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6日
三、初到西南联大，许渊冲白日和梦中都在期盼刘匡南的到来
刘匡南考取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前身之一，此时在成都。)，许渊冲考取西南联大(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一，此时在昆明)，两人暂时分别一段时期。这期间，许渊冲的日记记载，白天和梦里都在盼望刘匡南的到来。我依照日记索引中的顺序，列举许渊冲所思所梦。
1938年
11月6日，此时许渊冲还在江西，他在日记里记：
“预备写信给匡南，要他在四川买几本书寄来。现在选择于后：果戈里的《巡按使》（即《钦差大臣》，易卜生的《娜拉》（即《玩偶之家》或《群鬼》《社会支柱》，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11月13日，许先生写道:
“这是一个梦：仿佛自己已经到了昆明，并且参加乒乓球比赛而被选入校队，代表联大出征重庆了。多有意思啊！那时我又可以和匡南、含和、其治再见了。可惜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而已。”
关于11月13日，许先生有补记说，“匡南考取了成都金陵大学，后来转来联大气象系，和我在昆明再相聚八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写信给匡南要他在四川买书寄来。
至于匡南为什么从金陵大学转到联大的气象系，除了许先生所写的原因，我猜，可能是因为匡南的大哥刘恢先（我喊大舅舅），原本是浙江大学教授，此时被聘任西南联大教授。而许此时大概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1939年
1月2日
这天的日记记载，许到达西南联大注册，学号“联203”。
“下午去3楼大教室听茅盾讲演。茅盾是我久闻大名的作家，他脸很瘦，戴了一副眼镜，穿了一件长衫，在朱自清教授的陪同下，来到大教室。……这天一下见到两位作家，觉得联大真是名不虚传的大学，在江西是很难得到这样的机会。无怪乎三楼教室虽然大，还是挤得座无虚席。”
许渊冲多次在日记中记载左翼作家在西南联大的活动行踪。我的感想是，当年这些左翼的教授在联大，不仅没风险，而且是很风光的。
3月23日
“得匡南自成都来信，告我金陵大学情况，他对金大教学水平不够满意，打算转学来昆明上联大。于是我就回信把联大的教授宣扬了一下……。我希望匡南能转来联大，这样我们又可以在昆明湖畔重温赣江之滨的旧梦，在西山峭壁之上同跃龙门了。”
从许渊冲的日记可知，刘匡南最先考取的是金陵大学，这一点我从前完全不知。家里人基本上只知道他毕业于西南联大。许渊冲在日记中表达了他希望与刘匡南在昆明湖畔重温赣江之滨旧梦的期盼。
4月18日
这天的日记，是用英文写的。说到“同兆凤打篮球。回想起在永泰二中时”，许渊冲等“在食堂的第二桌就餐”，兆凤和“匡南等在第三桌”，“两桌曾在小学篮球场比赛……。”
4月23日
这天的日记，也是用英文写的。
“写信给匡南，要他为我买一本曹禺的《日出》。”
许因此回忆起在南昌二中暑假时看《日出》的演出。
5月19日
这天的日记说，“记起在永泰的时候，”“读书回来，上楼忽然发现一只带箭的兔子，心中大喜，”正准备等“他们回来时大吹其牛，……不料他们就回来了，而这只兔子却是他们买来的，准备晚餐请蕃荣和匡南来吃兔肉……。”许发现自己“常在回忆中找乐趣”。
5月29日
这天的日记，说“梦见同其治、匡南参观一个小学，并且在那里睡了一晚。真怪！”
此时其治和匡南都不在昆明。许先生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
9月28日
这天的日记记载，“看《新民报》，……万绍祖取联大航空系，刘匡南取联大电机系。万、刘来昆明，二中同学又多两个，非常高兴。”
从前大学招生在报纸上放榜，我在1950年代也见过。许先生从此确知匡南等二人将来联大，自是欢喜。从此就热切期盼中。
11月6日
这天的日记记载，读了两首英文情诗，并翻成中文。
我“听见窗外有人问‘几号房间在哪里’，就以为是匡南；又听见同房说有人来找过我，又以为是他。远在几千里外的江西同学都到了昆明，怎么近在成都的匡南还不来？”
又表达了一次期盼老友到来的心情。
11月14日
这天的日记，说“成都金陵大学寄来一信，要我转交匡南，这才知道到十月底匡南还在泸州，所以11月中还没有到昆明，也就不必多挂念了。” 知道匡南还在泸州，才卸下挂念老友的心情。
四、久别重逢。许渊冲兴奋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11月19日
这天是星期天，是许渊冲与刘匡南久别重复的第一天，所以日记很长。
前夜许先生与朋友们打牌，一夜无眠。早上回到寝室，钻进被窝睡着了。
“只睡了两三个钟头，忽然被人摇醒。慢慢地张开了朦胧睡眼，像是做梦一般，真的是做梦吗？我看见匡南了。我真没有想到他会早上来校，更想不到他来时我正有一个做梦的头脑。在做梦的眼里看来，这次久别重逢是如何美得像月下景色啊！”
许渊冲赶紧起床，陪刘匡南去找他大哥刘恢先。刘恢先是我大舅舅，此时是西南联大物理系教授。
的旅伴，三个人从小西门走到小东门，从环城东路走到金碧路，从金碧公园走到共和春许渊冲写道：“我，他（匡南），还有一个他的旅伴，三个人从小西门走到小东门，从环城东路走到金碧路，从金碧公园走到共和春，他的大哥恢先没有找到，我们倒走累了，饿了。于是先到同仁街他住的旅馆里休息”。
在旅馆里，许渊冲“试穿了他（匡南）为我定做的皮鞋”，然后，“再去青年会餐厅吃饭。”“无意中我发现了他（匡南）新买的小派克水笔，他（匡南）也看见我（许）的那只老派克，就说：”你还是那支水笔呀！“
从这些细节描写中，都透露出许渊冲此时的心理状态。
“饭后他（匡南）和我两个人再去小东门找他大哥，在那里，碰到物理系赵忠尧教授，才知道他大哥（刘恢先）到黑龙潭去了”。
他们碰到的赵忠尧教授，此时是刘恢先的同事。不错，就是那个后来鼎鼎大名、教出了王淦昌、彭桓武、钱三强、邓稼先、朱光亚、周光召、程开甲、唐孝威8位“两弹一星”元勋的大师赵忠尧。近年来，赵带50毫克镭走1400多公里的故事也脍炙人口。赵忠尧曾访学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他的导师著名物理学家卢瑟福十分欣赏他，临走前特意将50毫克放射性镭赠送给赵忠尧作为礼物。 日军侵华，清华大学也难逃劫难。为了保护那50毫克镭，赵打扮成穷苦百姓模样，把装有镭的铅筒放在一个咸菜坛子中，随着逃难人群去长沙，一路上白天休息晚上行走，只挑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历时一个多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安全地将这50毫克镭送到了长沙。
辞别赵忠尧，知道刘恢先不在系里，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再找了。
“原路回来，走过圆通公园，我问他进去吗？他说也好，于是我们就在昆明的城墙下，池畔的绿草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再回到我（许）的寝室。”
在寝室里，许、刘“同在床上玩蜜月桥牌。” 许说，“从前玩牌总是要赢，现在却输了也心甘情愿。”
许的性格争强好胜，本来总是要赢，可是这次与匡南玩牌，却输了也心甘情愿，反映了他对久别重逢的老友特殊的情谊。
然后，他俩同去新校舍。南昌来的一帮朋友“对匡南的欢迎，使我（许）非常高兴。大家同去南院附近府甬道的青年餐厅聚餐，虽然吃得并不特别好，但我却觉得匡南到底是大家的朋友啊。”
晚餐后，许送匡南回旅馆去。
“在月下走上翠湖的小堤，他（匡南）说翠湖很美，我就和他谈起朱光潜的美学来，说他第一次看翠湖是用艺术态度，以后就会是实用态度了。又谈起相对论来，我说意见是相对的，如你说翠湖美，我可以说不美。但事实是绝对的，如我们今夜同在翠湖看月。”
“走出翠湖，我（许）又和他（匡南）谈曹禺、冯友兰等的讲话，一直送他到了旅馆。”
已经到了刘匡南住的旅馆，可是许渊冲仍然舍不得分手。他提议道：“今夜月光这样好，我们再走走如何？”刘匡南同意了。
“在路上，我（许）谈起了我的群众关系不好，他（匡南）说那是互不了解的缘故，这倒有点像钱钟书先生说的To understand all is to pardon all(理解就会原谅)了。于是又从理解问题谈到辩证法的矛盾同一律，质量互变律，否定之否定律，越谈越来劲，不知不觉竟走过了魁星阁，走到古幢公园了。归途中他要我用三定律来分析群众的关系和自己的人生观，一直谈到华山南路才分手，已经九点钟了。”
这一段记叙了许渊冲感觉自己群众关系不好，刘匡南对他的安慰、帮助。我颇有点意外的，是1939年的西南联大非哲学专业的学生，并非共产党员或左翼学生，居然谈到辩证法的几个规律，居然用辩证法的几个规律来解析自己遇到的问题。可见，西南联大时期，大学的独立，以及思想自由和兼容并包的办学方向和学风教风，远比我从前想象的要更好。
许渊冲前一夜整夜没睡觉，早上只睡了一小会。但在刘匡南到来后，他一直陪了他整整12个小时。在这篇很长很长的日记末尾，许渊冲写道：
“这十二个小时怎么谈得完分别两年后的心里话呢！”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