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者卧底了盗墓团伙,他说这地下世界太刺激了|身边的陌生人26

文化   2024-07-23 21:49   北京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年年初,民警蒋述给自己立了个“富二代”人设。他不是变得虚荣了,而是为了破获盗墓案件,把自己伪装成了收藏爱好者,试图打入盗墓圈子。

那段时间,蒋述经常开着辆奥迪车到处收古钱币。新单位、新身份、新形象、新地点,没人知道这是来自另一个辖区的蒋警官。于是卧底行动很顺利,圈子已经知道他这号人物了。

然而还没等蒋述梳理出破案的线索,一通电话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

电话那头,是个叫高猛的黑车司机。

这人虽然不是盗墓贼,但和这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背靠一个延续了三代人的盗墓家族。

高猛张口就问:“你怎么玩起钱币来了?”

蒋述当时心里一惊,他的卧底身份,暴露了。

早在2019年我就知道高猛这个人了,当时他刚来到紧邻派出所的美食街,在那里趴活开黑车。这人看一眼就知道身上有秘密,而且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不是我以貌取人,他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一道从眉毛延伸到下巴的刀疤,常戴的黑色鸭舌帽根本遮不住。再加上长得高高大大,还总喜欢穿一身黑,连我这个警察都不敢主动坐他的车。

高猛真的不像个正经的司机,他开的车是费油的老款现代索纳塔,运营成本明显比其他同行高。

正常的黑车司机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忽悠住运管、交警、乘客,但他却总是沉默寡言,甚至和同行都很少交流,以至于好多人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最怪的还是高猛这人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消失,过个三两天才会再次出现在街头。

最容易发现他的时间是下午,那时候街上人少,他会凑到其他黑车司机的牌局旁边,发根烟听大家聊一会。

要不是因为一场意外,我大概不会和高猛扯上关系。

那天大清早,图侦队的同事打电话说美食街附近有两个惯偷,需要我这边出人伺机抓捕。我刚叫上人准备出发,电话又来了:两个惯偷已经完成行窃,而且看上去已经意识到自己被警方发现,上了高猛的车就开始逃跑。

从下手到跑路,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分钟,这绝对是业内顶尖水准。这年头大家很少带现金出门,小偷这行只有少数能卷的人还有口饭吃。对办案民警来说,能抓现行也算是机会难得。

我这边来不及去堵高猛的车了,任务就从抓人改成了寻赃。纵观整条美食街,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中间两个大垃圾桶,一起的同事面露难色:“不管了,翻!”周围的群众可喜欢看我们翻垃圾了,有个老太太心疼我们,特意把自己的拐棍递了过来。

“别淘宝了,人抓到了!”

我再接到电话,高猛的车已经被堵在了一公里外的铁道口。被盗的是一部苹果手机,但赃物却是从高猛的座椅垫下找到的。

两个惯偷说高猛是同伙,高猛一直在喊冤,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他们。但是他解释不清赃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坐垫下面,案件一时间僵住了。

也该高猛倒霉,他本来就有前科,又被惯偷咬死了同伙的身份。更要命的是,警察走访美食街上的其他黑车司机时,大家都对高猛“不熟”,没有一个人给他说话。

幸好当天晚些时候有其他同伙落网,再加上收赃的手机店老板,这些人全都不认识高猛。

从清早搞到晚上10点多,高猛的嫌疑总算被排除了。但还有侦察员不死心,第二天在美食街附近转悠,打探高猛到底有没有秘密。

其实高猛除了2000年因为故意伤害被判了两年半,就没有其它前科了。而且他这人是个死脑筋,开黑车没少被罚款,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混盗窃这行的。

所长觉得我的判断有点道理,考虑到这几个刑警队的人老在派出所附近转悠也不是个事,白费功夫说不定中午还要讹所里一顿饭,于是就让我去沟通。巧的是蹲守的人也觉得高猛只是外型像坏人,干脆借坡下驴撤了。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高猛的“恩人”。  

这事过去了一年多,2020年10月我要出差,坐上了高猛的黑车去高铁站。路上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高猛令人意外地热情。此时他终于扛不住油耗,换了一辆老款比亚迪,正巧收音机里正在放我们那边的陈家古堆将要进行抢救性挖掘的新闻。

我俩都聊到兴头上了,我说自己接触过陈家古堆被盗的案子。没想到,高猛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岳父一家子就是那边的人。”他拧掉了收音机对我说:“盗墓世家。”

在我们这边,盗墓的人名声非常差,甚至被视为晦气。说谁是干盗墓的,就等于在骂对方是短命鬼。

如果你托古玩店的老板找一件藏品,开玩笑说老板迟迟不给消息是因为墓里信号不好,老板肯定会当面发火。

哪怕是走街串巷收购老物件的“地皮客”,我们俗称“铲地皮”的人,都会强调自己只是倒买倒卖,你喊错了叫他们“炒地皮”,他们还挺高兴,就好像自己真是有钱的房地产老板。但是如果有人嗤之以鼻地嘲笑“不还是盗墓的”,他们能气得现场跟你干架。

关于盗墓遭报应的事情太多了,我家街对面的老牛,年轻时候只是短暂接触过盗墓,后来嫌来钱太慢就转行卖假古董坑外行人。他有个远近闻名的漂亮女儿,可惜是个疯子。

高猛的家人也充分证明了盗墓会遭报应。他老婆姓吴,吴家三代人干盗墓,除了岳父善终,其他的人包括高猛自己都没有好下场。

他岳父的父亲死刑、大舅子死刑、二舅子在逃、三舅子坐牢、老婆瞎了一只眼、高猛自己毁容加坐牢两年半。仿佛全家受了诅咒一样。

自从高猛成为吴家的女婿,他这辈子算是彻底和这一家人背负的罪孽分不开了。

本来高猛在工厂安安稳稳地当着工人,因为坐牢,工作丢了。其他人因为工厂倒闭,还能拿着安置金自谋职业,高猛出狱后真的是分文没有。因为有前科和脸上的刀疤,他找不到工作,连当保安都没人敢要他。

高猛的老婆小吴就是因为这些事哭瞎了一只眼睛,她总是戴着墨镜,一个人在美食街支摊子卖早点。这一家子的人都和盗墓脱不了关系,高猛的儿子参军过不了政审,连累得下一代都没了出路。

高猛经常消失也是和盗墓有关。比如附近农村修高铁线路,挖出几个古墓,考古队闻讯进驻现场。这种时候高猛绝对会蹲在现场,像个看热闹的群众一样,一杯茶一包烟耗上一天。他一边听着附近村的人讲各种奇奇怪怪的传说,一边观察人群中是否隐藏着盗墓贼。盼望着能获得一点二舅子的线索。

一晃得有二十来年,无论是警方还是高猛,都找不到这个二舅子的踪迹。我有点看不明白,为什么高猛对找人这事如此上心,但是看他的表情,多少能感觉到这件事对他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那就是隐姓埋名了吧。我们也有很多抓不到的逃犯,一跑就是几十年的那种。”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安慰高猛。

“真那样倒是还好,就怕是死在古墓里了……”高猛自言自语地说。

“这怎么可能。”对于高猛的担心,我认为完全是庸人自扰。警方会组织专业人员勘察盗墓现场,盗洞都是要回填的。

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吴家的盗墓案,当年哥仨带着高猛去盗墓,被人发现还动手了,最后跑的跑抓的抓,盗洞里并没有发现死人。但高猛不这么认为:盗洞并不是直上直下的,也有在中间拐弯横着挖,此时要是洞塌了人肯定活不成。

“那天我被打晕了,大舅子和三舅子跑了,谁敢打包票说二舅子出来了?万一洞塌了或者被那群村民抓住,打死埋了?”高猛看我不相信,有点愤愤不平:“再说了,就算是跑了,难免还会去盗墓。被黑吃黑了又有谁去报案?等发现了早就不知道过了几百年了!”

高猛说虽然平时没人提起这事,但是每到过年过节,桌子上总会留一双筷子。也就是这个时候,老婆小吴会痛哭不止。弄得高猛不敢回岳父家,过年搞得和过关一样。

这些年来,高猛跑黑车勉强有点收入,他每天会把五十或一百块现金塞到手机壳里,这是固定交给老婆的保底钱。再多赚到钱,他会收一些小叉子、瓷器胭脂盒之类的古玩把件。

老婆小吴见不得高猛和古玩扯上关系,但是他还是偷偷逛古玩市场。

我感觉,主要是因为高猛有心结,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和盗墓这行保持一点关系。但是我想不明白,高猛如此执着地寻找这个二舅子,到底能给他、给这个家带来什么。

一切的起点都源自2000年的晚秋。那年高猛还是吴家的准女婿,他高大帅气还是钢厂的轧钢工人,算是一表人才的理想女婿。那天他帮吴家干完农活,想着最近没少向岳父表现自己,也许今天正好可以趁着氛围到了,正式提亲。

可是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今天吴家人的状态和往常不一样,三个舅子看起来都心不在焉,仿佛不怎么想搭理高猛。

他只好在吴家门口徘徊,一直等到了天黑。当地有没入门的新女婿不能在岳父家留宿的习俗,但是女婿在门口站得越久越表示有诚意,以后才会被视为本村人。

高猛怀疑自己还没得到三个舅子的认可,实在憋不住就问了小吴自己还有什么没做到的。小吴当场笑了出来,她说几个哥哥今晚有事情要做,“你一个外人不方便打听”。

“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和我说说呗。”高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们去发财,当然不跟你说。”小吴笑着对高猛说:“去发死人财。”

看高猛一脸迷茫,小吴直接问:“挖古墓,敢去吗?”

两个人正说着,吴家兄弟已经收拾妥当。三舅子背着一个竹筐跟在大舅子和二舅子后面,高猛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虽然他们还是一身农民打扮,但状态明显和平时不同。

高猛急于向这一家子人表现自己,竟然脱口而出:“有什么不敢的!我和铁水打交道的还能怕了下地!”

吴家兄弟本来不愿带高猛趟这个浑水,但是妹妹小吴已经把事点破,而且高猛早就算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于是关于吴家的黑暗面,正式展现在了高猛的面前。

高猛岳父的父亲老吴,是个不太安分的农民。因为常年在古墓群附近的土地耕种,渐渐学会了寻找墓穴的本事。这里是2000多年前一个战国古城的废都,附近全是墓葬区,只要是脑子活一点的人就能看出自家地面总有长势不是太好的地方。

这种地方大概率是人为夯实的土地,也就是古代墓穴所在的位置。当年老吴第一次盗墓还是为了跟邻居打赌,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真找到一座战国古墓,挖出了青铜器,这还是解放前的事情。

老吴之所以一直没出事,是因为他绝对不碰带封土堆的大墓,这算是吴家的家规。

一来是因为大墓未必能出好东西,毕竟千百年来早被各种人筛过无数遍了;二来是附近村子都是同姓大家族,是守陵人的后代,大墓所在的土地自然是人家的地盘;三是因为盗大墓动静大,太显眼容易惹上麻烦。

即使老吴谨小慎微了一辈子,靠着零敲碎打地挖文物让家族在乱世延续了下来,但是解放后不久,老吴就被枪决了。可惜老吴的教训没能震慑住吴家的后人,这次三兄弟瞄上的是一座战国大墓,指望着干这一票发大财。

去墓地的路上,大舅子一直在吓唬高猛。

大舅子说自己曾经跟着几个老师傅在陕西学盗墓,赶上了一个下大雾的夜晚,大家轮流下去打盗洞,没完没了地干了好久还是打不到底。

大舅子被打发回窝点拿干粮,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到现场,发现人都不见了,只有几个麻袋和竹筐丢在地上。

大舅子后来四处打听几个师傅的消息,结果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他们。当地人盛传这是盗墓触怒了古人,这几个倒霉蛋被古墓吞没了。

高猛听大舅子讲了一路鬼故事,当时是有点怕的。几个大舅子借坡下驴地劝他回去,但是高猛怕被小吴瞧不起,铁了心要去看一会“家族事业”。

高猛已经忘记他们四个人走了多远,只记得背了一大堆工具,累得想脱光膀子。直到他借着月光,影影绰绰地看见前面有一个小山般高的大土包。

高猛被安排在大土包下面放哨,大舅子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旦感觉情况不对,赶紧往上面闪手电,然后自己跑路,千万别管身后发生的事,也别管他们哥仨。

确定高猛已经藏好,大舅子还给他留了一把大砍刀防身。高猛就在下边仰着头,看着三个舅子爬上了古墓的封土堆。约莫过了20来分钟,一声闷响把蹲在草堆里的高猛震得心发慌。古墓被炸开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高猛发现远方的夜色中突然出现了好多星星点点的火光。就算高猛再没经验,他也能看得出爆破惊动了周边的村民。来不及多想,高猛赶紧对着上面闪手电。

一下、两下、三下……他清楚看见了顶上的两个身影,只是分辨不出是谁。

高猛知道,还有一个人没上来。但是远处的火光已经越来越近,他听见了叫骂的声音。火光更近了,甚至可以闻到浓重的酒气,听到了外地口音,隐约看见了一张张极度愤怒的脸。

“其他人呢?告诉你们,都别想走出去!”带头的人仗着人多势众,死死盯着孤身一人的高猛。

高猛最后向上面望了一眼,还是没见到第三个人影。

他提起了防身的大砍刀,决定赌一把,给三个舅子拖延一点时间。

在混乱的火光中,高猛挥了一刀。他似乎砍到了人,但并没有砍实,至少没有看到喷涌而出的鲜血。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然后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脸上、脑袋上已经缠了厚厚的纱布。他不敢张嘴,疼。他试着转动眼睛,瞥见了两个坐在床边的警察。

警察说高猛砍中了一个人的肩膀,肉都豁开了,轻伤一级。至于高猛自己,被村民打成了脑震荡,脸被豁开了。查不出动手的村民是谁,但是村民们说自己是“古墓巡护队”,就是来抓高猛这帮盗墓贼的。

高猛知道这其实是黑吃黑,但他没有证据,生生咽下了嘴边的话。多年后他才把这行里的事情研究明白,其实当时村民们已经盯上古墓了,人群中的外地人就是村里一些闲汉勾结来的职业盗墓贼。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下手,被高猛的舅子们抢了先。

办案民警在高猛昏迷期间,已经把事情摸清楚了。在现场抓到了高猛的大舅子,现在审高猛,就是为了找到在逃的二舅子和三舅子。

“全都完了。”高猛的心当时就凉了。只是他还报有一点侥幸心理,咬死了说自己不知道在盗墓,只是被带去干农活然后走散了。

被关押起来的大舅子把盗墓的罪过全揽到自己身上,让高猛洗脱了参与盗墓的嫌疑。

警方知道高猛的角色无关紧要,最后高猛落了个故意伤害罪。大舅子是早就被盯上了的大盗墓贼,算上这一起未遂,直接死刑。

自那晚之后,高猛的人生彻底变了。

未婚妻小吴哭了不知道多少场,还带着年迈的老娘去公安局闹了好几回。高猛的岳父倒是坦然接受了一切,这个家因盗墓而兴,起了大屋养活了四个子女,到了自己年迈时才被清算,已经很划算了。

当他得知三个儿子一个死刑、两个被通缉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高猛毁了。”

临终前,他嘱咐女儿小吴:等高猛出狱,两人就结婚。吴家亏欠高猛。小吴真的等到了高猛出狱,虽然此时已经是物是人非。

出狱后,其实高猛见过几次三舅子,而且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提到这个三舅子,高猛总是显得不太自然:“这人一次比一次奇怪,像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

起初三舅子还能回忆一下当晚的经过,说自己和大哥分头跑了,没见到老二。后来一说这事就开始大吵大闹,赌气似的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听完高猛的描述,我了解了一下他这个三舅子的案子。

当年他逃到外地靠打零工为生,时不时接点盗墓的散活。他总是独来独往,只参与小型墓葬的盗掘,涉案价值不大。他落网的那个案子是一座小型土坑墓,挖出一把青铜剑卖了4000块钱。

这种零敲碎打的盗墓犯罪其实很难被发现,碍于村子里错综复杂的宗族势力,警方的突破点主要集中在销赃环节。毕竟对于盗墓贼来说,如果没有销路,挖出来的不管是金子还是石头其实没区别。

三舅子就是在销赃的时候,被古玩店老板给举报了。过程相当简单,老板说去取钱,然后拖时间等警察来抓人。当地警方在三舅子的破窝棚里发现了一把火药枪,还有使用痕迹,说明他这几年并不安分。

警方顺藤摸瓜,把三舅子合作的盗墓团伙也抓了出来。这个团伙当然没人为三舅子说话,都指望着举报他来立功。他们曾经差点和三舅子动手,因为想要黑吃黑。

他们说,有次想要抢走三舅子挖出来的陶器。只是没想到,三舅子掏出火药枪开始发疯了。他把陶器要了回来,端详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面前被挖穿的古墓,一脚把陶器踩了个粉碎然后扭头就走。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闹这么一出,但是三舅子的刑期一下升到了十三年。

本来他也有立功的机会,只要供出高猛的二舅子的线索,可以少坐好几年牢。但是他却说自己这些年逃避法律制裁不断盗墓,就是为了找这个二舅子,挖出什么文物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觉得这人一定是死在某座古墓里了,这是吴家人的宿命。

三舅子被抓之后,高猛在家的日子更加烦躁了。他说每天只要等孩子出门上学,妻子就会蒙着被子哭,说自己害了全家。高猛觉得自己哪里是出去跑黑车,分明是躲这个老婆。

但是一想到自己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还有个人愿意陪,自己也无话可说了。而且老婆小吴说过,看着高猛出去开车有正事儿干,心里多少能安定一些:“万一拉的客人就是老二呢?万一遇到了知道老二消息的人呢?”

后来高猛加了我微信,我问高猛微信名咋叫“品味人生”?劝他得向前看,别品味了。

高猛笑着给我打了个这个比方:“我这辈子就像是参加了一桌高档酒席,结果吃的太猛一口就噎着了。等去卫生间整理好回来,酒席散了。”

“你儿子知道这些事情吗?”我有点感慨就随口问了一句。

高猛说不敢告诉儿子:“这盗墓世家的名头,还是彻底断了好。”

高猛决定亲手斩断这些事。但是往事就如同村子外随处可见的,深不见底的盗洞一般,像黑洞似的不断拽着高猛。他常常回家,就能听到媳妇在哭,像个祥林嫂那样哭自己那生死不明的二哥,这等于是变相逼着高猛要去把人找到。

而高猛也以为,找到了二舅子,就能洗刷整个家族的污点——这个二舅子,是家族最后一个没有明确结局的人,把这个人的事儿搞明白,这个家族可能就有结局了。结局就是都盗墓了,都付出了代价。

他要解开所有心结,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后来,高猛又消失了。我再见到他已经是2024年年初。

此时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罗锅,腰弯得很低,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唯一没变的,只有他脸上的那道骇人的刀疤。

当时局里接到了一封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报信,信里说有人盗墓,但是案发地点只写了“某某村南头一片岭子再往后”。

收到举报信不久,我给自己弄了个新身份:一个玩钱币的富二代。这个身份有个好处,除了上等级的古钱币,多数是可以合法交易的。通过这个人设,我可以让自己变成圈子里的老板。

本地最底层的盗墓贼有一套规避侦查的手法:快速盗挖,不管东西值不值钱统统拿走。这些人对古墓的破坏性最大,完全是洗劫。之后就是等圈子里的老板提需求,要什么就给拿什么。

这些文物有的一等就是十多年,等到盗墓贼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间从哪里挖出来的。即使办案民警明知眼前的文物不是传世品,想搞明白来源也得费非常大的功夫。

这段时间我频繁出入古玩店和花鸟市场,专门寻找一枚枚刁钻的古钱,越是莽钱和五代十国魏晋南北朝之类的偏门古钱我越要。由于圈子不大,文物贩子们很快就知道了我这个开奥迪的年轻老板。

我没想到的是,这件事传到了失踪已久的高猛耳朵里。当我看到高猛的手机号出现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脑子里就像被雷劈了一样:“他回来了?找到他二舅子了?他知道我在查案?”

“蒋警官?”电话那头是高猛没错。

“是我。”

“我还在路口那边跑黑车,这两天刚回来。过来坐坐?”

四年不见,高猛似乎吃过不少苦头,但是他完全不想说这段事情。而我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在我卧底的敏感时期,突然找上门来。

“你怎么玩起钱币来了?”高猛问出这话时,我就知道自己的任务藏不住了。

我反问他:“你还在找你那个二舅子?”

高猛突然开始给我回忆2020年发生在淮河边的一件往事。

那年我们县区有个地方发大水,冲坏了一个破码头,很多古钱币也被冲了出来。高猛想去拣点钱,然后等着收文物的人上门找自己,顺便能打听二舅子的消息。他去了现场才发现,河滩上人比石头还多,都在搞直播,还有带着金属探测器找古钱的人在被警察驱赶。

高猛一时无所适从,直到身边出现一个戴了满身珠串的老头,嘲笑似的看着人群说了一声:”傻。”

高猛心情不好,回嘴说:“你骂谁呢!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你说谁傻?”

“小伙子你不懂,想要古钱你就去西边的村子。五铢钱论斤卖,想要多少有多少。”

高猛直接开车十几公里找上了门,意外地发现了一点关于他二舅子的线索。

“你看,就是这个。”高猛掏出一个只能说是铜片的玩意,跟我说这是五铢钱。这一阵疯狂卧底和伪装,我也学了不少钱币知识,他给我看的钱烂得不像样子,我连接都懒得接。

“你也成了行家了啊。”高猛说自己收了几斤这种破烂古钱,又找当地农民搞到了一些坛坛罐罐的陪葬冥器,算是进了一批货,然后开始在鬼市练摊。

为了不让人认出来,他和我一样隐藏了身份。高猛是个长发遮眼罗锅腰的农民,我是个穿着浮夸戴个墨镜的老板。我俩的轨迹就在这一个个古钱上交汇了。

这次高猛算是舍得下本了,他在圈里甚至有了外号“破烂高搞破烂”。不值钱的五铢、汉晋两朝不值钱的墓砖陶罐,他都收也都卖。别看他收的东西破,但是保真。

高猛说二舅子肯定没有死在古墓里。他在圈里偶然认识了黑哥,然后又知道了黑哥以前认识二舅子。他估计至少在那晚之后,二舅子还和别人合伙盗过墓。

这个叫黑哥的人,手里还有存货,他也是从这些人口中听到了我这个“富二代小老板”在收古钱。

黑哥恰巧也是我们局的重点怀疑对象。但是直接抓黑哥没用,他现在的身份是刑满释放人员,除非抓到现行,否则很多事情他不认账谁都没辙。

盗墓和文物买卖是一整个链条,就像泡烂的挂面,一筷子下去面条肯定断,得连锅端。

我让高猛牵个线,一起给黑哥做个局:“帮我找他见面吧,审讯时我帮你找二舅子。”

“成交。”这就是高猛找我的目的。

这次,我愿意被他利用一把。

没过多久,高猛把消息带回来了:黑哥手里有好东西,可以在一个旧小区的古玩门面房交易。

看到这个地址,我当时就不高兴了:“你这不是纯坑人吗!”

交易地点虽然是门面房,但是那地方连导航都找不到。开车进去的路都是单行道,就跟一个死胡同一样。如果我身份暴露,肯定会被堵在里面脱不了身。黑哥敢出面做交易,这就表示他还在当盗墓贼,身边必定有帮手。

“万一我被认出来,被打死了都不一定有人知道。那你也别想找你的二舅子了!”我当着高猛的面说了狠话。

听到我不帮忙找人,高猛也炸毛了,他撩起头发帘子瞪着我:“你说怎么办吧!反正就这一个机会,不能不明不白!”

“那你得听我的!”

“成交!”

两天后的下午,我坐着高猛的黑车去了约定的门面房。我没办法完全信任高猛,这一路上我都在默默辨认地标,生怕他给我带去别的地方。我心里计划着:大不了买了东西就走人,他二舅子和我的小命比起来,还是我比较重要。

终于到了古玩门面房,门口贴着的“古玩玉器”四个字已经快看不清了,那玻璃门都不知道多久没擦,卷闸门只拉起半扇,屋里也没开灯黑得啥都看不见。

老板是个带着各种手串的大光头,我刚做好心理建设走上前去打招呼,一脚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把我吓了一跳。

光头嘿嘿笑了一声,说前几天出差去了一趟河南,我刚踩到的是一大包宾馆里的牙膏洗发水。

我仔细一看,里面至少有几十个小袋子,说明这光头住了挺长时间宾馆。至于他去河南干什么,八成和盗墓有关。

我走进了门面房,把高猛打发走,转头问光头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光头没接茬,给我递过来一根好烟。我没嫌弃,直接点上抽了一口。这种时候如果不接烟,可能会被怀疑是警察。

这店里真是乱得无处下脚,二十多平的屋子被各种东西摆满,从刀枪棍棒到罐子碗碟瓷器玉器,古董架都不知道多久没擦了,上面还挂了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东西。

里面实在太黑了,我只能确认内部的格局:老板身后有个大镜子,镜子后面还有间小黑屋,黑屋里面有个楼梯,估计房子还有二楼。

我心想:“这不妙啊!”

更不妙的是,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就在门口瞎转悠,我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我能确定的是,这俩人绝对有个是黑哥。

“给我看货吧。”我继续催光头。

“别急,再抽一根。”外面转悠的人走了进来,又给我点了一根烟。他们看着我把烟抽完,才进入正题。

光头拿出一个画着松鹤图案的布袋子,这东西在我们当地是死人的时候家属装答谢礼用的,正常情况下,里面装的是矿泉水肥皂一类的礼品。

平时大家会觉得这种布袋子晦气,光头这会儿一连串从里面掏出四面铜镜,跟哆啦A梦的百宝袋一样,就是土块哗啦啦掉了一地。

光头说:“汉代的真品铜镜。”

“东西不对。”我拿起看了看,沾了一手土。

“老板,你可别跟我开这个玩笑。”光头没想到我来这一出。

“我说不对那肯定不对,破烂高就这么坑朋友?你看这锈迹,怎么看都像是酸腐的,你要是没有好东西,我可走了。”我得激他一下,不能一直被他们试探。

“你等着。”光头转身拿出一本古钱币册子让我随便挑,还说“假的我现场吃了”。

我翻了第一面就把册子扔桌上了,纯忽悠人。我这么一闹,这三个人多少都有点不淡定了。

黑哥终于开始和我说话,他保证这些东西都是从盗墓现场收上来的,“当年这些铜镜五块钱一面从农村收上来的,跟着一块收的还有饭琀、屁塞什么的。放了几十年都没人动,你到底识不识货!”

我没在这个话题跟他们纠缠,把话头拉回古钱币上:“你这都订成册子了,我起码得看看边缘的锉痕吧。就给我看正反面,我买个屁!”

我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假装去观察古董架上的东西,顺手点开高猛的微信拍了拍他的头像。然后我继续给在场的三个人上强度:“全是假的!”

没想到,光头真承认了:“这都是唬外地老板的玩意,但是面前的铜镜和古币,我用爹娘发誓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是真的,但是不这么闹一下,我就没办法联系高猛了。“谈谈价吧。”我又坐回了座位,先从铜镜开始谈。气氛终于缓了下来,报价从六千被我一路砍到一千,“你当年五块钱收的,怎么好意思要我这么贵”?

光头说:“这样,你扫给门口小店一千块钱,给我买一箱酒。”这是逃避打击的方法,他拿到酒后会再跟小商店的老板把钱换回来。虽然不算高明,但真要是被警察抓了,也可以狡辩一阵子。

我和光头又谈了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开始准备付钱。这时高猛又开着他的黑车过来了,只不过这次里面坐的是我们抓捕组的同事。

黑哥被抓住了。他还挺能装,非说自己一眼就看出来我是警察,但是他不相信警察懂文物。黑哥摇晃着脑袋说:“老子赌输了。”

“吴老二是怎么回事?说出来我给你记上态度配合,笔录里加你几句好话。”我得兑现给高猛的承诺,就在现场立即对黑哥进行讯问,打听高猛二舅子的消息。

“你问他干啥!”黑哥瞬间警惕了起来。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绝对知道点事情。

此时我吩咐高猛在外面等着,只要问出来头绪肯定第一时间跟他说。其他兄弟们我也交代了,高猛要抽烟要喝水要吃槟榔都管够,钱记我头上。“他算我朋友,又给咱们帮了这么大忙”。

“干我们这一行的,都不得好死。”黑哥看出来我这是在帮高猛出头,他终于肯说实话了。

令我惊异的是,黑哥跟赎罪似的承认了所有事,因为他家也是“盗墓世家”!黑哥仿佛在讲述家族历史一般:“我一说你就明白,S型双龙玉佩你知道吧?90年代我大哥在南边挖出过一模一样的,一出锅就卖了五十万,九几年的五十万!”

黑哥他大哥不到50就死了,他大哥好赌,那件珍贵无比的双龙玉佩被他输在了一个小澡堂隔间的牌九桌上。那时候他大哥盗来的玉器都是成塑料袋的装,可见当时有多么疯狂,这些东西到今天自然也是不知所踪,多数都消失在赌桌上。

高猛的二舅子其实顺利逃脱了,他躲在盗洞里的一处岔口,直到外面人渐渐少了才敢出去。

往上爬的过程中,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伤了脖子。在外面避风头的前两年,二舅子惊恐地发现自己脖子上的伤口长出了鸡蛋大小的瘤子。

因为被通缉了,他不敢去正规医院,小诊所也说不出来这是什么病。敷药、吃药都不管用,瘤子一直在变大。

他顶着个瘤子到处乞讨,后来瘤子大到没法让他睡觉的程度。他也看开了,找到黑哥想最后碰碰运气,再挖个古墓多少给家里留点东西。万一被抓了,国家也许还能给自己看病,死了就拉倒。

名副其实的“一个头两个大”的二舅子回来了,他化名江老七,准备干最后一票。其实他不化名也没人认得出来。他在进山盗墓的半路搭了个小窝棚,工具都扔在里面,黑哥有时候去送点吃的和矿泉水。

还没来得及盗墓,黑哥发现他已经死了。当时正值夏天,尸体很快腐烂发臭。黑哥没给这个朋友送最后一程,直接把他丢在了大山里。

听到这些,高猛有些恍惚。他不停地撩着自己的头发帘子,然后坐回自己的黑车。我听到他在说:“好,挺好。多多少少有个结果,谢谢了。”

自此以后,高猛安心跑他的黑车,不再三天两头搞消失了。我俩偶尔见面,还会点头打个招呼。又过了几个月,黑哥的案子快要起诉了。也就是送卷宗那几天,高猛打电话约我再去路口的黑车上见面。他剃了个平头,人长胖了不少,脸上的刀疤都给撑开了,状态明显好了很多。

“二舅子没了的那个山,全是树。人进去都没法下脚。”他试图寻找尸骨,但是失败了。他在山脚下祭拜了一番,还挖了一碗土给二舅子立了一个空坟。我们警方也出人找过,一样没找到。

我不知道怎么劝高猛,只能听他倾诉一般地说着各种事情。他听说那个山里面埋了个清朝大官家的小闺女,没结婚就死了所以没进家族墓。他居然开玩笑说,也许能给二舅子配个阴婚。

事情算是彻底结束了。有时候我会仔细端详这段时间收来的一枚北魏时期的永安五铢钱。

“永安”这两个字,恐怕是高猛这一家子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吧。

高猛对我说:“总之是谢谢了,需要用车就微信联系吧。”他还说,这一家人该付出的代价都已经付完了,现在应该不是晦气的“盗墓世家”了。他老婆小吴知道了消息后,开始和高猛计划拼个二胎。

虽然不知道人到中年还能不能怀上孩子,但总感觉,对高猛来说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听蒋述讲完高猛这半生的故事,我一直在想,高猛为了找人折腾了24年,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明面上看,他做的这些是为了让妻子小吴放下心结,至少别哭着过完余生;也是为了给这个家族的故事找一个说法,有了说法就有了结局,有了结局也许就能重新开始。

但在高猛内心深处,他真正过不去的坎是不知道如何原谅年轻时的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知道心里的怨恨不能施加给妻子,所以变着法地折腾自己、惩罚自己。

高猛变成了困在过去的人,一切仿佛都停留在了2000年深秋的那个夜晚。很难想象如果他始终找不到二舅子的消息,余生会被晦暗的往事撕扯成什么样子。

作为旁观者,我们很可能会觉得高猛做的这些事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这其实是一个溺水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在否定掉自己的人生后,又捡回了一点点活下去的意义。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插图:大五花

本篇11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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