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红楼梦》的震撼和缺憾

教育   2024-08-27 00:02   江苏  


舞剧《红楼梦》一票难求。


好友还是给我抢了一张,还是超级VIP票。


此前我从没看过舞剧,第一次看舞剧就看《红楼梦》,相当于从没驾驶过的人,入门级就是劳斯莱斯。


舞剧《红楼梦》分为十二幕:入府、幻境、含酸、省亲、游园、葬花、元宵、丢玉、冲喜、团圆、花葬、归彼大荒。


整个故事按照宝黛爱情的萌生、幻灭为主线,辅之以金陵十二钗的薄命,营造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惨命运。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一是理解。


这十二幕中,关于宝黛爱情有两个重要的情节没有呈现,非常遗憾,但盘算起来也算合理。


不妨分析如下。


一是宝玉挨打。宝玉挨打很重要,是宝黛恋爱的分水岭。宝玉挨打后,钗黛的探视,让宝玉彻底区分出了两人的感情,爱与欲,原本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只念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忘记了世外仙姝寂寞林。


此后宝玉才真正钟情于黛玉一人,不再有任何的东张西望。作为钗黛二人象征的袭人和晴雯,此前宝玉是喜欢袭人的,偷试云雨情选的就是袭人,但却因折骨扇训斥晴雯。


但在挨打后,宝玉疏远了袭人,开始把晴雯当做了知己。传递诗稿给黛玉所选的人就是晴雯。


按理说,这么重要一个情节,宝玉挨打和钗黛探视,从舞剧表演上来说,又可大做文章,他们怎么舍得放弃呢?


我的判断是,增加这个情节,势必要增加金钏儿、贾环、贾政、王夫人等一大帮人,舞剧中每增加一个人都是风险,都会冲淡其他人物。


去掉这个情节,“含酸”这一幕又能很好地弥补,所以这个重要情节可以舍弃。


第二个情节是:抄检大观园。


这个情节是《红楼梦》中牵一发动全身的重要情节。宝玉和一帮小姑娘都住在大观园里,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大观园的世界是儿童世界,是一个纯洁的世界,懵懂的世界,正好与贾府大观园外“只有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污浊世界相对照。


但红楼梦既然是梦,那就一定会醒来;既然是孩子,那就一定会长大;既然孩子会成大,那性就一定会觉醒。


所以大观园里出现了傻大姐玩的绣春囊,王夫人雷霆震怒,此前袭人已多次吹风,抄检大观园,既是肃清男女大防,又是针对凤姐管家,还针对凤姐管家背后的邢夫人。


这是两房的斗争,又是儿童世界与成年世界的斗争。探春打王善保家的耳光,晴雯捉住箱子一股脑倒出来,这是一个主子和一个奴才的反抗。


斗争的结果是,姑娘们全都搬出了大观园,儿童世界崩塌了,宝黛再见面就难了。


更重要的是,这是自家内部的抄检,为后面贾府被抄家埋下了伏笔。曹公草蛇灰线,没有一笔是多余的。


但编导再次舍弃了这个情节,一是害怕增加很多人物,二是这个情节也可以被替代。十二幕中用来替代它的是“元宵”。


用“元宵”的好处是,用大喜奢华欢乐,来衬托即将到来的大悲和灾难。


在元宵猜灯谜中,每个人的谜语都一语成谶。


贾政是总纲:谜面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谜底是砚台。砚者,验也。所有人的谜语,“有言必应”。


贾母谜面是荔枝,谜底是猴子。为什么是猴子?猴子立于树梢,叫“立枝”,又谐音离枝。猴子为何离枝?谶语即是树倒猢狲散也。贾府未来就是如此。


元春谜底是爆竹。爆竹看似繁花热闹,但一声炸响之后,很快烟消云散。这就如同元春骤然得来的富贵。而元春的富贵又与贾府兴衰密切相关。


探春的谜底是风筝。将来探春清明远嫁,如同一只风筝,千里东风一梦遥。


迎春的谜底是算盘。算盘总是被人拨弄和操控,迎春被中山狼残害,一载赴黄粱,是不是像算盘一样被拨弄的命运?


惜春的谜底是海灯。惜春出家,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这不就是海灯的写照?


所以用元宵猜谜,对照出乐极必悲、盛极必衰、荣极必枯的贾府命运,贾府的命运又与宝黛的爱情息息相关。


原本贾母还能关注到黛玉,在贾府大厦将倾的时候,必然影响到贾母对宝玉爱情的选择。权钱联姻更重要。


二是震撼。


震撼之处有二。


一是开场的《入梦》暖场很震撼。


一进场之后,一张长长的条桌,后面有12张圆形凳子,应该就是十二钗的坐具。舞台上是黯淡的,一束暖色的光打在桌子上的一个细脚高挺的花瓶上,花瓶里有两束漂亮的花,一束是粉色,一束是黄色。


等待的过程中,我正在玩手机,忽然听到钟磬声,吓了我一跳。一抬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坐在凳子上,举目望天,然后缓缓,缓缓伸出右手,轻轻抚弄鲜花,又轻轻把自己手中那一束花,插进花瓶,然后飘然而去,似乎有不尽的留恋。


我看了几个,在心里猜这个是十二钗中的谁,并不好猜,每个女孩都拿了一朵花。我明白,她手里的那朵花就是她人格的象征,但奈何视力不好,对花语的理解也不到位,所以并不能很好猜出来,但这个猜本身就有快乐。


后来一个姑娘从左边飘过来,身上的衣服极为淡雅。


朋友正好来了,我们小声交流,我说这个看起来像是妙玉。朋友说,不对。妙玉不可能拿着一束艳丽的红玫瑰。


我强词夺理说,妙玉也有可能。她喜欢宝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朋友觉得有道理,但很快我就知道错了。因为紧跟着的是黛玉,穿着浅绿的裙子,手里拿着一束莲花。


十二钗只有她与众不同,只有她上到了案上,舞姿优美,翩然来到花瓶旁,托着腮,满怀愁绪地凝视着花瓶,再望向茫茫天际,最后犹豫地,踌躇的,思虑再三的,依依不舍地将荷花放在了案桌上,仿佛无限留恋,一步一回首地离去。


如果这个是黛玉,那么前面的那一个,一定是宝钗。曹公为了不分彼此,一直都是钗黛合一。画册和判词都是放一起说的。


这样一解释,前面的就很清楚了,宝钗喜欢极淡的衣服,她曾说,淡极始知花更艳。这里一淡一艳就把宝钗写出来了。


为什么说这个暖场很炸裂呢?


十二钗依次拿着花缓缓登场,每个人手里的那朵花就是她人格和命运的写照,她们把花插在瓶子里,就是把美献给人间,然后又成为薄命司里的女人,女人花枯萎、凋谢、飘零。


整整30分钟的出场,所有人屏息凝神,服装太美了,人太娴静,太美了,我有一种愿生古代的强烈愿望。


据说这个场景,都是演员随机表演,给了演员们很大的创作空间。


第二个震撼是《省亲》。


一开始我没看懂,觉得很多人感觉不是人,先是看不到头,后来才发现,头都低垂着、耷拉着,所以没看到。然后就觉得服装很奇怪,似乎里面都是十字架撑开的。


结合《省亲》,突然间明白,元春这个傀儡般的舞蹈和装扮,就是说她的傀儡、木偶和工具,没有情感、没有悲喜、没有意志,更没有自由,所有后面都有牵线的人。


元春被一个大大的辉煌的凤袍套牢了,一种喧嚣中的孤寂,一种热闹中的凄凉,都从舞台上弥漫开来。好一个背负家族命运荣辱的姑娘。


直到凤袍被拿走,那个匍匐在地较弱的女孩,才算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她对宝玉嘘寒问暖,关心宝玉的亲事,她和姐妹嬉戏玩闹,没大没小,在匆匆离别之前,又和贾母相拥而泣……


皇权威严,这次省亲已是皇恩浩荡,很快音乐一变,元春又穿上了傀儡服,恢复成刻板冷漠的元妃。元春曾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


金黄色的凤袍既是皇家权势的象征,也是天伦人性的枷锁。


元春的判词册是这样描述的:


画着一张弓,

弓上挂着香橼。


“弓”谐音“宫”,暗示着凤藻宫,也就是元春的住所。“橼”谐音“元”,暗示元春。弓箭上放着香橼,暗示了元春是被弓弦勒死的。


伴君如伴虎,省亲不过几小时,元春整整哭了6次之多。明知不能哭,为何她还哭了六次之多?


可见元春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在虎兕争斗中,元春一命呜呼。


元春省亲说到皇宫里见不得人的去处,这个与黛玉寄人篱下也有几分相似。这又是曹公的厉害之处。一鱼双吃,三吃,多吃。

三是缺憾。


最后两幕《花葬》和《归彼大荒》,全是败笔,而且是大败笔。


前面暖场,十二钗持花而入,每个女人都是花。她们悼花就是悼自己。


黛玉葬花,一切全部说尽了。葬花就是葬自己。


尔今死去奴收葬,

未卜奴身何日亡?
奴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奴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最后再弄一个花葬,岂非狗尾续貂?岂非把绝美的含蓄给直白了?岂非把前后风格完全割裂了?岂非把所有积累的美以及美的毁灭的惆怅都搅得荡然无存?


我看着那些姑娘们对命运的抗争,他们跳着现代舞,披头散发,一个个都如女鬼一样。后面的椅子就是灵牌,所有的舞台上不再有纱幔,不再有幕布,只有披头散发,只有含冤的女鬼,只有满地的白花……


后面的谢幕,演员们在满地浪藉中奔跑也不美,观感和体验都很差。


我无法接受这种表演,相信曹雪芹地下有灵,也不会同意,并非每个人都有黛玉的抗争精神。即便黛玉也有“你从此全改了吧”无奈的悲鸣,也并非只有抗争才有更大的震撼意义。


归彼大荒,也是如此,一张张图片破碎,最后是宝玉的一个影子。


我知道编剧也许是想跳出窠臼,但经典有时候不需要创新,只需要呈现。


开头宝玉被一道道幕布挤压,最后逼仄无路可走。结尾如果再有宝玉在漫天大雪中,一步一个脚印走向佛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如此首尾照应,形成闭环,不也有不尽的味道?


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


王开东
偶尔针砭教育,偶尔建设学科,偶尔戏说历史,偶尔吐槽现实……绝不偶尔的是——永远保持原创,做教育的盗火者,纵火者,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