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特异人生】是苍衣社的个人故事专栏,每期一位来自社会不同群体和职业的普通人,在这里讲述一个从奔涌人生里拿出来的故事。阅读这个系列,能让你重新思考与理解自己与生活的关系,从而更好地度过每一天。
大家好,我是脸叔。今天继续更新【我的特异人生】的第11篇。
本故事来自一位心理咨询师张璐,她讲述了自己刚入行不久时发生的一个故事。彼时,她遇到了一位特殊的来访者童野。
童野有八年时间没有出过家门,头发长到了腰间,拒绝了数位不同流派咨询的咨询师,为帮助他社会化,张璐决定冒险使用备受争议的爱情疗法。
我的第 11 种特异人生
全文 12971 字
我和童野约在一家5D电影院门口见面。时值初夏,童野穿着一件淡紫色休闲衬衫、牛仔裤,染着茶色短发,戴着一枚耳钉,高高瘦瘦,唯一能看出他和普通人不同的,是他那带着虚弱和病态的苍白脸色,与西北常见的粗犷汉子有着强烈的反差。
我笑着对他说:“网上聊了这么久,终于见面了。你比我想象的帅。”
他礼貌地说:“你也比我想象的漂亮。”
寒暄过后,我们直接买票进入了影院。我告诉他,这次的电影,是《咒怨》改编的,很短,只有十几分钟,可是已经吓尿了很多人。
“你看过5D电影吗?”
“没有,第一次看。”
“好,那一会儿你要是害怕受不了可以抓住我的手,我不会嫌你占我便宜的。我们也可以随时停止。”
或许旁人眼中,我们是一对来约会的情侣。事实上,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童野是我的来访者。
2008年,我24岁,刚毕业,回到西北的家乡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只有200小时的个案经验。童野25岁,他已经在家八年闭门不出了,我准备使用一种充满争议的方法让他回归正常生活——设计一次爱情。
我加了童野的QQ,和他沟通一个月后,我约他:“都聊了快一个月了,出来见一面呗。正好听说新开了一家游乐场,你再陪我去看个恐怖片。”我尽量用朋友的姿态,轻松地和他聊天。
他回复:“不想去,没意思。”我放低姿态,说:“不行,我一直想去玩,但没人陪,我都和你聊了这么久了,你必须陪我。”
这样几个来回,他才答应。
我特意设计了充满惊险刺激的行程,是为了激发他的恐惧。因为人在恐惧状态下,更容易对异性产生好感,并产生倾诉和依赖的欲望。
5D电影院很小,只有6排,每排3座,我挑了观影效果最逼真的第一排中间位置。有一个镜头,是鬼从床下爬出来,抓住了故事里主人公的脚,这时椅子下会真有东西扫到观众的脚,影院里立马响起一片尖叫声。
我摘下3D眼镜,从专业的角度观察童野的反应。他不躲不闪,完全不像是第一次看。一会儿,电影里出现恐怖片里常见的营造氛围的空镜头,一阵风吹开窗户,影院里也刮起了“风”,再看童野,在电影屏幕光的映照下,才发现他早已手发抖,脸冒虚汗,只是一直在压抑自己不表现出来。
看完电影后,我告诉他,5D电影院是朋友开的,我经常过来帮朋友试片子,光这个片子都看了20多遍,早就免疫了。我说:“不过,你知道吗,我和老板有一次看监控,发现六个小伙子被吓得抱在一起”,我试探他,“你觉得怎么样,没吓着?”
童野却只说:“没事没事,这算什么。”
我暗自高兴,一个人会好面子、逞强,说明心底的好胜心仍在,就有希望帮助他走出来。
看完电影,我们俩去了附近那家新开的游乐场。买票时,童野突然不太好意思地讲:“很久没在女孩子面前这么不要脸了。”我问:“怎么了?”他说:“还让你花钱。可我这几年没出门,实在是没钱了。”
我调侃他道:“你还知道要脸。”
“你先陪我玩这个吧。”我被一家射击气球赢奖品的摊位吸引,冲过去要玩,童野就在旁边看着。因为我之前常玩,所以射击很准,很快打下了一个最大的乌龟玩偶,我说:“来,这个玩偶送你。”
童野突然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虽然我八年没出门,但我也看过电视剧,不应该是男孩给女孩送礼物的吗?哪有反过来的。”
我和老板都被他的单纯逗笑了。老板把玩具枪给他,说:“来,你来打。”童野打了半天,结果一个都没打中。老板看童野闷闷不乐的样子,拿过一个毛毛虫玩偶给他,说:“快,送给她。”老板还以为我们是情侣,童野不情愿地把玩偶塞到我怀里。
一会儿,我俩去玩过山车,又坐在了第一排,机器开动,我和全车人的尖叫声就没有停下,童野却绷紧着全身,一动不动,只抱着手里的玩偶,像个木雕。他由于太紧张,忘记按住毛毛虫的尾巴,那尾巴一直向后飞,拍打着后面游客的脸,玩完后,坐在童野后面的男人过来抱怨:“我玩了这么多次过山车,这是最不愉快的一次!”
童野忙不迭道歉,我在旁边憋着笑。那一次,我发现这个男孩挺可爱的。
一个月前,督导把童野的案子交给我时,神情阴郁。
童野的父亲是名狱警,这八年间童野从一开始的不出家门,到最后不出房门,头发长到了腰间。督导在知道案子后,派了手下几个从事不同流派咨询的咨询师去家访,童野都拒绝掉了,他对外界有很深的不信任感。督导无奈,想到了我。
“你年轻漂亮,年轻男孩对漂亮女孩的防御会小很多。你又和来访者的年龄相仿,或许可以试试打感情牌,用移情技术,让他走出来。”
“可这不是违反了心理咨询基本的亲友回避原则吗?”
我理解督导的意思,对于年轻男孩来讲,没有什么比爱情更能激励他们。但这种方法充满争议,而且我需要极谨慎的设计、控制。
督导说:“这的确有悖常理,但助人工作者的最终目标,是让你的来访者找回他们的人生,帮助他们成为自己。或许这次的尝试不符合心理咨询的常规流程,但你的职责不是遵守流程,而是助人自助。如果你认为这不是个正规的咨询,我们就不把它当成咨询,这一次所有的服务,完全免费,你只是在帮助一个人,不是在工作。”
那时,我年轻气盛,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决定接下这个案子。
我和督导制定了一套完整的使他回归社会的方案:首先体验恐惧,以初步打消他对外界的防御;体验平淡和繁华,建立对现实生活的认知;并在合适的时机,进行正式的心理咨询。
2008年,网络聊天还很时髦,我便加了童野的QQ做初步沟通。童野不允许我叫他的名字,“叫我路人丙就好。你们根本不懂我,也帮助不了我。我爸竟然找你们给我做什么咨询,太可笑了。”
为了有个好的开场,我颇费心思。童野抗拒沟通,一开始必须给他留下深刻、不同的印象,才有可能“建立咨询关系”。我提前知道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窝在家这几年看了不少书。于是,我找到一本同样离经叛道的书《悟空传》阅读,里面有句话我很喜欢:
“哼哼哼哼……”孙悟空冷笑起来,那笑声倒好像在哭一般,“我勾销了生死簿,还把所有九幽十类皆除了名,从此天下灵长,皆长生不死,世间一片生机,以为从此无忧无虑了,没想到……”
“什么?”
“原来像这样神仙没法管的东西全都有个名字,叫做——妖!”
我给他发过这段话,告诉他:“你别把我当成个一般的心理咨询师,《悟空传》里,我最喜欢这句话。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千年老妖,说不定,你还没我能折腾呢。搞不好,你跟我比,还是个正常人类。”
之后,我耐心地建议他,不要把我当成咨询师,当成个普通网友就可以,有不快乐愿意说说就说,不愿意就随便闲聊,权当打发时间。
他没有拒绝。
头一个月,我和他聊劲舞团,聊QQ空间的皮肤,聊年轻人会感兴趣的一切话题,并试着勾起他的回忆。一个内心被摧毁的人只有先“倾倒”垃圾回忆,才有可能把美好的东西再装进去。
起初的沟通,充满了他的对抗和不屑一顾。
一次,聊起学校,发现我们念的是同一所高中,他比我大一级。在八卦了一番以前的老师,主任,同学都毕业去干什么后,童野说自己在高中是个“败类”。
“不就是没上大学吗?清华毕业还有回家卖红薯的。”
他给我解释,在高三时,临近高考,他召集了一批人,从走廊向楼下的操场扔书,大家在那时的压力普遍很大,没想到,响应的人很多,操场上铺满了书。结果也同样惨重——童野被学校开除了。
我试着与他共情:“我早想这么干了,得亏我们不是一个校区。否则扔的就不只是书了,我能把班长扔下去。”
童野说我吹牛,我告诉他:“你可以打听一下,我是南校区的妖孽。”
他聊起退学后,父亲把他暴打一顿,打进了医院。窝在家里,童野烦闷,他跟父母借了一笔钱,从家乡出发,一直往南走,走到了四川,最后到了云南,一边打工赚钱,一边旅行。
我跟他分享自己去新疆、西藏玩的经历,说回来后变化很大,内心充实了不少。
他则反驳我:“你不用哄我,这都是骗人的、鸡汤书上写的废话。出去玩了一趟,我发现人和人之间根本没什么信任。”
当初,父母只给了他到不远的城市的路费,他只好到一个地方就找活干,发传单、传菜、帮厨,他提起在某快餐店做事的经历:“他们把瓶装可乐倒进纸杯里,加上冰,就用更高的价钱卖出去,这不是骗人吗?”
我说:“外在的世界,其实是你内心世界的显现。当时,你的内心一定已经被摧毁了,所以你看到的什么事情,都是坏的。不过我特别理解你,如果我是你的那个状态,我出去一样什么都看不到,甚至我都没有能量走出去。高三辍学,背负着那么大的骂名,父母又不理解,你那时很痛苦吧,真是辛苦你了。“
童野没回复我,下线了。
还有一次,我和他提起想买个天文望远镜,他说自己家早有了,就是被他爸给砸了。
“我变成这样,和我爸脱不了干系。”
我劝他想得长远些,天上的星光是亿万年前的、可能早已不存在的星球散发出的,我们的烦恼放在这样的尺度里去看,又算什么呢。
他说:“别给我讲这些大道理。给你说个笑话,你知道吗,小时候从书上看到你说的这个事。我自己就找来一个手电筒,晚上出去,拿手电对着墙,打开,关掉,打开,关掉,不管我绕到多远,一关手电筒墙上就没光了。所以那时我觉得这些都是扯淡。”
闭门不出头几年,父母和亲人不断地批评、劝说他应该怎么生活,让他早已厌烦了外界,总带着嘲讽、对抗和他人交流。我必须给他新的观念。
一天,我问起童野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友,童野告诉我,刚退学时,他爸爸斥责他:“一个男人应该有学历,有工作,一个月挣起码挣个几千块钱,有房子有车子,而不是像你这样窝在家里。就你这个德行,谁愿意嫁给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败类!”从那时起,童野就觉得自己没资格恋爱。
我告诉他:“这些东西在我这儿太可笑了。谁说一个男人必须得娶老婆生孩子,周总理都没孩子呢。你再把你爸这套理论放到国外,人家肯定笑到大牙。所以你看,这些不过是社会价值观给你的一套规定而已。在我这儿,没有对错,没有应该,你跟着心走就行,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生活。”
或许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同,童野从和我两三天聊一次,到每天都能聊一会儿,最后能彻夜长谈。他晨昏颠倒,我也为他调整作息,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陪他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他假装抗拒外界,其实心里很渴望理解。
我真正理解了他,还是通过他讲的两件发生在他7岁那年的事。
一天,我和童野分享了一些放松助眠的音乐,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7岁那年,父母吵架分居,父亲便带着童野去郊区的狱警宿舍住。父亲酗酒,常留童野一人在监狱里,托同事照看;那时他常常在监狱里溜达,囚窗后的犯人无聊,就逗他玩,给他讲自己当年如何犯罪的事。糟糕的家庭,加上监狱里乌烟瘴气的环境,让童野成为了班上的“问题学生”,上课常常发呆,老师批评他“将来一定是要饭的”,同学们也孤立、欺负他。
好在,童野在监狱附近的村子结交了几个玩伴。有次,村子里的河流打捞起了一具上流冲下来的浮尸,因为是荒郊野外,没有医院和殡仪馆,尸体就暂时停放在了监狱。
童野带着小伙伴去偷看,尸体因为已经在河里泡了几天,整个身体肿胀膨大,皮肤像下水道上的水澡一样,呈现出污浊的绿色,遍布着紫青的血管。童野长大后才知道,那叫“巨人观”。
童野很好奇,这个叔叔的身体为什么成了这样,他用手指戳了一下,尸体瞬间爆裂,尸水喷了他一身。小伙伴吓得跑着回了家,童野怕父亲责骂,一个人到河里洗了澡,洗干净了衣裤、鞋子。
童野总觉得自己能闻到那具尸体的味道,“我是不是要烂掉了?”才7岁的他陷入了可怕的幻想。没几天,他得了中耳炎,两只耳朵肿胀流脓,散发出浓烈的味道,让他更加讨厌自己。后来,脓包破裂,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听自己说话却震耳欲聋,每当说话,耳朵都非常疼。
他忍着疼,告诉父亲:“爸爸,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也许是说话的声音太小,父亲没听到,直接出门上班了,童野蹲在地上哭,哭完,自己用药倒到了耳朵里,躺着休息。晚上,父亲回家,看到童野躺在床上,没有学习,直接将他打了一顿,打完倒头就睡,其间一言不发。
父亲兴许是觉得自己太粗暴了,买回来了一把二胡,每天早上拉二胡给他听。
童野说:“我的父亲根本不会拉二胡,你不知道,得着中耳炎的耳朵听那荒腔走板的声音,有多么难受。”他接着说:“连我的父母都理解不了我,帮不了我,我还能信任谁?”
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听音乐了。
另外一件“小插曲”,发生在这之前。还是7岁那年,父母像往常一样在家里争吵,童野不知该怎么办,拿起一把小刀用力地割自己,想要自杀,父母吵着,只有家里的小京巴犬豆豆发现了小主人在伤害自己。豆豆急得上蹿下跳,冲上去咬着童野的衣角,童野这才放下刀,抱着豆豆流泪。
几天后,童野放学回家,发现豆豆不见了。追问下,父亲才说:“我把豆豆送走了。一个男孩子,怎么依赖一条小狗?你现在应该好好学习,不要玩物丧志。”童野没有能力找回豆豆,他只能安慰自己:豆豆死了。
“我俩很默契,豆豆也从来没回来找过我。”
我告诉童野:“也许你的父母理解不了你,亲人朋友理解不了你,咨询师不理解你,但豆豆可以。狗的寿命只有二十年,豆豆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了,我相信它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如果它知道,一定又要急哭了。”
像以前一样,童野没回复我,又下线了。
心理问题的发生,大多源于童年,爆发于青春期,童野对世界的信任,在童年时就被专制的父亲毁掉了,而在他的叙述中,母亲似乎是个不存在的“隐形人”。他没有力量反抗父亲,直到17岁,退学、远行、闭门不出,源于对外界的失望,也是沉默的、代价巨大的抗议。房间对他就是人间唯一的安全岛,我知道,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他走出这个安全岛。
于是我设计了第一次见面——体验恐惧。效果似乎明显,接下来一个月的沟通,他对外界的好奇多了不少。
有次,他提起小时候去过的一座寺,问我现在有什么变化吗?我说不如一起去看看。
在寺里,我俩一前一后走着,他好像沉浸在回忆中,比对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中的不同,我默默跟着。走到佛堂,他买了一柱香,跪坐在佛像前三叩,然后呢喃着什么。工作日,游人不多,只有偶尔几个僧人走过。
在寺门前分别时,我问他:“上次去玩,怎么一点不见你害怕呢?是不是那种离死亡很近的感觉,你很熟悉?”我其实在试探他,是否想过自杀。
“是很熟悉,我早就习惯了死亡,因为我每天活着都跟死了差不多。我感觉心里一直住着一具活死人。”我有些放心,“习惯”起码意味着他没有过激烈的自杀欲。
我们往公交站走去,这时童野说:“其实上次有一点怕,当时是装作不怕。”
我笑笑说:“那你内心里,最害怕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说:“害怕适应不了现实生活,害怕世俗的挑战,害怕当时自己做的决定是错的。”
“恐惧是很正常的,你以为我们就不恐惧吗。我也担心下一个案子,自己能不能接下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出头。恐惧和快乐总是并存的,上一次见面,你不是和恐惧相处得很好吗?”
童野不置可否地笑笑。
一个多月后,我们第三次见面,一起去学校旁边的面馆,吃了顿拉面,回忆青春,接着找了家咖啡馆。我提前带了一本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三毛当时初到撒哈拉,新环境让她有种种不适应,和童野的情况有些像。
我在那儿读,童野在一旁静静地听,我能看到他听的有些入迷,很平静,不像第一次见面时的敏感和抗拒。
读完后,我们俩一起聊,聊三毛和荷西的爱情,聊他们俩如何化解困难。童野知道正常的心理咨询是什么样子的,他问我:“你这样做,不怕被人攻击,或违反规定造成什么后果吗?”
我回答:“第一,我没有收你的费用;第二,大不了就是吊销我的执照,还能怎么样?”
童野佩服我的勇气。
三毛的书里讲到,有次三毛和荷西一起去寻找备课的化石,荷西不小心陷进了淤泥,三毛去找人求助,路上被坏人骚扰,拼了命把荷西救出来后,荷西问她:“你还要化石吗?明天再来找?”三毛回答:“要,再来找!“
童野说:“三毛很勇敢,荷西也是,两个勇敢的人在一起会创造奇迹。我们俩也是这样的人。”
我们就这样读会儿书,聊会儿天。出咖啡馆时,已经是晚上了,我打了一辆车,童野送我上车。在车上时,我从后视镜向后看,半是作为心理咨询师的观察,半是好奇,我发现童野一直站在咖啡馆门口,看着我的车离开,直到看不见他。
这一次的见面,是为了通过三毛的撒哈拉故事,让他体会平淡生活中的困难与快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可以做到。但接下来童野的进步,超出了我的想象。
见面后,我和童野的接触又回到了线上。一天,童野告诉我:“今天我去面试了,可惜面试失败了。”我立马回复他:“面试什么工作了,怎么面试的?”他说:“我一直想要有个温馨的家,这八年我画了很多画,是关于理想的家的样子的;我就拿着这几年画的手稿,找到设计公司给他们看,问他们行不行。人家觉得我有病,就把我轰出来了。”
此时我和童野聊天的氛围已经比较轻松了,我说:“哈哈,我也觉得你有病。没事,不着急,慢慢来呗。”我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没想到有天童野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当设计师助理。他面试了七八家公司,有个设计师觉得他画的还不错,而且这孩子很有意思,决定招他试试。
我讶异于他快速的自我疗愈能力,这是我从业以来没遇到过的。
接下来,换童野给我讲故事。他不知怎么和同事相处,甚至,不会给电子公交卡充钱——他闭关前,公交车还是用月票的时代,遇到什么事,他就在QQ上告诉我,我一一指导他。
一个月后,童野拿到了第一笔800元的工资,虽然很少,但我为他感到开心。
时间很快到了秋天,恰巧我的生日临近,我定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办生日会,并邀请童野做我的男伴。在恐惧、平淡之后,他需要体验浮华、体验做主角的感觉,这是人“社会化”的重要一步,也是每个人人生中的一个面向。
他一开始不愿意,我告诉他“不想也不行,因为我正好没男伴,你得过来帮我的忙”,屏幕那端犹豫了一会儿,他问我:“我是不是应该在酒店门口给你开门?还是去你家接你?”“接我一起去吧。”
当天傍晚,童野出现在我家门口。他特意去置办了一套燕尾服,手上还提着一个手提袋。
“生日快乐。”童野今晚很帅气。
“谢谢,还带了礼物,什么东西?”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他拿出一个雕塑:一名苗条的非洲女性,边打着绘有花纹的手鼓,边在跳舞,雕塑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项链。
童野跟我解释:“上次我们聊了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我挺受触动的。想着要买个东西纪念一下,而且你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和这尊雕塑很像。”
他摆弄了一下雕塑上的项链说:“可单一个雕塑,好像不够漂亮,我就又买了项链挂在雕塑的脖子上。”我继续说笑着,其实内心里,有些被他的用心和体贴打动。
聊完,我们打车前往酒店。童野像个真正的男主人一样,在宴会厅门口招呼我的朋友。
席间,童野给大家倒酒,却发现不知该怎么开红酒瓶,我事先给朋友们打好了招呼:今晚我的男伴无论做出什么尴尬的事,都不许笑他,否则以后断交。
一个朋友站出来帮他开了酒瓶,倒红酒时,童野又把每个人的杯子都倒满,但没人笑他,大家也没说什么,权当就应该这样。席间,童野说着我的糗事活跃气氛,我能看出来,朋友们很喜欢他,看着他努力扮演好男主人角色的样子,一瞬间我想到:如果他真的是我的男主角就好了。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
吃完饭,大家站着聊天。童野突然点起了一根烟,而酒店室内是禁烟的,有朋友用眼神示意我,应该怎么办?
我走过去对童野说:“哪有你这样的,自己抽烟,也不给大家点上。”
童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立马掏烟递给朋友们,朋友也都接着,一会儿,宴会厅里的人就都吞云吐雾起来。服务员没见过这架势,过来制止我们,我们一起跑出了酒店,在门口大笑着抽完了烟。
夜深了,朋友们逐渐离开,童野陪我走回家。兴许是喝多了酒,童野第一次和我敞开心扉:“虽然这几次见面,我都装作满不在乎、排斥你的样子,但我其实很感谢你。你的出现,让我这八年间第一次看到了一点希望。你真该看看,第一次和你见面回来后,我爸妈高兴的样子。”
但接着他又说:“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小时候,我爸会砸掉我喜欢的一切东西。十几岁时,我想学二胡讨好他,他砸了我的二胡,喜欢玩电脑,他砸了,还砸掉了天文望远镜,还有我出去旅行时带的摄影机,那三个月拍的照片,一张都没保存下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美好,想逃离你,甚至想要毁掉你。”
童野的父亲是个有着极端控制欲和占有欲的人,儿子只能属于他,他不允许任何事物占据儿子的注意力。父亲毁掉了他喜爱的一切,让童野自小有种深深的“不配得感”:我不配得到美好,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那太痛苦了,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毁掉它。
我安慰他:“不用担心,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还有,我做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是个心理咨询师,而是因为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我安慰自己:这只是技术,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让他以爱情为动力走出来。却又觉得自己的安慰非常无力。
童野脸色大变:“可我不喜欢你。”说完,他就逃走了。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进入了一段充满攻击和争执的阶段,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反驳。这并非坏事,在心理咨询的关系中也非常常见,那表明了来访者的内心在迅速成长,希望以叛逆咨询师的姿态,证明自己可以独立生活。
但我需要处理越来越多的攻击场景,咨询师一样是人,一样需要处理工作、家庭、生活中的种种烦恼,我越加疲惫,那个时候我经常找朋友喝酒吐槽,看一大堆书来减压。
事情发展到极端,有次我在外办完事回到咨询室,助理告诉我:“有个男人来过,瘦高个,染着头发,他在你的咨询室里乱翻一通,又走了。”我进了办公室,果然,文件等资料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那之后,我把病历等重要文件收进了保险箱锁死,但没有戳穿童野。我感觉很困扰,他不知道我是在用一种多么艰难的方式治愈他——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
但我没有停止,一直以来的相处,让我对他惺惺相惜,我曾经也是个严重校园欺凌的受害者,原生家庭关系一塌糊涂,父母争吵不断,我想我需要看到,经历过类似伤害的人可以重新开始。
一个月后,我向童野发起了挑战:“你知道正式的咨询是什么样的,但你没参加过,因为你不敢。你不是厉害了吗,翅膀硬了,你敢不敢来我这儿进行一次正式的咨询?”此时,唯有激将法,才能让他愿意与我见面。
童野回复我:“切,有什么不敢?”
“好,那今天下午五点咨询室见。”
我知道,该跟童野进行一次正式的“对峙”。我需要最后帮童野一把。
此时已经初冬,那天,我提前穿了一件红黑色、背面画着凤凰的大衣,我要用我的气场压过他。五点,童野准时出现在咨询室,和上次生日会上他的轻松愉快不同,这次他脸部肌肉僵硬,嘴角沉着,一副要打仗的样子。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开口了:“心理学这些东西我也学过了,没什么大不了。你一直说要进行专业的咨询,你哪里专业了?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没专业过。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问他:“我专业不专业,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你很不专业。”
“好,你开心就好。”接着我问他,“你这样去攻击我,去贬低我,你能得到什么?你想干什么?。”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我频繁地使用面质技术,询问他言行背后的核心动机,有心理问题的人往往将内心真正的恐惧和担忧隐藏起来,不去面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突然说:“我感觉你背后有个人,好像我心里那个活死人出现了。”
童野八年不出门,意识有时会出现分离和错乱。我说:“来,你们聊,就是这个人折腾的你不生不死。”
我扮演一个主持人的角色,一步步引导他:“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童野告诉我:“一副僵尸的样子,脸上只剩骷髅,正抬头盯着我。”
我换了一副语气,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引导他:“好,那你觉得他有什么话想对你说吗?或者他现在是什么状态?”回答我后,我继续问他:“那你觉得,这个人对我的存在有什么想法……”,在我的轻度催眠之下,童野深入了情境,我也充分让他内心里另外一半的声音释放出来,他们辩论了一次。
时间很快过去,终于,童野告诉我,他赢了这场辩论,或者说,他终于能够直面过去,和自己和解了。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童野和我都非常疲惫,通常的咨询是一小时,这次的咨询对我俩来讲都像是一场超长马拉松。
我让他到旁边专供来访者休息的房间,给他倒茶,坐着和他闲聊,缓和气氛。
童野突然说:“我看你那本书很好,可以借给我看吗?”
我明白童野的心思。此时疲惫让我的语气都与之前的几次见面不同,他以为我是被他激怒了,担心我们的关系出现问题。所以借一本书,即使我不想见他,他还有理由再找我。
我说:“我这里的书概不外借。”他和我求情,我依然拒绝。
聊着天,童野告诉我:“我感觉我大腿内侧的肌肉一直在抖,每次我预感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都会这样。”
当时,疲惫的我只觉得他又开始神经兮兮了,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
送走童野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我工作的大楼早已人去楼空。这次咨询,我需要让童野明白:他真正厌恶的,不是世界和他人,而是八年闭门不出的自己;他真正恐惧的,是承认当年他做的决定,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反抗世界的英雄,而是白白浪费了八年的大好时光。看来,他做到了,意识到并承认真正的问题所在,才有可能发生根本性改变。
而我陷入了执业以来最大的挣扎。进行到这里,我对童野的感情已经不单纯,我没资格帮助他了。如果一切本来是设计、是技术的一部分,现在的我已经是假戏真做。
可我割舍不下他。我从未见到,一个人从最低谷向上攀升时表现的巨大生命力,童野感染了我;生日会上,以及许多其他的细节,我都感受到了他的用心与体贴;相似的校园经历、家庭经历,让我和童野惺惺相惜……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我偶尔会让童野过来帮我修电脑,装书架,他帮完我的忙,我又让他迅速离开。我总想找理由见到童野,又努力控制着界限。童野有时会到我这里吃饭,我也没有拒绝,可我知道事情不能这么发展下去。
我和他的感情,不能有结果,也不会有结果。童野需要的是一段正常的,从懵懂试探到热恋的男女情爱,而不是我设计好的一个作品。“操纵”他爱上我,是技术与策略,但如果让他继续陷入其中,会毁了他自己发展出与异性建立关系的能力的机会。
我找到了督导,倾诉我的烦恼。我们保持着一到两周会面一次的频率。
每次我来,督导都给我倒上酒,我一杯一杯地喝着,他在旁边煮着自己的茶。有时,他会给我一摞书,我就一本本看,在督导那里待大半天。他没有太多地开导我。有次,我临走时,他说:“来,拥抱一下吧。”他抱了我一下,说:“辛苦你了。好,走吧。”
转过年,督导有天找到我:“你们一起见我一面。”我和童野到了督导的咨询室,简单聊了几句,督导让我离开,他说要和童野聊会儿。
两个小时后,童野走出了房门,看不出太多变化。由于保密原则,我至今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聊了些什么。
第一次和童野见面,是在初夏,很快到了第二年的四月,天气开始热了起来。我知道,必须做个了断。
我跟童野在QQ上约见:“我理解你不愿意面对我。现在,任何一个咨询师都能接着帮助你,对你来讲最好的选择也是在别的咨询师那里完成疗程。以后我们的接触会减少,毕竟也算革命战友,再见一面吧。”
“好的,去哪儿?”童野这次没跟我杠。
“去xx商场顶层的露天烧烤吧。”
“好。”
西北的天很清澈,那天晚上,银河清晰地显现在天上,美得不像真的。
晚上六点,我和童野在楼顶的一家露天大排档见面,各要了一大桶6升啤酒,边喝边聊,喝多了,我们呕吐,互相斥骂,砸碎了东西。童野骂我是傻子,一分钱没挣,倒贴钱帮他;我骂他是个废物,八年把自己关在家里。
家乡的人嗜酒,但还是被我们俩的举动吓着了。客人纷纷离开,服务员说:“你们再这么下去我要报警了。”
童野拎起椅子站起来,指着服务员:“你敢,你试试。”夜慢慢深了,老板让服务员下班,他亲自看着我们。
喝完第一桶,第二桶,到第三桶时,已经凌晨两点,大排档的客人早已走光,街上只偶尔传来大货车的呼啸声。我们都喝虚脱了。
我用自己最后的力气,从化妆包里拿出镜子对着童野,跟他说:“你看看你自己,镜子里的你是假的,但你是真实的,其实只要真实地活下去,任何事情都可以挺过去,但我觉得,你做不到,你太怂。其实我喜欢你,但你绝对不敢爱我,你就是个躲在家里的怂货,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样的。”
他瞪着眼睛对我说:“我可以,你少胡说八道,老子才不怕,这辈子我活不出个人样,老子跟你姓!“
我笑着说:“好,你记住这个感觉,我们分开后,你再遇到任何困难,都要记住你刚刚喊出来的话。我不能再陪伴你了。”
说完,我就趴下了。他揽着我的肩膀问:“你怎么了,我送你回家。”我喝多了,顺势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好,回家!”
我扶着他想站起来,他僵在那儿,保持刚才姿势没动。我又亲了他一下,我才发现他没有回应:“你不会接吻吗?”
童野疯了一般蹲在地上哭,跳起来骂脏话,砸碎了酒瓶。他说:“这是老子的初吻,初吻!我恨你一辈子。”
喝了太多的酒,让我忘记了界限和底线,我给的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而浑身酒气的童野忽然掐住了我的脖子,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后来去监狱访问,我才知道那是杀人犯的眼神。
我故意对童野说:“不要看那个你要杀的人的眼睛,否则你一辈子都忘不掉他。”
童野又开启了对抗模式,直直地盯紧我,我却用平静的、带着爱意的眼神看着他,他掐着我的手忽然力气小了,问我:“为什么我对你造成了这么多伤害,你还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因为我爱你。”
他松开了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等我们都平静下来,他把我扶起来,说:“我送你回家。”彼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回家后,他喂我喝水、吃下解酒药,我和衣躺下后,他就走了。我听到他倚在了门外,我也靠过去,我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他哭了,我问他:“心痛吗?”他没说话。
我拼尽力量,压抑着、克制着所有的情感,不去打开那扇门。并作为心理咨询师对他最后说一番话:“你今天看到的,是醉生梦死和爱恨情仇。我们一起体验了恐惧,平淡,浮华,爱恨。人生几十年,不过是这几件事,你都试过了,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件事,你要靠自己做完,就是学会珍惜美好。求你最后再听一次我的话,请让我成为你毁掉的最后一件美好的东西,以后的美好,不要再逃避,好吗?”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走好。”我说。
听到他离去的脚步,我知道咨询结束了。
我睡不着,一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来,一丝光亮照进房间,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太阳正从东方升起。天一点点亮,黑暗一点点往下退,城市开始在日光中显现它本来的样子。我是一个嗜睡的人,那似乎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看到日出的样子,我惊讶于,原来太阳升起,是这样有能量的一件事。
再听到童野的消息,已经是几年后了,他学会了室内设计,设计的家很受人欢迎,开了自己的设计公司,年入百万。而我继续着工作,闲暇时开始常到监狱、精神病院、医院做公益咨询,五六年后,我离开家乡,到千里外一座巨大的城市执业,摸爬滚打,最终成为督导。
我再也没有听到他提起过我,或许他已经忘了这个故事。
—END—
作者 | 张 璐
编辑 | 于润泽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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