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军作品
《东船西渡》
易 曜
1
秋美躲在一块大石头后,瞪着眼一动不动地瞧那棵杏子树。
阿嬷的脚步从丛林里迈出,大海的传唱从远方赶来,微风紧跟着拖沓的步调。秋美看到那棵树最烂枝芽上的杏子,被惊动,然后掉落到大石头上,清脆一声,年轻的身体被撞开、剖析,跌入草丛里不见踪影,但秋美要感谢那颗饱满的杏子,它抓住了阿嬷的脚步。厚重的刘海盖在秋美高昂的额头,她轻轻拨开前额头发,甩去苹果脸上的露珠,向着阿嬷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出一地清脆又欢快的音调。
但秋美这次赶到大海时已经比平时晚近一刻钟,盘大的月亮早已高高挂起。秋美低头看向自己被磨平的鞋子,她埋怨地把这双男士运动鞋扔到海边起潮的大岩石那,继而踩着柔软的沙子,光脚在海滩上跑了五个来回,发觉速度尚可,才终于瘫倒在距离大岩石的十米处。秋美趁着月亮还未被乌云藏住,从沙滩上捡起一根笔直的树枝——在白天,这根树枝被游客们拿来修筑城堡;但在夜晚,秋美将它最本质的功能发挥了出来。她拿着这根硬挺的木枝,在沙子上画画。
秋美今天向月亮展示的画是后海村巷口。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阿嬷推醒她,让她看窗外的“火光”,阿嬷嘴上重复嘟囔着“起火了、起火了”,炮火连天的碎嘴声让秋美水灵的大眼睛终于聚焦到远处那片“火光”上。秋美两只手趴在窗台上,身子往前够,冷风吹起她细长的黑发,鼓起的裙摆让阿嬷的心在海中剧烈沉浮。五分钟后,秋美拉住大惊小怪的阿嬷,板起脸训斥阿嬷:“哪有什么火,是船,巨大的船!”
“简直是要吃人的怪物!”阿嬷还是不信,来后海村的船,哪有那么大的呐?
秋美画中的船,威武而雄壮,是土地色的外壳,上面摞满了木箱,一艘紧跟着一艘,连起来比后海村所有平房都高大。她后退一步,用木枝引导沙子上的船向着大岩石外的方向打上一根长长的箭头,捱到木枝一直抵到岩石处才停下来。在细碎的白玉月光下,秋美的耳旁好似响起这艘船的轰鸣声,在大海中漂游,海浪从西边卷来,挤上沙滩,水的柔软包裹起秋美的光脚丫,她舒服地怪叫起来,眼瞧着月亮下落的方向,秋美又板正地穿上那双男士运动鞋,踩着海浪声飞走了。
2
从山崖一路向下,后海村藏在东山岛后,紧邻四大港,来往大小船只繁多。但后海村只有一个小小的渡口,负责单方面送蛤蜊和青蟹到外面,村中管辖这类事务的是福海,一个留着山羊胡子患有口吃的怪老头。这个老头在每月中旬,月亮最圆的一天,从后海村东边挨家挨户敲门,然后村子里的每一间平房的门后就会冒出各式的男人和女人,用背篓、推车和纸箱运送海产品到西边的渡口处,捱到边际露白,福海就和外面约好的船只一起,从海上远去。
秋美到家的时候,打眼儿就瞅见几撮人立在西边渡口处,圈圈是人,身高力壮的男人把福海挤到圆心位置,稀薄的氧气让这个怪老头涨红了脸。阿嬷在最外面一圈左右晃动,两只手上下舞动,嘴巴嘟囔,就要扒开人群闯进去,秋美踩着大一号的白色运动鞋,如一把强劲的弓,弯身过去把就要跌到甲板的阿嬷揪出来。
“小美,福海遇到大麻烦了呐!”秋美卷起耳朵,全然不理,扶正了阿嬷,又换上软软的吴侬语,一边强调自己不小了,一边拉着阿嬷往东边走,脚步匆匆。再不回家,这大麻烦可就是秋美的了!
听到要回家,阿嬷干脆两手一摆,第一次没掰开秋美的力道,趁秋美转头的空挡,阿嬷低头咬上她黝黑的虎口,秋美痛叫一声,阿嬷就又轻快地跑回渡口处的人圈。阿嬷跑,秋美也只能脚往前挪,固定好鞋的位置,等追上去的时候,人圈已经散了,福海冒着热气,抱着一个小纸箱,满头大汗,先是交给了阿嬷,看到阿嬷还在咧嘴傻笑,于是他收回来转交给了秋美。秋美站在木板上,头顶上是顶圆的月亮,脚下是硬挺的木头,她气急了,干脆要一股脑儿地扔掉这箱青蟹了!
阿嬷这时又愉快地跳回来了,赶巧学着秋美抓人的样式,挽上了她的胳膊。秋美的苹果脸上挤出丝丝尴尬的笑,谢过了福海后,拉过阿嬷就要走。阿嬷松开秋美细嫩的胳膊,擦擦手,在天蓝色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绣着杜鹃花,她想给福海擦汗,但福海瞧见秋美冒出火就要吃人的眼神,赶忙后退一步,嘴角蠕动,接过手帕作罢。
回去的路上阿嬷脸往下拉长,面色不虞,秋美不管她,只顾自己抱着纸箱在前面走。阿嬷就听着前方鞋子磨地的“叽叽”响声,声音远了她就快跑几步,上前挽着秋美右边的胳膊;声音近到耳旁时,阿嬷就又露出蛮不高兴的模样,两手一摆,落在后面。
“那冒火的大船来了好些人呐!”阿嬷进屋,锁好门,语气神神叨叨。
秋美在窗户边放下纸箱,趁着月光闻了闻味道,放了心。箱子还没搬走,阿嬷迅速扒过来,捏着两根手指,从一堆青蟹中捡起了几根钞票。秋美这时真是气急了,她对着呆傻的阿嬷也压不住声,一跃身跳下床,大喊着要把这钱拿去甩到福海的脸上。
“小美,收着吧,就收下吧……”阿嬷低下头,垂着手。
秋美的苹果脸入了秋,涨得黑红,她动作极快地抢过那几张红色票子,塞到阿嬷天蓝色的内衬口袋,嘱咐阿嬷在福海下次来还手帕的时候把钱扔回去。阿嬷坐到窗边,细碎的月光撒在阿嬷柔软的天蓝色外衣上,她仔细说着福海这次没出海成功,那几艘巨大的船堵在了渡口,村民们搬去渡口的海产品在充满盐味的甲板上被搁置了一天,福海无法,只能在今晚召集村民一一还回去。
“大船上的人还会发光!”阿嬷此刻又少了刚刚的严肃,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了,手舞足蹈地给秋美形容。
秋美透过窗,望向远方的船和月光下的阿嬷,只是噗嗤噗嗤笑。
3
待真正见到大船上的人,秋美才知道发光的不过是漂亮衣裳罢了,又不是外星人,怎么可能还会发光。
但这群漂亮的外地人着实是给后海村的村民带来了不小的动静。
首先是福海的事业受挫,连带着后海村的人几天都怨声载道。有人提议福海老了,不如把这吃香的饽饽交给更年轻的人;也有一小撮人悲声诉苦这阴晴不定的天气,让打包好的青蟹和蛤蜊都变了味道,可惜要浪费。
秋美是不屑于那些人的言论的。她在第二天清晨,拖沓着鞋子,从东边的小家出发,沿着海一直走到西边的渡口处,看到了那画中的几艘大船。在初阳的微光下,大船的外壳变得着实光彩,一艘连着一艘,也不躲人。渡口外的空地上不止秋美,聚集了比昨晚还多的一大波人,都在好奇地瞧着那几艘大船。
他们沿着漫长敞亮的木板想上前更仔细地瞧,稚嫩的日恰从东北角拔地而起,忽而刺眼的太阳就不差分毫地直挺挺射进大船的甲板上,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及其简单——大船上走出一个生得豪壮的北方男人,他的出现,吓退了后海村各式的男人女人。
秋美停在原地,还在想阿嬷口中的笑话,又转眼瞧那个带头的北方男人,突然咧嘴噗嗤噗嗤地笑出声。后海村的村民们就站在秋美身后,看向这个衣着朴素、穿着如小船般运动鞋的黝黑女孩,她爽朗的笑声就要撕破他们脸上的尴尬和不自在。其中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矮小男人就要忍不住上前捂住秋美的嘴,但从大船甲板上下来的男人制止住了他虚伪的步调。
“你们的蛤蜊和青蟹包新鲜的吧。”北方男人身后是一群穿着黄色工装服的男人,神色自然,面庞憨厚。这种自然也顺着甲板传递给了船下的后海村村民。刚被定身的那个大背头矮小男,大跨步向前,挺拔着,走出了将军的气势,脑门都在冒着名为“神气”的烟。
“不止虾蟹,咱们这儿海产品全都是原汁原味的!”以大背头为首的后海村村民张呼着小嘴,小嘴开始像腊八节灌肉肠过清水般肿胀成不同的大嘴,他们一唱一和,也有模有样地学着船上的人在脸上挂起自然的神色。
“咚。”清脆一声落地响,“咚、咚、咚……”人圈最外围的几个村民,早已经飞奔回来,跑到在为首的北方男人面前,大力放下几箱海产。北方男人弯腰凑近打开箱子,看到满箱硕大饱满的青蟹,蟹壳红中带黑,纹路清晰而布满光泽,他笑红了脸,当场给了那个男人一小叠丰厚的钞票。其余人见状,简直对这项简单的运动着了迷,开始陆陆续续搬来海产品弄出声响追随北方汉子去了!他们依次,在日已完全笼罩在西边渡口处时,从东到西忙碌起来,后海村村民们坚毅的心被空旷的海围住,一张张票子在手中漂游。这是一项多么充满生活力度和喜悦感的活动,那个领头的大背头男斜眼瞥一眼秋美,神色得意。这对于昨晚未能出海卖货的后海村来说,简直是一件值得让所有人都高兴的“大事”了。
4
但这样的好事显然没持续多久,最先发现端倪的是没参与到这场热闹中的秋美。
那天秋美在渡口充满交易声的哄笑中退场,向着东边回去找阿嬷。在临近渡口的五百米处,睡眼朦胧的阿嬷端着一箱青蟹,也要来卖,秋美汲拉着厚重的脚步,沉默地跑过去接过那箱青蟹,牵起阿嬷蜷缩在一起的手指,慢慢往回走。
“你是说,你不准备卖?”阿嬷怪叫一声,语气惊疑。
“等福海叔,他会给我们一个公道的价钱。”秋美撇过头,言语生硬。
“但那个外地人给的比福海还高一倍!”阿嬷不信,抢过那箱青蟹,又倔强地要往回走:“我都听说嘞,这种菩萨,几辈子遇到一次,我们有多少就要卖多少!”
秋美见步伐坚定的阿嬷,叹口气,不准备拦了,她赌气似往东山岛后山上跑去。从山崖一路向下,秋美脱光鞋,手抵住刺眼的日光,像一块香喷喷的鱼饼一样瘫在大岩石上,她转过身背过太阳,闻到石头上苔藓的腥臭味,神经才完全放松下来。风吹过丛林中的绿萝、乔木和百灵,沙沙的浮动声让秋美好像在置身在赶海的小船上。月底出海日,秋美要全副武装,把自己伪装成像一个靠谱的大人模样,除了穿上男士鞋故意弄出“叽叽”响声外,举手投足之间还要粗狂和自然。放声大笑,皮肤晒黑,她才能在细小的渔网和赶海的巨大人群中收获到青蟹和鲶鱼,运气不好就是一些藻类不值钱的海生植物。
这个梦太长,秋美甚至梦到了幼年。狂风和暴雨编织出的宽广海域上,一艘巨大的船载着后海村数几十人年轻劳工的场景,穿着粉色凉鞋的小女孩在西边渡口处嘶哑着嗓子喊叫阿爸阿妈,是那么可恐和深刻——真实到秋美醒来看到大石头旁的阿嬷还有些震愣,阿嬷举起一把摇扇给秋美遮着刺眼的日,微凉的风贴住这颗苹果,吹软了坚硬的果皮。
秋美跟在阿嬷身后,像打了败仗的士兵,或者说此刻的秋美才真正做回了孩子,她向阿嬷承诺,再也不随意跑掉,但阿嬷黑着脸,全然不听。秋美左摇摇、右晃晃,撅起嘴,换上软软的吴侬语,一声一声喊着“阿嬷”。眼看没动静,秋美憋着气,干脆在路上就要脱下鞋子,阿嬷呼着摇扇就“啪”一声打在她身上,秋美也不恼,咧嘴嘻嘻笑,扣上鞋后跟就又挽着阿嬷的胳膊,两人沿着落日回到东边去。
5
这种平和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
那几艘大船打了“天大的主意”。在收集了全村的海产品后,青蟹、蛤蜊和被子宽的海马蔺一摞一摞地堆在大船的甲板上,但在随后每一个风和日丽利于出行的日子,大船都生了跟,稳稳地长在了西边的渡口,没有动静。
在一周后的夜晚,这场暴风雨终于到来。福海从东边的秋美家开始敲门,还没到下月月亮最圆的中旬,后海村的男人女人们就再次聚集到西边,存货被掏空,空手而来的村民们却没有怨苦,相反脸上都生出被金钱慰藉的满足感。
秋美扶着阿嬷,看到被簇拥在人群最中央的那个北方商人,男人上身披着时髦的灰色夹克,嘴里叼着一根细烟,张张合合,烟圈从半空中飘去海面,后海村要改造的计划也从遥远的海面滚滚袭来。男人的意思是,后海村这片原汁原味的海域,海产品新鲜,简直太适合发展成产业链和度假民宿。
“你们这儿多适合避暑啊,晚上凉快死了!”北方商人激动飙话。
秋美内心掀起惊涛波浪,她转头看向福海,福海站在北方男人身后,一手抚着山羊胡子,笑眯眯地望向人圈,秋美想质问他些什么,但又想起来这个怪老头是个口吃的人,从他嘴上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有道理的话。
阿嬷扯了扯发愣的秋美,秋美才看到穿着夹克的男人站在了她面前,高大、威猛的雄性荷尔蒙气息让秋美感到陌生和冒昧,她慌忙后退一步,阿嬷被她手臂一拐,几乎要跌倒。秋美挽着阿嬷站稳后,又忍不住够起身子,往前轻轻吸一口夹克上的气息,第一口夹杂着海的盐味,秋美忍不住想起远去的阿爸,第二口是恶臭而陌生的烟味,她又厌恶地掩住口鼻,紧盯着眼前的这个粗壮男人。
“小姑娘,之前不卖我你的青蟹,现在民宿总得同意租给我们吧。”话音刚落,不止这个商人,就连后海村的男人女人们也都围住了秋美和阿嬷,她们这时好似前几晚的福海,被村民们围在圆圈中心。但秋美神色淡淡,心中甚至发笑,一群神色各异的大人,都瞧紧了秋美,生怕眼前这个女孩一开口就是一个“不”字。
阿嬷的小拇指在身后勾了勾秋美腰上的软肉,她的后腰上传来阿嬷身子的剧烈颤抖和浓重呼吸声,晚风吹起了秋美的黑发,鼓起的裙子浮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躁动的心。
秋美静静地闭上眼,幻想着自己此刻坐在大船的头部,披上耀眼的夹克,指挥着大船驶向远方,击打风浪和暴雨;又希望自己出现在海滩上,穿上轻盈的衣物,戴上护目镜,一头扎进宽广的海域,闻着熟悉的盐味大口大口呼救。可秋美仔细想了想,最好还是跑到无人的那片海,顶着盘大的白月,拿上一根可以记录时间的木枝,画一艘小船,在沙子上划一条航线,载着她在浅海区摇晃又摇晃。
多少黑夜的沙滩上,秋美画的画在海浪袭来后只剩下湿润的沙子,她光脚踩在自己的画上,数次想扔掉那双不合脚的男士运动鞋,想象着自己是一个伟大的舵手,可以吃掉一整片海域。但眼下秋美只能睁开眼,笑意盈盈地点下头,然后挽着阿嬷沿着海岸线由西向东行走。细碎的月光洒在天蓝色外衣和白色连衣裙上,秋美抚慰着颤抖的阿嬷,她们走走停停,秋美听到西边渡口的欢愉声,她看向东边高矮不一的连片平房冒出零散灯光,在不久后那里将灯火通明,四通八达,直至宽广无限。晚风轻轻吹过,秋美尝到了海的盐味,那是生活的苦涩。
未来会怎样,只有海知道。
排版:陈 菲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