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真金8月月赛亚军作品|王矗众 《铸我神》

文摘   小说   2024-09-18 20:03   广东  


亚军作品



《铸我神》

王矗众‍‍‍


楼道特窄,比一般的楼道更窄,目测宽不到一米三,盘旋上升,一地灰尘,台阶角落里塞着包装纸屑,有糖的,还有烟的,都蒙上一层灰。我一直知道这个地址,来是头次,对我来说他只是记忆里的人,基本没存在过,感情相当有限,再说人家跟我妈离都离了,年年也没见我一面的意思,那就远离,各过各的,给自己挣点体面。开门的是他现老婆,看着比较年轻,像三十多,一时间不知道喊姨还是姐,最后省略掉称呼,跟着进门也没换鞋。她笑得挺礼貌,说你爸有事不在,有事跟我说吧,别拘谨,这么多年也没联系过,不该的。我手里捻着烟嘴,直到爆珠捏扁了,浸满汗渍,才组织好语言。前半段还是那个说法,过去那么多年,各过各的,和谐体面。后半段没控制好,语气重了点,说我妈现在指不准还剩多少天,话都说不利索,就想见见他,其实我倒无所谓,也不理解,但她想见,我只能来找人,不管人在不在,事最后成不成,是不是。说完这段,我自己都惊了一下,有点过硬,有点尖厉,口吻和声音几乎来自另一个人,到最后几个字才慢慢疲软下去,词尾夹着虚气儿,像在叹息。


她笑笑,把耳前的头发别到后面,露出来半张脸,平坦的一个侧面,耷着的肉皮下看不见骨头的轮廓,臃肿了几分。她说,没事,小曼,咱一点点讲,不急,我给你切两块西瓜去。边说边起身,往厨房走。我连忙说不用,她没听。厨房在侧面,客厅角度压根看不见,安安静静的,过会才响起洗东西的水声,我感觉额头发汗,伸手把茶几对面的风扇摁开,呼呼吹很猛,直升机似的,正朝我的脸,也不摆头,死命吹,把四周的空气全部卷走,几乎形成一段柱形的真空。闭上眼睛吹了一会,咔哒一声,风没了,得以喘息,眼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穿着蓝毛绒睡衣,脖子上挂个环,环上提溜俩耳机,在她胸口晃。我俩对视着,一言不发,像两尊车间流水线上的泥塑,其中一尊放反了,于是面面相觑。她妈走过来,放下西瓜盘子,把她袖子往屋里拽,她进屋前又到茶几上拿了个本,手指揩了揩封面上的西瓜汁,没看我,走了。她妈赔笑,说这是你妹,不爱说话,喜欢安静,可能你把风扇开太大了,吵,她在里面写卷子啥的。这个风扇是不是不好用?半年多了,我都不会调档位。


又聊了一会,问我现在什么工作,我说干了个网店,连锁品牌,卖点护具,爱登山的,爱自驾的,还有单身女孩,他们用得多。她问,能挣钱吗?我说凑合能过,创业吧,就那样。她从口袋掏出来个牛皮纸袋子,塞我手里沉甸甸的,说你先拿去用,最近日子不行,要是前两年还能多拿点,有事跟姨开口,你爸招上点事,还没回来,不是大问题,你记个姨的号码,给你写这上面了。走之前,我从玄关位置看到厕所门里有盆植物,茎竖直,极高,没有叶片,一直生长到上门框之外,我蹲下,假意系鞋带,隐隐看清挨近天花板的位置顶着枚黄色的葵花盘,那是一棵向日葵,微微垂首,叶片萎缩。


纸袋子我揣怀里带走了,没人跟钱过不去,尤其家里有病人的时候。下去时候看见楼道窗户上一个黄绿的小点,走近一看是杯果茶,写着什么蕉香奶黄,具体哪几个字忘了,也许是别的,反正是颜色加口味的混合。漂着那层绿绒是长的霉,不知道撂这已经多少天。我顺手拿上,准备带走扔了,小时候我妈忙,家里容易乱,看着窝囊,一般都是我收拾,见不得脏乱差,比较洁癖。到小区门口,我把那半杯细菌水扔了,垃圾桶在太阳正底下,我才看见除了黄绿果茶上还有一段红色,在吸管口,是沾上的一小片口红,艳红艳红的,不喜欢这种颜色,压迫感太强,血里呼啦,不善良。我妈病倒后我就没怎么化过妆,口红都收盒里了,最多涂涂唇膏,空气太干,加上熬夜,嘴唇老裂,我还爱舔,渗血没停过,一开始很怕那种咸腥味,后来习惯了。前几天收拾桌子还从抽屉深处翻出来一小瓶乳霜,没盖紧,那些珍珠色的液体干涸在玻璃瓶底,表面的气泡一并凝固,像定格住的一小匙褪色熔岩,散发一种僵死的釉彩。


从超市买了包烟出来,叫了个网约车,等车时候,看见那个穿睡衣的女孩,也就是我妹,我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我妈就我一个闺女。她是专程来找我的,我有点惊讶,她倒是很平静,低着头,问我具体卖什么东西。我说,你妈跟你说的?她说不是,她自己在房间里听到的。我说我以为你不想听我们说话呢,怎么还偷听。她连忙反驳,说自己只是听力太灵敏,任何声音不超过十米,只要有,就都能听清,这让她很痛苦,就像一个被机器不断注入棉花的玩偶,一点点膨胀,崩线,随时可能化为乌有。


我听不太懂,问她具体想说什么,她迟疑片刻,问有没有那种女生用来防身的东西。我说有电击器和防狼喷雾,电击器就是电击枪,和医学上那种有所不同,可以射出一段距离,不会致死,能让对方麻痹抽搐。不过平台出现“枪”字会警告,所以我们都管那个叫电击器。防狼喷雾能防狼也能防人,人的话一般是男人。她思考了很久,问这些东西应该不能把人弄死吧?我说,不可能,除非对方有心脏病什么的。她说,那就是有可能。我说,是,还有一点。


她说,姐,我能叫你姐吗?我背后有点发冷,好像每根体毛的尖端都凝结了颗摇摇欲坠的露珠,但还是说,行,你想叫叫呗,咱俩吧,咋说比外面那些人亲得多。其实我心里没这么想,只是种下意识的回答,至于究竟该怎么面对她,理解她的存在,我不知道。


她继续说话了,姐,这种东西,能借我俩吗?我走神了,还在想关于她的存在的事,眼前的一切似梦境般隔离,她大概以为这是种漠然的拒绝,有些失落,说,对不起啊,姐,为难了,这事能不能别给我妈说?她思索了一下,也许发觉我和她妈压根不熟,甚至存在隔阂,看着轻松了点,张张嘴,没说话,眼里一股泉水状的悲哀,准备离开。我喊住她,那谁,别走。东西你什么时候要?她说,越快越好。我说,那明天吧,明天下午三点,我把东西装好,送到你家,电击枪不能给,敏感。她说,不行,放到超市台阶旁边的角里吧。我去看了眼那个角,水泥笼成的一个三角,相当隐蔽,蛛网上落满土,地上有干猫屎。我用纸巾把猫屎捡了,扔到一边,她用根树枝戳下了所有的蛛网,那些灰土落下去,铺满一地,有片地方比别处更高,一块模糊的物体隐隐隆起,似石非木,肢节嶙峋。她用树枝尖端戳了一下,我们才发现那是具蜘蛛的尸体,伏地蜷缩,已经干枯。我用脚把蜘蛛和灰尘一并踢开,墙角已经干净。她说,姐,我走了。我说,行,明天见。她走出三四米,又回头跟我说,姐姐,我用完就还你,拜拜。发音干脆,毫不拖沓,声尾有少女的草叶子味,微微向唇内收缩,我忽然发现她很可爱,拖鞋上有俩猫脑袋。


直到最后,我也没问她要电击枪和喷雾干什么,不是忘了,是在犹豫。她已经十六岁,看起来至少一米六五,皮肤富有光泽,起球的睡衣下有生命在鼓动。她不是我的妹妹,她只是我生理上的父亲生下的另一个女人,我俩的关系就是来自同一个男人,他妈的。想完这些,网约车就到小区门口了。


睡醒的时候天是橙红色的,我吓了一跳,以为窗户玻璃被烧化了,正往我的床上滴。反应过来觉得头疼欲裂,午觉不能睡太久,太阳沉下去一大半,快到晚上了。张源发了条消息,二十四分钟前,问我最近过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回,就先去刷了个牙,挤牙膏时候脑子里努力计算上次和他接吻的时间,好像是四个月前,还是五个月前,也许超半年了。


当时我妈刚转晚期,身上插三个管,左鼻孔一个,嗓子眼一个,肚子下面一个,管里有时候灌满积液,黑红发紫,像土豆发的芽。他叫我出去喝酒,点了几个小龙虾几个串,装得特绅士,说,喝吧,多喝点,一醉解千愁。那家烟囱可能坏了,店里特呛,他借着酒劲把倒腾自助烤炉的服务员骂了几句,结果服务员是老板的侄女,老板带着厨师气势汹汹,跟他推搡了几下,他毫不退让,最终被我拽着袖子悻悻离去,把火苗掐灭在了火星阶段。我俩拿塑料袋装着串,骑门口石墩子上吃,我那个墩子下面缺了一块,一碰就晃,宛如醉鬼,我在它头顶跟着摇摆,幻觉乌云密布的夜空震颤不止。喝到水饱时候,有点想吐,他进入正题,跟我说他要去南方了,经商,先去给一个芯片厂做包装盒,顺利的话应该能进军互联网科技行业,乘一下元宇宙的新风。我说,那你还回来不?他说,看收益吧。我说,志向挺大,嗝。他没看我,对烧烤店的天花板说,我想了想,咱俩都马上三十的人了,摊开了说吧,异地没结果,是不是,这几年环境也不好,分开一段时间,各自把眼前的难关度过了,好散好聚。天花板没回应他。我俩碰了个杯,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凉凉的,汗液很绵密,然后他就走了。他走后我忽然感觉嘴极干,发苦,嘴唇亦是如此,好像数日没有饮水,身体单薄贫瘠已至极限。当时觉得是酒喝太多,不然他的汗液该沾在我嘴上的,现在汗液被酒隔绝开,随后酒精带着体温与水分挥发在空气里,将我制成一具枯萎的荆棘树。


他现在又回来了,应该不是衣锦还乡,这破地方没人懂元宇宙,概念太高。发了个定位,水上乐园,下面一行文字消息,想你了。我把手擦干净,漱口水在嘴里翻转滚动,反复许久,决定赴约。一种轻松充斥全身,那口水被我用力喷出去,由团化练,格外凝实,击在镜子上,形成一片缓缓落下的水幕,掺杂白色泡沫和牙龈血。这大概是我妈倒下以来我最愉悦的一瞬,不是因为张源,他就一混蛋,死活与我无关;只是觉得自己有点潇洒,来去自如,有做决定的能力,而且还没被生活弄死。


我在车上就看见他了,杵在那盯着墙上的好人好事看,他近视,脸挨得很近。我喊他名字,他转过来,看不清脸,走近发现胖了点,一脑门痘,变化很大。我打趣他,咋的,生意不赚钱改练蛤蟆功啊,准备称霸武林?他笑笑,这么久没见,都不想我?我有点讨厌他了,说不出具体原因,可能是我不喜欢别人用问句来回答另一个问句,不想回答,这样一个永远循环的嵌套是没有答案的。天基本黑了,水上乐园已经关门,里面稀稀落落几个工作人员在给设施断电,体态疲惫,对待电线和插座的态度仿佛仇敌。我俩就在街上转,买了杯关东煮,摊主是个包着头巾的老女人,指甲干长,边缘暗黄。他付的钱,我吃,他看着,我说你吃点呗,他说不饿。福袋没煮透,核心那部分是冰的,嚼起来质感类似河沙,还有股馊味。我跟他讲了,他没反应,盯着太阳的最后一点余光,发呆,半响后说,都不容易,老太太估计图便宜了。我说是啊,老人就容易这样,节省,吃出病就舒服了。他说,咱妈咋样,情况稳定吗。我说,稳定,床底下四个腿支着,结构可靠。他说,人彻底起不来了?我说,是啊。他叹气,我觉得索然无味,顺手把装关东煮的纸杯扔进了垃圾桶。他和我妈没见过,唯一的关联就是中间夹了个我,所以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显得这人特虚伪。我说,你特虚伪,你知道吗?他说,我知道啊,但是真活不下去了。


张源问我借五千块钱,向我担保,我妈走之前他一定还,而且给我妈把事办了,他到时候披麻戴孝,当顶梁的,绝对把场子做宏大。我想骂他一顿,没骂出口,脏字的储备有点匮乏,最后我说,滚你妈的,关你屁事。念出这八个字后,感到一种庞大的迷惘,不知从何而来,冷冽,似乎微风环绕,有鸟低吟。我终于想明白他为什么选在这个点,选在水上乐园,员工们此刻已经下班,换下制服,陆续离去,那座断电的摩天轮在乐园一角默默伫立,化作静物,轮轴与辐条似乎都已锈死——其实只是张源拿不出三十元一人的门票,他在等待灯光熄灭的时刻。


最后我答应他了,我在心里发誓,这笔钱不会追回,并将永远与他断联,就当喂狗了。我说,你能等吗,我这还有点现金。他问我有多少,我说不确定,我也没看。他又问这钱干净吗,我说不干净你就不要了?他说他有办法处理,朋友有点门路。我没理他,走到旁边扫了个共享单车,骑上走了,快拐弯时候,余光瞥见他还在看那面墙,好人好事,先进个人,优秀学生,一片红,而他像在面壁思过。


本来想骑去医院,还是放弃了,有个护士人挺好,我管她喊姐,送过几盒网店活动配的面膜,就一直帮着照顾我妈。现在得回家,此刻我的空洞盖过了大部分情绪,只想洗个澡,不然会出事,这几天不是出事的时候。淋浴头下,那些死人,活人,半死不活的人,萦绕不散,围绕我的天灵飞舞,磨出一层灰白的茧,把我变成一种迟钝,温吞,坚硬的生物。它们生存在真空中,只需活着,漫无目的地游荡,等待时间流逝,那些雪花状的混沌便纷至沓来,穿过建筑表面,落在床与桌上,覆盖被褥和碗筷,无孔不入,难以预防。


洗完澡后,我躺在床上,觉得很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困,刷了会短视频,声响越嘈杂睡意越浓,那些上扬的画面逐渐失真,噪点闪现,留下一束还未刷新的彩虹,久久不散。醒来是凌晨四点,后脑如被重击,一块剧痛郁结其中。头发没干透,太长了,不该睡着的,可能要发烧。我的头发一直很长,从小到大。初中时应学校要求扎起辫子,别的女孩只到脖颈,唯我的辫子如真的马匹毛发,拖沓至胯骨位置。张源当时坐我后排,下课我起身时他便会拽住我的辫子,牵住,使其平行于地面,垂直于我的脊椎,随后松手,我便能感觉到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落在臀部,宛如一条真正的尾巴。我有段时间深受其困扰,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辫子落下去时会划出四分之一个圆,轨迹如同钟摆,和期中数学卷压轴题里的一张图雷同。一直不剪掉则是因为我妈喜欢,她自己头发也不短,常盘成一团毛线的形状,对我的头发溺爱更多,动辄花费一两小时为我梳理扎花。我的头发于她而言类似一盆精致的盆栽,乌黑深邃,展示一种坚毅和生活质量。她在医院剃光头发后,我愈发相信这种展示的价值。


张源发来三四条消息,每条间隔半小时,最后一条在凌晨一点,问明天我怎么把钱给他,用不用他来我家一趟。我先搁置着没回,打开电脑网店订单处理了一些,又打包了几份货物,用号笔标好大概信息,忙到六点多,头疼缓解了些,我告诉张源,别来我家,来就报警,在水上乐园门口等着吧。他几乎秒回,可能也是彻夜未眠,问我几点见面,九点行不。我说太早了,下午五点吧。回完消息我又躺在床上,头皮挨到枕头的瞬间有片刺痛显形。此时窗外的一群鸟忽然惊醒,同时尖鸣,没有配合,四处乱戳,针一样扎破了清晨,我很快又睡着了。


中午我去了趟和女孩约好的商店,大概两点十分,没碰到她,于是把包裹规规整整放在角落里。里面有两支喷雾,一支辣度一点三,另一支辣度一点六,共能发射十二次,另附一支爆闪手电,小功率,怕她闪着自己。包装盒上有片蓝色的卡通刺猬贴画,十分可爱。放好后买了盒烟,抽出一支,没点燃,用手指碾碎,细碎的烟草覆盖指肚,伸到鼻尖深吸,味道让人安宁。


到水上乐园的时候他还没到,天有点阴,厚云低垂,四周的昏暗达到一种均匀的质地。有种错觉,好像置身于某人的记忆里,想起来小时候和我妈看康熙王朝,那些官员死前的走马灯便是这样的配色,黑白,浑浊,毫无生气,试图催人泪下但效果有限。作为现实世界,这种程度的昏沉还是太浮夸了。我把牛皮纸袋交给一个卖气球的老头,说待会有个男的来拿,有点胖,脸上全是痘,给他就行,辛苦您了,然后从纸袋里抽出一张当辛苦费,他没说话,有点惊讶,但还是把钱收下了。


摩天轮缓缓升起,不高,顶点大概也就十几米,所以没什么噱头,游客很少。我独自一人向天空飞去,划过空气,像石子沉进水底。透过水面,我看见张源来了,找到老头,取走纸袋,又买了一个气球,粉色爱心造型,上面写了字,但太远了,看不清。他拿着气球立在一片空地上,低头拨弄手机,十几秒后我的手机在包里震了几下,我没看,扮演一个不存在的人。突然开始感激那个女孩,这种转交方式让我感到久违的轻松。摩天轮仍在运行,距离停止还有数圈,我看着那些地面上的一切变大又变小,从虫子变成太阳,又从太阳变成虫子,难以定义。十分钟后,张源走了,我目送他走出水上乐园的门。手伸进包里摸索一会,找到了手机,那个护士,我叫姐那个,发了一条消息,她说,小曼,阿姨走了,睡着的时候走的。


摩天轮到达顶点,开始下落,石子们缓缓浮出水面,身下是一串白色的气泡,越飘越高,随水压的降低而膨胀,忽然迸裂,化为池塘本身。第二天,我在殡仪馆挑了个骨灰盒,找人写了对挽联。骨灰盒是瓷的,青花造型,挽联就八个字,“家母如月,浩瀚清远”,一切从简。


没人问我这件事,挺好。牛皮纸袋给张源之前,我把上面的电话号码用墨涂黑了,没存,最终证明是个正确的选择,现在不用给他们通知,有正当理由,丢了。


晚上我在家里喝酒,不是为我妈,死亡是自然结果。没什么具体原因,就是想喝。喝了很久没醉,只是胃越来越涨,几乎破裂,喉咙眼好像有东西要钻出来。手机响了,是个座机号码,接通那边说是派出所,问我能不能去所里一趟。我问有什么事啊,对方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我没回答,一直重复,有什么事啊,有什么事?对方说,你有没有近期给一个女孩提供了一些防身用品,我们这边就是想确定你们的关系,和物品来源是否合法。我说,合法的,有营业执照,那个女孩是我妹,她出什么事了吗。对方说,情况不明了,你妹妹和几个女生一块进急诊了,都是学生,那几个孩子眼睛被喷雾烧了,你妹是从楼梯上摔下去多处骨折。她说在学校经常被欺负,你们家里人不知道这些事吗?我沉默一阵,对方说,你来一趟吧,xx街道派出所,或者我们去找你。我说,能晚点吗?我母亲刚去世,让我把挽联先贴上。


天特黑,快下雨了,乌云密布,没有月光。我骑车去了那个小区,基本没人,寂静如死地,寥寥几个亮着的窗户,渗出厨房的油熏味。在楼道里踌躇许久,没敲门,太多事了,凌乱,不知道怎么面对。走出楼道,向前径直漫步,直到双腿渐渐失去知觉,看见眼前一个金属垃圾箱,散发寒冷反光。垃圾箱里伸出一支藤蔓般的花茎,低垂着,并未生长叶片,末端挂着个硕大的向日葵,已经干枯,花瓣尖端悬着水珠,犹如溺亡。顺着葵花看去,侧旁坐着个女孩,面容不清,身形虚幻,包裹清淡的蓝光。女孩手指间夹着一根口红,正用葵花当镜子,缓缓涂抹嘴唇。那根口红颜色极艳,甚至隐约发亮,映得一旁的葵花蒙上层血光。她每涂一下,身形便虚幻一分,嘴唇的光泽却更赤一层,妆至最后,几乎变成浮在半空的一片殷红,时抿时张,银色的齿闪烁其中。女孩的轮廓站起来,唇形似在微笑,浮空而行,向我走来,在额头轻吻一下,将我的神与心铸作一体,溶为一片无鱼无鸟的空泛水域,随后消散,留下一枚子弹般的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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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陈   菲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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