风像撞进圆管笛腔里,呜呜地飘忽。头颅的额角抵着湿凉的夜,血渗进青砖路的缝隙间,流成棋格的状貌。那乌泱泱的面目模糊者中忽地冒出一个声音,轻轻地:那是一只眼——那是一双眼呢。紧跟着,又有一个声音起来了,说,那心脏可还跳着呢!于是声音多起来,人群收紧。刽子手提刀离开。
人们摸上眼睛,就抓下眼睛装到自己眼眶里;摸上耳朵,就抓下耳朵安在自己脑袋上,有些人抓去了一些头发回屋编草鞋,人群中有两个年纪小小,身材小小的人,他们抢那颗头,先是肩并肩凑上前去,再各踢了几脚,发觉这头颅跟石头一样呆木,却比石头轻,于是你一脚我一脚,头在祠堂两根长而高的旗座之间滚动,几个来回后滚过了成群的腿脚,沿着红红的砖缝一路滚入远处的沟渠中,像个瓢似的轻轻浮动一下,便沉了下去。
笑声还在。风把她残续的笑声一口叼住,在这幽深而高的空间内四下跌撞,在乌泱泱朝她尸骨聚拢的面目模糊者头顶盘桓,像吹一支骨笛。人群链圈一样逐渐绞紧。我回转头,石龙子已不见。白绸缎在风间灵灵地响作一片。这骨笛一样的笑声将我第二个失眠的夜晚拉锯成永恒。
这里是失眠镇,有刽子手,有面目模糊者群聚。没有生铁,没有石龙子。我曾拥有过很多个夜晚,浅的、深的、做梦的、不做梦的,如果有一个夜晚睡眠缺席,我就被推着走入沟渠样的真实。此后,第二个失眠夜永恒伴着我,不得安宁,无有出期。
天见白时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租屋,进门前跟隔壁屋的女孩打了个照面。她穿着条纹短袖,齐耳短发,眼睛黑黑的,一只橙色的脸盆搁在她腰上,盆里是刷牙杯和毛巾。在走廊里我们擦身而过。
一进屋我就开始咳嗽,小腹绞痛起来。门锁还没修,我只好把门半掩了,将锁头边的粗铜线勾在门栓上,坐回床边,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这还是我这两周以来头一次打开它。两层抽屉,上头那层放着本旧杂志,去年六月份的刊号,封面卷着边,穿紫丝绒的香港明星叠腿坐在花体字下。翻开后,是九龙塘的几幅写真,成篇的旅行游记及秀场图文。第二个抽屉角落深处藏着一盒火柴。我划开一根,刺啦一声。这声音让我感到温暖。腹内的隐痛渐消下去。这时窗外窜进来一缕风,掐灭了柴火。
从三楼的窗子看出去,天空的云聚成一团团的,在树杈间冒出头。一楼院墙上挂着广播,此刻再度播报着名叫“莉迪亚”的台风即将沿海登陆。
时尚杂志摊开在床上,被风吹开,一幅跨海大桥的新鲜相片。火柴划燃了,我举着小小的一粒火,凑近边缘泛黄的杂志页。门砰地一声砸在墙上。是穿堂风,走廊内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指尖那粒火剧烈颤动,我抬手一护,将它摁到纸面。火瘪了一下,随即旺起来。紧跟着我又划燃了几根火柴,统统丢到杂志上。跨海大桥烈烈燃烧,桥下的水灭不了火。
又一阵风。门撞向墙壁。我过去将锁头边的粗铜线重新勾在门栓上,想了一会儿,把床尾那个简易衣柜推过去,顶在门上。后来我把床头柜和折叠椅也顶了上去。我感到腹内一股温暖的感觉。杂志在床上整个烧起来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将那张骨骼中空的钢丝折叠床挪动着掉了个头,刺啦啦推向门口,紧紧倚在床头柜后面。火光映着我的脸,这样醒目。床被烧穿了个孔。我想,我今后大概用不到它了。石龙子不见了的那个夜晚,白缎随风灵灵卷作一团。跌入沟渠里的那阵笑声已将我第二个失眠之夜拉锯成永恒。
排版:陈 菲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