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生死】是神经外科医生金卓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在从医过程中见证的生死时刻,从而使读者对死亡与生命有更多的理解。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这是 颅内生死 第 1 篇神外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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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漫长休眠
全文 9456 字
今年的夏天特别炎热,异常高温且滴雨不降。
四周都是山峦,昨天居然起了山林大火,一股火焰山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早上去上班的路上,一路都是山火后的雾霾。
查完房,今天科室里大家手术难得都安排完了。办公室里,大家一边查看着医嘱,一边议论着昨天的山火。
“这天气燥的不行,山都着火了,你说这人能不躁吗?”老徐一边啪啪在电脑上敲着医嘱,一边气哼哼地说道。
“怎么了徐大师?哪个又惹你生气啦?”我看老徐一脸苦瓜样,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那个34床!徐老师刚才又跟他家干了一仗!”旁边的规培生小李接话道,小李在我们科也待了3个多月,一直跟着老徐他们组,看他也抱不平的样子,我大概猜到了几分。
“34床还没个定论?”我问道。
“哎,都是一群踢球高手,×蛋!”老徐骂道。
34床的外伤病人是一名保安,3个月前住进来,手术后一直未见清醒,最近终于有点好转。病情其实很普通,但让老徐一直头疼的是,病人住了3个月,欠费10多万,一直拖着。医保部这边天天打电话催老徐,家属这边,2个月前就见不到踪影了,打电话一直不接。之前是患者单位垫付了一部分费用,这会儿单位说和家属达不成和解,也暂停垫付费用,我看今早估计老徐“被迫催费”,又吃了“闭门羹”。
“老子就是这山上的树,老天不下雨,还添一把火来烤我……”老徐越说越上头,“你说咱这医生当的,我给患者做手术,术后头个月,家属天天催我,说‘病人咋还不醒啊?医生你手术到底行不行啊?’好了,现在这患者醒了,3个多月了,每天查房就是护工、患者和我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家属玩消失,单位耍流氓,医保部天天催,打电话给这三方大爷们,今天好不容易接通了,聊不上几句就是一顿怼我,我这是哪里的冤大头啊。”
“唉,徐大师消消火。这事啊,既然当了医生,就少不了。咱们啊,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催费呢,咱也履行职责,没必要和家属死磕较劲。我看这事一时半会儿也没个结果,等他们单位和家属先商量出个结果吧。”我说道。
“嗯……也只能这样了。”老徐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嘟嘟囔囔抱怨着这燥热的天气。
“这34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到时候我看出院病历得拿口袋装着出去了,徐老师我压力山大啊……”小李一副耍宝样。
的确啊,这海量的病历,现在三甲医院基本都是依靠实习和规培的本科生及研究生来书写整理,谁说不是一件辛苦活儿呢。
“小李,到时候给你加鸡腿,大大的鸡腿,他哪天出院,我去买个礼炮,请你吃大餐,出院之日,就是我俩重见天日之时!”老徐突然整这出“豪迈之词”,把科室里的吃瓜同事们逗得合不拢嘴。
“唉,不过咱科室不是没经历过这样的‘持久战’,目前纪录保持者,来现身说个法吧?”老徐说完一个眼神挑往我着。
“啊?3个月还不长吗?除了ICU(重症监护室),我轮转过的普通科室里边儿,一般住的长点的病人,也就一两个月。咱们科这个纪录……是有多长啊?四五个月吗?”小李仿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也顺着老徐的眼光看向我。
“四五个月?哈哈,小徐,你呀,还是年轻,我们科的金老师,我跟你这么说吧,那个病人的病历,用装大米那么大的口袋,满满装了三袋,送去病历科的时候,我俩用手推车推过去的……”老徐突然来了劲,津津有味地补充起来。
“大米口袋?一百斤那种?”小李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对滴……”老徐点着头,继续说道,“金老师那个‘勇哥’住了两年多……”
“两年多?!”小李似乎难以相信这个数字。
“呃……严格地说是769天……”我下意识地说道。
“老金你这记忆犹新啊!”
听到“勇哥”这个名字,我心里一怔。病人当时住在我们科,全名陈勇(化名),因为住院时间太久,医护都叫他“勇哥”。虽然过去多年,听到这名字,一番记忆仿佛又涌上心头,因为这名字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哎,老金,来来来,今天你也没手术,正好,讲讲你那个病人,给小李开开眼,听听故事,让我这郁闷的心平衡一下吧。”老徐趁机起哄。
随着老徐的话音落下,我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5年前那个夏天。也是那么炎热,除了酷暑,还有那无法预料的突然。
这样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如果知道故事的后半段,我想,哪怕是一天我都难以支撑。然而,造化弄人,如今的我,一直保持这个“纪录”,经历过那次事,那769天的日日夜夜,我的职业韧性也几乎无法再次被类似的挑战接近过。
“您好,神经外科。”护士阿霞熟练地接起电话。
“我是急诊外科,这有个急会诊,男性17岁,脑外伤,患者双侧瞳孔已完全散大,要快点……”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而紧张。
“金医生,急诊外科急会诊,一个年轻男性……”阿霞复述的声音从传呼机传到已经熟睡的我耳边。
我挣扎了一秒,一个翻身就从值班室床上下来。和往常一样,听到这样急促的“警报”,昏睡的脑子就像突然被人浇了一壶冷水,职业性地觉醒过来。抓起衣架上的白大褂,我一边小跑着,一边整理着衣衫,心想:双侧瞳孔都散大了……这八成“脑疝”很久了吧。唉,凶多吉少啊。
※ 脑疝:急剧的颅内压增高造成的一种临床症状,是脑血管病的最危险信号。约有一半以上的病人死于脑疝。
的确,在我们临床,有很多疾病可以导致脑组织的病变,比如,脑出血、脑外伤、脑肿瘤等。这些疾病如果影响到了脑组织的功能,从轻到重,就会出现比如,思维紊乱、言语障碍、四肢运动障碍,如果危及生命中枢的话,还会出现深度昏迷,双侧瞳孔散大,而这两者如果同时出现的话,在临床上就意味着两种极端情况:一、脑疝;二、大量失血性休克。
无论哪种情况都意味着病人进入濒临死亡的状态。而急诊呼叫了我,多半是因为前者。
随着思绪的猜测,我已经跑到了急诊室。
“什么情况?”我一进入急诊外科抢救室,正好迎面撞上值班的急诊外科医师,老蒋。
“一个绿色通道进来的病人,17岁,男性,说是脑外伤,家属还没到,病人是警察送过来的,我们刚做了CT,老金你先看片还是病人……”老蒋一边急促的复述着病人情况,一边拽着我拨开急诊科“看热闹”的人群,往里走。
半夜的急诊外科,无家属病人,警察,乌乌泱泱的人群……这些对我来说既平常也不平常。平常的是,脑外伤的紧急情况几乎都在半夜发生,年纪轻轻的基本就是醉酒驾车或者打架闹事。不平常的是,这么多人来“看热闹”,家属却没在,而警察却来了,这么年轻的病人,再加上之前的信息“双侧瞳孔已经完全散大”,对于这个病人的预后和事件背后的复杂,不自觉地在我心里掀起了一丝丝不安的感觉。
“帮我在电脑上先把检查的CT片子打开,我先去看下病人是啥样。”我随口回应着老蒋,时间的紧迫感已经不言而喻。
虽然是半夜,抢救室内依然挤满了人,嘈杂的讨论声夹杂着病人的呻吟声。我在老蒋的指引下,迅速走到角落的一张抢救床边。没有了呻吟声,患者犹如沉睡一般,安静地躺在床上,和其他患者不同的是,他嘴里已经插上一根气管,长长的呼吸管道一端连在床边的呼吸机上,随着呼吸机的节律,看到患者胸郭起伏着。
“患者来的时候呼吸、心跳出现了骤停,在送过来的救护车上就开始胸外按压,进来以后我们迅速上了气管和呼吸机,用了一次肾上腺素和纳洛酮,心率目前110次/分,血压180/110mmHg,氧饱和度97%。”老蒋立马补充着。
看来病人比我想得还要严重,在院外送来的途中已经发生了呼吸、心跳的骤停。如果是脑疝的话,证明时间比较久或者病情非常重,比如颅内大量出血,病人的中枢已经开始“放弃”。胸外按压和目前的呼吸机及使用的扩血管药物,都是为了拉一把“正在崩溃”的生命中枢。换句话说,如果在这个时候,患者没有送到医院,即使插管抢救,也几乎可以宣判死亡了。而病人现在显示的生命体征,一半靠药物一半靠机器,情况非常危急。
“几点受的伤?”我关切地问道,毕竟如果时间太久的话,可能一切意义就不太大了。
“我……我也不知道……”老蒋吞吐道。
“啊?家属呢?”话说出口我才顿时回过神来,刚才老蒋已经说过,家属并没来。
“家属有的,病人的爸爸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还在我们那,我俩送病人过来的……从我们到现场到现在快六个多小时了。”一个普通话不是很标准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来,我转身一看,一个脸色黝黑,身着黑警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回答我的问题。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警官,两人身上的执法记录仪仍然闪着灯,腰间还挂着一串装备。
我按压住内心的疑问和好奇,继续问道我最关心的问题:“你们到现场的时候,病人大概是什么情况,还有意识吗?”
“当时情况有点混乱,我们到的时候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中年警官顿了一下,继续补充,“我们也是接到报警电话,赶到现场的时候,一群人打在一起,我们迅速制止以后,打架的人就各自散开跑了,我的其他几个同事去追了,人散开以后,看到地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
“啊?还有一个是他爸?”我听到这,一边难以抑制内心的各种问号,一边再次看向躺着的病人,才发现患者上半身赤裸,精壮的体格,白皙的皮肤,胸前及右侧胳膊有着大块的文身,胸前是一条龙的样子,胳膊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义”字。
“不是,是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肚子被人划开了……”
我听到这顿时感觉这场斗殴不简单,下意识地看向抢救室的其他床位。
“另外那个孩子送去二院了……我们今晚急诊太多,急救中心安排了我们两家医院一起去接诊,考虑到两个娃娃都要抢救做手术,为了节省时间,把脑外伤这个分给我们……CT出来了。”老蒋看我疑问的样子,一边解释,一边操作着电脑,把患者的片子影像都准备好了。
“哦……”我一时被突如其来的复杂起因搞得有点蒙,也来不及在这上面细想,随声附和着,同时迅速抽身转向老蒋那儿。
我手里握着鼠标,一帧一帧地快速滑动,电脑上一个头颅的CT影像逐渐显露出来,两位警官也伸着脖子凑过来。
“身上有没有刀伤?腹部这些地方有没有顺便做个扫描?……”我一边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边问旁边的老蒋。听完刚才警官的复述,我看着头颅CT,也需要进一步排除全身其他器官是否合并损伤。
最重要的是,确定是否是内出血导致休克,千万不能看山是山,而遗漏了其他重大损伤的可能。
“没有,皮肤这些就是头面部有些淤青,刚才扫头部的时候,我也让CT室的工作人员顺便把胸腹部扫了,没有出血和损伤的迹象。”老蒋熟练的回答。毕竟也是老医生了,看来老蒋和我想到了一块。这点小补充,却节省了宝贵的时间,也让接下来的诊治方向更加集中。
看来一切都是脑袋的问题,随着CT影像的逐渐显露,一个令人窒息的结果也随之出现。
“CT影像调到脑窗和骨窗,往下拉,往下拉……”我紧紧盯着电脑屏幕,嘴里念叨着,老蒋操作着鼠标,患者头颅CT扫描影像一层层地展现出来。
※ CT我们老百姓拿到的结果是一张黑色的大胶片,其实CT是通过射线穿透不同组织在背景板上呈现的高低不同的残余信号强度。现代的CT原始数据在电脑上直接显示,更像一个系列PPT,因此通过查看电脑的图像,往往更清晰、更快速。
“这……”我难掩内心的焦虑。
“这娃怕是……”老蒋也欲言又止。
电脑上的头颅,仿佛一个爆米花罐——除了几乎随处可见的颅骨骨折,颅内的脑组织就像被搓揉过一样,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每一处都有出血和挫伤,虽然每一个出血点,就像一个爆米花那么大,但星星点点,几乎散布脑组织的每一处。
我回头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小伙子,看他头上四处隆起的包,密密麻麻,硬是把脑袋的外围撑大一圈的样子,而且凸凹不平,看起来没了人样。
“从内到外四处都是伤啊,这脑袋能撑到现在也是奇迹了……” 我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目前已经能给出明确的诊断,这孩子是严重的颅脑外伤,具体来说就是:广泛颅内挫伤并出血,多发颅骨骨折,而且还导致了脑组织的广泛肿胀。现在颅内的情况就像一个高压锅,也就是我们说的“脑疝”。简而言之,脑组织面临着或者已经发生了脑死亡的风险。
“咋办啊?老金,这……这还有希望吗?”老蒋压低了声音问我,额头上的汗珠凝结到眉毛上,也不知是刚才抢救累的,还是看到这危险的信号紧张的。既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病人即使抢救也是九死一生,而且还是个孩子,无形中增加了我们处置的压力和难度。
“手术!”我斟酌了一秒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家属?”老蒋声音里传来一丝忧虑。
“开绿色通道,我这做手术联系和术前准备,老蒋你辛苦下,帮我配合警察同志和医院领导先口头备个案。”我坚定的回答道。
我知道身经百战的老蒋在担心什么。这样的事故往往牵扯到多方,甚至是刑事案件,父母不在场,孩子如果手术治好了,家属这边至少能给个交代。但是如果手术中孩子不在了,或者术后效果并不好,家属往往会纠缠不清,这样的事在我们行医的过程中,经历的次数不少。而且,患者目前所有的临床表现和检查结果,无不预示着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这样也好,行,老金,这边交给我,手术就辛苦你了……两位警察同志,我这需要您两位做一些配合。”老蒋擦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和警察做起了沟通。
这里很必要的就是,作为监护人缺失的危机状况,此刻送患者来的警察同志,便是第三方见证人。我在分秒必争准备手术的同时,老蒋的工作就是把目前所有的临床事实和诊断以及手术风险,向第三方见证人交代,同时医院这边备案。由于情况紧急,取消一切住院手续和缴费,直接对接手术室,准备手术,这也就是我们说的“绿色通道”。老蒋的工作无论是道义还是法律上都非常有必要,也为我和患者节省了时间。
“给患者抽血,术前九项,凝血,血常规,肝肾功……”
“老师,血进来的时候刚抽过了,结果还没返回来。”一个脸色稚嫩,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小护士回答道,“老师,腹部B超这些还没做。”
“很好!血抽了就行,B超不用了,咱抓紧时间,我这边备血3个单位,血浆600mL,很可能手术失血比较大……”我回答道。可以看得出,急诊科室内大家都没闲着,这些常识性的操作,都在紧凑地完成着,此刻我也感受到了,这孩子的“特殊情况”,除了我,也牵动着同事们的心。
而我心里也盘算着孩子的手术方案,这样广泛性脑挫伤的患者,最难的就是没有敌人,而又到处都是敌人的困境。人脑是唯一一个不能切除和人工替换的器官。我的意思就是,往往局部损伤,不论是骨折还是颅内血肿,手术的方案很简单,就是集中处理出血的部位,但是这种每一处出血都不多,但是到处都是出血点的情况,就很矛盾,因为不可能把整个脑子都操作一遍,出血损坏的部分就切除,那么病人立马死在手术台上。但是不做手术干预,这样的肿胀也会在数小时内彻底摧毁脑组织残余的功能,毫无疑问,也是死路一条。
脑海里在构思着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和担架队推着病人已经在奔往手术室的途中了。而一路小跑的我,心里也有了一个大胆的答案。
“出血太多了,吸引器开到最大!脑组织广泛挫伤,肿胀速度非常快,我们得抓紧时间……”
手术台上,我和助手小张高度紧张,眼睛一刻不敢离开手术区,手中挥舞着器械,专注地操作着。
周围的仪器声滴滴答答此起彼伏,哗啦啦的吸引器传来的正是患者颅内的积血通过管道的声音。手术台上,一个血糊糊的脑半球,完全地暴露在手术灯的探照之下。即使戴着口罩,也能闻到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
“——去骨瓣减压术。”
做一个双侧最大限度的去骨瓣减压术,也就是说做一个跨越额部,颞部,顶部,枕部的最大范围颅骨切除术。在病人送往手术室的途中,我自言自语地梳理着手术方案。
显然,患者几乎布满脑组织的损伤,可以说手术无法针对任何一块单一的脑挫伤做有效的干预和治疗。但更确定的是,如果不做手术,这样的损伤、受伤的脑组织继发的水肿在不断“发酵”,会导致严重的颅内压力持续升高,而颅内就像一个盖紧盖子的“高压锅”一般。无处释放的压力,将会是压死患者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任何的抢救都是徒劳。
所以,解除目前的高压将是唯一的机会。虽然这样的手术在这样的状态下进行,几乎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孤注一掷,但是在没有家属的前提下,我能摸着良心地说,这是他最后且唯一活下来的机会。
“金老师,这脑组织怎么……怎么这样啊?”小张紧张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疑问和颤抖。
虽然小张在我们科工作也工作了3年有余,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今晚的景象在既往的急诊脑外伤手术中并不常见。
“麻醉师,血液收集回输多少?”我没有直接回答小张的问题。因为目前在我眼前的是患者已经被打开的半个脑子,鲜红的血液几乎从视野能及的地方四处涌来,我的心在焦急和专注高度交织,这分分秒秒之间,患者随时有可能并发休克而死亡。
“159mL,老金,这速度有点慢啊!”麻醉师李师傅也是老战友了。他的回答验证了我的担忧。血液回输机是一个能把从吸引器吸走的“废血”再次过滤回收的装置,但是显然此刻的回收速度,已经远远跟不上我视野里失血的速度了。
“我备了1200mL的血,全部提上来!”我果断地说,“出血太凶了,边输边做,不够再提!循环这块儿,李师傅,你帮我盯着!”
“好嘞,老金,交给我吧,你安心干吧。”老李似乎看出来我在台上难以分心,给我打气地回答道。
四面八方的血,一方面来自那些星星点点的挫伤,脑组织的止血,是全身所有器官止血里,唯一不能使用线结扎的。因为脑组织脆弱柔软的质地和几乎肉眼难以观测的毛细血管,我们只能使用双极电凝(神外最重要的一种手术器械)去烧灼出血点,让出血的小血管在局部高温下迅速闭合。这种电融的方式,作用范围是一个很小的点。因此问题就来了,如果这么大的范围,全是出血点,那么手术者面临的就是一把枪,而飞过来的是漫天的“鸭子”,很难全部击中。
“小张,这种出血,我俩得先找到大的出血点,止住血,减少渗血,视野才会逐渐清晰,不能埋头乱撞,否则咱俩今晚下不来台……别分心,吸引器跟着我的双极走。”我手中停不下来,但感觉小张也许是被这“血糊糊”的场面震住了,手中的吸引器左右划拉,抓不到重点,于是马上提醒他稳下心来,跟着我的步伐,沉着应战。
“止血纱布帮我大量准备,大中小尺寸都要,然后凝血酶来一支。”我一边做,嘴里一边吩咐着我即将需要的药物,材料及操作。台上除了我和小张还有护士和台下的巡回,一切都在紧凑地进行着。
挥舞着手中的双极,找到一个大的出血点,解决一个,铺垫止血纱布加固,宛如战士挥舞双剑,不断迎击着敌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也数不清我到底解决了多少个出血点,然而,随着敌人由大到小的被逐渐解决,出血也明显的减少,视野也逐渐清晰,显微镜下,黄白色脑组织显得清晰可见,而上面覆盖了斑斑点点的止血纱布,犹如一片刚经过炮弹洗礼的阵地。
“金老师,出血少了很多啊。”小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和感慨,此时大家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我瞟了眼台下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刚才滴滴答答的心律和血压报警也似乎稳住了。
“老金,怎么样?战斗结束?”旁边老李,一边试探性地问我。
“嗯……出血算稳住了……战斗……还要继续。我们得迅速关闭缝合这一侧,然后做另一边……”我短舒了一口气,说道。
“啊?”小张和老李诧异地同时发出疑问。
“这娃左右两侧脑组织都广泛受伤。你们看,我们血止住了,但有没有发现这一侧的脑组织和刚才刚打开骨瓣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张护士,帮我准备可吸收线,咱们继续……”我一边回答,一边手中的动作却不敢丝毫慢下来。
此刻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患者的脑组织上。刚才紧张的止血,所有人的精力都放在了止血上,而现在出血解决完了,有多年开颅手术的我,心里知道并不乐观。因为,患者的脑组织相比手术刚打开颅骨的时候,向外膨胀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
“脑膨出。”我一边做,嘴里一边说出这几个字。
※ 脑膨出:组织从颅骨缺损口向外膨出犹如蕈状,故又称脑蕈。
“是啊,金老师,他的脑组织怎么……怎么像发酵的馒头一样,好像比刚开始的时候鼓出来不少。”小张一边配合着我继续缝合头皮,一边感叹地说道。
“两个问题。他对侧还有出血,咱们把这边的颅骨拿走了,减压了,但是别忘记对侧还没有减压,那边的压力还高呢,推着脑组织往这边走……”
“啊!”小张明白过来,点着头,手里和我一样不敢丝毫停留。
“还有,你看他的脑组织搏动很差……术前已经双侧瞳孔散大,呼吸、心跳暂停过,咱们急诊科给他抢救回来了。但是显然颅内已经有很长时间缺氧,现在的状态就像受旱灾的庄稼重新灌水,但是庄稼的根坏了,不吸收水,这脑组织……难了……”
小张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此刻的心声。一种莫名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因为我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脑膨出。和很多高年资神经外科医师的共识一样,这样的病人,术后几乎不是死亡就是植物人。
“老金,这种情况,家属还要求手术?”和我一起经历过很多次类似战斗的老李,经验颇丰,对今晚的战斗却略有不解。
“哎……是个孩子,才17岁,警察送过来的,家属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我靠,老金,家属没来你也敢做……你这胆……”老李听到这茬儿,忍不住打断了我。
我知道老李在担心什么。如今复杂的医患关系,对于这样手术风险很高,术后效果极其不确定的急诊手术,家属不在场,显然埋下了巨大“不确定性”。
但是此刻的我,坚信在医学上和道义上,除了全力以赴别无他选。而目前要做的就是坚持把手术做完,继续解决剩下的另一半“敌人”。因为在迅速关闭刚处理完的这一侧脑袋的时候,每一针每一线传来的皮肤张力,都提示着我,颅内的压力不小,剩下的一侧手术时间紧迫,手术压力和患者预后犹如两块巨石,占据着我的心。
而家属的这个暂时无法考虑的不确定因素,没想到,后面真的被老李说中了。
“——啊!”门外突然一声女孩的惊叫,伴着嘈杂的人声,正在办公室的我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跑出去。
实习生娜娜眼睛通红,正泛着泪花一路小跑过来。
“娜娜,咋啦?”我略带惊慌地询问道。
“金老师,刀!他拿着刀……”
“什么?刀?”我听到这个字眼,心头嗡地一下,冷汗瞬间冒出来了,不禁上下迅速扫了一遍娜娜身上,生怕……
“娜娜,你没事吧?”我担心地问道。
“没……没事,刚才换药,伤口上有些渗血,他……他爸爸一下子拔出刀来。”娜娜惊魂未定地诉说着,听到这儿我大致知道是谁了。
顺着娜娜身后,我抬头看过去,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军绿色汗褂,手里紧握着一把短刀,上臂的文身显得格外扎眼,正气呼呼地向着我的方向走过来。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用手把娜娜往身后一揽,看着男子走过来,侧头低声对娜娜说道:“别怕,进办公室,把门锁起来,打电话给保卫科。”
我话音刚落,男子已经到我跟前,我向后一挤,把还呆在我身后的娜娜一个踉跄推进了办公室,顺势把门一关。就这样,我靠在门上,手反握门把手,看着男子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陈……你……你这是?”我惊慌地问道,脑子里却陷入了空白。
老陈,陈勇的父亲。眼前这个一米七出头,皮肤黝黑,板寸头,短短的汗褂根本遮不住他一身肌肉的中年男人,就是受伤少年的父亲。
—END—
作者 | 金卓
编辑 运营 | 阿闲
监制 | 程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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