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高玉宝,这一代人已经对他很陌生了。
现在四十岁以上的人,或许多少还知道一点;而六、七零后们,则几乎可以用如雷贯耳来形容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塑造了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一个“半夜学鸡叫”的地主,名字听起来都很恐怖: ☞“周扒皮”。
话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一本很奇怪但却红得发紫的书,书名叫做《高玉宝》。
以主人公命名的书原本也很正常,但作者的姓名与书名、主人公名三位一体,且体裁为小说的,既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
正是因为这种原因,在五十年代人们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情况下,除了那些经过是专业训练的作家或具备一定修养的文学爱好者们,绝大多数读者都曾把《高玉宝》当作作者的个人传记来读,就这样,当时人们都相信“半夜鸡叫”是真的,周扒皮也确有其人。
1927年4月,高玉宝出生于现在的辽宁省瓦房店孙家屯村,其祖辈是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东北的。看过电视剧《闯关东》的人都知道,当年山东不仅人多地少,而且因为过度开发,生态环境极其恶劣,很多人甚至于长年处于温饱线以下,而闯关东——就是越过古长城的关口,去开发被满清封闭了几百年的东三省——这种情况主要发生在清朝末期。
凡闯关东者,只要不傻不懒,多数人的日子都过得比在原籍要好得多。高玉宝一家却不知何故,一直很穷,穷到什么程度,据高玉宝自己说,他甚至要过饭。
他小时候只读过一个月的书,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差不多等于文盲。
1947年,二十岁的高玉宝参军,最早是一位通信员,也就是负责送文件和书信的小兵。因为不识字,他经常把信送错,在被领导骂过几次后,他突然觉得识字的重要性,于是,在行军打仗之余,他开始了艰难的识字过程,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他终于学会了100多个字,跟我外甥女报名上幼儿园的水平差不多。——语言文字这东西,超过了学习最佳时期,智商和勤奋也帮不了多少忙,从高玉宝后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其实是一个智商不算太低的人。
没文化甚至于文盲的人,有些也很聪明。
这是一年以后,高玉宝的入党申请书。大家不妨猜一猜,这上面写了一些啥?
这份复印件,高玉宝直到八十多岁还时常拿出来给人看。给人看完之后,他的话锋一转,告诉人们,当年,他写长篇传记小说《高玉宝》时,用得就是这种形式。
小说《高玉宝》“最精彩”的片段,就是“半夜鸡叫”——
周扒皮这一啼明不要紧,笼里鸡叫唤起来,全屯的鸡也都叫唤起来。玉宝憋着一肚子气没敢吱声,又听到周扒皮破着喉咙喊:“还不起来给我上山干活去?鸡都叫了!”说完就回家睡觉去了。玉宝走回屋一看,伙计们都气呼呼地说:“他妈的,早也不叫,晚也不叫,才躺下就叫了。这个鸡真不叫鸡!”刘打头的问:“不叫鸡叫什么?”“叫催命鬼呗。我看这样干,再干几天就得累死。”有的说:“我才睡……”有的说:“我躺下,一袋烟还没抽完呢。”玉宝心想: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周扒皮搞的鬼呢,就坐下说:“咱们可省事了,连衣服还没脱下来。快走吧,我有一个笑话对你们讲。”
大家忙问:“玉宝,有什么笑话?你快说。”“不,我现在不说,等到路上再说。”大家忙披好衣服,扛着锄头上山。在路上,大伙又问玉宝:“什么笑话?你快说。”玉宝笑了笑,瞪起小黑眼珠说:“叔叔,你们再别骂鸡,那不能怨鸡,是怨人呀。”大家奇怪地问:“怎么回事?”玉宝就把周扒皮学鸡啼明的事全告诉了叔叔们。
…… ……
这个学鸡叫,是他们老周家起家的法宝呀。从周扒皮的老祖太爷子起,就有人说周家有这一手,一直传到周扒皮这一辈。这样,到三遍地快铲完时,把伙计们累跑了,他们就得着了,到秋天便一点粮也不给呀。
过了两三天,伙计们把棒子全准备好了。吃完晚饭,把灯熄了,叫玉宝在门后偷着看。等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周扒皮蹑手蹑脚,刚到鸡屋门口,玉宝喊了声:“有贼!”伙计们拿着棒子都跑出来,把老周扒皮捺倒就打起来。周扒皮说:“别打呀,是我。”伙计们说:“打的就是你。看你再来不来偷鸡!”玉宝跑到院子中间喊:“保长呀,快起来,有贼啦,我们抓着一个贼!”
小说《高玉宝》这一情节,后来被单独给改编出来,编进了中、小学课本,编成了动画片和小人书,很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周扒皮成了恶霸地主的代名词。
与此相似的,还有歌剧《白毛女》中的黄世仁、电影(后改编成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南霸天,加上泥塑《收租院》故事中的刘文彩,一共四人,成为当年中国最出名的四大恶霸地主的代表人物,其中前两位是文艺作品的虚构人物,而刘文彩与周扒皮却是实有其人,经过艺术加工后,成为符合我们“要求”的地主形象。
并以此类推,只要是地主,他们个个都是刘文彩和周扒皮,除了剥削穷人的方式有所不同,他们的本质没什么两样。
这种仇恨教育非常成功,一时间,“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口号响彻云霄。
“半夜鸡叫”的故事,最早怀疑它的,是高玉宝家乡里的一群小孩子,他们在课堂上学完《半夜鸡叫》一文后,一伙毛孩子,,半夜不睡觉,一个个学公鸡叫,结果村里的鸡们,没有一只跟着他们叫。
家住黄店屯村的孔庆祥是高玉宝的外甥,有一年他在去黑龙江的火车上,正好遇见高玉宝,于是问:“大舅,有半夜鸡叫这回事吗?”他开始没吭声,后来说是这是文学创作的艺术性问题。然后又说,咱们这儿没有,不代表全国其它地方就没有。”
其实笔者小时候也和几个小伙伴们学过。那是夏天,南昌的天气太热,那时家家户户连电风扇都没有,只好在外面摆个竹床子睡觉,几个邻居家的孩子把竹床子搬在一起,打打闹闹到半夜时,有人提议学鸡叫,当年我们住在城乡结合部,几乎家家都养了几只鸡,特别是公鸡,留给半大小子发身子。——结果学叫了半天,也是没有一只公鸡跟着我们叫。不过当年,我们这些孩子并没有由此得出“半夜鸡叫”的故事是假的,因为都觉得,这里在公鸡不跟着叫,可能是我们学得不像。
终于有一天,一位名叫孟令骞的人,写了一本《半夜鸡不叫》的书,揭示了“真相”,据作者自己介绍,他的母亲,便是高玉宝“半夜鸡叫”周扒皮的原型周春富的孙女。
《半夜鸡不叫》一书中最终向世人还原事实真相:周春富,辽南农村的这个勤俭吝啬到极致的小富户。
周春富(周扒皮)家的房子一直保存到本世纪初都还在。
现住户叫高殿荣,孟令骞2006年第一次见到她时92岁。她回忆,当年这里原先分给一户贫农住,人家嫌房子不好,占了她家的房子,把她撵过来住。高殿荣对周春富的评价是:人不坏。
(周扒皮故居?)
周春富原来也是闯关东落户辽南。通过勤俭持家,不断攒钱买地,开了几个小作坊,成为殷实之户。至上世纪40年代末期,家里已有近200亩地。家里有五男三女,有大有小,地里和作坊忙不过来,就陆续雇起长工和短工
周家的户主周春富,在两次划成分中被划为富农,因有小作坊被划做双富农,等同于恶霸地主,被当作“阶级敌人”的典型抽打而死。
据周春富的大儿子周长义回忆:
1963年春夏之交,他(高玉宝)来了一趟。我和人正在地里干活。
高玉宝40岁模样,招呼大家一起要开个小会,高玉宝对他说,谁说我没在你家干过活?我学木匠时还给你家做过马槽子。这事很多人都清楚。人家来调查,你们照我那样说没有错。高玉宝又说他现在很烦恼,小人多。他又对我说,写“周扒皮”不是写你家的事,不是写咱这地方的事。
上世纪90年代后,有一个说法,高玉宝后来很少回乡。因为乡里乡亲后辈晚生总有人问他,是否真有“半夜鸡叫”这回事?
但他公开场合一直在坚持“半夜鸡叫”是真的。他还说村里有四个地主都半夜学鸡叫,为此,高玉宝练就一门公鸡啼鸣口技,每次作报告时,高玉宝都会学一次鸡叫。
高玉宝写的自传体小说《高玉宝》,1955年出版发行后,一版再版,共印行500多万册。国国内用7种少数民族文字印行,并翻译成近20种外文印行。
1970年,高玉宝又写出了一篇反映“周扒皮”家乡变化的报告文学《换了人间》,这篇文章也节选进了后来的中学语文教材。
当人们纠结于半夜鸡会不会叫时,孟令骞通过读高玉宝的文章、听高玉宝的演讲录音录像,搜集有关高玉宝的各种宣传报道,采访与高玉宝有过密切联系的形形色色的人,终于得出结论:
《高玉宝》的作者并非高玉宝,高玉宝甚至于连口述的资格都达不到,《高玉宝》一书高玉宝的形象,完全是一个虚拟的人物。
关于这一点,高玉宝只承认了后者,即《高玉宝》是一本小说,不是他自己。
但对于此书是否是他自己写出来的,高玉宝总是语焉不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孟令骞发现,《高玉宝》的真实作者,名叫荒草。
荒草,原名郭永江,1916年出生,1940年来到延安,创作歌剧《张治国》,反映八路军大生产,受到毛的称赞。1951年,他赴朝鲜采访,回国后出任八一电影制片厂副厂长、《解放军文艺》副总编辑、总编辑。
上世纪70年代,郭永江因病,回到故乡资阳,1984年迁居重庆,1993年病逝。
临终前,他写信给资阳文献学会,郑重声明:
《高玉宝》是我写的。
孟令骞在半信半疑之下,经资阳作协主席唐俊高介绍,最终找到了当地从事史志研究的作家王洪林,王与郭永江生前有密切的书信来往,有丰富的资料。孟令骞这才详尽了解关于”荒草”其人与《高玉宝》成书过程。
郭永江临终前,在信中对王洪林说,当年《高玉宝》一书13章均为他所写。
上世纪50年代初,全军大扫盲。为树立典型,郭永江接受任务,帮助高玉宝修改自传……高玉宝的原稿实在太差,他无法修改,最后在组织授意下干脆代笔。他写完一章,高玉宝照着抄写一章。总政文化部文艺处与出版社约定,以后每版书必附荒草《我怎样帮助高玉宝同志修改小说》,稿酬平分。
孟令骞还证实,高玉宝的报告文学集《家乡处处换新颜》——其中一篇《换了人间》选入了七十年代的中学课本,也是由别人执笔,高玉宝署名的。
而高玉宝在谈到他创作小说《高玉宝》时,却是这样的——
当他“写起了他童年给地主老财扛活时,周扒皮半夜捅鸡窝而发生的半夜鸡叫故事时”…… 半夜鸡叫”四个字他都不会写。“半”字不会写,他画了半个窝头代替,一目了然;“夜”字画了颗星星一看是夜晚;“鸡”的繁体字最难写,他画了一只鸡代替;“叫”字在小学看图识字课本上见过,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便画了一张大嘴,张着口大叫的样子。创作进入意境后,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夜,可是高玉宝毫无睡意,直到把《半夜鸡叫》这一章“画”完他才休息。”(《党史文苑》2007年第3期)
看来,高玉宝不但创造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文盲写出长篇小说的案例,还成为中国象形文字的另一形式的发明家,就不知道他自己独创的绘图文字,过了一段时期之后,他是否还认得自己发明的文字,如果自己后来都认不全,这种发明有什么用,因为别人更就认不出来,如果都可以记住,那真是太了不起了,全世界语言学家都不敢做的难题,让一个文盲(至少是半文盲)给攻克了。
孟令骞的文章出来之后,高玉宝一直保持沉默,但却激怒了另外一个人,此人名叫莫树吉,是原西藏人民广播电台的台长。
莫树吉先生1976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这个年代能读大学的人,毫无疑问是苗红根子正“红五类”家庭出身,至于是不是读书的料,根本就不重要,七十年代有一部电影,名叫《决裂》,说的就是一位开拖拉机的农民,凭着长满双手的老茧,就上了大学,成了工农兵学员。这一批人总共有五、六十万,后来根据国家规定,所有工农兵学员,都按照大专的文凭享受待遇,但在很多单位,工农兵学员经常受到歧视,少数有真才实学的人,一气之下就去考研究生,如敬一丹。
但莫树吉走了另外一条路,他毕业后主动请缨去西藏,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莫树吉是广西人,但从长相看,竟然跟高玉宝颇为神似。这可能是他从小就崇拜高玉宝的缘故,据一种未经证实的心理学说法,从小看一个人的照片,慢慢长得就会像那个人。——笔者的看法是,莫树吉与高玉宝长得像,纯属偶然撞脸,很正常,马云那个鬼样子,网上一搜,一个模子的有一大堆。
莫树吉彻底否定了孟令骞的说法,认为“半夜鸡叫”完全可能的,而且他还认为,孟令骞否定高玉宝,是一种居心不良的行为。莫树吉的观点,也得到了很多“有志之士”的赞许,他们纷纷留言,有的说他经常听见过半夜公鸡打鸣,有的还说,在东北的夏天,早上三点钟天就亮了,公鸡半夜打鸣很正常,诸如此类。
高玉宝后来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给周扒皮当猪倌,力没少出,气没少受,还挨了多次打。但是,也算开了眼界。我觉得,周扒皮‘土’是‘土’了点,连多送几个孩子读书都舍不得,也不善待儿子和媳妇,还喜欢偷偷摸摸。但是,他这个人很精明,很会动脑筋,很勤快,也很会管理。他要学鸡叫,就得比长工还要起得早吧?嘿嘿!实际上,他是靠勤劳致富,靠剥削发家。我现在还在想,周扒皮要是改造好了,要是能活到现在,没准还是个有出息的农民企业家呢!只要他改恶从善,不与人民为敌,改掉那些坏毛病,我还要带头投他一票,选他当个村干部!哈哈!哈哈!”
高玉宝没记住,他书中的周扒皮学完公鸡叫后,把长工叫醒后,自己就去睡觉了。
2009年,高玉宝还与华西村的吴仁宝等11人,荣获第二届道德模范之敬业奉献模范,看来,尽管高玉宝已淡出人民视线很多年,但是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他。
1991年8月,高玉宝还出版了《高玉宝续集》,全书58万字,据说,这本书是他自己独立创作的,“毕竟咱后来读了大学嘛”。(1962年,高玉宝保送进入人民大学新闻系学习)
但一直到2013年,作家李国文却仍然认为:
五十年代,工农兵走进文学领域,也是一时间的文坛新景。其中以刚刚读完速成识字班,就写出的《半夜鸡叫》(高玉宝),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个例子。当然,急于培养出自己文学队伍的关注之情,可钦可佩;几乎是手把手地描红模子式的帮助,虽用心良苦,但收效甚微,也可嗟可叹。
同是作家协会的会员,李国文一点面子都不给高玉宝。
附:
高玉宝的这份入党申请书只有8个“字”------“我从心眼里要入党”。除了一个“我”字外,其他都是用图形画出。“毛毛虫”代表“从”,“心形图”代表“心”,“眼睛”代表“眼”,“梨”代表“里”,“咬”是要的谐音,“鱼”是入的谐音,“钟”代表有“钟声”,“当当”——党!不久,高玉宝以突出的表现,破例正式加入了党。这份特殊的入党申请书高玉宝后来用名片的形式保留下来,作为教育后人的一个教材。
然而有位早年的文盲党员说,其实那时不会写入党申请书的人很多,组织上会让人帮写,你只需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即可,如果连名字都不会写,也没关系,只要在别人帮你写好的名字上按个手印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