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4日
一、我偶然间得知舅舅刘匡南与许渊冲的关系
我决定挤出一周时间来完成这篇文章,是因为如果我不写,就没有人会写。最近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不做就没有人做,这种事情即使别人看来意义没有那么大,我都应该挤时间做。如果我不做,一定有其他人做的事情,我倒不一定要着急做了。
很可惜,我是在许渊冲走了之后才知道一些与我的舅舅刘匡南有关的信息。
许渊冲生前是北大著名教授,中国翻译界泰斗级的人物,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2014年8月2日许渊冲荣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系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有一次,我偶然在央视看到关于他的专题,董卿跪着采访他。听到他的普通话中浓重的南昌口音,我就猜他是南昌人。但我一点没想到,他会与我有啥关系。
许老100岁的时候曾出版他西南联大的求学日记。知识界当时热潮汹涌,作为他学生的俞敏洪极力推荐,当时也有几个朋友向我推荐。那是原汁原味,八十年前的大学生日记,躲过了那个烧日记的年代而留下的珍宝。我自己在网上零星地看了一点点,我还是完全没有想到他跟我有什么直接关系。
资中筠先生(能称先生的女士总是不一般呢)读了日记后说:“有挚友之间感人的情谊,也有对不喜欢的人的贬评。还有追女生、写情诗、自己的复杂心情。”我哪里会知道,其中“挚友之间感人的情谊”,排第一位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就是我三舅舅呢。
人们往往忽视偶然性。但是在人生中,偶然性常常开辟生活的道路。我最近一次遇到的小概率事件,被它所激发和启发,就是在网上非常偶然地发现了我的三舅舅与许渊冲几十年前的一段友情。
有一天下午,我休息几分钟,偶然看到网上有人问,刘匡南是谁?因为他看到那本热卖的许渊冲西南联大求学日记中,有关刘匡南的记叙最多,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老天爷,刘匡南是我舅舅呀。于是,我用许渊冲和刘匡南两个词搜索,在网上看到一篇许渊冲回忆,原来,刘匡南是许渊冲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
许渊冲的大名早就知晓,而且我还知道他是江西老表。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舅舅刘匡南,竟然与许先生关系如此亲密。
刘匡南是我三舅,我母亲喊他三哥。在西南联大毕业后他即在南京前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任职,1949年后在北京中科院地球物理所工作,副研究员,中央气象研究所研究员,兼北京大学物理系副教授。他不幸于1957年12月因医疗事故去世。由于去世早,才36岁,有关他的信息,家人了解也不多。我在记事后没有见过他。
许渊冲这篇珍贵的文章无意中给我极为难得的信息。说高三时他与刘匡南合住一室。因为用绿色纸当窗帘,他称之为绿宫。文中许先生说刘匡南是刘邦九十一世孙。我不知道,这个信息是否当年三舅告诉许先生的,还是许先生自己查询的。我母亲生前告诉过我,她娘家的家谱保存完整,是刘邦的直系后代。按我的蔼南姨妈的回忆录,刘匡南应该是刘邦的九十三世孙。
接着,我又在网上读到中国外文局翻译院 2022年6月24日发表的《许渊冲旧照修复上色 还原译界泰斗诗意青春》,说“为纪念译界泰斗许渊冲先生诞辰101周年,中国外文局翻译院专门选取许老部分生前旧照,进行了修复上色”。在这篇宝贵的文献中,有刘匡南与许渊冲的几张合影和简单信息。文章在三舅名字后面注明刘匡南是汉武帝101代孙。
(原照片注:1938年中学毕业时六位同学合影,前排左1为许渊冲)
我看这张毕业照,一眼就认出前排右一,是我的三舅。因为我看过他生前一些照片。下面这张中科院讣告中的照片,估计摄于1956年,尽管时间过去了18年,他模样和神情几乎没啥变。
由此,许老头于我,增添了几分亲切感。可惜,许先生活了一百岁,他生前我完全不知道三舅与他的关系。我1992年在北大住了半年,1994-95年,又在北大附近的人大住了一年。那时候许渊冲才70来岁。此前和此后我也多次去北京。如果早一点知道许渊冲和舅舅的关系,我肯定会去找他呀。我一定会去和他好好的聊聊他的西南联大和我的舅舅的事情,那就一定会从他那知道三舅的不少珍贵信息呀。真是大遗憾。
此前,从母亲的讲述中,只知道三舅是一个极端聪明、富有正义感、极为勤奋的人。他36岁去世时已经成就卓著。我想,如果他像许渊冲那样活到百岁,该有多大的成就啊。
这个下午的偶然发现引起我的高度兴趣和好奇,心情有点激动。我立即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在当当网上下单购买了许渊冲《西南联大求学日记》。 当年许渊冲日记上市时,网上很热,我当然知道,但只在网上看了一点片段和介绍,完全没想到里面有刘匡南的介绍。我有几个友人都买了,也看了,并推荐给我,但谁也没有告诉过我其中有刘匡南的信息。这不奇怪。事实上我的朋友中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有这么个舅舅。同时,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到一本刘匡南1956年出版的科普小册子,他57年就去世了。
(左边这本新生日记,许先生说,是在我的老家吉安买的。)
第二件事,在我母亲系的家族微信群里发布了刚才网上搜到的信息。
刚发不到半小时,就得到与刘匡南同辈的家人证实,许渊冲南昌二中毕业六人照中,右边第一人正是三舅刘匡南。在日记本的这张照片的人物说明中,将前排右一写成了贺其治(后来是国际宇航院士)。我在网上查贺其治的履历,从其毕业于(重庆的)中央政治大学外文系,一直从事的是外文和法律方面的工作,后来确是国际宇航科学院执行董事和院士,江西永新人,这些信息,可以确定就是许渊冲日记里那个贺其治。不过,从院士简介里说他省中肄业,却是江苏常州高级中学校友,来看,猜测他可能1937年离开常州高级中学而去了南昌一中或二中?网上查到的贺先生的照片只有一张,甚至专门的贺其治纪念馆也找不到他的照片。仅以找到的照片论,其头部轮廓和脸部五官样貌与此照片右一之人怎么也对不上。我觉得这里有着明显的错误,当然,我没有把握。
(晚年的贺其治)
按常理,这个人物说明,应该给许渊冲先生看过的,但我已经无法去询问远在天堂的许先生了。(在我读到的部分页码中,明显的错误发现了好多起。此处不论)从小与刘匡南一起长大的长辈肯定地答复我,照片中人就是刘匡南。
另外,在江西工作已退休的一位表哥回复说,他出生于庐山(匡庐)所以取名匡南。他的出生地是三宝树景区广场北面的红色大殿堂的房子里。后来住的别墅房在会址附近。表哥说,他有一个同学是庐山文明办主任,对庐山名人别墅很有研究,出过专著。但可惜,也没查到当初匡南他们住过的地方。
为此,2023年,我特地重游庐山,去了匡南父亲刘行谦的摩崖石刻所在。当年刘行谦任庐山森林局长,康有为游庐山时与之过从甚密,有对联相赠。可惜文革破四旧时,康有为的字帖流失,至今下落不明。我专门去庐山植物园访求,也没有得到刘行谦父子更多信息。
(刘行谦在庐山的摩崖石刻之所以能够躲过文革破四旧的风暴,应该与老红卫兵不知道他是何许人有关。)
二、刘匡南不仅是许渊冲的中学同班和室友,而且在抗战的中学南迁逃难之中,刘匡南是许渊冲的难友和知友。
很快又读到了许渊冲的一篇回忆《我只喜欢一个人走自己的路》,其中特地谈到刘匡南:
“和二中同学刘匡南同坐一辆汽车离开南昌,他在我的纪念册上写道:
1937年12月13日,与许君不期而遇于车,沿途休息于八都最久。遂相与散步村之附近,复坐于鲜见大树下闲谈,觉既别于二中,相见甚难,不料犹遇于兹,然自今以后,必难有此乐矣!因执笔记之以为念。”
许渊冲写道:“平平常常的几句话,但是我这个初离家门的游子读来,却有了不平常的意义,仿佛字里行间凝聚了一片乡情似的。后来二中迁到永泰,每逢月夜,我喜欢同匡南、燮昌,在赣江之滨散步,望着滚滚北流的江水,仿佛它能把我们滔滔不绝的乡思,带回遥远的南昌。这时我们最爱读的诗句,是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拿到许渊冲《西南联大求学日记》,我首先翻开后面的索引,发现有关刘匡南的占据最多、最大的篇幅,有106处之多。于是,我沿着索引的顺序,阅读有关刘匡南的段落。
第一次提到刘匡南的,是1938年的11月4日的日记,这是回忆他们中学南迁到永泰的时候:
在永泰的第一个月夜,恰是久雪之后,我同(阳)含和、(贺)其治、(刘)匡南等在河滨看了落日。归来时发现一轮寒月,高照在远山积雪之上,相映而成一种说不出的奇趣。
“我们走堤上回去,好不好?” 匡南第一个提议。
“好的。”我(许渊冲)第一个响应。
“路太远了”,是含和的反响。
其治、燮昌也说不愿意走远路。
“既然大家都不愿意走堤上,那就不走好了。” 匡南也改变了初衷。
但我(许渊冲)看到这样好的景色,真有点舍不得走了。但又不好勉强大家,只好质问匡南:“他们不愿意走堤上,那没有办法。你第一个说愿的,为什么又不愿呢?”
“为了服从大家的意见。” (刘匡南回答)
“大家的意见难道就是对的吗?你的意志为什么如此不坚定呢?”(许渊冲说)
“我的意志不坚定,所以我服从大家。你的意志坚定,你一个人走堤上去好了!”(刘匡南说)
说完,他生气似的催着大家走了,只剩下我(许渊冲)一个人站在堤上。但他(刘匡南)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来叫我:“渊冲!”
“什么”
“来!”
“不!”
“不来算了!”说完,他(刘匡南)真的走了。
我(许渊冲)这时也生气了,回转头来就往前走。但在堤上走时,忽然给寒风一吹,气又息了。抬头一看,前面一个人也没有。觉得这样一个人走,实在有点恐怖,哪里还有心情赏月?终于不再走了,于是站在堤上,望着他们的去路:
“匡南!”
没有回答。
“匡南!”
“什么?”很低,很远。
“来!”
说完,我(许渊冲)就在堤上等着。渐渐地我听到一个脚步声自远而近,慢慢的我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转角的树影下。啊!匡南到底来了!我胜利了!
以上,是我不厌其烦地全文录下许渊冲日记里的文字。那个堤上雪月交辉的日子,是1938年的3月14日。许先生是在8个月后回忆写下的,可见那个月夜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许渊冲后来在补记里说,这是他70年前生活的一篇实录。现在看来,似乎也是他一生孤军奋战的一个缩影。(P17)
在这个回忆中,许先生写下的细节,可见他与刘匡南在性格上有明显差异,却又有着深厚友情。那是在1938年的江西,在日本人侵略国土,他们在逃难路上的故事。少年人的率真和少年人的脾气,跃然纸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