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特异人生】是苍衣社的个人故事专栏,每期一位来自社会不同群体和职业的普通人,在这里讲述一个从奔涌人生里拿出来的故事。阅读这个系列,能让你重新思考与理解自己与生活的关系,从而更好地度过每一天。
大家好,我是脸叔。今天继续更新【我的特异人生】的第10篇。
本故事来自一位曾经的小面馆老板,他大学毕业后,辞掉了工作,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面馆,租给他店铺的房东在旁边开了一家叫“浪淘沙”的旅馆,里面住着几个小姐。
面馆的名字叫小面馆,这里的“小面馆”不是重庆小面的意思,是面馆很小的意思。面馆虽然小,却发生了很多故事。
“猫瞳如琥珀,囚禁着人影,你就是孤独,如恒河和落日般遥远。”
我的第 10 种特异人生
全文 20751 字
大学毕业后两年,我辞掉工作,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面馆,面馆的名字叫小面馆。
我能拿出的钱不多,所以面馆位置选得比较偏僻,在学校侧门几十米外的一条巷子口。巷子叫豆腐巷,里面全是大同小异的小旅馆,夹杂着一两家洗浴按摩或者卖保健品的店。满墙悬挂的灯箱一到晚上就全亮起来了,各闪各的,蔚为壮观。据说某年一位家长送孩子上大学,看到这条巷子就没办入学手续,直接带孩子回家复读了。
我的房东就是巷子里第一家旅馆的老板,旅馆的名字叫浪淘沙,里面也养着几个小姐。小面馆和房东的浪淘沙酒店只隔着一扇窗子。平时窗子都是锁死的,房东还在上面扣了一块三合板。三合板上不知道被谁涂鸦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张强强吃屁。后面还有两个字,面馆装修的时候我特意趴在窗玻璃上才看到,是“拉风”。
我一直觉得这句话特别有想象力。
面馆里不用太担心隔音的问题,因为窗那边是个小院子。经常会有人在院子里敲着那块三合板喊我:“刘老板,刘老板?”
我答应一声,他们就会报上房号和几碗面,以及要不要葱花,要不要辣椒和醋。
一般旅馆里的人吃饭都不在饭点上,我店里也不忙。就会把面做好给他们送过去,他们吃完再喊我,我就去收拾碗筷。
只有一个女孩会自己把碗筷送过来,她叫小美。
第一次见小美的时候,她正蹲在院子撅着屁股洗衣服。阳光很好,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搭着很多衣服,正湿答答地往地上滴水。我双手端着托盘,数着房号一间间客房走过去,停下,向里面喊:“您好,您叫的香菇面?”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因为看我双手腾不开敲门,还是因为面就是她叫的,站起轻轻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帮我开了门。
屋内烟雾缭绕,一个瘦削的小伙子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他的手臂上纹着一条龙,正对着电脑打游戏。桌上满是烟灰,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我把托盘一边垫在桌子角上,一手继续托着,另一只手把两碗面放上桌,收起托盘。
“两碗面,一共30块。面不够喊我,再给你们加。”
小伙子说:“行。”
小美从床角的一件衣服里摸出一张五十给我,我找给她二十。
她礼貌地说谢谢,我扭头离开,出门前看了一眼小伙子的电脑,游戏是英雄联盟。
院子里,小美刚才洗衣服的塑料盆扔在地上。小美跟着我的脚步出来,又蹲在那里继续搓揉衣服,我看见她洗的是一条男式的内裤,以为他们是情侣。
我说:“面放久了不好吃,先去吃饭吧。”
她又一次说谢谢,然后说:“马上就好。”
我回到店里,开了一瓶啤酒,提着酒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慢慢喝着。
那年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店门口,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小时候,邻居家的叔叔是开五金店的,每天只要店里没人,他也就这么坐在门口,看着街上的人。看到自己的头发谢了顶,再看到没谢顶的头发也开始变白。我一直觉得他用半辈子时间,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的眼神像一只老了的猫。
房东是本地人。每天都会在我的店门口晃悠,操着一口有浓重鼻音的西北方言招揽生意。时间一般从晚饭后开始,一直到12点左右他才回去睡觉。让我深深觉得三百六十行,行行都不容易。不过他的广告语太普通了,一年到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玩不玩?玩一下?我们这女娃多!啥都有!啥都会!”
小美给我送过一次碗后,就经常会来我店里吃饭。大概是想着省得我跑两趟。面馆里只卖三种面:香菇面、酸汤面、素汤面。她竟然也吃不腻。
我不爱吃面,或者说吃够了面。我的父母亲都是厨师,他们开了一辈子饭馆。我小时候饭馆还叫食堂,我家就是四季香食堂,米饭馒头什么都卖。后来食堂又改成饭店。等我长大后,他们做香菇面的手艺有了些名气,就把饭店改成面馆,只卖面了。
小美夹起一筷子面张开嘴,看起来像个等喂饭的孩子。我从厨房里端着两盘小菜出来,正好看到她这个表情。她也在看我,张着嘴没吃面,好像愣住了。
她问我:“你为啥不卖米饭呢?”
我盛了一碗米饭,解着围裙说:“炒菜太费事,一个人忙不过来。”
小美又说:“能不能别解围裙?”
我问为什么,她说穿围裙好看。我有点不明白,但还是穿着坐下,开始吃饭。
她说:“我尝尝你的菜?”
我说尝吧,她就端起碗坐了过来。
她说:“我以后能点菜吗?多少钱你说。”
我说:“不忙的时候就随便。”
她好像很高兴,继续跟我一起吃饭。
后来她果然会在晚上没人的时候来吃饭,点一些菜。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吃。有时候她点的菜我不会做,就打电话请教我爸妈。这样我们慢慢就熟悉了起来。
小美吃着饭问我:“老板说你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我意识到她说的老板就是房东,回答她:“嗯。”
“你上过大学,为什么不去上班,要开面馆呢?”
“上过,没什么意思。”
“你大学学的什么?”
“乱七八糟,没什么屌用的东西。”
“总有个名字嘛?”
“汉语言文学。”
“那学这个,出来以后做什么呢?”
我想了想我那些大学同学,回答她:“当语文老师。”
“你当过老师?”
“没有,我挂科太多,没有教师资格证。”
我放下筷子,点了一支烟。
我问她:“你问这些干什么?”
“麻烦吗?”
“不,不是麻烦。我平时其实也不太爱说话,不过还好你问题挺多。就聊得比较顺,自然而然地随便问问。”
她也点了一支烟。她的手指看起来和烟差不多细。
她不说话。我意识到我好像把天给聊死了,就掐了烟站起来。
“吃饱了吧?”
“嗯。”
我收拾好碗筷,从厨房出来,小美说:“老板让我们上班的时候说自己是大学生。”
我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她又说:“我以后就说学的是你这个专业行不行?以前老板都让我们说自己是学艺术的。”
我的脑中闪过很多同学的脸,说:“可以啊,这哪用问我。随便。”
“怎么才能像一点?”
“没法像,你比她们漂亮多了。”
她笑,看起来很开心。她好像经常看起来很开心。我心想,这姑娘也太好哄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瘦削的小伙子并不是小美的男朋友。她们叫他昊哥。昊哥就像是中介,找来她们,又联系到旅馆老板——也就是我的房东,促成买卖。他和房东会在女孩们挣来的钱里抽一部分。昊哥负责保护她们,房东负责招揽生意和提供场所。
我问小美会不会觉得有点吃亏。
她的脑袋从碗里抬起来看我,说:“抽成在哪都一样要抽,我、小红和娇娇,我们几个抽的数也都一样。有啥吃亏的。”
小红和娇娇是她的姐妹。小红偶尔也会来我店里吃饭,我知道小美就是她介绍给昊哥的。
小美继续说:“没他们我都不知道该去哪……我们又什么都没有。”
那年我为了省钱没租房,晚上就住在面馆里。床铺白天卷起来,和一些杂物堆在一起。晚上把凳子拼起来,铺上被褥就算是床。
说这些的时候,我正坐在凳子拼成的床上,刚刚洗完脚。我把袜子扔进洗脚盆,蹲下,准备洗袜子。
小美说:“要不我帮你吧?”我连忙拒绝,让她吃她的饭。
小美说:“男人的手怎么能干这些?”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在帮昊哥洗衣服。院子里有洗衣机,她却用手洗。
我问她:“难道你从来不用洗衣机?”
她回答:“一般的衣服用洗衣机洗,里面穿的用手洗,这样干净。”
我说哦,想了想,又问她:“难道女人的手就是用来洗衣服的?”
她说:“也不是。女人就应该做这些家里的事嘛,男人应该做外面的事。”
我说:“按你说的,我天天做饭,天天都在做女人的事情。”
她笑说不一样,不过没解释怎么个不一样。
后来她经常会把我外套之类的衣服拿去洗,而且还是手洗。我拦不住,就只好任她去。
和小美很熟悉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份了。八月份学校放暑假。学校的学生都回了家,附近很多饭店就都关门了。所以那两个月我的面馆比平时还要冷清。倒是房东的生意雷打不动,看起来和往常差不多。
门可罗雀的夏天,我起得比平时更晚了。每天到中午才醒来。桌上有前一晚喝酒剩下的菜,没洗的碗,还有乱七八糟堆放着的酒瓶。
光线很暗,外面拉着卷闸门,唯一的一扇窗子盖着三合板。三合板上的字我看了无数遍。字的笔画扭扭曲曲,张强强大概还是个小孩子。
我开灯,先洗漱,然后收拾了桌上的狼藉,去拉卷闸门。卷闸门哗啦啦的声响有一种自由的感觉。我总觉得这声音代表我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刺眼的天光照进来,我眯起眼睛适应一会,回去关了灯,搬出一张凳子,又坐在了门口,抽支烟,等待着什么事发生,比如生意上门。
昊哥平时其实没什么事可做。我从没见过他和别人打架。大概需要他出面的事,他露一下自己的纹身也就解决了。夏天的时候晚上热,我店里有凉柜。他就经常来喝酒。
我也爱喝酒,虽然更爱白酒一些,但夏天还是啤酒喝得多。于是和昊哥成了酒友。那些中午起床才收拾的酒瓶,大多是跟他喝的。
有一天我们喝酒时,他突然说:“兄弟,咱们关系归关系。你看我在你这吃饭,从来也不欠你钱,因为这是你的生意。”
我醉眼朦胧,没反应过来,说:“我这个人,钱的事从来不客气。”
他说:“你要是想睡小美,你也得掏钱。那钱也不是我,或者她一个人挣。”
我听明白他的意思,说:“当然,当然。”
西北的天气,九月份就开始凉了。新生入学,开始军训。每天我坐在店门口,都能看到街上零零散散的穿着迷彩服的学生。有些皮肤黑黑的人,我会猜测他们是大一军训,换了衣服才出来的,还是生下来就那么黑。
我也会想起自己大一军训的时光。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条信息,问能不能交个朋友。我和那个人聊了好几天,后来发现对方是男的。原来他是一个教官,想要约炮。
九月份小美请假回家了。据小红说,小美的孩子生病了,她回去照顾几天。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小美有孩子。快到月底的时候,小美回来了。
那是一个晚上,我正在店里和昊哥喝二锅头。手机突然收到小美的信息。她问我店里忙不忙,我说店里没人,我自己喝酒呢。她又问我没喝醉吧?我说一个人喝酒不会醉的。她说她在火车站,有点害怕,我能不能去接一下她。我说可以。
昊哥问我去做什么,我说去火车站接一个朋友。他就回浪淘沙去了。
这座西北小城的火车站很破旧。候车厅甚至还没学校里一个普通的阶梯教室大。但车站外却有一个巨大的广场。据说广场的面积在西北地区排第三。广场中央立着一个红军雕塑,周围是草坪花坛。再往外是两条车道,两旁种着树,绕广场半周在车站前汇到一起。
出租车从车道上去,停在车站前。我给了司机五十块,没让找钱,让他等一下,开门下车,一眼就看到了在售票厅门口等候的小美。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包。
她看见了等候的出租车说:“要不咱们走走?”
我说行,对着出租车喊话说不用等了。司机骂了我一句日你先人,开车离开。我才想起没让他给我找钱。
我们往公路上走,路灯的光像被什么罩住了一样,特别昏暗。
我说:“这破地方,怪不得你害怕。”
她低头走路,没说话。
走到公路上我说:“孩子病好了吗?”
她说孩子身体不好,一生病就要住院打吊针。还好是没事了。
我说嗯,我们沿着公路走。
她突然说:“我叫张娟。”
我说嗯,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张口想叫她小美,但没叫出口。叫张娟好像也有点怪。我想到她的孩子,问她:“孩子爸爸呢?”
她说:“跑了。”
又走出去一段路,她开始解释:“他挣不来钱,我也帮不上他。家里穷,他还年轻,就跑了。”
“我那年十五。怀孕了,我们就结了婚。结完他想跟我弄,我说医生不让,他就生气。怀着孩子,我平时什么都干不成,只能待在家里。他说出去挣钱,就没再回来。”
“我舍不得孩子,做B超都能照见他了。孩子生下来我爸妈带着,他们还没老到动不了,能种几亩地。我也能自己出来挣钱。”
“还是你们好,想干啥就能干啥。”
我想了想,好像应该帮她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
起了一阵风,我感觉有点凉。扭头看小美,发现她好像一点都不冷。
我说:“咱们打个车吧?你别感冒了。”
她说好,我们就站在路边打车。来来往往的车灯闪烁,我们像瞎子一样只能看到灯光,看不清对方的脸。我突然想到车水马龙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站了很久才打到一辆出租车。司机说不打表,一口价。我答应下来,拉开车门,让她先进去,我坐在她身边,把她的包放在腿上。
“没带行李啊?”
“没有。”
“其实我也不是想干啥就干啥的。”
“要不我给你当老板娘吧?”
我转头,看到她盈盈的笑。
“逗你呢。”
她继续笑,和我印象里她所有笑容都差不多。
我们再没对话。
她把头靠在我的左肩上。我左肩一动,仿佛我们有着多年的默契一般,她顺从地把头微微抬起一点,让我的胳膊伸起来,然后在我胳膊舒展的刹那,又把头靠在我的锁骨上。
我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她的皮肤很凉。
我和小美回到豆腐巷。我看着她从浪淘沙酒店的灯箱下走过,进了院门,然后自己回店里睡觉。睡前我把她的微信名从小美改为张娟。
第二天的一切都和每天一样,只是小美没来我店里吃饭。
第三天也一样。
再见小美是数日之后,我去给院子里的住客送面,她挽起袖子在洗衣服。我看到她胳膊上有一片青。她也看到了我,第一眼的眼神有些闪躲。但那种闪躲瞬间就消失了。我感觉那是因为她看到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以前的女朋友说,我经常会有那么一种表情,让人无奈地想再也不理我。每当我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会做出那种表情。我猜小美对我的这种表情很熟悉。她走过来帮我开了门,我说谢谢,她说没关系。
小红和娇娇后来叫饭时,再没叫过我刘老板。我送面时她们也没什么好脸色,好像我是她们的前夫一样。
其实我一直以为,如果昊哥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自然就会来找我。那样我们就可以打一架。我那段时间特别想打架。但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昊哥仍然经常找我喝酒,和我称兄道弟。甚至我对客人也爱搭不理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一点意见。
秋天的时候,有一天我拉开卷闸门,看到店门口停着一辆警车。我多少觉得有些惊喜,因为每天拉开这道黑乎乎的卷闸门,我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街道和与我毫无关系的行人。今天这辆警车有点稀罕。
没一会,几个警察带着房东和昊哥出来,上了警车。警车开走了。和电视里演的一点都不一样,我想,警车竟然没有鸣笛。
我的面馆安静了好几天。再也没有一个中年人在面馆门口晃悠,嘴上嘟囔着“玩不玩、玩一下”了。
这真让我开心,比店里生意好都开心。可是我没开心几天,房东就又回来了。
后来我和邻居聊天时得知,房东花了几万块钱,又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昊哥他们只是住得久一些的客人而已。所以他很快就放出来了。而昊哥好像终究承担了他保护小美她们的责任,被判了几年。
至于小美,她和小红还有娇娇,都消失了。
几年后——或者说某一年的深夜吧。我突然发现,小美的微信换了头像,改了名字。头像是大话西游里的朱茵,名字改成了“幸福来敲门”。她很久不见更新的朋友圈又开始发东西了,卖面膜。
我有时候无聊,会翻看她的面膜广告,给她点赞。她却从来没给我点过赞。
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过交集。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
秋天雨多,每天淅淅沥沥。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能听到窗外三合板上传来雨滴的声音,很好听。但如果认真去听的话,就会整夜地睡不着。
白天的时候,天光变得很暗淡。因为窗子被封住,所以店里比平时更暗了。守着面馆却无所事事的那段时间,我经常觉得自己像一只青蛙,玻璃门就是井口,吝啬地照进来一小束光。我越来越胖,肚子上的肥肉像青蛙的下巴一样,一天天地慢慢鼓起来。
有一天,雨不大不小,我看到一只湿漉漉的猫蹲在店门口,看着我,喵喵地叫。
我站起来打开门,发现这是一只长着黑白花纹的小猫,非常瘦,浑身沾满泥水,腰腹的毛皮都紧紧贴在身上,凸显出细细的骨头。它的一条前腿从关节处断了,只剩一点皮肉把断腿连在躯体上。
门一打开,它就颠着腿跳了进来。
我关上门。猫进来后蹲在地上,乞讨似的看着我,低声叫唤。我看着它发了一会呆,又突然想到刚才开门的时候,外面确实有点凉。伸手摸它,我才注意到,猫瘦小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它可能是感冒了,身上有些烫。
我找来一块干毛巾披在猫身上,然后去厨房切了一小块肉,剁成肉泥,拌了些温水,给它端出来。小猫已经把毛巾卷了起来,卧在地上。我放下碗,它就乖巧地探头去吃,发出细碎的咀嚼声。
我观察了一下它的伤口,血和泥水混在一起,结成了红黑色的痂,看起来很疼。我有点难过,又不知道怎么办。想了想,只好去找自己生病时吃剩的药。翻来翻去找到半板阿莫西林。不知道这药对猫有没有用。我抠出一颗胶囊掰开,把药粉倒在一张纸上,不知道该怎么给猫喂下去。
这时候张进宝进来了。
我辞职开面馆之后,以前的同事、朋友们都叫我刘老板。于是我就把自己的QQ和微信名全改成了刘老板。后来老是有莫名其妙的人加我好友,问我买不买安利,我就又把名字改成了刘招财。
当然,我和张进宝现在还不认识,她是来吃面的。她要一碗酸汤面,我说稍等。她就坐下,看着我把药粉和进水里搅动,倒进小猫的饭里。
张进宝问我:“你喂它什么?”
“药。”
“它怎么了?”
我把猫的断腿指给她看,说:“大概是踩到捕鼠夹了吧。”
她有点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养猫的?”
“不是我的猫,它刚才蹲在门口,我看它冷才放进来的。”
张进宝安静了一会,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喂的什么药?”
我回答她:“阿莫西林,我感冒吃剩下的……应该有用吧?”
她好像又生气了,说:“你根本就不会养猫吧?”
我搅拌着药说:“我一个卖面的,会养猫做什么?”
她站起来,一把端走猫食说:“你重做一份。”
“我都两天没生意了,肉很贵的。”
她没接我的话,说:“你那么胖感冒才吃两颗阿莫西林,这么小的猫能有几斤,还没你的头重吧?”
我有点懵,心想这女孩这么喜欢怼别人,要么是个真猫奴,要么是个处女座。
她继续说:“你把这倒了,另外弄点吃的喂它,我去买药。”
说完她把碗放桌上,推门出去了。
张进宝回来的时候猫还在吃。我坐在一边抽烟,有点担心它会不会撑死。张进宝提着一个塑料袋进来,我指着桌上的一碗酸汤面说:“喂你的。”她不理我,蹲在猫身边打开塑料袋,拿出纱布碘酒、几个我不认识的药盒,还有一把小剪刀。
她让我抱猫。我把猫抓起来。她说不对,骂我笨,接过猫给我演示了一下。她抱猫的动作就像抱着一个婴儿。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猫抱在怀里,她给猫清洗了伤口,敷上药包扎。
我问她:“你是学护理的吗?”
她回答:“你是学卖面的吗?”
“你很喜欢猫啊?”
“谁不喜欢猫啊。”
其实我就不怎么喜欢,但我没说。她包扎着,神情突然有点难过,可能是看猫的断腿心里不忍。但过一会,她说:“可惜学校不让养猫。”
“那这只猫你养吧,反正我也不会。就养在这算了。”
她想了想,眼神中流露出怀疑。
“你是有别的企图吧?”
我翻了个白眼说:“你是处女座吧?”
她还真的是处女座。
给猫喂完药,面已经泡得没法吃了。我重给她做了一碗,也没收她的钱。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她叫张静,算是低我几级的师妹。她加我微信,看我叫刘招财,就把她的微信名改成了张进宝。
认识张进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养个宠物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她买了很多我以前闻所未闻的东西,猫薄荷、猫耳油、猫抓板、猫砂盆……她还教了我很多养猫的知识。比如我一开始嫌猫脏,想给它洗澡。她却说猫很爱干净,会自己清理,洗澡也容易生病。果然没几天猫就看起来干净多了。虽然我觉得它自己舔遍全身还是挺脏的。比如猫不能吃巧克力,会中毒,不能吃太多盐,会加重肾负担。比如我知道了猫喜欢在固定的地方上厕所,并且拉之前会挖坑,拉完会埋起来。
我跟张进宝说,小时候我家的猫特别喜欢在我的鞋里拉屎,原来是家里没地方挖坑的原因。不过那只猫是爸妈养来防老鼠的。从来都是我们吃什么猫就吃什么,它要是不吃就自己抓老鼠,也没人会特意喂它。张进宝问我,后来呢?我说后来死了呗。看她不高兴,赶紧解释说,要是活到现在不都成精了。
过了几天,小猫的身体状态明显变好了。叫声变得响亮,毛发有了光泽,一跑一跳动作也迅捷了起来。张进宝和我商量着,打算给它取个名字。自从店里有了猫,我的生意就变好了很多。客人们都喜欢猫,看到它只有三条腿就很心疼,经常来店里看它。我想叫它财神爷,张进宝说难听死了,要不叫灰灰吧。我说它明明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你这是黑白不分。张进宝说那是灰姑娘的灰。我又说你把它翻过来看看是不是姑娘。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张进宝叫它灰灰,我叫它财神。
财神那截断掉的腿一直就那么拖着,看它的样子好像也不觉得疼。张进宝买的药很有效果,伤口很快愈合。只是腿没有再长回去,腿连结在它身上的那一点皮肉已经坏死了。那一截断腿像茧一样慢慢风干,失去生命的光泽,脱落了下来。
我和张进宝在学校里找了一个地方,埋了那截断腿。断腿和所有的猫腿一样,有绒绒的毛和柔软的肉垫。现在,它们都埋在土里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
我点着三支烟插在地上,双手合十说:“爪子哥,以后你再也不用受累啦。”又问张进宝:“不说点什么?你不是最喜欢摸猫爪子。”
张进宝不说话。
我想起财神看我握着它的断腿时的眼神。我本来想把断腿扔进垃圾桶,但它定定地看着我,我就有点下不了手。它的断腿握在我手里,因为有绒毛的关系,很快变得暖暖的。但仍有一种干枯的质感从里面传来。
其实我并不喜欢猫,对其他宠物也没有特别的好恶感。我不相信它们能够和人交流。但是当我手中握着一截几乎风干的猫腿时,它的主人,这只被我叫作财神的猫,看我的眼神使我觉得它想表达什么。只可惜它不懂我们的语言。
张进宝双臂抱腿蹲在一边,下巴放在膝盖上,望着地上已经快燃尽的烟。我觉得她这个姿势会显得屁股很大。
她突然说:“我好难受啊。”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无法表达,但那肯定不是难受。
我站起来,“以后财神死了咱们也把它埋在这?”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心想她可真容易生气啊。不过这次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因为她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走了。
晚上,我拍了一张财神的照片给她发过去。照片里,财神的眼神望向镜头,猫瞳里隐隐有我拿着手机的影子。
我给张进宝发信息:“你看财神的眼睛,像不像一只琥珀。我在它的眼睛里面,像不像一只史前的昆虫。”
张进宝回我:“多美的一句话,被财神这个名字给毁了。你就不能叫它灰灰?”
我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呀,是里尔克的诗。”
我发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发过来:“我也想做那只昆虫,被困在琥珀里再也不出来。”
张进宝不知道的是,里尔克在诗里形容猫瞳中的人影,用的就是“囚禁”这个词。我觉得这句诗好像戳中了她的心,她的心被猫轻轻包裹住了。
她问我:“还有没,写猫的诗。”
“当然。”
我赶紧上百度搜,没一会,发了几首诗给她看。我记得其中一首是博尔赫斯的,有这样的句子:“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张进宝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事,所以平时不能天天来我店里看猫,就安排我来照顾财神。财神慢慢也习惯了三条腿的生活,虽然跑起来一瘸一拐的,但是很敏捷。那条断了一截的腿像人类打了石膏的胳膊,就那么摆在胸口。不过当它卧下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它只有三条腿。有时它甚至能一跃就蹦上桌子,惹得客人们不好好吃饭都去逗它。
有一次它还抓住了一只老鼠,花了数小时把它放开再抓住,放开再抓住。最后杀死吃掉。我猜那只老鼠是在房东家逮的。财神经常跑到房东的旅馆院子里玩,他们知道那是我养的猫,也就不会驱赶。
每天一开店,我把财神的猫笼、猫砂盆之类的东西都搬到店外,晚上关店再搬回来。一天需要喂它两顿饭,需要铲两次它的屎。要经常注意它呕吐的频率,注意它有没有皮癣,清理它的耳朵……我对张进宝说幸亏我是个金牛座,才受得了你这么多事。当然,其实这些事大部分都是张进宝在做,我只是偶尔帮忙。张进宝说金牛座都是吝啬鬼,因为我喂猫的时候经常把一盒罐头分成两顿,拌着猫粮喂它。张进宝却喜欢让它敞开了吃。
我从不会关猫笼,财神的精力特别旺盛,也很少会钻进去。网上说一般的猫每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在睡觉。我却觉得它每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在躁动。我问张进宝:“是不是因为它没做绝育的关系?”
张进宝也觉得灰灰精力旺盛地有些过头,想给它找个对象。最后因为没人抚养孩子不了了之。
在我看来,财神基本处于被放养的状态,学校附近那么多野猫,总该有地方可以谈恋爱解决需求的。张进宝可能是想到她会毕业,而我给她讲过一个关于学校流浪狗的故事,那个故事使她觉得,虽然嘴上说灰灰有了孩子她可以养,但我们都知道那不现实。
有一次我半夜睡不着,财神在我脚边睡得呼噜噜直响。我又想起了财神单身的事,想给张进宝发条信息商量下,微信打出来“让我们”三个字,想了想,又打了“荡起双桨”给她发过去。张进宝已经睡了。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她骂我臭不要脸。我觉得冤枉,问她为什么骂我。
她说我就知道浪。
张进宝老是让我少喝点酒。她无法理解酒有什么好喝的。啤酒苦,白酒辣。我试着向她解释,白酒就像润滑油,喝下去一股暖气会游到全身的关节,浑身的骨头都会变得灵光。但张进宝说她本来就挺灵光的,尝了一小口也没觉得有变化。我说啤酒喝下去像喝下很多泡泡,从舌根一直炸到耳根,很爽的。她喝过啤酒,也不喜欢。我买了很多种啤酒给她尝,她只觉得白啤味道不太一样,其他都差不多,最后她尝剩下的都被我喝掉了。
张进宝问我,想喝泡泡为什么不选可乐雪碧。我想了想说,甜味不酷。
有一次我买了一瓶名叫生命之水的伏特加,96度,和青柠饮料兑起来喝。那个酒瓶非常漂亮,清澈剔透。标签上的字是蓝色,中间用红色大大地写着“96%”。张进宝说酒瓶好看,放弃了揉猫跑来让我给她也倒一杯。
我在大半杯饮料里倒了几滴酒。她尝了尝,说喝不出来酒的味道,又让我倒了一些。这一次她喝完一口后,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的。
她说:“好喝,这才是润滑油嘛。”
喝完这一杯她又倒了一杯,而且这次酒明显比上次兑得多。
我说:“你少喝点,别喝醉了。”
她说:“没事,反正你是个好人。”
我听着这话哪不太对劲,但可能是因为在喝酒,没怼她。她喝完继续倒酒,我也继续倒。最后她没喝醉,我喝醉了。
那一晚我梦见张进宝是我的学姐。我在她宿舍楼下等她,等了很久。学校里黄色的路灯光芒昏昏暗暗,有流浪狗跑来跑去。我想起我还没毕业的时候,经常会买一些火腿肠去喂它们。我又想到我现在不是也还没毕业吗?而且现在比上学时候还有钱一点。于是我去小卖部里买了很多吃的,喂那些流浪狗。其实我从小就怕狗,喂流浪狗的时候也不敢把东西拿在手里喂它们,而是撕开扔在地上。
我看到有人或者什么动物很饿就会难受,看到它们围在我身边吃东西就会觉得心情舒畅。这一点上,张进宝和小美都有点像那些流浪狗。我喜欢看她们坐在我的对面吃我做的东西。
张进宝终于出来了,她穿着清凉,把平时披着的头发扎成了辫子。我夸她好看,她很高兴。
“你经常喂它们吗?”她问我。
“以前经常喂,后来忙着喂店里的上帝们。”我说,“你也是上帝。”
“那它们认不认识你?”
“不认识吧。”
我和张进宝坐在路边,一起看那几只流浪狗吃东西。它们吃完后,我们决定把学校的所有流浪狗都喂饱。但我们转遍了学校都再没有找到一只流浪狗。在路上,我给她讲了流浪狗的故事。
很久以前,学校里有一只叫小黑的流浪狗。它有狼狗的血统,看起来很凶,学生们平时都绕着它走。有一天晚上,一个失恋的学生喝醉了,踢它没踢到,被咬了一口。小黑被学校的保安当场打死。有一只喜欢小黑的小狮子狗叫小花,想救小黑也被打死了。还有一只小黑的情敌小黄看到了他们杀死小花,逃进了5号教学楼。
张进宝说:“你就扯吧!写小说呢?”
我说:“真的,不信你明天去问灰灰。”
我继续讲。那一晚学校下了一个命令,要杀死学校里所有的流浪狗。保安们在学校里到处找狗,找到就一哄而上用棍子砸死。他们吸引了很多目光,越多人看他们就越兴奋。流浪狗们先是汪汪地叫,再是呦呦地叫,转瞬间就没了声息。只有小黄逃过了一劫。第二天,我上课的时候发现了它。把自己带到教室的早餐喂给了它。
“后来呢?”
“后来有很多学生抗议,在学校里贴大字报,在论坛上发帖之类的。不过那时候移动网络没现在这么普及,最后不了了之。咱们学校里以前的流浪狗都是学生们毕业时丢弃的,现在的流浪狗都是小黄的后代。”
说完我想起我们今晚一只流浪狗都没找到,但她没反驳我。
第二天我睡醒后给张进宝发信息,说我昨晚梦到你了。她问我梦到什么了。我说梦到咱俩在学校里喂流浪狗,可是一只都找不到。张进宝说,你忘了咱俩昨晚在学校里做什么了?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吗?
我忘了,一点都不记得。张进宝的酒量比我好很多。可是她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什么。
冬天来了,财神终于不再那么躁动,可能是因为太冷了。
张进宝是南方人,很喜欢西北的冬天,因为宿舍里有暖气。不过外面动辄零下十几二十度,她也不怎么喜欢经常出来。照顾财神的很多事落在了我身上。因为外面太冷,猫砂盆之类的东西没法再放在门口。而我的面馆又实在太小了,养着它每天得花很多时间打扫卫生。好在店里常来的大都是熟客,对我那实在不怎么样的卫生状况也都容忍了。
学期末,张进宝比平时更忙了。她关心灰灰明显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或者是来找我没有以前频繁了。每天,我按照她教我的知识伺候着猫。不过没有她那么细心。有时候店里忙不过来,就会忘了喂它。
有一天,财神又抓到一只老鼠。老鼠似乎已经死了,软塌塌地被它叼在嘴里。我忙着给客人找钱,看了它一眼就没再理它。印象里财神已经很久没抓过老鼠了。到下午的时候,我看到老鼠已经只剩半只,毛色肮脏,隐约看得到白色紫色,但不见血。这一天店里出奇地忙,因为学校快放假了我也没雇到兼职工,所以得自己一个人忙里里外外的事。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我才终于闲下来,肚子很饿,但实在懒得去做吃的。已经一个干净的碗都没有了,想做饭的话还要先洗碗。我看着堆积成山的脏碗和垃圾,一个人喝着酒休息。
财神从我脚下经过,往厨房走去。它喝醉了一样,走一步晃到左边,撞上墙,又走一步,晃到右边。似乎它突然很想念断掉的那条腿。
我这么想着,它就突然向瘸腿的那一侧跌倒了,然后慢慢爬起来。我被它的样子逗笑了。心想难道它偷喝我的酒了。
从我脚下到厨房不过两米的距离,财神却走了好一会。它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觉得有些不对。那声音像我第一次遇到它时它发出的那种叫声。它一边走一边叫,声音低低的,带着乞求的弧线,随着它的脚步绕了一个又一个纤细的弯。
我突然想到,小时候我家养的那只猫是吃了被药死的老鼠死的。
财神卧在厨房的灶旁,大概它觉得那里暖和一些。我把它抱起来,发现它的身体在急速地颤抖。平日它腹腔里热热的呼噜声现在几乎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强有力的抽搐。
我突然陷入恐惧中,害怕张进宝知道我把灰灰养成了这个样子。隐约的不详感使我心慌,手足无措。我试着给猫灌水,看它能不能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但大部分水都顺着它的脖子流了下来,只有少部分进了它的胃。我感觉它的颤抖似乎是因为这些水,因为清水冰凉,它好像很冷。我还有点害怕它突然咬我或者抓我,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不敢再用力,怕它突然就不再动弹。它嘴附近的毛已经粘成了块状,灰色,很脏。我才想到它可能已经呕吐过好几次。我心里难过极了,几乎想哭出来。上网搜解决办法,但没有一个办法有用。
猫不断地叫,它的叫声低沉喑哑,像沙子流淌。我无比绝望,像童年在山里迷路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几次拿起手机想给张进宝打电话都没有拨出去。仿佛过了很久,灰灰再也不叫了,也停止了颤抖。它的眼睛漆黑漆黑,亮晶晶地黑。没有瞳孔,只有黑色在它眼里括成完美的圆。
我发信息告诉张进宝灰灰死了,对不起。然后又反复地想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一直到后半夜都没想到,最终我什么原因都没说。
她没回我信息,应该是睡着了。
第二天张进宝还是没回我,我也仍然不知道该再跟她解释些什么。我本来想把猫的尸体和腿埋在一起,但昨晚望着外面的黑夜却没敢行动。灰灰已经彻底变凉、僵硬。我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勇气独自带着它的尸体去掩埋。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我把它放进了垃圾桶。我在一种对见到张进宝的恐惧中忙忙碌碌。第三天,第四天,她仿佛消失了一样,使我可以躲在面馆里悄悄生活。
又过了一段时间,某个晚上我终于忍不住想跟张进宝再聊聊天。给她打招呼,发现原来她早已删除了我的好友。我没敢给她打电话,因为总会想到她像我一样,在手机上反复地敲出文字又删掉的场景。这让我很难过。
我还经常会回忆起她帮灰灰包扎、看灰灰吃东西时的样子。进而想到她抱着灰灰时的细微的表情变化,想着想着我就会笑出来。猫在她怀里睡着时,我经常感觉她所有的精神都已融化在猫的梦中。往往,我的回忆最终会停止在给她看过的那几首诗里,猫瞳如琥珀,囚禁着人影,你就是孤独,如恒河和落日般遥远。
我店前的这条街,一边走到头是个繁华的十字路口,总有很多学生在那里等公交;另一边荒凉得多,先是一排冷清的店(我的面馆就在其中),再是各种旅馆,然后经过学校的家属区,直通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那是一条国道,从这座西北小城的边缘掠过。
学校放假时,附近大部分饭店都关了,只有我的店还开着。我每天都睡得很晚,反正白天没生意,店也就索性一直开到后半夜。深夜里唯一亮着灯的面馆大概很显眼,有时候会有一些国道那边的过路人来吃面。
这些人大多是卡车司机,来吃一碗热汤面,灌一壶热水再上路。他们经常一坐下就开始聊天,有其他客人就和其他客人聊,没有就和我聊。过路人之间总是互相问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跟我则常说些生意如何之类的闲话。
有一天凌晨,我正在看美剧,进来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穿着过时的皱巴巴的西装。进来后,他先缩着肩膀,给我递了一支烟,然后才去看贴在墙上的菜单,说要一大碗香菇面。
我应声去厨房做饭,他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让我有点不舒服,谁工作的时候会喜欢被人看着呢。
他说:“香菇面里为什么不多放点香菇呢?”
我想他可能来吃过面,回答他:“香菇炒汤底放一点就可以了,吃起来鲜。放太多会腥。”其实这是我随口胡说的,香菇只放一点是我爸教我的,我从没想过多放一点会是什么味道。
他还不走,我又说:“您先坐,面很快,马上给你端出来。”
他跟我很熟悉似的,答应一声出去。没一会我做好面端给他,他吃着面又开始跟我说话。使我不得不暂停正在看的剧来回应他。
他说:“中国人还是最厉害啊。你说做这些饭,那么多调料,那么多步骤,稍微错上一点就不好吃了。这些做法都是怎么发明的?”
我敲了一下电脑空格,说:“外国也有很多好吃的。”然后再敲一下空格,目光回到电脑上。
他又说:“外国人就会油炸。”
我敲空格,说:“外国也有复杂的菜。”再敲空格。
他继续问:“你做这面是从哪学的?”
“我爸教的。”又一次暂停。
“你这么好的手艺,面应该卖贵一点。”
“学校附近,贵了没人吃。”
这次我暂停了视频没再开始,而是把他给我的烟点着,站起走了出去——为了不再回答他的问题。
外面有点冷。烟吐出来和嘴里的热气混在一起,显得我肺活量好像很大。天上的星星看起来稀稀拉拉的。路灯的光线太强,市中心的方向,天空呈现出淡淡的橙色。我吐着烟玩,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被路灯照亮的天空时,以为是着火了。
没几天他又来了,仍然是半夜,仍然是进门先给我一支烟才点吃的。不过这次他点了两碗面,另一碗让我等他吃完再做,他要打包带走。
我在厨房里忙碌,他又站在厨房门口看我做饭。知道他是谁以后,我对他站在厨房里倒没那么烦了。
他问我:“老板结婚了没有?”
我回答他:“没有,一个人自在。”
他又问我:“你知道中国的男人比女人多多少?”我没明白他的意思,没回答他。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多三千万!以后三千万男人都打光棍。结婚要赶紧,不能等,再等就没女人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闷头做饭。
面终于做好了,我端给他,想赶紧点支烟去外面吹吹冷风。
收钱送客后,我想这人大概是个水瓶座吧。
没过几天,这个人第三次来到了我的店里。仍然是在深夜。这次他没给我递烟,而是跟我要了一支烟抽,说外面的商店都关门了,没地方买烟。然后他要了一碗面,另做两碗打包。
我印象中,这次他好像仍然说了很多话。具体的内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跟以前一样没怎么接他话,心里只想赶紧关了店睡觉。等面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给他分几支烟,家里没烟了晚上没的抽。这种事烟民大概都经历过,我店里常备着至少一条,就给了他一盒,说拿着抽,小事。
他接过烟和打包好的面,伸手摸兜。摸完一个兜又摸另一个,突然脸色尴尬地说:“我好像把钱包忘在家里了。”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我就说:“下次吧,没事。”他道谢离开,我关店睡觉。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可能大费周章就为占两碗面一包烟的便宜吗?还是他就想找个人听他谈天论地而已。可是他为什么会以这么奇怪的方式认识一个人,然后又消失呢?
有一天,店里进来一对中年人,看样子像是夫妇。两人个子都不高,男的很瘦,女的却又白又胖,身材像一个立体的“申”字。
男的看了看菜单跟我说说:“老板,香菇面。”
我问他:“大碗还是小碗?”他说大碗。
我看了看女人的身材,问她:“您也大碗?”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小碗!”
我有点尴尬,嘱咐他们面汤自取,回厨房给他们下面。一会面做好了端出来,我习惯性地给男人说了一句,面不够可以加,管饱。那个女人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反应过来她可能是觉得我针对她,于是默默坐在一边玩我的手机,不再说话。
人吃着饭,男的突然问我:“老板你这生意怎么样?”
我说:“平时还可以,学校放假就没什么人了。全靠国道那边的过路常司机来吃饭。”
他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照片里就是那个欠着我面钱的人。看我表情有点疑惑,男人又补充说:“他是我儿子。老在外面乱跑,啥也不干,就是不回家。”
我想了想说:“有印象,在我这吃过饭,不过最近不怎么来了。”
“他跟你说过他住哪没有?”
“没有。”
男人轻轻叹气,说:“你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啥?”
我以为他们是父子间有什么矛盾,就问他:“跟儿子吵架了?”
我问他的时候,那个胖女人同时说:“你儿子脑子有问题。”
男人好像并不因女人的话而生气,对我说:“我哪敢跟他吵,他老说我们不理解他,啥都不懂沟通不了。我都不敢跟他说话。就这么哄着他都不行,还是要往外面跑,不回家,我都一年没见他了。”
“他做什么工作?没去他工作的地方找找?”
“哪有工作,花钱给他找了工作他不去。自己在外面,实在没钱了才给我打个电话。”
那个女人又说话了:“就没见过那么没眼色的人。不会说话,还就爱跟人说话。屁都不会,早该饿死了。”
男人这次好像有点生气了,瞪了女人一眼。女人说:“瞪我啥?没有我挣钱他早饿死了,你也早饿死了!”
男人看着她,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对着我尴尬地笑了一下,闷头吃面。
他们离开的时候给我留了一份寻人启事,我答应留下,如果再看见那个人的话一定给他们打电话。但直到我转让了面馆去另一座城市生活,这个电话号码一直都没用上。
那年重庆小面突然火了起来,因为《舌尖上的中国》。很多人来小面馆都要吃小面,我耐心地给他们解释,小面馆的意思,不是卖小面,是面馆很小的意思。
但有时候,总有些人想吃点别的。我还不好拒绝。这种人要么是我认识的人,我做起来还算乐意;要么就是喝醉的人。
那件让我决定把面馆转让出去的事,就是从几个喝醉的人开始的。
那时候好像是春天,西北的倒春寒很厉害,街上很多角落还有积雪,被干燥的风吹成雪壳。
一个晚上,店里一如既往地冷清,我温了些黄酒,和王浩洋喝着聊天。王浩洋是我还没毕业的师弟,在我的面馆里兼职打工。我们都喜欢看美剧、打DOTA。他曾经喜欢一个女孩子很久而不敢表白,天天跟我讲那个女孩子的事。最终在我的鼓励下他去表白又被拒绝,跟我喝了半晚上酒,那之后仿佛表白的人是我一样,我们俩变成了很好的朋友,直到现在。
店里进来四个人,三男一女。一眼看过去都是十来岁的年纪,有两个上唇还留着细细的胡子,似乎他们还不会剃须。他们一进来我就闻到了一股酒味。为首的一个少年穿着一件红色的旧运动衣。脸很黑,看起来不像是军训晒黑的,像是经常干体力活的结果,看起来有种很剽悍的感觉。
红衣少年进来后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墙上贴的只写着三种面的菜单他竟然没看见,朝厨房里喊说:“老板,炒两个菜。”
我出于生意人的礼貌,尴尬地笑笑回答他:“只有面,没菜。面馆嘛……”
他说:“你们吃的是啥?”
“随便做了自己吃的。”
小伙子好像有点生气了,粗着嗓门说:“你们能吃我就不能吃?”
我看到他身后的几个朋友有点尴尬,心想那几个应该没喝多吧,继续向他解释:“不是,我这是卖面的,很多菜都没准备。再说也没菜单,怎么给你算价钱。”
他喊道:“想咋算咋算,我没钱?”
话说成这样,基本就没法再聊下去了。我看向他身后的几个人,希望他们劝劝这个小伙子。没想到没人理解我的眼神,看来这几个小孩确实是年轻。
王浩洋说:“学校附近那么多饭馆,哪不能吃?”
“早都关门了,就算开着我今天还非在你这吃不行。做生意的有钱你不挣?我的钱不是钱?”
我按下王浩洋,没让他再说话。让他们点菜,点了几个厨房里都没准备原料。最后他只好说我们吃的菜给他们原样来两份,价钱随我便。我说一个菜就按一碗面算吧,他们答应下来,我去厨房里忙活了。
菜还没切好,那个小伙子又开始喊了:“老板,倒杯茶啊,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我回他:“不好意思,我平时不爱喝茶就没买过,店里只有面汤。”又对王浩洋喊:“给倒点面汤!”
我听着外面的响动声,手上不停,想赶紧打发这几个人走。王浩洋大概在给他们倒面汤,那个小伙子又说话了。
“服务员先拿点酒,啤酒都有啥?”
王浩洋学着我的话说:“不好意思,平时不卖酒,店里没准备。”
“那你们喝的是啥?”
“石库门,就剩这半瓶了。店里真没酒,我们也是外面商店里买的。”
“你不会买去?”
王浩洋安静了一下,估计是有点不高兴了。他家庭条件不错,人也聪明。在我店里也是第一次见这种顾客,不知道怎么应付。我猜他要不是在我店里,早就动手了。
我连忙出来,问那个小伙子:“喝什么酒?”
他抽了口烟说:“一箱干啤,一瓶七两半。”
我给王浩洋使个眼色,他会意,出门去买酒了。
回到厨房,我看着一堆锅碗瓢盆,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爸说的话。他说开饭店是下九流的营生。不管什么人,进门都是客人,比我们高一档。
我在他的教育下变成了一个很有礼貌的人,但没按他的期望变成一个有一份正经工作的人。
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几个小伙子喝酒果然很吵。我让王浩洋先回学校去,他还不肯,表情像是告诉我,大家都是社会人,要干架他不能临阵脱逃。我们俩只好继续喝酒,但因为另一桌太吵,聊天总被打断,只好安静下来,听他们说。
从他们的聊天内容中,我大概听出红衣少年和其他人是初中同学。其他人初中毕业后都去读了高中,只有他因为家庭原因辍学打工去了。那个女孩他喜欢了很久,但又认为自己现在配不上她,以后他挣了钱会回来再找他们的。那个女孩子看起来苍白而瘦弱,和其他青春期的小女孩差别不大。红衣少年已经打工两年了,社会教会了他很多事,比如喊服务员去买酒,比如划拳、抽烟。他给另几个男孩教喝酒的游戏,然后大声示范、大声喝酒。没多久小伙子的黑脸已经有些发白,我知道他醉了。
这个小伙子的表情我见过。我姐姐的初恋也是一个农村的小伙子。有一年他提着礼物来我家,被我爸妈赶出了门。我妈让我把他的礼物扔出去,我没忍心。在门外他就以那样的表情看我,然后对我说,他一定会再回来。但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们终于喝完了。四个下酒菜总共六十。结账时倒没出什么麻烦事,算得上利索。大概因为那几个还在读书的小孩没什么钱,而红衣少年又很明显要坚持付钱。
他们走后我和王浩洋收拾桌子。王浩洋嘟囔着:“一帮傻逼屌丝。”
我说:“以前我喝醉了也老是干一些让人尴尬的事,但后来喝醉了就变得很高兴。可能因为我上升射手了。”
“哎,酒钱你算了没有?”
“忘了。”
我连忙跑出门,那个小伙子骑在不远处的一辆摩托上,正跟另外几人说话。我跑过去说:“酒钱忘了算,不好意思……”
那几个学生想掏钱,被红衣服的小伙制止了。他问我多少钱?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
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干啤加三块,七两半加两块,刚好凑个整,六十五。
少年数着零钱,不够,翻遍口袋只凑够了三十来块钱。他的几个同学有很尴尬,想掏钱被他严厉地制止了。他把一把零钱都给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回家去拿。我只好答应下来,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一脚把摩托踩着,就要放开离合。我说:“兄弟,喝了酒别骑摩托了吧?你们几个也劝一下啊?”
他们没来得及说话,他甩下一句“没事”就离开了。
这座城市位于北方的一片沙漠边缘,盛产煤炭,酒风粗犷。每年都会有几次采空区塌陷产生的小地震,每年冬天都会有喝醉的人在雪地上睡着被冻死。酒驾之类的事实在是再普通不过。我以前有个同事就是这样,某次我们宿醉后,第二天才发现他的车后视镜撞没了。我们都想不起来昨晚开车一路上发生了什么。我曾经劝过他不要酒驾,他的回答却是交警队全是他的朋友,他不怕。
那个骑着摩托离去的少年没再回来结账,这件事除了王浩洋偶尔骂两句,再没被我们提起过。
直到大约半个月后。有一天,店里进来一大群人。真的是一大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概十几个人。他们一进来我的小面馆变得无比拥挤。我挺高兴,这个店已经很久没坐满过人了。
我刚想问他们吃什么。带头的中年男人就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问我:“前段时间是不是有几个娃在你这喝酒了?上个月二十一号。”
我的店里除了我和王浩洋只有那一次有人喝过酒,我一下就想起来了。
“是,怎么?”
中年男人说:“他不是还欠你酒钱?我给你还了。”他指了指桌上的钱,继续说:“你那天是不是追上他要钱了?”
我说是。
“那现在人没了,你是不是也要出一份钱?”
“什么?”
“你要钱把我儿子的命要了!”
一群人突然开始叫骂。从他们的骂声中我得知,那个红色衣服的少年骑摩托肇事了,当场死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无论我说什么都瞬间在他们的骂声中被淹没。我只好报警,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报警后会有派出所的电话回过来,再之后警察才会来。
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他们骂我,等警察来。
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骂我催命鬼,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如森森的牙。一个老头干号着不见一滴眼泪,呼唤着那个少年的名字,说他怎么就被我这么个牲口害死了。另一个女人哭出了眼泪,问我知不知道他们家就那一个儿子。年轻人们就直接得多,直接侮辱我以及我的家人。
我一句话都没回,就那么听着。我觉得只要我稍一还嘴,他们就会冲上来把我撕烂吃掉。
警察很快来了,他们好像已经见多了这样的事情,表情木然。
他们问怎么回事,那个中年男人开始向他解释,说我害死了人。我一反驳,他们就立刻像刚才一样继续骂我。那对老头老太太跪在警察面前,大声喊着他们的孩子死得好冤。那两名警察也就这么看着,也不说话,似乎很希望这件事自然解决。但是很显然,不太可能。
我对他们说:“你们想好好说话就派一个人说。不想说就好好骂,我在这听着,骂多久是多久。”
一个警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责怪,似乎觉得我话说得太过分了。
他们派了一个中年人来说话,其他人在我的要求下站在了门外。一个年轻小伙子出门前递给中年人一个手机。中年人用手机播放录音,录的是他们一进门时我说的话。
我讥讽他:“你拿着这个能去告我。”
刚才看我的那名警察一皱眉说:“说什么呢?”
我只好闭嘴。
但那天最终也没说出什么结果来。中年人坚持说我有责任,我则认为跟我没关系。警察说他们也要了解一下情况,于是另外定了个时间,让我们去派出所再调解一次。
中年人放在桌上的那一百块钱,后来我怎么也找不着。
第二次调解之前,我的面馆已经完全开不下去了。因为店门口摆着花圈。我又报了一次警,结果警察面对跪在地上号哭的老头老太太完全没有办法。只是说尽快会安排调解,然后劝他们别拉横幅,影响不好。
王浩洋很生气,整天都在骂。骂社会,骂警察,骂那个死去的少年和他的家人。我还安慰他,反正平时也没什么生意,你不用工作还有工资多开心啊,这基本就是我的梦想。
那段时间很奇怪。我开面馆的那一年多时间里,以前的大多朋友都联系得少了。只有少数几个人会偶尔来吃饭。但那几天时间,竟先后好几个人来看望我。可能是他们从哪得知我惹上了这一摊子事?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前女友竟然也来了。我一直以为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再见到我。
她问我:“开心吗?”
我看着门外的花圈说:“你们这些天蝎座啊,说话都有毒。”
“别扯星座,我不信。”
“那开心。”
“为什么别人关心你的时候,你总是这么一副样子?”
“你还说过就喜欢我这个屌样子。”
“你多大了?”
“24岁。”
“准备怎么办?”
“耗着呗,谁怕谁。”
“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骨气?”
“是。”
“辞职的时候也是?”
“也是。”
其实真没什么好聊的。分手的时候该说的早都说过了。
我大学毕业后在一个杂志社里工作,后来副主编要把一篇很幼稚的小学生作文发在专栏里。那时我觉得我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少年时,我曾非常努力地写作,到处投稿却石沉大海。我猜我的稿子大概就是被副主编那样的人沉了。而那个小学生,我觉得他侮辱了很多写作的人。当然,主要是我。
其实那时让她看到店门口的花圈时,我心里隐约有些报复的快感。
她气愤地离开,王浩洋夸我有性格。
几天后,我和那个中年人一起来到了派出所。警察给的建议是,我出一些钱,不管是出于责任还是出于人道。然后我们一起签一份调解协议,以后这件事就过去了。但到底出多少钱,却怎么也谈不拢。没办法,两个警察只好分头做工作。
那个之前给我眼色的警察负责做我工作,聊天是单独进行的,内容大略如下。
“很多事就是讲道理的事,道理有什么用呢?要是道理讲清楚就没事了,那警察也好干了。你要是实在想不通,老哥给你说个办法。那小伙家里农村的,真穷啊,一孔破窑洞,窗户上玻璃都没有,就蒙着块破塑料。你就当做善事。做了善事,你以后就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我卡里只有三千块钱。”
“那些跟他一块喝酒的,给他借摩托的,都赔了。喝酒的一家一万,借摩托的赔了九千。你能出多少你说,我去商量。什么事总得解决是不是?”
我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两千五。”
他可能是觉得我故意把数字压这么低,扑哧一声笑了,说:“小伙子真是机灵。”
我说:“真的,总得留点买面粉的钱吧。”
最后我赔了中年人三千块钱。他在我面前沾着唾沫数完钱,在协议上按了手印,离开了。
而我心里想的是,我开够面馆了。
当时我完全没想到,我们为之争吵和讨价还价的,是一个曾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只有十几岁的少年的生命。
那年的夏天我把面馆转让了,转让的钱还给了朋友们。然后带着几千块钱去了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生活。这些年没有固定住所,没有固定职业。
至于那个面馆,某个深夜我曾在全景地图里看过一眼,它变成了一家麻辣香锅店,门前还挺热闹的。
—END—
作者 | 刘 菜
编辑 | 赵普通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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