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发许渊冲日记中的刘匡南第4部分。
一共5篇,这是最后一篇。
起念头已经一年多,一直拖着。最近终于下决心挤出时间来完成它。
花了一个多星期做这件事情,别人,或者说无关的人,不会觉得重要,我自己觉得有价值。这事琐碎,耗时间,但我不做,恐怕没人会做。
也许,除了与许渊冲和刘匡南有关系的人,其他人可能觉得内容乏味?无论如何,感谢所有点击本文的读者。
2024年9月13日
七、在西南联大,刘匡南是许渊冲最好的朋友。
在西南联大求学期间,刘匡南是许渊冲少有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我继续顺着书后索引,列举相关内容:
1940年
这一年的上半年,许同学还是一有时间就和刘匡南在一起。下半年,即使19岁的许同学开始追女生了,多数时间仍然与匡南一起。
1月4日
“和匡南谈‘死亡和不朽’的问题。我说既然人的身体和名誉都不是不朽的,那人生就应该尽量享乐。匡南却说人的生存是为了传宗接代,是为了大众。我说人的生存首先是为自己,其次才为大众。……他说汽车的发明家因为母亲病了,交通不便,没有请到医生,后来自己研究,发明汽车,便利了大众。这其实和艺术与人生的问题一样:开始为艺术,为自己,结果为人生,为大众,”
这是青年大学生中最常见的讨论与辩论。我从许渊冲的日记中感到,匡南舅舅一生中,保持一种奋斗和牺牲精神,总是将他人与团体利益摆在前面,无论在家人中还是在单位,总是获得高度肯定。原来他在大学时就是秉持这样一种理念。
昨天,姨妈告诉我,当年大哥刘恢先告知匡南噩耗的电报一来,她们(匡南在吉安的亲人)哭成一团。
1月10日
“下午读完柏拉图《理想国》第四章。……中国一般说‘七情六欲‘,……分类不够严密,不如西方的科学精神。应用到实际中,我觉得我情感重于理智,匡南相反,他的理智重于情感。其实这是相对而言,比起我来,他的理智情感都不算强。”
我读到这里,感觉许先生和我三舅都选对了专业。许先生是一个典型的文学青年,而我舅舅算是个典型的理工男。不过,我从许先生的若干描述中,还感觉到三舅受中国文化的正面影响较大,可能与家教有关。
1月11日
晚上回信茀生。“……谈到友情,我们都认为友情是环境和性情的产物。他说环境相同而性情不同不能成为朋友。……性情相同而环境不同,没有可能接近,自然也不能交朋友。我说性情不同,只要相投,甚至相反相成,也可以成朋友,例如我和匡南就是。”
这里,许渊冲再次强调,他与匡南,性情不同,甚至相反,但是相投,也成了好朋友。
1月14日
“晚餐后同匡南走到新校舍去,我见景生情,念了一句词:‘月上柳梢头。’他马上接着说:‘可惜没有’人约黄昏后’。这大约就是相反相投罢。”
1月15日
“虽然没有‘人约黄昏后’,但是却和匡南约好:如果我的考试成绩在80分以上,他请我吃东西,如果他的成绩在70分以上,我就请他,因为工学院的分数比文学院难得多。不料他的物理考试居然得了98分,自然由我请客了。
下午同匡南、小万(绍祖)、赵家珍、熊中煜在新校舍打篮球,我进的球最多,也满足了一点好胜心。我只会关心自己,他们更会为人着想。”
1月18日
“晚上匡南在新校舍图书馆给我占了一个位子。我去读Great English Prose Writers(《英国散文大家》).。
1月24日
“午餐时吴琼买了个肘子,大家抢着把精肉吃光了,我要吃时,只剩下了肥肉,我气得丢下碗筷就走。匡南说我不应该发脾气,其实他在家也不吃肥肉,现在为了不和大家抢菜,也就吃肥肉了。他能让人,克制自己,我做不到。饭后去看期考成绩。‘俄文成绩公布了,’匡南叫了一声,‘有一个得一百分的!’
‘哪个?’我问。
‘联203。’
‘就是我嘛。’两张笑脸。”
这天的日记很有点意思。中饭时,许渊冲因为先来的人将瘦肉吃光了,气得丢下碗筷就走。刘匡南用自己也不吃肥肉但谦让别人的道理劝说许,效果不大。之后他们同去看期考成绩,刘匡南故意喊,有人100分,引发许故意问“哪个”,刘匡南故意用学号回答,引发许得意的回答。许写道“两张笑脸”。这使我想到,刘匡南懂得一点心理学,而且很照顾许的自尊心。在许因为没有吃到瘦肉而不高兴发脾气后,马上用一个巧妙的办法让许恢复了好心情。许在大学朋友不多,刘匡南是能让他心情变好的少数朋友之一。
1月28日
“昨天下午同匡南去大观园划船,绕湖一周。今天下午又同去新校舍打篮球,我给球打出了鼻血,躺在球架旁草地上,匡南站在我身边,给我挡住阳光。我睁开眼睛时,看见青松高耸,两片白云飘过,洞中见静,俞觉其幽,这也是单独发现的美罢。”
这天的日记,许不仅用了直白的叙事手法,还用了很文学的比兴和隐喻。
2月1日
“晚上同老万(兆凤)、小万(绍祖)、家珍、慕蠡、陈梅、吴琼、匡南等同去武成路大众电影院看美国片《泰山出险》(Tarzan),我对非洲的了解几乎都来自电影。”
2月2日
“在师范学院图书室读完夏衍译的高尔基的《母亲》,写工人伯惠儿宣传社会主义被捕。”
看来,在西南联大的图书室里,左翼的红色东西还真不少呢。
2月8日
“旧历新年,晚上同匡南、绍祖、慕蠡、家珍、中煜同去翠湖北路吃年糕。”
2月16日
“晚上同吴琼把匡南放在我这里的提篮、鱼肝油等送去新校舍,然后同匡南去美生社淋浴。回来走过翠湖,看见一弯新月把稀疏的树影投在堤上,朦朦胧胧,如在梦里。我就告诉他近来大便出血,人也迷糊,所以把他的提篮送回去了。新校舍四十人住一间大房子,提篮没地方摆,很不方便,请他不要见怪。他说从来没有怪我,并说痔疮出血应该多吃水果,于是买了香蕉和梨,边吃边走回来。”
从许的日记,我看到了舅舅的宽恕、友好和善良。
2月18日
“两年前的今天,我和匡南在永泰河堤上小别重逢,度过了半年美好青春岁月,现在又在昆明重聚了。为了纪念两年前的赣江之滨,就约匡南今天同到大观园去游湖。早晨从窗子的破洞里看见树上的阳光。阳光带着微笑照着昆明,匡南也带着微笑走进了我的房间,于是同到大观楼去。”
“到了大观园,我们就坐上一叶轻舟,划出园去。我们背风逆水前进,乘风破浪,进了又退,退了又进,两个钟头的奋斗,终于绕湖一周。从三潭印月回到内湖。”
“出园后去西南食堂吃饭:番茄炒鸡蛋,宫保肉丁,红嘴鹦哥抱玉石汤,似乎直到饿了累了,吃起来才格外有味。”
“下午同去听唱片音乐会,后来再玩搬家。夜里十点钟他才在月光之下,在尤加利树林荫大道上,送我回到南院。”
今天又是星期天,许渊冲约匡南玩了一整天。许在日记里感叹:
“两年前的今夜,我们在赣江之滨的沙滩上重逢,在泗顺楼上把酒言欢,哪知道今夜又能旧梦重温啊!”
2月22日
“开始读黄源译高尔基的《三人》。夜晚同老万、小万、赵、曾、刘上街。“
最末尾的刘,按照日记本的索引指的是刘匡南。
又一次提到读高尔基的小说,可见许当年接触的红色书籍以及红色电影不少,也很方便,无风险。例如,8月20日还去看了电影《列宁》。
2月23日
“晚上同匡南看电影《人魔》(Mad Love),没有意思,以后少看两次电影,多买两本书。”
2月24日
“匡南在南院食堂吃饭,已经吃了一个学期,下学期要到新校舍吃饭去了。晚上读完《三人》”。
2月25日
“晚上又同匡南去看电影《白鹰奇侠》(White Eagle.”
许几乎每次看电影总是同刘匡南一起。许晚年接受采访时说,看电影是当时大学生的主要娱乐。
3月1日
“我和吴*发生冲突。匡南和家珍都说我瞧不起吴。我觉得他的确是教人瞧不起。……匡南说:他虽然缺乏思想,但我现在的思想哪又是全对的呢?……我知道我是一个孤独者,我没有什么朋友。朋友在一起时,我总是看人的缺点。但离别之后,通信的时候我就只谈优点,朋友也要好了。”
3月2日
“匡南静得像黑夜里的翠湖水;我的性格却像火一样热。”
这天的日记只有这一句话。用水、火来分别比喻匡南与许的性格,不知是否与昨天匡南劝告他不要瞧不起吴*有关。还是有其他意思。因为只有一句评语,没有叙事,无法猜测。
3月12日
“昨夜梦中,我们在滇池岸边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没有说话。狂暴的风吹起汹涌的波浪,碧绿的波浪吞噬着碧绿的草地,真美。大约只有在梦中,或者是在离别之后,朋友的关系才有这样美。因为人在一起,总是看见别人的缺点,看见和自己的矛盾,所以不满多于满意。而在梦中,在不说话的时候,或者在离别之后,想起的却是别人的优点,和自己的友情,所以就满意多于不满了。”
这天的日记,许回顾昨夜梦境,对友情及他人关系来反思自己。其中并没有提到匡南的名字。我是从日记后面的索引,将这天列为刘匡南的内容,才将日记中的“我们”理解为他与匡南。
3月14日
“他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没有说什么话,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个钟头,真静。后来他坐起来替我画Dante(但丁)的Divine Comedy(《神曲》)中的Inferno(地狱),Purgatory(炼狱)和Paradise(天堂乐园)中的图表。……亚里士多德说得不错:幸福不是把现实提高到理想的境界,而是把理想降低到现实的水平。只要主观的理想和客观的现实经过矛盾斗争之后得到了统一,那就从炼狱进入了天堂,但天堂并不是只有乐园,徐志摩假如和林徽因结了婚,会比和陆小曼结婚更幸福吗?”
慢慢体会学外国文学的许青年的心境和心思罢。同样,这天的日记,也是因为许将其列入刘匡南索引,我才能将“他”理解为刘匡南。
3月21日
“为了逃避孤独,晚上到新校舍去找匡南。看见半天乌黑云,几次闪电,他怕我回去路上会碰到雨,就留我在他对面的空床上睡一夜。我要回去,他不高兴,我就留下来了。”
3月23日
“下午考欧洲文学史。晚上同匡南去美生社淋浴。回来时看见月亮很圆,但是带着黄色。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为什么看见人欢聚,月却要露出愁容呢?”
3月24日
这天是星期天,他用俄文写道:
“我想见到你,又不想见到你。我并没有几个朋友,为什么?因为我不了解别人。”
这天的日记也是因为他列入刘匡南索引,所以我才能认定是他。为什么要用俄文写呢?
3月28日
“叫我怎能忘记今天?那么大、那么绿、那么美,但却又是那么静的湖!湖畔的绿草地上紧紧地靠着两个人,两辆自行车也懒洋洋地靠在路旁的树上。斜阳从云堆里撒下一抹余晖,落在远处的一条金黄的油菜花田里。‘多美!’你说。‘多静!’我说,‘但是我怕孤独。’现在却是又美又静又不孤独,多像3月12日夜里的梦。”
这是20世纪40年代初,一名孤独而不合群的文学青年写下的心境与审美趣味。
3月29日
“吴琼、陈梅、家珍、慕蠡、老万、小万、小刘,我们在云南大学门口租了几辆自行车,浩浩荡荡,走拓东路,出魁星阁,往右拐上巫家坝机场路,到航空军官学校去。……”
3月30日
“今天我们在六华村欢送航校毕业同学吴鲁丹,王文亮走上抗日前线。……陶友槐因为感冒没有来。其实在三个航校同学中,他和我比较熟。因为二中高二分文理组,黄文亮、万兆凤、万绍祖、刘匡南、吴琼都是理组的,只有陶友槐和我是文组,而且打排球时,他是二排中的主将,我却是由拉拉队临时提升到二排左的副手。”
4月6日,周六
“一个星期没见匡南。晚餐后一个人在铁路上走走,然后去新校舍找他,不料他抽签担任了膳食委员,正在忙收膳费,并且怕钱丢失,就把两千多元膳费都存我这里了。”
4月7日,周日
“同小万、小刘骑自行车去金殿和黑龙潭,都说很像南昌西山。”
4月12日
“晚上电灯坏了,不能做事,只好同匡南去浴室。不料走到翠湖边上,忽然下起大雷雨来。于是躲在翠湖西路一家门口,看电光下风雨飘摇中的杨柳,也是翠湖奇景。但是没有发生贵族之家大门口的奇遇。”
《贵族之家》是屠格涅夫的一部小说。描写了贵族后代拉夫列茨基与两名姑娘瓦尔瓦拉和丽莎的爱情和婚姻悲剧。许同学大概是调侃自己在这个雨夜没有发生拉夫列茨基那样的故事。
5月2日
“和匡南谈话,我说我看重言,他看重行。我常要他发表意见,他不说我就不高兴。他却认为行为可以表现,何必还要用口说出来呢。”
从许渊冲的日记,我比较具体地了解到匡南舅舅的性格。他确实与许性格很不同。
5月4日
“本来约好匡南今天骑自行车去海源寺,结果天雨,只好改期。”
5月5日
“晚上同匡南在新校舍参加同乐会,看了一出话剧《亲爱的死者》,演一个70多岁的老人病危,他的子女却在病床前争着要分遗产。不料老人竟没有死,看见子女争遗产的丑剧,决定老年再婚,把遗产给照顾他的新夫人。这对金钱社会真是个绝妙的讽刺。夜里做了一个美梦,在龙门峭壁环绕的桂林山水中,我们躺在一叶扁舟之上,顺着柳江水流到翠湖。梦中可以改天换地,超越时空,比现实还美啊!”
许先生的梦境经常是山水和扁舟,……
5月6日
“晚上同匡南去新开的南屏电影院看苏联影片《布加乔夫》,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我把他比作楚霸王,匡南却说可以和石达开相提并论,谈得倒很有味。”
5 月12日
“诗的清晨:两个黄衣青裤的年轻人到大普吉去:一个青年的理想是做个理智强的人,另一个却是个情感重于理智的青年。两个矛盾的性格正好相反相成。”
“戏的晚上:南开大学校长、联大常委张伯苓先生来昆明,联大剧团等5个单位演话剧表示欢迎。……但是联大没有剧场,只好在大食堂演出,食堂没有凳子,同学们都是站着吃饭的。……于是在看话剧之前,先演出了一幕抢凳子的喜剧,……我和匡南也卷入了抢凳子的闹剧。……这倒使我悟到了群众的盲动性,警告自己以后不要冲动,以免被人利用。”
上午许同学与匡南去大普吉,又一次表述一个重理智一个重情感的差异。晚间两人都参与看戏前抢凳子的大学生闹剧。
5月14日
“匡南病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慢慢地睡着了。我伏在他身上,听听他的心跳,觉得没事,就陪了他一个小时。”
自认为脾气暴躁且不太关心他人的许,用如今的网络调侃词来说,真是个好基友了。
我查许同学的日记,是从1940年的9月,19岁,才开始追女生。在此之前,他的朋友主要就是刘匡南。
6月15日
“要体验一下自然界是人类精神的象征,就同匡南骑马到铁峰庵去。在虔南般的山谷中,在羊肠小道上,两骑马的蹄声。……”
6月16日
“去新校舍找万、赵、曾、刘打桥牌,错过了南院吃饭的时间,就同匡南上西南了。”
6月18日
“英诗学期考试77分,学年平均只70分。匡南的微积分只考67分,本来说暑假同去参加夏令营,现在心情不好,他又不想去了。”
6月30日
“老万、小万、慕蠡、匡南同去海埂游泳。去时阴雨,游时起风,归时放晴。游泳两小时,坐船六小时,未免得不偿失。……”
八、原来王浩曾经是匡南舅舅的大学室友和同事
1940年下半年的内容。且看。
8月14日
“今夜简直有点像是光明之夜,一盏一百度的电灯,两张双人上下铺床。我和匡南睡上铺,老万和慕蠡睡下铺,小万和家珍还没搬去工学院,六个人挤着睡四张床,更加亲热。……”
8月15日
“匡南和慕蠡要转理学院,小万和家珍今天搬工学院,忽然觉得新校舍寂寞了。”
“下午在北院大教室听潘光旦先生讲《儒家思想与青年生活》。他说……应该有分寸。什么是分寸?朋友亲而不狎,夫妻相敬如宾,交友久而且敬,这些都是分寸。……对情欲应该‘克己复礼’,发乎情而止乎礼,这就是分寸。”
9月15日
“晚上同二万(兆凤、绍祖),二曾(慕蠡,启进),二刘(星垣、匡南),赵何(家珍、国基)月下游大观湖,还游了泳,但是水凉……”
10月3日
“今天新校舍抽签分宿舍。我和万兆凤、陈梅,刘星垣等文法学院同学一组,分到十二号,……匡南转气象系后和物理系黄有莘、经济系熊中煜等一组,分到我们旁边的十三号宿舍,同房的有数学系王浩(后来成了国际知名的数理逻辑学家),物理系许少鸿,张崇域等(都是得到檀香山奖学金的同学,王浩和张崇域还和我们同在天祥中学教过数学和物理)。”
这天的日记,记录了新校舍分宿舍的情况。刘匡南与许渊冲住隔壁房号。
这天日记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信息,是我得知华人世界的顶级精英王浩,当年是刘匡南在西南联大的室友,也是在课余兼职天祥中学的同事。
王浩是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国际知名的数学家,哲学家,逻辑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哥德尔学会首任主席,曾作为科学家在著名的贝尔电话实验室和IBM研究中心做研究。他1972年回国受到周恩来热情接待,我就注意到他,后来受到邓小平接见,任北大清华兼职教授,加上1983年本系研究生上数理逻辑课时,是请南京大学数学系的老师来上,老师讲课多次提到王浩,我也因此增添了对王浩的钦佩。他并非江西人,所以我不会想到他与刘匡南有什么关系。从许同学的这篇日记,和一些补记,我才知道,王浩曾经与我三舅是大学室友和同事。世界真小。
许同学在西南联大,与许多后来的知名人物有交往,例如朱自清、闻一多、冯友兰、钱锺书、吴宓、杨振宁……。其实,当年西南联大的教师和学生,绝大多数后来都是各行各业的顶尖精英。翻看许同学这本日记的后面的西南联大教师和同学名录,以及日记索引就会知道,他的朋友圈有多么光辉灿烂。
(2008年杨振宁、翁帆在北京饭店宴请叶嘉莹师生及许渊冲夫妇。前排坐者从左至右为杨振宁、许渊冲、叶嘉莹,后排立者从左至右为翁帆、许渊冲的夫人照君、叶嘉莹的学生)
顺便说个轶事:许渊冲的日记记载联大数学系廖山涛是他在西南联大同宿舍的,是邻床室友。这个“穿一件土布大褂,说一口湖南土话,谁也看不出他是数学系考第一名的新生。”廖山涛后来是北大教授,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很有趣的事,我的高中数学老师,是北大数学力学系6年制本科毕业的,他告诉我,这个廖山涛,是他在北大读书时的老师。所以他也说世界真小。
第306页提到“厦门大学借读生萨本栋”,并且496页注明是福建闽侯人。厦门大学和萨本栋两个词让我眼睛一亮。萨本栋是我们厦大的老校长啊。怎么会在西南联大与许渊冲同学呢?我查了一下资料,萨校长任职厦大校长是1937年到1945年。所以,我的初步判断是,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人。最巧的是,这名厦大学生居然也是闽侯人,与萨校长同乡啊!
10月12日
“晚上匡南、老万、熊子、陈梅、国基同去工学院找小万和家珍,同上面馆,月下同游古幢公园,倒有趣味。”
10月13日
“日本飞机二三十架轰炸昆明。我和匡南躲在后山松树林中。看见在高空的敌机闪闪发光,扔下给阳光照得雪亮的炸弹,匡南说声‘不好!敌机炸联大了!’,我们赶快扑在松树底下。刚刚扑倒,炸弹就落在我们前后左右,炸出了很多大坑,掀起了大片泥土,铺天盖地压在我们身上,还好我们没有给碎片击中,总算运气。”
记录亲身经历躲日本鬼子轰炸的场面。鬼子连大学都轰炸。
11月24日
“下午开江西同学会,小万、赵曾都从工学院来了,匡南也来了。喝茶时,散点心时,做游戏耳语时,都有久别重逢的味道。晚上同他们打桥牌,我和老万赢了两盘。”
西南联大还有江西同学会啊。
12月3日
“同匡南躲警报打桥牌,谈到俄文歌不学也会唱。他说了一声:‘聪明嘛!’”
许渊冲喜欢被夸,匡南似乎也迎合他。
12月9日
“同老万、匡南商量请工学院他们看《新水浒》的事。”
12月12日
“解除警报后,同匡南、熊子、老万、有莘去打篮球,打了篮球才去考法文,我也真太不在乎考试了。”
12月19日
“晚饭后同匡南、熊子,有莘散步。”
12月21日
“同匡南、熊子、有莘打乒乓球。晚上在图书
馆读Shakespeare(莎士比亚)的 Much Ado about Nothing(《无事生非》)。
12月26日
“晚上吸烟斗,吐烟圈,喝酒醉了,呕吐睡觉,匡南买来水果。”
1941年
1月4日
“晚上从匡南去工学院慰问他们受到轰炸的事。”
1月26日
今天是除夕。
“……只有熊子和我留在宿舍里等工学院他们来过除夕。等到小万,家珍、慕蠡来了,就到我的小厨房去做菜。不一会儿匡南也回来了,我们和熊子、家珍大闹小厨房,看家珍切肉,炒牛肉丝,烧青菜,做豆苗汤,蒸馒头,我们却只是赶热的吃,边吃边闹,真有意思。吃的时候看戏的人也回来了,一个人一碗红烧肉,一个卤蛋,五个馒头,家珍真是能干。吃完了我们要热闹一夜,不让他们回工学院,又不愿意通宵守岁。结果只好合床睡了,匡南把床让给他们,和我睡了一夜。比去年在张燮家过年热闹多了!”
1940年代的大学生过除夕的情景,让我想起1980年代我在厦大芙蓉(八)宿舍里类似的过节自己做饭聚餐的场景。
2月3日
“晚上同匡南喝牛奶。吃破酥包子,定做皮鞋。”
2月21日
“同老万、匡南同看美国电影《万里寻师》(Stanley and Livingstore.”
3月29日
“下午同老万、吴琼、匡南在公社打桥牌。晚上上街洗澡理发,买了一条咖啡色灯笼裤,正好和皮夹克配套。”
4月29日
“下午警报,同老万、匡南去铁峰庵湖游泳,景色很美,游得也美。”
5月8日
“晚上同匡南去电报局打电报,要二堂兄电汇二百元来。”
以上是1941年上半年,是大三下学期。
暑假
7月
“1日下午,南昌一中二中几个同学:外文系万兆凤,经济系熊中煜、数学系曾慕蠡、物理系黄有莘、气象系刘匡南、机械系赵家珍、航空系万绍祖,和我在英国花园聚会,……我就提议今年暑假大家同去阳宗海住一个月。“
(1942年联大同学摄于昆明英国花园)
右1.万兆凤(外文系) 2. 许渊冲 3. 赵家珍(机械系) 左立者:1. 黄友莘(物理系)2. 曾慕蠡(数学系) 3.熊中煜(经济系)4.邓海泉(地质系)5 刘匡南(气象系) 左蹲者 1. 孙永明(电机系)3.万绍祖(航空系)
“……我要二万、曾、刘先去温泉,我们五个人在旅馆前楼订了两个房间,大一点的由我和小万、匡南三个人住,小一点的住老万和彼得两个。生活很有规律,上午我在旅馆打字,下午同大家去湖滨游泳,晚上读书或打桥牌。……“
“这一个月除了打字游泳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可记。只是教了匡南打字,同彼得和外文系助教曹鸿昭(大学丛书《英国文学史》的编者)赛了一次桥牌,还和老万发生过矛盾。……”
8月
“30日晚上,南昌一中、二中八个同学(万兆凤,万绍祖,赵家珍、曾慕蠡,熊中煜、黄有莘,刘匡南和我)在钱局街茶馆楼上聚会,商量组织‘潮社’,砥砺学行,联络感情,但是不谈政治。当晚个人自我介绍,大家进行讨论。对我的结论是:性格外向,情感重于理智:自我中心,个人重于团体;好胜心强,胆大而不心细;观察力弱,决断力弱,不能临机应变;但若事先准备,又很精灵,还有记忆力强。这是几个老同学对我的评价。”
1942年
此前,许同学从军,在昆明的中美空军机要秘书室工作一段时期。此时,中国的抗日战争进入艰苦阶段,西南联大有一批学子从军。
一月。
“1月10日我被分配到机要秘书室工作。……机要秘书林文奎少校是清华大学地质系毕业生。……他的文才武略都令人敬佩。”
“林秘书还要我做过两次读书报告。第一次讲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在中美空军的会议室,居然可以公开讲马克思主义,可见林秘书的开明,也可以看出我当时在政治上是多么幼稚。第二次讲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
我读到这节也颇感意外。林秘书请许渊冲在中美空军会议室讲这些左翼的红色的内容,说明什么呢?
7月25日
“下午到西城根天祥中学找小万,碰到校长邓衍林,他是联大师范学院研究生,听说我要复学,就请我在天祥中学教高三英文,因为小万、家珍等都在天祥兼课,所以我答应了。晚上到新校舍,和小万、彼得、匡南谈到复学的事。”
8月13日
“今天秘书室租了一辆马车去游大观园,我在园外游了六百米,也不觉得累。又到园内游,碰到匡南同大学生夏令营来了,又和他同游了五十米,真是游泳日了。”
1942年9月,许同学大四了。
9月16日
许同学短暂从军后,正式复学了。
“今天看选课表。……下午同匡南去大观园外游泳,租了一只小船,我在杨柳树下游了一千米。”
10月29日
“晚上翻译Thackeray(萨克雷)的Vanity Fair中关于女主角Becky Sharp(蓓姬。夏普)的一段,在茶馆里读给彼得和匡南听。彼得说译文应该力求简练,不用多余的字,像鲁迅的那样。我翻译时只求忠实,却不够通顺。我认为问题不在简练,鲁迅的译文精炼,但也不够通顺。问题是如何解决忠实和通顺的矛盾。”
此后的日记没有提到匡南。不过,此后的大学日记一共只不过9页纸。
(1944年欢送联大同学、天祥中学的教师参军合影)
左1、彭国涛(美国十四航空队),2、许渊冲(AVG秘书室),3、5、万绍祖(中国空军领航)及女友蒋怀明,4、邓海泉,6、熊中煜(史迪威炮兵司令部),7、8、谢光道夫妇(后为中国空军气象研究所所长),9、万兆凤(AVG作战室),10、刘匡南(汉武帝101代孙),摄影者孙永明(印缅远征军孙立人师部)(以上名字后面的注释均为原注)
(从日记前后文看,我有点怀疑1944年这个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