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上海之新亚军作品 | 李卓孺《旧楼》

文摘   2024-09-16 17:25   上海  


亚军作品



《旧楼》

李卓孺‍‍‍



最近我时常想起过去生活在旧楼中的那些人,他们也许已经不在那里,又或者一直守候着那个破败的居所。为了确认他们与旧楼的命运,我向母亲提出要回以前的小区一趟。当然,我没有说出这个涉及我童年秘密的理由——为了一栋不知还存不存在的旧楼奔波数十公里实在可笑。


十岁以前我住在一个老小区,那种典型的老小区——五六层高的楼房,绿漆一块块脱落的铁栅栏门,发黄的光明牛奶配送箱。旧楼,就在这个老小区边缘的一块大空地上。


听大人们说,当初要在那里建一个商务楼,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建了一半就没再建下去,也迟迟没有拆毁。那个建到中途便流产的框架就这么留在那里,成为一个被遗弃的丑陋胚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了,大家都管它叫旧楼,我也就记下了它的名字。


除了玩闹的孩子,没人会去旧楼那里。直到有一天连孩子们也不去了,原因是三两个孩子在旧楼里捉迷藏的时候,听到了模模糊糊的乐声。这事在附近的小学里传的很快,那些个“当事人”立刻习惯被采访的明星身份,半遮半掩地透露旧楼里是有“冤魂”“僵尸”一类,听的人也要作出受惊吓的表情,跑回自己班去充当说书人的角色。大人自然把这件事当成教育孩子的绝佳方法,恐吓那些仍想去旧楼嬉戏的顽童。恐吓的确有效,旧楼得到了应属于它的沉寂。


我并不喜欢和同伴们出来瞎逛,在传闻散播之前就不曾去过旧楼,之后更是没有前去拜访。


第一次进入旧楼是在七八月份的夏天。那天父母叫我出去买三个烧饼回来,有锻炼我的意思。卖烧饼的人离这不远,就在旧楼前一点的地方。他那汗津津的手递过来一个薄到透油的塑料袋,里面已装好三个烧饼。我便无比骄傲地把父母算好的几枚硬币放入他的手心,说:“不用找了!”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有人走进了旧楼。那个人影身材高大,并不像是我的同学。我突然觉得应该去看一看,看一看这栋旧楼,看一看此前的传闻是怎么回事。但更多的是抱着幼稚的心态——我要做那个揭晓传闻之谜的大侦探。


水泥地被晒得滚烫,旧楼周遭没有一棵树可供遮蔽的阴影。于是我便小跑起来,手中的烧饼碰撞上我的大腿。很快我就走到旧楼的面前。这里并不像我想象中的秘密鬼屋:旧楼甚至没有大门,一层不过是几根孤零零的水泥柱子和几面斑驳的砖墙,一眼就可以看全所有的地方。


或许是出于失望,我有了一种毫不忌惮的勇敢。我径直走进一层的中间,大喊一声:“有人吗?”


荡回的回声让我感到有些惊悚,可等了很久都没有声音回应。我开始怀疑那些传闻是不是同学编造的故事,但我想成为大侦探的梦想还未破灭,于是我便再向里走深了许多,刚又要大喊,就看到一旁有个简陋的水泥楼梯。


令人兴奋的楼梯!这让我想起游戏里通往新领域的通道。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走上二楼,这里的墙面上画着各样的涂鸦,有些还是用我看不懂的语言写成的话。二楼的隔墙明显多了些,我费劲地在里面穿行,直到突入一个开阔的空间。


这里摆着各种家具,都是半坏的:橙黄色的沙发的垫子被切开了,泄露出里面的填充物,摆放着酒瓶的桌面裂开了一角。我闻到浓烈的香味与臭味混合的气息,沙发和地毯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三个男人。


我仍惊异于当时自己的勇气。当时我从什么悬疑小说里看到,这种废弃大楼里常是凶杀案发生的地方,于是便怀疑这三个人是不是死了。我小心地靠近他们,刚想去触碰他们的躯体,便听到其中一人翻身的声音。


我立刻噤声,准备逃离。可那个人已经睁眼:他正面对着我。


双方都没有说话,我当时显然是被吓住了,而那个人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我几眼,就去用脚推醒其他两个人。“起来,我们有客人了。”


其他二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似乎也并不惊讶,仿佛我不是个闯入的陌生孩子,只是个路过的无害野猫。


第一个醒来的人做手势招呼我过来。我没有动。他也不再看我,回头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往里面再倒了些许酒水,自顾喝了起来。其他两个人同样如此。


四个人的二楼静谧无声,一台哑剧就在我的面前展开。我注意到他们的头发都又长又乱,脸上泛着一层油光。直到他们都仰首喝完杯中最后一滴酒水后,才懒懒地看向我。“你打扰了我们休息,应该赔偿些什么吧?"


"你们………抢劫?”我苦于寻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就这样质问他们。“我身上没有钱,我会……报警的!”


他们一齐笑起来,我觉得肯定是我哪里说错了什么他们才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们不要钱,也不是抢劫犯。你过来和我们聊聊天。”


“我爸妈还在等我回家。”


“那你还有时间来这里玩探宝游戏?”


我顿时哑言,紧紧抓着那袋油乎乎的烧饼。为了显出我并不害怕的成熟姿态,我昂首走到他们面前——尽管这样,我依旧没有他们坐着时高。


“我叫阿木。”第一个醒来的人说,然后他指指其他两位,“这位叫阿海。这位呢,是K,你学过的吧?英文字母K。你叫什么?”


他们一齐对我点点头。我从没有听过这些古怪的名字还能当作自己的名字。“我不能告诉陌生人我的名字。”


“那好吧,不告诉也行。”


我问他们:“你们是流浪汉吗?为什么住在旧楼里?”


“有居所的人,怎么能算流浪汉呢?”阿木晃晃玻璃杯。“这里没有人要,也没有人管,为什么不能住在这?”


“可正常人应该是住在……小区里呀?”


“国王和皇帝就不住在小区。”K说道。


“你们也不是国王呀。”


阿海抿一抿嘴,说:“不管是不是国王,被人打扰都会不高兴。怎么说我们也是这的主人,你应该赔偿我们些什么吧?”


"我说了我没有钱。”


阿木指了指我手里的塑料袋。


“不行,这个要带回给家里吃的。”我把烧饼藏到身后。


“只要一个。”阿木竖起一根手指头。“以后你再过来,我们赔你一瓶汽水,再给你讲故事。没人听说过的那种。”


“说话算数!”


“国王当然说话算数。”K说完,他们都再次笑起来。


就这样我损失了一块烧饼,颇为不安地回了家。父母自然要责怪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又为什么少一块烧饼。我搪塞说是遇见了同学,一起玩的时候分了一块。父母也不再过多追究,而是聊起其他的话题,例如房价、股市、升学压力等等。母亲谈论到要给我报一个数学奥赛班,争取去拿奖,方便择校。我则推开窗户,看向旧楼的方向。它的剪影沉没在楼群之中,我想象那三个“国王”正分食着那个油乎乎的烧饼,就像分食着太阳,分食着旧楼中不多的光芒。


后来,暑假里父母离家的时候我都会去旧楼那里。我大概知道了他们的情况。他们都快三十岁了,住在这个旧楼里也将近有三年的时间。阿木是写东西的,找他自己的话说是“用语言创造生命",不到二十岁就拿了什么大奖,后来父亲却坐了牢,还带来一笔不小的欠款。他的父亲犯了什么罪,阿木并没有说。他的母亲也早在他父亲坐牢前就离了婚,离开了阿木的身边。房租很快就拖欠了,阿木只能开始流浪。他现在除了那笔欠款和水笔,什么也没有。


这些都是阿木自己说的,我不知是真是假。当我问起阿海和K的情况时,阿木总说不知道。我直接去问他们,他们也只是递过来汽水,而不回答。我只知道K也是写东西的人,阿海是个画东西的人。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靠什么度日,我都无从得知。


他们的确兑现了诺言,每天都给我一瓶汽水。但他们讲的故事,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阿木讲的是一个人推石头上山、阿海讲的是一个有精神病的画家怎么伟大,K讲的是一个人一天起来变成了一只大虫子。我当然听不明白——我怎么能明白?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开始回忆自己的光辉岁月:回忆自己当时是多么光彩,住在出租屋里想象着自己天赐的才华如何在兴兴向荣的新时代里闪光。“可是……全都是放屁!你就是被缪斯亲过,一样不耽误阿特洛波斯抽你一巴掌!哈哈!”阿木醉醺醺地叫嚷着,挥舞着他手中的《海子诗选》,阿海和K也大笑起来,一边鼓掌一边举起酒杯。“敬命运!”


“敬命运!”


接下来就是一串不知所云的呓语,我只能听见几个人名,什么卡夫卡、尼采、加缪……我那时并不明白,只能站在一边。明明蝉还在叫着,我却觉得忽然很冷,全身战栗着。


他们并没有劝我喝酒,也从来没有触碰过我。他们的存在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那个狂放破败的三人沙龙终究只有我一位小小的外来者。


小学终于是要毕业了,在数学竞赛上我还是败下阵来,母亲的期望还是落了空。那段时间里父母一直在客厅里激烈地讨论,常常会上升到争吵的地步。我听着那些动静,好像那是与我无关的喧闹。我照例打开窗户。


母亲最终决定搬家,搬到一个学区房里去,上一个对口的、还算不错的中学。搬家前我最后一次去了旧楼。


“我要搬家了。”我接过他们递过来的汽水。


阿木显得有些慌乱。K沉默起来。阿海则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了下去。


“明天就走。”我补上一句。


阿木拿来了一瓶葡萄酒。他倒满了三个玻璃杯,然后做了个手势,招呼我过来。


这次我没有拒绝,坐在那张破损的橙黄色沙发上,坐在阿木旁边。


“这次敬什么?”K说。


“敬旧楼。”阿海说。


“好,敬旧楼!”阿木说。


他们一饮而尽,又都再次沉默下来。


“今天聊什么?”K说。


“聊命运。”阿海说。


“不要聊命运,命运太无聊。”阿木说。“他要走了,聊点开心的。”


“聊命运怎么不开心?”阿海问。“只是支付不起……你可以买更便宜的嘛……”


“你醉了。”K说。


“至少阿特洛波斯没有一开始就剪断你的脐带……”阿海继续说。


“够了,说点别的。”阿木说。“送点什么给他。”


“我不要礼物。”我回答。“父母会问的。”


阿木没有听,而是拿出那本常在他手边的《海子诗选》,递到我的手里。“就说是书店里买的二手书。”接着,阿木轻轻念道:“‘我们的双手高高举起 / 双脚埋在地里。’


“这是里面的诗句吗?”


“不,那是我写的。我一直想当个纯粹的诗人。”阿木笑着重新倒满了酒。


“其实那天,我们早就看到了你,也都听到了你的叫喊。那时我们就在打赌,赌你会不会上来。赌输的要去买一瓶汽水。赌赢的要去向你要一块烧饼。”阿木说。


“以后要好好努力。多好的孩子,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多好。争取赚够了钱,再去支付命运开的价钱……那样会幸福的……会的……”阿木似乎在呢喃。


已不见阳光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醉醺醺的三个人,离开了旧楼。搬家的货车就停在楼下,父母招呼着我坐进汽车。




再后来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老小区变成了新小区,掉漆的铁门变成了厚重的玻璃门。我也知道了海子、加缪、卡夫卡……等等。但我知道的越多,就越失却了对那栋旧楼的判断。那似乎是堕落的,似乎是高尚的,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那里的味道,也记不清汽水的样子。他们好像只是普通的失败者。奢谈理想的流浪者。


母亲仍然在与父亲争吵。选科的事他们已经讨论一遍又一遍,出国的事也已讨论了一遍又一遍。可这时我已无法推开窗户,去眺望旧楼的模样了。


今天我再次回到了这里。老小区依旧是那副模样,旧楼也依旧矗立在那里。那个卖烧饼的人的位置甚至也没有变动过。我正想去旧楼那里看看,却被那个卖烧饼的人叫住了。


“你是别的地方来的吧?那边可不吉利哟,这旧楼死过人呢。”


我望向旧楼的二层,平静地问:“什么时候?”


“几年前的事啦。有天晚上,两个喝醉的人爬上这旧楼的顶层,高喊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跳下来了。听说现场还有个醉汉,不过没跳,被警察带走后就不知道去哪了。”卖烧饼的人说着,汗水掉落在地上。


“是这样啊。老板,来个烧饼。”


“好嘞,给你。微信还是支付宝?”


“现金。”我对照新涨的价格,摸出几枚硬币,放在他的手上。




然后我拿着烧饼来到旧楼前,在怀中找出了那张阿木夹在书中的纸条。


我轻轻念出上面的内容:“‘我们的双手高高举起 / 双脚埋在地里。’


我向卖烧饼的人借了打火机,火焰悦动着,仿佛醉倒的人跳着舞蹈。纸条的一角燃起,很快就整个烧尽。然后我便在旧楼前吃着那早该吃完的烧饼,直到灰烬在空中慢慢散去。


我于是轻松起来,不再走入旧楼。不再有什么值得敬了,也不再有什么值得去说。



排版:陈思涵

校对:陈思涵

审核:陆铭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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