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9日
又:这篇怀念三舅舅的文章第一部分在微信公众号发出后,引发了家族群中意料之外的反响。尤其是曾经受惠于三舅还健在的那一辈人,更是心潮澎湃。有的读后泪流满面,有的回忆起他全额资助自己从初中读到大学……,匡南舅舅去世已经快70年了,家人们谈起来仍然感叹激动不已。
这也让我想起来,1983年,我读研究生期间因事路过北京,特地去清华大学校医院看望此前从未谋面的三舅母;2007年,我母亲81岁,与亲戚7人相约去北京探亲,专门去看望了86岁的三嫂,即刘匡南的遗孀。母亲回来后告诉我,在北京火车站,她一眼就认出了匡南的儿子。她俩从未见过面,互不相识,也无人介绍,但她一眼就认准了那人是刘家的后代。……
五、刘匡南刚来西南联大,许渊冲似乎巴不得与他形影不离
看了许渊冲日记,就会明白,刘匡南与许渊冲虽然不同系,刘匡南是气象系,许渊冲是外文系,但刘匡南是许渊冲最好的朋友。
刘匡南11月19日到西南联大,从这天起,接连十天,许渊冲的日记没有中断,除了11月26日日记没有记事,每天都记下他与匡南的活动。
1939年
11月20日
“匡南同他大哥恢先来了。他大哥是南昌二中1929年毕业生,考取公费留美,是我们中学时代仰慕的模范。”
刘恢先不仅是许渊冲他们中学时代仰慕的模范,也是我读中学时学习的榜样。他是我的家族亲人中成就最高者。他获得康乃尔大学博士学位后,曾任教于浙江大学和西南联大。之后任职于美国的公司与大学。鼎革之际,他迫不及待地携妻儿从美国回来,任清华大学教授。1954年创办中国科学院建筑研究所,即后来的工程力学研究所,任终身所长,中科院学部委员(即后来的院士),被世界地震工程界誉为世界地震工程学之父。
(2007年,我访问中国科学院工程力学研究所,在门厅处与大舅舅的铜像合影)
我大舅1950年从美国回来任清华建筑系教授,所以他是清华校友不奇怪,但他从未在北大任教,也未读过北大,为何也列入北大校友呢?后来,我明白,是因为西南联大教授这段经历。所以,西南联大于我有亲切感,一是有三舅舅毕业于那,二是有大舅舅曾是那所大学的教授。
我2015年第一次去外公老家,那时母亲年事已高。听人说,旧社会许多人家有点钱就买田买地,但外公家有点钱不买田买地,而是供孩子上学。我由此感到刘匡南的父亲刘行谦这个人很了不起。他的观念和品格都非常难得。在刘家的近现代家史上是一个关键的核心人物。作为父亲,作为大哥,都是难得的完美。
没有田地但土改时刘行谦五兄弟都被划为地主。其部分原因是由于工作队长程贤策的极左操作。文革后我看到北大著名教授乐黛云的回忆,记述了她当年跟随程在吉安土改的经历。文革的红八月时期,时任北大中文系总支书记的程,经不住血统论红卫兵的多次毒打,自杀于北京香山的树林中。当革命吃掉自己儿女的悲剧落到自己身上,我不知道他死前如何认识在我的家乡那一段青年激情。
刘行谦活着时,我与他划清界限,从不去见他。到了晚年,我才慢慢认识到他的珍贵价值,才被他一张旧照片中悲天悯人的眼神所震撼和冲击。他的命运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更是时代的。他在文革的69年离世,如今已被平反昭雪,他的名字和事迹上了莲花县志,也与声名显赫的红色将军甘祖昌并列在村史展览室最显赫的位置。……
11月21日
“上午到新校舍上英国散文,下课后同匡南在一个小馆子吃了两碗糯米饭,他也要来南院搭伙。”
“下午在北院上英诗后,同匡南去武成路洗照片为学生证用,同时我们还合照了一张相。”
“晚上同匡南在大观园路散步。阴历十一夜的月亮,一路上的模糊树影,远方的朦胧山色,幽静秋月的小河流水,使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观楼。在中学时,匡南天天准备考大学,舍不得花时间在月下散步,今天却是大观园的风景很好,随着时间和环境的改变,他心情也变了。”
喜欢月下散步,是许渊冲这个学外国文学的大学生心性与气质的体现,难得有学理工的刘匡南陪着她。
“回南院后,我给他看茀生、符达、含和、其治(南昌二中几个同学)等的来信,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永泰。”
你看,这一天,从上午到晚上,除了上一节英国散文课和一节英文诗歌课,许渊冲整天都和刘匡南在一起。
11月22日
“上午课后,同匡南去注册,同在一桌吃饭。”
“晚上同看电影,《春梦梦断》,就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回来时,在咖啡馆吃了两客牛奶蛋糕。谈到做人问题,我承认我总自以为是,既不了解别人,也从不为别人着想,所以群众关系不好。”
与前两天一样,也是一有空,就与刘匡南呆在一起。
11月23日
“晚饭后同匡南去莲花池,回来后再同吴琼去同济大学找二中同班柴宏业”。
11月24日
“下午同匡南去校医室检查身体。晚上他送我两张在四川的照片,一张后面写着‘在泸县第一个孤寂的中秋节时摄’,他不知道,就是在那个中秋节,我正远在千里外的赣州,收到了他从泸县寄来的航空信。那时我真高兴,哪里想得到他会孤寂呢!”
11月25日
“中午,恢先大哥来找匡南,同我们去华山南路西餐馆吃西餐,每客两元。……”
11月27日
“同匡南去选课。从入学注册、办学生证、检查身体、包饭入伙、暂住宿舍,直到选课为止,我陪他办好了全部手续,这也算是弥补了分别两年的缺陷罢。”
不错,自从匡南新来咋到西南联大,许渊冲每天陪着他办理各种手续,尽了地主之谊。
11月28日,
“匡南开始上课。第一堂微积分上课时他还没有起来。第二堂经济学简要没有找到教室。联大太大,新来乍到,还摸不清东南西北。第四堂,我陪他去上英文。”
“晚上带匡南到师范学院图书室看书,知道地方就好办了。”
匡南正式上课的第一天,还摸不清头脑,许渊冲出手相助,带他熟悉新环境。
六、刘匡南搬到新校舍去住,许渊冲仍然隔三岔五地与刘匡南在一起
12月上旬,刘匡南搬到新校舍去住,但吃饭仍在南院。许渊冲12月份的日记,还有不少记录与匡南有关。
12月4日
“匡南搬到新校舍十一号宿舍去了。晚饭后他坐在我床上,换上新皮鞋,打个新花样的鞋带结,然后,很久不这样客气的对我说:‘我走了!’”
连打个新花样的鞋带结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我算服了许同学了。
12月7日,
“匡南已搬去新校舍,但还是在南院入伙。今天轮到他采购了,我就陪他去府甬道菜场买菜。我拿钱,他记账,我选菜,他提意见:上午要一个水豆腐,下午要一个什么菜。我付钱时粗心大意,他有时不放心,小心在意地再数一遍。……买菜本来是实用的事,没有多少美感,但两个人买却比一个人有趣。也许这就是培根说的:友情能使快乐增加一倍,甚至能使无趣变成有味。”
“晚上,我们又同吴琼去看苏俄电影《夏伯阳》。……我说喜欢夏伯阳的性格,匡南笑着说:‘因为你像他嘛。’谈到性格,我很暴躁,他很温和,但性格相反却并非合不来,也许是相反相投罢。”
12月23日,
“匡南物理考试几乎得一百分,非常高兴。”
这天是星期六,“晚餐后去新校舍过周末,匡南、绍祖、慕蠡、家珍和我五个人玩扑克牌,玩到十二点,回南院太晚,就和匡南同床睡了一夜。”
12月28日
“晚上,同匡南、吴琼去同济大学找柴宏业,商量在昆明的十个二中同班新年聚餐的事。”
12月30日
“上英国散文时忽然空袭警报,就从匡南、吴琼、兆凤躲到山谷中去打桥牌。解除警报后,同去美生社淋浴,晚餐在光华街小店吃三角钱的鸡。晚上睡新舍上铺。”
12月31日
“下午理发后,同匡南、吴琼、兆凤、绍祖去福照街东月楼和同济大学柴宏业、云南大学洪尚德、易营道,中正医学院丘建春、欧阳筱源十个二中同班同学会餐,每人三五元。”
这天是1939年的最后一天。刘匡南到西南联大与许渊冲重逢40余天。我突发奇想,如果舅舅生前知道他自己被许渊冲如此频繁地写在日记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