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外遇到最危险的事:比枪击和毒品更致命的,是房东涨房租|穷人的律师01

文化   2024-08-31 21:08   北京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律师朋友,名字叫路可退。
他的工作很特别,在美国给最穷的一群租户们做法律援助,让他们不至于被房东赶出家门。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希望,人们能在绝境中依然有路可退。
在他生活的小镇上,他最怕听到的消息,就是房东又涨房租了。
因为这意味着,又要有一群租户因为交不起房租被赶出家门。他又要来活了。
今天这个故事,路可退遇到了从业生涯里年纪最小的客户。
为了让这个男孩的命运,不至于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惨,他做了一件自己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


我在美国纽约州的一个小镇做民事律师,但不一样的是,我只打一种官司,就是帮镇上最穷的一群人处理各种住房问题,让他们不至于无家可归。
前几年大家都戴口罩的时候,纽约租户援助法案到期,被逐出家门的租户数量达到了1960年以来的最多。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穷人。
而一旦因为交不起房租被逐出家门,“驱逐记录”将作为一份失信证明,伴随他们的一生。至少在租房上,任何房东都能因此拒绝将房子租给他。
来这以前,我看过一项统计,说65%以上有驱逐记录的人,都会在街道上度过余生,他们将再也回不去。
那时我以为是夸张,后来才发现这可能是真的。
我在的小镇,唯一的主干道上有一家加油站,旁边是一家711,那里聚集着最多的流浪汉。在711和加油站的缝隙之间,尿渍混着汽油味一起发酵。
那些流浪者,或坐或躺,嘴巴微张,眼神木讷地盯着711玻璃门里进进出出的脚。他们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盯着,就好像灵魂都被那一双双脚带走了。
而我所在律所,也是一家法律援助机构,需要尽可能阻止这些人流落街头,不再向下滑落。
2023年冬天,我又接到了一通求助电话。
来电的人叫阿材,19岁,是我接过年龄最小的客户。他失业了,欠了房租,即将被房东赶出家门。他补充了一句,我们已经是他找到第十家法律援助机构了。
听起来就好像,我们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我接下了这个案子,并安慰道,“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这话既是说给阿材,也是说给我自己。因为我也正面临着人生前20多年来最大的危机,这事谁也不知道。

四天前,小镇正在下暴风雪,我收到了分发案件的同时传来的邮件,标题后面跟着一个红色的叹号,点开邮件,表头也写着大大的“紧急”。
通常,这意味着我们的当事人已经被房东告上了法庭,如果输了,他将被驱逐出家门,并背上所有房东都能查到的“驱逐记录”。
我们的当事人阿材, 已经拖欠了整整五个月的房租。房东提出了驱逐的程序,法庭审理日期在18天以后。
一般而言,我们会在第一次审理的时候,以当事人准备不充分为由,向法官申请延期两周。
而在此期间,我们可以和房东达成支付协议,让房东停止驱逐程序。
当然,房东是不会吃亏的,所以要想达成协议,只有证明我的当事人有钱。眼下最快的方式是帮他申请到美国教会组织的援助,全额支付拖欠的房租。
大致了解情况后,我拨通了阿材的手机号。
电话接通,对面一片寂静,似乎在等我开口说话。
“嗨!” 我先问了个好。
十秒钟的沉默,对面才慢慢说:“嗨, 你能帮我吗?” 语气低低的,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在墙角罚站的孩子。
几番安慰以后,他的话才慢慢多了起来。自从来到这个纽约北部的小镇,他一直租住在这个房子里,房租按月缴纳。原本他在餐厅做服务员,但新冠以后,餐厅倒闭,他也就彻底身无分文。
“那你现在有工作吗?”我循例问了这个问题。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结果不言自明。
“阿材, 你还在听吗?”
“我不想被驱逐!我只有19岁!我不想睡在街头!”电话那头突然爆发出吼叫,然后是阵阵呜咽声。
露宿街头的压力,对19岁的孩子而言,是不可承受的重量。
“好的,你放心,我们会尽力帮助你和房东协商,也会帮你和教会贷款。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的预期也不乐观。
大家戴口罩的三年间,纽约租金翻了整整三倍,而阿材的房子翻了将近五倍。房东一边提高租金,一边把付不起更高昂租金的人请出家门。
请走这一茬,下一茬财神爷就能住进来了。他们才不管财神爷身上是不是打满了补丁。
对此,政府选择袖手旁观。因为房东组织往往是政府重要的支持者和赞助商,因此美国政府往往不愿意得罪这些金主。眼下,政府的帮扶项目都到期了。唯一能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援助的,是教会组织。
他们往往会提供一笔几百到一千美元不等的援助,甚至有的时候会直接付清所有的欠租。
结束和阿材的通话后,我拨通了教会组织的电话。我们和这个组织打过很多次交道,简单介绍情况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
“哦,是这样。但,你的当事人只有19岁?”
“是的。”
“那他为什么不找工作?”
“如果他能找到工作,就不用来申请你们的救济了呀!”我似乎找到了一条充分的反驳理由。
“可是,耶和华喜欢勤劳工作的人。他年纪这么小,却不工作,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对面的声音遥远而冷漠,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我打了其他几个教会援助组织的电话,回复也都类似。
他们都说,上帝不养懒汉。
求助无果后,我拨通了导师的电话,询问怎么样才能帮到这个19岁的少年。导师说,“现在的核心是帮他找到工作,这样我们不仅有可能争取到教会的援助,还能增加和房东谈判的筹码”。
“可要怎么帮他找工作呢?”
“也许,我们可以先见一见他。”
这个案子被标记为“紧急”,我正想要出发,导师却拒绝了,他说周末不加班,这是原则问题。
我整个周末都过得焦躁不安。因为电话那头的男孩和我年龄相仿,经历也很像。
我不久前突发疾病,手术前,我始终担心自己付不起手术费,就连躺在手术台上,我都在问:这是保险能报销的吗?一旁的医疗助理则微笑地告诉我:别着急,没关系,都会解决的。
当我在手机上最终收到要支付的费用,折合人民币大约是12万,保险公司只能报销其中的五块一毛五时,我彻底崩溃了。
我拖欠着一笔巨款,悄悄联系医疗领域的法律援助律师,希望有人来帮帮我。
而我的页面始终显示:排队中……
说来有点可笑,这样自身难保还需要法律援助的我,却格外想要快一点援助阿材,帮他处理好住房的问题。我总觉得,说不定未来哪天,我匹配上的法律援助律师也会这样想呢?

次周的周一,我才见到阿材。
阿材进门的时候,办公室里光线昏暗,他扑闪扑闪的眼睛和一口白牙在微弱的光线下格外显眼。
他皮肤黢黑,个子很高,腿极长极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一番寒暄,我们跟他讲了目前的解决方法——我们会帮他申请延期14天开庭,争取和房东谈判的时间。而阿材要做的,则是努力找到一间新房,或者,一份工作。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呢?”导师问。
“我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后来餐厅倒闭了,我和他说过了!”阿材的情绪突然激动,抬手指着我,似乎是在指责我没有和导师同步情况。
“那你后来找其他的工作了吗?”我努力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
“没有!没有!除了服务员,我什么也没做过!我不知道怎么找工作,我身边的朋友都找不到!没有地方可以要我!”
他近乎歇斯底里。
“求你们帮帮我,我不是故意不交房租的,前几天我为了交房租,甚至把床垫都卖了,现在睡在地板上,你不信可以去看。但房东还要涨价,我根本交不起!”
他的语气,从祈求,又突然转为激烈。
我知道,大部分面对首次驱逐的当事人,特别是对自己未来充满期待的人,情绪大概都会如此激动。无论我们如何从程序上拖延,在最后一刻交不上房租,等待着他们的只有警察极端暴力的执法。
我想起了两周前自己见证过的惨剧——
我的客户是一对被驱赶的母子,50多岁的母亲,和十多岁正在上中学的儿子。他们欠了房东三个月的房租,在最后一刻也没有还钱,于是被法官勒令驱逐。
那位母亲舍不得这个家,也害怕警察上门。那是她第一次面对警察,所以让我们陪她一起等待。
我们到了她家以后,几个人围着桌子坐着,谁也不说话,而那位母亲只是一遍一遍地摸着旁边沙发的把手。
很快,门外传来了警察粗暴的砸门声。门锁被砸开,冲进来两个别着警徽的壮汉,腰间别着手枪和催泪喷雾,宣读完驱逐令后,母子俩就在他们的监视下,走出了自己的家。那位母亲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随后,家里所有东西被丢出,那对母子拿着收好的包袱,沿着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此刻,我和导师都明白阿材歇斯底里的原因,却也知道,只有帮助他找到工作,才能向教会组织证明这个男孩不是“懒汉”,得到援助资金,再和房东谈判、甚至祈求,让对方别赶走男孩,他一定能付起房租的。
这是除了祈求上帝让奇迹发生外,我们唯一能为这个男孩做的事情。

过了很久,阿材终于平静下来,“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好难受,你知道那些人怎么刁难我?我之前找工作,老板一直在啃肋排。我问了好久,他吃完肋排以后,就直接把骨头吐到我的脸上……”
阿材的学历不高,在就业市场的选择又少,几乎只能做服务员之类的工作。而在2022年的小镇,购物中心永远是空荡荡的,餐厅几乎是集体性的倒闭,我学校附近有一家开了16年的中餐厅,也在那一年倒闭了。
我记得新闻里说,那段时间纽约市有一整条街的餐厅集体性关门。
这样的经济衰退也波及到了阿材,他突然失业,再找工作时又经历了歧视。
所有事情堆积在一起,足以压垮这个19岁少年找工作的信心。
“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去找工作,怎么样?”
“你怎么陪我?”
“我跟你一起,在中央大街上一家一家地问,看有没有人愿意招服务员。”
导师有些诧异地看向我。我没有理他——他20多岁就从法学院毕业,在一家法律援助组织工作了二十多年,然后获得了常青藤大学的教职,怎么会理解找工作的痛苦?
而我从法学院毕业找实习的时候,连续被拒绝了两个月,拒信如同小镇的暴风雪一样飞来。我找到了学校的职业咨询老师。她给我的建议是,去小镇的主干道上,拿着我的简历,敲开每一家律所的门,然后问,你们需不需要一名实习律师?
今天,我又想到了那个戴着花镜的老太太颇为离谱的建议。毕竟,大部分餐厅都没有线上招聘,敲开每一家餐厅的门,问他们是否需要一名服务生,似乎是个靠谱的选择。
我继续盯着阿材,他最终在我的注视下点了头。
那天镇上刚下完雪,铲雪车以极快的速度把主干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但街边的店铺旁,依然残留着雪白的痕迹。
阿材裹了一件厚重的大棉袄,穿了条紧紧的牛仔裤,更显得两条腿像两根杆一样。再往下,是一双黑皮鞋,显然努力擦拭过,但又没擦干净,反着半白不白的光。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开铺平,我才看出来是两张手写的简历。
我笑了一下,拉着阿材来到镇上的公共图书馆,用几乎已经跑不动的Windows勉强排了版,其实只有两行:第一行,姓名联系方式。第二行,曾在某家餐厅工作,当过服务员。
“你还有别的经历吗?志愿者也算啊!”我看着阿材。
阿材笑了下,一句话都没说。
我心里后悔——多余问这个问题!
但一张A4纸,就打两行字,实在是不好看,最后,我们在一页里放了两份简历,打出来裁好。
半张纸的简历,在风里飘飘荡荡。
就这样,我们敲开了第一家餐厅的大门,餐厅经营泰国料理,主事的是一个移民到小镇的女人。
“吃什么?”
“我们不吃饭……你们缺服务生吗?”
女老板愣了一下,“我们现在不缺服务生,你们在找工作?”
“是的,如果你有任何可以提供的职位……”
说完,我回头看了一下阿材——现在想来,大概想的是日剧里的那种桥段,我在前面鞠躬说,给您添麻烦了,阿材在后面也鞠躬回一句,麻烦您了!
餐厅里没有人接话,静得出奇。
“好吧,那打扰您了!”我留下了那破破烂烂的半截纸。出来以后,阿材看看我,一句话都不说。
我能感觉到他的沮丧,就接了一句:“没事,我们会找到的!”勉强冲他笑了一下。
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接着,我们又走进了第二家店,是一家天津餐厅,老板是天津人,出了名的蛮横。我本来不想进,但想到之前帮她处理过和隔壁商铺煤气费的纠纷,挽回了一些损失,还是想试一试,说不定她能卖我个面子。
这家包子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我们等在队伍中,直到前面的人都买完单,我才走上前:“阿姨,您缺人吗?”大妈中文比英文好,我直接说了中文。
“嘛?缺人?不缺!你们这些做学生的,还是得先学习知道不!爹妈送你们出来,不容易!”
“阿姨您误会了,不是我,是我这个朋友。”我赶紧把阿材推到前面。
“嘛!我一个中国餐厅,咋会用一个外国人?闪开我这!嘿,五号桌,你内包子好了,自己拿醋!”
老板扭头去拿包子。只有阿材,听不懂我们对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姨,我之前也帮您处理过那个燃气费的事,您看……”
“那一码归一码!别挡道,闪开我这!嘿!六号好了嘿!”
老板第二次转身拿包子的时候,阿材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主动扯了一下我的手,意思是,我们走吧。
我们扭头,又走进了第三家店,和随后的十数家店,是日料店,还是印度餐厅,我已经记不清楚。中央大街的街道很长,有那么多家餐厅,每家餐厅的门上都写着“open”。
我们推开一扇一扇的门,又从一扇一扇门里退了出来。
阿材和我终于走不动了。我们在街边坐下,把身子靠在后面半人高的积雪上。
他说,“我就知道,我找不到一份工作。我就知道,我没有什么希望。”

阿材玩着地上干枯的树枝,突然跟我讲起,他10岁那年,父母突然失踪了。
更确切地说,是弃他而去了。
他被社会组织抚养长大,没上过大学,甚至没有读完公立高中。因此服务员是最好的工作选择。
“我当时还不到18岁,我想,做服务员,之后就可以去做厨师。我很小的时候,那个社会组织带我们去过一次纽约——纽约诶!我们在街头走,隔着大大的玻璃,看着那些厨师在里面炒菜。”
“天呐,我觉得那真是…..太美丽了。”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听到一个美国人的纽约梦。
“我一小时赚15美元,算上小费,我一个月就可以攒几百块!干个五六年,我就可以去报厨师学校!我还可以去学别的,我小时候就被班里同学歧视,但他们都说我画画画得好,我要是去做时尚,当一个美发师,肯定也很酷!”
“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餐厅倒闭了。我的钱都交房租了。房东还想涨价!你知道,他们这些房东手里有着十几套房,我这点小钱,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我是想交啊!可是,我交不起可怎么办啊!
我给很多法律援助组织打电话,他们都说,客户太多了,让我去找别人——你们是我找的第十个法律援助组织了。”
阿材房东的律师,一小时收费上千,他的房东名下有数十套房产。
“你知道,我的房子很破,经常断水、断电,甚至在冬天断过暖气。那天的气温零下,我不知道做什么,只好在房间里跑步,然后喝水管里冰凉的水解渴,然后继续跑步,一直跑啊跑,最后累得不行,直接睡着了。”
讲这些的时候,阿材正把地上的积雪攒成雪球,一个一个码放好,也不丢出去,静静地在街上摆满一整排。

他说,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如果搬出了这个月租400的房子,他将再也找不到一间更便宜的房子。他也不敢把房东告上法庭,因为如果法庭判决合同解除,那就意味着他将彻底流离失所。
“我真的很感谢你,你愿意陪我一起找工作。我真的很惧怕找工作。因为永远在被拒绝,人们说,你不行,你不行。我从小就一直听着这样的话长大。但谢谢你陪我一起。”
阿材抬头看着我,大大的眼睛亮亮的。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走吧,我们去找下一家。我不想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于是,我们推开了下一家店的门。
生活时常会把这个19岁的少年压垮,但生存的本能,让他别无选择,只能在痛苦过后,继续推开下一个餐厅的门。
路的尽头是一家烤肉店,推开门,我没想到碰到了一个老熟人,迈克。
迈克是中东难民,留着一嘴标志性的胡子,身材魁梧。三年前,迈克来到这个小镇,也曾面临过房东的驱逐,最后是我的导师帮他找到了程序上的漏洞,争取到了三个月的时间,他才免于被驱逐的命运。
后来迈克开了一家烤肉店,华丽转型成了老板。他有一种侠客一样的仗义,后来我们办社区活动,他经常作为“往期客户”来帮我们站台。
我向迈克介绍了阿材的情况,“这个男孩和你的经历类似,他现在想找一份服务员的工作”。
迈克听完笑了笑,“你也知道,我们店不缺服务员。”
他停顿了一下,“但你可以来我这里上班,我按照正常的薪水给你。毕竟,我们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嘛!而且,他们,”迈克指了指我,“帮我那么多,我当时在美国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也没有钱。他们帮我保住了我的家。”
于是,阿材终于找到了新工作——一名烤肉店的服务生。待遇和之前一样,15美元一小时。
“我知道被驱逐不是他们的错。这个国家太脆弱了,没有给人留失败的余地。”迈克倒了一杯酒,看着我笑了笑。接着,他又给阿材倒了一杯可乐——阿材还没有满21岁。美国法律规定,21岁以下不得饮酒。
不得饮酒的阿材,已经面临被驱逐的命运。
离开迈克的烤肉店,我又拨通了教会的电话,告诉他们阿材找到了工作,想要申请援助。
教会又开出了条件——“虽然阿材有工作了,但是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按时缴纳房租的人,因此我们需要房东开具的证明,证明阿材是一个‘优秀’的房客。”
新的要求又来了。
一个贫穷的男孩想要得到帮助,就得不断的自证,刚证明完自己不是个懒汉,现在又要让别人承认自己优秀。谁知道教会组织还会不会提出新的要求。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所谓“上帝不养懒汉”,不过是一个借口。只是面临驱逐的人太多,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没有资金。
我给房东发去邮件,大致意思是,很抱歉我的当事人欠了你的钱,但他是个好人,希望交上房租。现在,他已经找到工作,未来也有付租的能力。希望能设置一个还款议程,他保证可以按时把钱还上。
直到开庭前一天,房东依然没有回复我消息。

第二天开庭,是在小镇的民事法院。法庭不大,没有宽门大院,乍一看,像一个小办公楼。
我在法庭门口见到了阿材,他今天穿得和去面试那天差不多,只是上面换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衫。阿材说,衬衫是迈克借给他的,让他看起来正式一点。
小镇的法庭像个半圆形的剧场,中间的舞台是法官席,原告和被告在观众席稍微靠前一点的座位。小额诉讼和驱逐通常在同一天上午进行,所有的原告和被告都要坐在法庭里,等候法官大人的传唤。
点到谁,谁就去原被告席上开始表演。表演结束,再回到席位上,再次成为一名观众。
随后,我的导师来了,我们确认了今天只做一个简单的延期。正说着,阿材提醒我们,从未露面的房东和她的律师走了进来。
房东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穿了一身服帖的黑色风衣,优雅而得体。后面跟着她的律师,四十多岁白男,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导师拉着我上去打招呼,随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今天决定申请14天的延期。”
他希望房东能意识到,我们可以在庭前和解。
如果阿材在两周后,有足够的钱证明自己可以还清欠下的房租,那么法官很可能强制要求和解。此刻和解,就可以帮房东节省两周的时间。
房东和律师没有理睬我们的意见。
房东往往都是这样强势,我和阿材对视,他眼里满是恐慌,我拍了拍他,“都会好的。”
紧接着,法官入场,是赛思法官,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镇上只有两名民事法官,小镇的律师都对他们极其熟悉。赛思法官是我们学校的校友,他生长在纽约曼哈顿的一个穷人家庭,住在廉租房里,后来靠开车养活了自己,并在30岁时进入大学,攻读哲学学位。随后,他到我们学校读了法学博士,几经辗转,成为镇上第一名黑人法官。
这是一个很同情底层租户的法官,也鲜少刻意刁难他们。
赛思走了进来,全体起立。全体坐下后,他故意打了两个超大声的喷嚏,全场传来阵阵笑声。
这是赛思开的一个玩笑,意思是,今天真冷啊!
他总是喜欢在法庭上开奇怪的笑话。
紧接着,赛思打开卷宗,“让我看看,谁会成为第一个和我聊天的幸运儿——但也不一定,说真的,我今天早上没喝咖啡,我也不知道一会能不能听清你们的陈述。”全场又是一阵笑声。
庭审一场接一场,台上时常爆发出并不激烈的笑声。这是赛思又在调侃当事人或者法律条文了。
我在观众席听着赛思乏味的笑话,和阿材对视了一眼。
他可能是全场唯一笑不出来的人。
阿材坐在我旁边,一会看看法官,一会看看我,一会又打量打量我的导师,实在憋不住了,他趴在我的耳边问,“法官会批准我们的延期申请吗?”
我说:“一定的!”
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又悄悄在我耳边说,“你的手出汗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内心和他一样紧张。
我们相视一笑,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下一个,阿材——”
赛思法官喊号了,他故意把音调拖的很长,来获得一点喜剧效果。
我们站起来,准备走向法庭。
这个时候,房东举手示意。我和导师对视了一眼,我们期待已久的时刻到来了。
果然,房东的律师在最后一刻申请了庭外谈判。
这个决定对她而言并不吃亏,因为法官还没有开始审理她的案子,如果谈不拢,她还可以拉着我们回到法庭。
此时提出暂停,不过是给双方一个机会。
赛思法官一笑。他当然愿意看到租户和房东和解,我们走出法庭大厅的那一刻,他还忍不住在后面提醒,“记得回来哦,我在这里等你们。”
我们被法警安排到了一间纯白的会议室里,小镇刚下完雪,阳光从巨大落地窗里照了进来,把整间屋子照得惨白。
会议室的中间,是简单的白色塑料桌椅。房东和律师进去,径直选了一个背对窗户的位置坐,留给我们一个黑黑的,看不清面目的剪影。我们和阿材坐在房东对面,这次谈判由我的导师主导。
房东的律师首先提出了欠租情况:“两千元,今天必须还。”
房东律师盯着我们。而女房东则在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仿佛这两千块钱并不值得她朝这个会议室里瞥一眼。
“阿材可以还上。他已经找到了工作,一小时15美元,一周可以挣450美元,他很快可以还上。”我的导师争辩。
“那他一周可以还多少钱?”房东律师步步紧逼。
“我想,100美元没有问题。”导师开了个价。
“20周?不行,太久了!”房东律师不依不饶。
我看了一眼阿材,他低着头,强烈但并不温暖的阳光打过来,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知道,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现在只能坐在谈判桌前,等待另外两个人决定他的命运。
“那,115?”我的导师还在划价。
“300一周!”对方律师直接开口。
“这不合理,那交完房租,阿材一周只剩150美元维持日常开销。”我的导师争辩,“而且,如果我们今天延期成功,那你们还要再等14天。不如想想,这两周你们可以获得多少收益!”
导师试图加重自己的筹码,可对方律师却并不买账。
争吵仍在继续。两人嘴里蹦出相差悬殊,却也越来越接近的数字。阿材依然低着头。而坐在阴影里的房东,也依然潇洒地看着窗外,时常盘弄一下自己的短发,或者看看手机,表现她的不耐烦。
2000块,显然不值得她花这么长的时间。
时间已经接近正午,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刺眼,我却忍不住想,我的未来,和医院的谈判,是不是也像这样?
我是不是也会坐在桌前,看着院长或者财务部的人报出一个个天价数字。而我,只能默默等待着法律援助的律师替我决定命运?
“200!”对方律师终于爆出了一个数字。
“190!”导师也还在争辩。
这时,房东轻轻推了一下她的律师。显然,她已厌倦于这15分钟的争吵,这很可能耽误她中午享用楼下的沙拉。
对方律师终于点头应允,随后一笑,“我们都知道阿材是个好孩子。他过去一直按时交房租。我们一会去找赛思设置一个还款日程。他只要按时还款就可以了。”
房东也往前坐了坐,脸上堆满笑容,她显然很满意这个结果。
“哈,是的。只要阿材认真交房租,我们还是好朋友。对了,之前你们是不是要我提供一个证明,我当然愿意提供。他真的是一个好房客,我舍不得他。”随后她又是一阵大笑,并且把名片递给了我们。
“如果又什么需要,随时给我发邮件,我一定会准时回复。”
于是大家握手言欢, 皆大欢喜。
接着,大家回到法庭,观看着新一轮的开庭。
而我,则在法庭外,默默登录医院门户,打开了自己的医疗账单,想再确认一下那个数额,以及,我的法律援助律师有没有回消息。
出于羞耻,我不敢让我的导师知道,我欠了这么多钱。但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他,之前租户们欠了钱,直接跑出国会怎么样?他说,不会怎样,起诉是很难的。
而我最坏的打算,又和被驱逐有什么区别呢?
我再一次和阿材产生了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们生活在巨大的社会齿轮里,但因为一场疾病,或者其他什么,我们随时可能失去我们可能拥有的一切。
最终,赛思法官裁定,驱逐审判将被安排在三周后。如果在三周里,阿材可以按期缴纳房租,那么他的驱逐案件将被撤销。
几天后,阿材给我打了电话,房东给他的房子涨了价,从月租400美元变到了500。但我们劝他不要起诉,虽然房东的行为违背了租户法,但如果起诉她,则可能面临驱逐。
更何况,500美元,也是小镇贫民窟的市场价。


三周后,我们再次在法庭见到了阿材。
教会收到了房东的信,却并没有给他援助。但阿材依靠自己打工赚来的钱,如约交了房租,房东也撤销了指控。
所有人长舒了一口气:这个男孩终于不用被驱逐了,也不用走上街头,成为没资格获得落脚处的流浪汉。
那如同滚雪球一般的贫困命运,终于在这一刻,被我们阻止了。
三个月后,我匹配到了法律援助律师,在他的帮助下,我和医院达成了和解协议,由保险公司承担我的手术费用。提前扣付的款项也都返还到了我的账户。
我的导师始终不知道整件事情,就像他始终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能一直留在美国工作。尽管在找工作的那些日子里,他帮我逐字地修改了简历和求职信,希望它看起来能像英语母语者一样流畅。
六个月后,我决定离开小镇,我又去看了一眼阿材。他和迈克请我吃了一顿烤肉。他说,他现在工作很顺利,准备换一个新房,大概550美元一个月。
我问,“那是不是比你之前的毛坯房好一点?”
他说,“浴室里多个喷头,可能算是一个高级的贫民窟浴室。主要是,我现在的房东要涨价到600美元了。贫民窟我都快住不起了。”
我们仨都笑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贫困具有”滚雪球效应“,那么把日子过好这种事,也能像雪球那样越滚越大呢?今天的阿材家里多了个淋浴喷头,下个月或许就添了沙发,直至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家。
我衷心希望这一切早日到来,而且我很确信一件事,阿材的”雪球“会往反方向转动,绝不是因为他向教会和房东证明了自己不是懒汉,而是他本来就一直在追求美好生活。
追求的路上,这个年轻人只是需要别人多给一点点的时间,和一次机会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一句话,幸福的人生千篇一律,不幸者则各有各的痛苦。
痛苦是并不相通的,甚至很多时候,是不可被理解的。
就像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无法马上理解,为什么这个19岁的少年,面对如此窘境,都不去大街上随便找个工作?直到听路可退讲完这个故事,我才看到了更多的原因。
那是特殊的年份,大家都不爱聚集,餐厅倒闭的倒闭,更何况说招人。而阿材无父无母,出门找工作被人吐一脸骨头,对找工作害怕难受了,也没个人能聊聊。
路可退还告诉我,接下阿材的案子两个月前,他生活的小镇,有四十多个租户被赶走,当时零下20多度。
我问路可退,这些人当中有多少被质疑过不努力?又会不会有像阿材这样的年轻人?
路可退说他不知道,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收到这群人的消息。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愿意理解他们的痛处,为想要过好生活的人,提供法律意义上的援助。
他始终记得一部电影里的情节:醉汉倒在了扶梯上,后面着急上班的人们,都是一个箭步就从他的身体上跨过去,没有人停下脚步。路可退想做的是,蹲下来,拉这个人一把,告诉他明天会好的。
他时常觉得,自己也可能成为那个倒下的人,拽住那个倒下的人,也许就是拽住他自己。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0884字

阅读时长约28分钟

如果你想阅读更多【路可退】的故事,可以点击下面的图片↓

天才捕手计划
捕捉最带劲儿的亲身经历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