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军作品
《火烧完后》
火之
与娟已经谈了五个月,阿川的孤独感却越来越重。娟每天给他做饭,打扫卫生,晚上睡在他的身旁。看着娟柔弱的背影,他知道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百处的好,但心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逐渐削薄,直到再也没有影子。凌晨三点,阿川在城市的街道里搜寻顾客,此时他可以把价格要得更高,然而今晚他一无所获。阿川逛到地铁口旁的那棵大树下,这里平常是摩的佬们的休憩之地,此时已被一团杂乱的共享单车占据。他在这儿等了一个钟,挥手叫客无人理,只能顺着北城路回家去。
在北城路看到一条黑狗,它正踩着马路牙子前行,牵引绳长长地向后拖着,像父亲的车尾那条防静电绳。阿川环顾四周,并未看到狗主人,那条黑狗就一直走着,而在前方,大海的潮气越来越重。经过它身边时,阿川与它对视了一眼,他突然明白了,黑狗是自己跑出来的。
下午等客时,母亲又打电话过来,劝他不要再做摩的佬了。母亲嫌弃这份工作不体面,在她的观念里,只有那些无能的中年人才会去做摩的佬。她曾要求阿川做滴滴司机,家里正好有一辆电车,去年父亲伤了腿脚,这辆车便闲置下来。但阿川并没有顺从母亲,反而在朋友的介绍下,买了一辆二手125排量摩托车。他说,不想被困在那个小四方盒子里。这正是他与母亲闹矛盾的原因,母亲大骂他愚蠢执拗,直到最近他跑摩的赚了点钱,母亲的怒气才稍微缓和,但两人之间的矛盾还未消解。
阿川会在地铁口等客,这个地铁口靠近城中村,许多年轻人在这边租房子,每天挤地铁去上班。阿川今年25岁,凭着端正的五官与那张热情的嘴皮子,他的搭客生意比其他摩的佬要好,而且通过做摩的佬认识了娟。娟每次下班都会坐他的车,来回之间,两人便生了情愫,阿川逐渐成了她的“专属骑士”。
还没和娟确定恋爱关系前,他很享受送娟去上下班。娟坐在后座,手轻轻抓住他的衣服,有时甚至能感受到娟的呼吸喷在后背上,等红灯时,娟身上那股淡淡的体香会从后座慢慢绕过来,然后围住他。确定恋爱关系后,他带着娟去看夜晚的海,他们在海边亲吻,就着月光做爱。海风裹挟着少男少女的荷尔蒙,吹成了绵延不断的白色海浪,然后落在扭作一团的沙滩上,身体的节拍与摇曳的树影重合,喉咙的欢吟似淡蓝的月影。那段日子过得比风还快,如今却又是另一番情景了。他并没有告诉母亲,他正在和娟谈恋爱,母亲不会支持他,甚至觉得他做摩的佬也是一时兴起,等他换一份正经的工作后,母亲就会着手他的婚事了。
阿川顾不得母亲的想法,继续做着摩的生意。高考后选专业时,在母亲的安排下,他选了一份并不喜欢的专业,大二他决定辍学,独自骑单车环游世界,最终历时两年,环游完九个国家。朋友们对他大肆赞赏,那时他就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去追求向往的生活,现在做摩的生意,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跑摩的有时会遇上街坊邻居,他们笑呵呵地打招呼,等阿川骑远后就开始嚼舌根。但好在每天都有乐事解乏,因为摩的佬是这座城市里老成的苍蝇,会最先嗅到城市的伤口。之前阿川跑深夜档,就遇到一个偷情男,他与别人的老公私会被抓现行了。那天晚上,他恰好在宾馆附近等客,远远瞧见一个赤条条的男人从宾馆门口飞出,身后一个女人紧追不舍。男人看见了他,便朝这边飞奔过来,阿川顿时会意,启动油门,男人一扑上后座,摩托车便疾驰而去。
驶远后,阿川停车,脱下外衣给他遮羞。偷情男五官柔气,眉毛修剃了那些粗矿的棱角,还化了淡淡的眼影,但涂的口红却有些凌乱。穿好外衣后,阿川启动摩托车载他回家,在车上时,偷情男讲起了他的往事。
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母亲撇下他,去了一个遥远的海边生活,他从小跟着父亲,俩人挤在一个窄小的单间里过日子。父亲经常带各种女人回家,每到这时,父亲就会赶他出去,但那次他突发奇想,躲在窗边偷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人的身体。父亲和女人在床上缠来缠去,两具白花花的肉体抽动、叫喊。父亲大汗淋漓,背上的沟壑藏了一万只眼睛,女人的妆容也被汗水浸湿,犹如一团甩在墙上的白色颜料,内衣丢在地上,床吱吱地摇着,女人淡淡地吟着,落地扇吹在墙上,被掀开一角的墙纸也随着他们的动作来回抽动,他睡觉时抱着的那只小熊正立在床头,漆黑的眼睛容纳了一切。
他脸色惨白,眼前这一幕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恶心感,此时胃里翻江倒海,随后喉头传来感觉,他一股脑将食糜吐了出来。直到今天,他宁愿相信是那天吃太多了才会吐的,而不是因为看到了父亲与其他女人做爱的场面,但从那以后,他开始爱上了男人。他不敢告诉父亲,所以他和女人结婚生子,但最近,儿子的精神状况却出了问题……
偷情男到家。
阿川默不作声,收了钱之后便疾驰而去。这座城市容得下许多人,在那些四方格子里,每天都在发生各种纠缠,他们结为夫妻伴侣,但欺瞒、争吵、打闹。结婚就像给那些五颜六色的过往重新加上漂白剂,既然灵魂得到了洗涤,也就不必计较肉体上那些隐秘的事了。而婚后由统一的道德来管,女方越界,就是不守妇道;男方越界,就是不遵男德,如此一来,世界似乎安分了许多。
回到家时,娟已入睡,那只白猫还醒着,漆黑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他靠近猫笼,伸手欲抚摸,却又被呲了牙。一个月前,娟捡了它,一个月后还养不熟,娟就把它关在猫笼里,等它熟悉这里的环境,说不定就会与人亲近了。
阿川上床,娟一如既往睡在左边,她的脸朝向阿川。刚在一起时,阿川会抱着她睡,这段时间跑深夜档,总是等她睡着了再回家。阿川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生出一种平淡的厌弃感,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对于世俗生活来讲,它细钻在时间的缝隙里,一到阳光下便会化为乌有,它存在于许多事物之间,会随着时间的发展与人的变化而慢慢集聚,最终在某个时刻显现。阿川把台灯关掉之前,特意再看了一遍娟的眉毛,她的眉毛不加修饰,有几根甚至生长到眉间。娟长得自然,额头上还有几颗痘痘,鼻翼油亮亮的,下巴长着几个粉刺。阿川回忆着他们刚在一起时的时光,逐渐入睡……
睡到下午两三点,阿川再出来跑。最近跑的是深夜档,收摊回家时,会和摩的佬们吃顿宵夜,一来二去的便混熟了。只需要酒和烟,摩的佬们就会分享他们所看到的这座城市的另一面,哪个按摩店会有些特殊服务,这些对他们来讲都一清二楚。正聊得尽兴,一位大叔讲起他早上拉过一个老男人。老男人梳着油背头,戴着小墨镜,穿着花里胡哨,还喷了香水。老男人问他哪儿有按摩店,大叔直接把他带到最出名的那家。不曾想,下午他经过那里时,就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按摩店门口,店主一口咬定老男人是在按摩时猝死的。大叔还拍了视频,人群吵闹,有个男人正趴在白布上哭。阿川仔细一看,发现他之前搭过这个人,是那位偷情男!看来偷情男讲述的是真事,他的父亲是个老嫖客,最终也算“死得其所”了。
下午,阿川载娟回老家给她的父亲过生日,顺便搭她的姐姐回去。娟的老家在城市外沿,发展并不繁荣,交通不便,却是乡村流动人口的重要居留地,也是摩的佬们的客源地,阿川有时也会开到这边来搭客。道路附近摆着许多共享单车,一部分人会选择骑共享单车回家,摩的佬们只能赚那些路途远的人的钱了。
阿川把车停在这个路口,正等着娟的姐姐。娟说,她的姐姐在酒吧工作,给客人陪酒。小时候成绩很好,父亲很重视她,直到上了高二,她突然性情大变,脾气暴躁,在学校打老师,在校外和社会青年厮混,高三上学期就辍学了。
一会儿,一个穿着靓丽的女人朝这边走来,她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正在发语音。然而每条语音的语气都不同,发给老板的语音带着撩拨与哀求的语气,只有这样她才会有提成,而发给闺蜜的语音却带着怒气,因为闺蜜的老公出轨了,儿子的精神状态又不好,她想让闺蜜选择离婚,好摆脱这些烦心事。
车停在了一栋小平楼门口,娟父在门口侯着。娟叫阿川也进来一起吃蛋糕,但阿川拒绝了,他说等下还得去搭客,实在没时间。事实上并不是如此,阿川只是觉得那扇门太沉重了。前天母亲又打电话过来,叫他回去相亲,已经给他物色好了对象,阿川直接挂掉电话。他都无法确定能和娟走多久,走多远,母亲就想让他进入婚姻这扇大门,这太突然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慌了。
这天很巧,娟父坐上了他的车,娟父并不知道他是娟的男朋友,只当他是个普通的摩的佬。到了那处小平楼,娟父下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由塑料袋包裹着的纸币,他的动作缓慢,双手颤颤巍巍,像剥洋葱似的一点点将塑料袋摊开,一卷小数额的纸币平整码着,老人数出车费将其抽了出来,左手捏着纸币,沾了下口水,又数了一遍,最后才递给阿川。阿川见此状,实在不忍心收娟父的钱,于是便撒谎说和娟是朋友,不用收钱,娟父将纸币收了回去,但却唉声叹气了起来。
他诉苦说:“两个女儿执拗得很,到了适婚的年龄,还想在城里待几年,媒婆都介绍了好几个,俩女一眼都不看。但大女儿在楼里办公,条件好得很,想找城里人,小女儿厂里上班,过几年也该回老家结婚了。”
阿川打趣说,两个女儿这是想多陪陪您,还年轻,结婚的事不急。娟父低喃几句,转身缓步走向小平楼。
阿川驱车回城。风轻轻抚着,他突然想起母亲曾经给他看过他学走路的视频,那时母亲牵着他走到哪儿,他就走到哪儿。母亲开心地笑着,他也咯吱咯吱地笑着。
昨天母亲突然过来,娟做了一大桌子菜,吃饭时问了娟的基本情况,饭吃完后就没给娟好脸色。阿川送她回去时,母亲就劝他早点分手,说娟不适合,家里会给他安排了条件好的结婚对象。阿川直接大声对她吼,让他自己做主。
母亲还想牵着他走完这条人生路,可阿川越走越恐惧,母亲的背影像一场随时会被吓醒的噩梦,那种感觉就像当年坐上父亲那台汽车,车里那种混杂着熏香与空调味的空气让他的胃翻江倒海,同时又感到车厢在不断向他缓慢坍缩,他的视野被越拉越长,然后开始旋转,整个人似乎掉进海的暗流里,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全部吐了出来。父亲大骂他不吐进塑料袋里,最后全家人在满是酸臭味的车里驶回了家。
从此阿川再也不坐那辆车,选择跑摩的也有这部分原因,他不想被困在那个狭小的车厢里,那个小四方格子像一台压甘蔗机,会将他的生命力全都榨干,他在母亲的身上也感受到了,这种居高临下式的傲慢往往会渗透在以爱之名的行为中,慢慢蚕食掉身体的状态,他选择逃离,那辆二手摩托正是他的答案。
晚上回到家时,裤腿的海水已经干了,但残留的盐分让阿川很不舒服,他还没想明白下午那件奇怪的事,为什么自己会走下沙滩?娟把新的裤子递给他,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还得从地铁口遇到的那个男孩说起。这天,阿川照常在地铁口拉客,地铁口涌出人群后,阿川看见一个男孩神情恍然,似乎在寻找什么地方,阿川上前一问,不料男孩直接坐上后座,对着阿川的耳朵吐出两个字:
“海边。”
阿川不能确定他要去渔人码头还是金城沙滩,便问他想要去哪个位置。男孩还是吐出两个字:
“海边。”
阿川自己敲定主意,去金城沙滩,那里路程远,他可以收得多一些。在路途中,阿川透过后视镜打量这个男孩,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甚至还隐藏着一丝狂热,如同涨满气泡的可乐瓶。他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执拗,五官的摆放位置甚至显得有点呆傻。他的手像一条湿漉漉的章鱼黏在阿川的肩膀上,海风传来的咸腥气越来越重,说明即将到海边了。阿川还没完全停下车,那个男孩就跳下车,直往海边狂奔,阿川急忙叫住他给车费,但男孩完全不理会,他继续朝着海的方向狂奔,边跑边脱衣服。上衣,裤子,内裤,一眨眼他已经全部脱光了,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但男孩继续往海里走,海水已经没过他的肚脐眼,就在这时,一对夫妇冲了过来,将他一把拖起。
男孩疯狂地挣扎,哭喊着说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但那对夫妇丝毫不理会,拖着他就往岸上走。阿川上前索要车费,发现丈夫是那个偷情男!那时记得他说儿子的精神状况出了点问题。
阿川询问缘由,原来一年前带他来海边玩,就开始出现了这样的行为。一直要往海里走,他不会游泳,幸亏母亲看到了,不然就溺死了。从那以后就感觉他整个人都变了,这次母亲忘记锁门,这才让他偷溜出来。
“我们一猜就知道他要来海边。这孩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看见海就想往里扑,看来以后得把大门给锁住了。”说完母亲就抱着男孩离开了。
阿川骑上摩托,正准备离开。远处有个光点闪了一下,似乎有意引导阿川看向那一片海。正值夏季,下午的海浸泡着偌大的太阳,但此时并未窥见太阳的全貌,只有一道道金光从云彩后面射出,周边的天空被染成了一种圣金色。而浮云则成了缓缓流动的白金色绸缎,将这片海域衬托得愈加神圣宁静。当云彩逐渐撤离后,太阳便露出了一角,世界变得明亮起来。阿川的脸颊被罩得微微发红,他的眼睛直盯着太阳,脑子似乎被射进了一股眩晕感。迷糊之中,他仿佛看到了有颗心在一片宽广无垠的空间里跳动,他想上前去抓取,但伸出的手似乎被融化了。于是他继续走,越靠近太阳,海的声音就越来越重,忽然间,海浪的水汽扑到脸上后,他才逐渐清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离摩托车50多米了,裤腿已被海水浸湿。阿川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仅仅是看着这一片海,自己就做了和那个男孩一样的举动。
“难不成我和那个男孩之间还存在什么联系?或是我们都想拥有某种东西,才会变得痴狂起来?”阿川问娟,试图从她那张脸上得到答案。
娟一脸茫然,她不知道阿川在说些什么,甚至觉得阿川有点癫狂,可能是这段时间工作太累了,娟安慰他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几天。阿川知道娟不能理解自己当时的心境,娟即使再爱他,也无法钻进他的心里。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试图再次体验当时的感受……
娟的猫昨天死了,是在拖地时发现的,当时,娟以为它在猫笼里睡觉,直到用手戳它也完全没有反应,娟才意识到它已经死了。哭完之后,娟想把猫带回老家埋葬在那棵柳树下,儿时养的小狗也睡在那里,但最近厂里生产任务重,她实在脱不开身,只能委托阿川把猫尸带回老家,父亲会帮忙埋葬。
去城市外沿的这条路缺少绿植覆盖,尘土飞扬。阿川赶回娟的老家,后座的白色猫笼被尘土染暗。他行驶在金色余晖里,脸色凝重。路段坎坷,后座的猫笼不断撞击着他的后腰,那股坚硬的触感如同某种引示,不断将他的思绪引向更深处。在那里,他见到娟哭泣的样子,因为猫从她的怀里跑掉了,以一种强制、决绝、冷酷的姿态跑回到阿川的怀里,随后便有一堵厚重的隐形之墙将俩人隔开,娟的哭声渐渐消退……
此时周围的建筑逐渐低矮。阿川载着猫尸,在这金色余晖的照射下,生人与死猫融为一体,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而事实正是如此,生与死彼此交融,从而达到一种奇异的和谐感。阿川与猫尸驶在金色余晖里,他们温暖且自成一体,逐渐脱离了城市圈,并且离娟越来越远。
天色已暗,阿川终于到达那处小平楼——娟的老家。娟父正在院子里吃饭,阿川与娟父讲完事情原委。随即把猫笼递给娟父,娟父接过,放置在一旁,便继续吃饭。事情已办妥,阿川正准备驱车离开,但摩托车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无奈之下,只能靠踩启动杆来点火。一次,两次,三次……还是点不着,发动机那短促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娟父起身走出门外,对着阿川破口大骂,叫他把车推到别处去启动。阿川无奈,抹干额头的汗水,把车推到路边。
踩了一会儿,车还是启动不了。当初朋友催促他赶紧交钱,就怕再晚一会儿,阿川就看出来这是一辆事故车了。这附近又没有修车店,他正准备叫辆拖车时,远远瞧见娟父一手拿着猫笼,随即一把将猫尸拽出,大手一甩,猫尸便坠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娟父抖了抖身上的猫毛,转身离去。
阿川脸色苍白,有些画面在脑中复刻了。他冲到那一片灌木丛,左翻右找,将猫尸提了出来。回到车旁,他再次尝试踩踏启动杆,而这一次传来了一阵稳定低沉的轰鸣声,摩托车神奇般地点着火了。阿川打算找到那棵柳树,把猫埋好,在这附近逛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娟说的那棵柳树。他把车灯打开,照在柳树干上,接着用手刨坑,幸好这里的土质松软,不一会儿,便挖好了一个大小适合的坑。他将猫尸提起,放置在坑里。车灯照在柳树干上,坑里猫尸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
阿川沉默了一会儿。
他又把猫尸提了出来。
车灯的亮度似乎减弱了,应该是电池即将耗尽了。阿川把猫尸放回坑里,然后掩土。一个小小的墓堆成型后,阿川的眼眶也装满了,豆大的泪珠一直在往下掉,他想起了娟。
想起了娟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的,脸上没有一丝怒气;想起了她睡在身旁时那柔弱的腰身;想起了她身上有一百处的好。唯独想象不出,她会在父亲的目视下钻进灌木丛找猫尸。想象不出当悲痛、失落、愤怒、无助混在一张脸时,会是何种神情。父亲答应过她,会把猫尸埋在柳树下,就像儿时一起玩耍的那小狗,某天狗不见了,娟哭了一个晚上,早上一醒,父亲指着柳树下的一堆小沙丘,说这是狗的墓,她哭了,她也信了。如今猫是阿川埋的,但同样的,他会对娟说,是父亲埋的。
阿川起身,擦干眼泪,准备回家,却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而身后传来一阵热感。阿川转过身,发现摩托车莫名其妙地自燃起来!火势越来越大,车座被烧得冒出滚滚黑烟,阿川急忙用土往摩托车上盖,企图盖住火源,但无济于事,发动机被点燃,接着是电路系统,油箱也烧了起来。阿川不知所措,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场景,火越烧越旺,橡胶轮胎也烧了起来,汽油味混杂着塑料燃烧的刺鼻味充斥了这片空间。
骤然间一声巨响,摩托车爆炸了。阿川被震倒在地,意识模糊,他努力睁开眼,只见眼前一片红彤彤的火光,在那火光之中,有些东西被烧掉了,他伸手过去想要抓取,手指却传来一股恶狠狠的刺痛感。他似乎看见摩的大叔们正开着摩托车驶向火堆,他们不争吵,不迟疑,如同宿命般奔向火堆。他看见娟的背影,他离娟越来越远,这是心的选择,注定要分成两个人,分成两半,他无法做到牵住她的手的同时,去追求想得到的东西,于是逐渐分离、逐渐淡忘,那未来又在哪儿呢,他不敢问。
他又看见儿时母亲对他的笑,那种笑是期许、是联结、是永生永世无法逃脱的命运,是强制、是索取、是一堵冰冷且坚硬的高墙,它就这么横亘在这里,于是两代人都无法动弹,无法分割,而隔着墙的两代人大声争吵、哭喊,企图找到仅存的和谐的缝隙,然后让血缘流过那里,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达成共生。
火烧完后,阿川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排版:陈 菲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