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上海之新季军作品 | 张畅《边缘整合》

文摘   2024-08-27 20:50   上海  


季军作品



《边缘整合》

张畅‍‍‍



1



“去找一辆绿皮火车。”


我似乎是醒来时看到手指间夹着的字条写着,字一笔一划看起来很努力地写好但是更像涂鸦——像小学生练字本上的字。


一种奇怪的说服力推动着我忽视这前所未有的不适,一种刚刚适应各个部分组合在一起的不适。


刚才……再之前。


然后我又被那种平静的空洞感包裹,好像整个人被内在的某个空洞吸进去,会变成一层保鲜膜一样的存在把多余的东西全部挤出去,然后我知道这是我胸口在疼,再然后我想起,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奇怪的是我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刚才……


刚才我想着,万一以后谁问我,“你怎么可能认不出你自己?”


我一定要把那一幕死死地刻进我的脑子里。


我看着,从非常接近地面的视角看着,有一双手,我相信那是一位女性,非常困扰的手捧着一截不知是手臂还是小腿的肉块。


她花了很长时间。


但我也不知道是多久,也可能没那么长。


只是到最后我才发现自己是放在地上,是两颗眼球——在她把柔软的掌心贴住我视线时才知道,但此时我才后知后觉,那堆碎肉块才是我,她把我的眼睛按回了我的眼眶。


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和沉默,显得刚才拼凑我的过程就是短暂的一瞬间,她的手离开了我的眼睛。


在那种湿乎乎的柔软触感逐渐消失后,我看向了我的手,然后,我找到了这张字条。


现在,我在想,我是谁?


我把手伸向大脑,然后触碰到了我的头发和坚硬的头骨。

  


2



隗子涵坐上那列绿皮火车的时候似乎对自己的名字还不太熟悉,她反复瞄一眼她指间的身份证,这是在她随身的小包里找到的,她对比着大头照和玻璃倒影里的自己,宽了不少的,笑得有点呆瓜的脸印在那张小卡上,她几乎本能地知道那是自己,但又是超越本能地先涌上一股嫌弃感,再是对这种嫌弃的讶异。


除了这个名字,她身上还有一个口罩,一个行李箱,一部没电的、屏幕碎裂的手机和正好装下手机的小包。


隗子涵还是不知道除了这个名字以外的自己,但有人会告诉她的。


她等着那个还没来得及问名字的朋友回来。


隗子涵是在漫无目的地乱找火车时遇到的她,她拖着一个粉色的行李箱,挂着一个镭射光的包,整整齐齐地叠着只有在小红书上隗子涵才见过的衣服,像是本身就加了滤镜,再或者是那些令她把衣服罩在头顶的,乡下过于刺眼的阳光的原因,显出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好晒啊,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就知道你又找不到路了,来来来还是得靠我啊。”


她喜欢挽着朋友的手,走路时整个人还贴在对方身上,尾调永远上扬,用一种你无法理解的清澈看着你,再过一会儿你就以这双眼睛穿过,她会把这清浅的眼底所见的一切放到你的面前。


隗子涵这样想着的时候,确定了她绝对是自己挺亲近的朋友,接着确定了她们是高中同学,约着一起去最近网上刷到最灵验的庙里许愿上香。


她要求一个理想中的男朋友。


在她想着要打断她对于未来另一半的幻象问出她名字的时候她们已经穿过了用无人机喷洒农药的田野,穿过了空中细细密密胡乱飞舞的飞虫,穿过了碎石子铺的乡间小路,然后在一丛丛尖端枯黄的冲天高的杂草和似乎再也没被修剪过的灌木从包围圈中找到了反着刺眼的光的铁轨。


那条铁轨像被夏天晒死的长长的千足虫死在被晒得似乎冒着热气的沙石杂草中,一个褪色了的车站立在旁边,然后她们见到那列等候的,同样铁锈斑驳的绿皮火车。


车站厕所老旧了,但看来能用,在她皱着眉瘪着嘴离开时隗子涵看着她的背影想着一会儿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那个粉色的行李箱消失在视线的拐角。


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的火车发出吼叫声,启动了。

  


3



“所以姐姐你本来是要和朋友一起来的啊?”


小女孩坐在隗子涵旁边,往后靠一点运动鞋就擦着地面。


“所以你准备在常乐寺等她吗?”


“是啊,我也没想到车站那钟是坏的。”


小女孩是不久前在车厢里乱逛找上隗子涵的,背着个红书包,里面还带着暑假作业。


她板着脸,很认真地帮隗子涵分析问题。


“你呢?你家长不担心吗?”


那个小女孩的名字隗子涵没问出来,她说父母不让她给陌生人透露个人信息。


小女孩拽了拽她的衣袖,凑到她耳边,“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别报警。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隗子涵倒是真的想报警,但她的手机和垃圾没什么区别,只好就这话题继续聊着,万一有机会了还是把小朋友送回家。


小女孩那一双大眼睛看着她背后的哪个角落。


“可是,那个粉色行李箱不是在行李架上吗?”


隗子涵起身看去,那和车厢环境格格不入的粉色扎进她的视线。


她突然不知道了,又好像接受了什么似的突然平静了下来,她确实记得那个人吗?她真的不是从上了这列车才醒来的吗?她看向自己身份证上的脸,又在列车卫生间的镜子上看着自己的脸,然后再回忆那个人的脸,她好像确实不记得,反正连人家名字其实也是不知道的。


等到终点或许能有答案吧。


小女孩自言自语着,“你不会拿错了她的行李吧。”


也有可能。


隗子涵继续听着小女孩说话。


她是另一列车换乘来的,也难怪最开始隗子涵没见到她,刚刚经过的站台也是荒郊野岭的,她父母要是知道的大概得昏过去。


“我也是到常乐寺去的,我妈妈说不可能有鬼怪,但肯定就是有的,一定是只有我能看到,只有我能救林姐姐了。”


隗子涵问,什么鬼怪?她想大概是小孩儿的姐姐出什么事了,小女孩总是会把一些普通的事情奇异化,然后赋予自己另一些奇怪的责任。


这一站又上来了个戴着眼镜的身材有些发胖的中年女人——刚好在她们这个车厢。


她拎着一个滴着水的袋子,背着一个电脑包。


隗子涵继续在和小女孩聊天,想着趁什么机会让那个女人打电话给警察把小女孩带回家去。


“她有段时间看起来就像回归正常了,她爸妈也都这样觉得。”那小女孩继续说着。


“但是……”她拨了拨书包带子。


“我暑假到她家去玩的时候偷偷熬夜玩平板,然后我就听见她床边有个模糊的影子正在从她身上脱离开来。”


隗子涵重新被小女孩的话吸引了注意,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


像蝉蜕壳的样子。


“我估计是熬夜眼花了吧,我那时候想,但我现在觉得肯定是鬼,常乐寺据说是最灵验了,我要请大师救救我林姐姐。”


或许不是,那个影子的眼睛、鼻子、嘴巴会被她死死捂住,然后她会在不停地说。


“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


蜷缩一团好像交融在一起,好像又刚刚分开。


隗子涵被这个场景惊到了,就好像真的看见了那林姐姐的脸一样。


“不好意思,请问能借一下您的手机吗?”


那个胖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边的,火车刚启动,她还踉跄了两步。


“我的手机……”


她笑了笑有点无奈又后来大概觉得无所谓的:


“刚才掉厕所了。”


她举了举那个滴着水的袋子,本来就被太阳晒红的脸显得尴尬中有点好笑。


“我手机也没电了。”


隗子涵说。


那女人看起来没有隗子涵想象中的惊讶。



5



那个胖女人,小女孩说她是认识的,隗子涵也没想到其实小女孩还有点怕生,就逮着她很小声地说话。


“她是个作家,肯定是,你快问她是不是笔名叫豆豆,是不是写童话故事的。”


隗子涵不太会搭话。


但看到女人从电脑包里拿出电脑,她们同时确定了这个信息。


“你好,您笔名是豆豆吗,这个小朋友说是在杂志上见过您。”


胖女人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她笑着看向小女孩,“可能是认错了吧,我写的东西不太会上儿童杂志。”


她点开电脑的哪个文件夹给隗子涵看。


然后在电脑包的夹层翻出了几颗糖递给小女孩,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和那个镭射包包一样炫丽梦幻的色彩。


第一篇看起来像是自传的文体,看概述是讲述了一个女孩子从农村里出生到移居海外六年再到闪婚生子,再离婚失去自己孩子的一生。


这是那个女人的一生吗?


隗子涵看向她的时候,那个女人正看着小女孩舔手上粘着的糖。


她想看下一篇的时候,电脑突然就黑屏了,大概也是没电了。


“电脑没电了?啊?”


她把电脑捧回去,尴尬和那种近乎喜剧的气质在她脸上似乎是从未消失过。


“其实下一篇我还挺喜欢的,就是确实也不适合作者在场的时候给别人看,正好黑屏,哈哈。”


她说那个故事讲述了一个有异食癖的人看到喜爱的东西就有难以抵抗的诱惑要把它们全部吃下去,她从小担心自己会伤害到其他人,然后坚持相信自己不爱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可是她终于还是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她这辈子没感受到那么可怕的饥饿,在孩子从她身体里分离的时候,她的一切血肉翻涌着最终吃掉了了她自己,留下那一个还在哭泣的婴儿。


“我家小朋友的小名就是豆豆。”


隗子涵看向她。


列车在一片巨大的空白荒野中疾驰,一切生命都好像不存在,她的小腹开始疼痛,就像那个女人说的“血肉像是沸腾了一样挣扎翻涌,发黑的血液漫过毛孔,扭曲着里外的界限,在一切的边缘开始颠倒。


“我要去常乐寺干什么呢。”隗子涵在眩晕中听到她小声嘀咕。


“大概就求平安喜乐吧。”


隗子涵看到她们三人结伴爬上了百级石阶,跪在金灿灿的满天神佛中央,一个一个磕头许愿,叫不上名的神低垂着眼眸,嘴角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


寺庙千回百转,红色的祈愿带在傍晚的大风中呼呼地抖动着人的诉求。


木鱼声中焚香模糊了一片片人的身影,跪在地上的人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面上的每一丝细纹重归于平静,一如那不知名号的神嘴角不知所云的微笑。


隗子涵拖着已经有些发白的行李箱背着黑色的电脑包,和着步履匆匆的人流开始等那列回家的列车。


排版:陈思涵

校对:陈思涵

审核:陆铭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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