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疗师口述:许多女性最大的恐惧,是听见孩子叫“妈妈”|医院奇闻录81

文化   2024-07-06 21:22   北京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我从朋友周听绪那里,听到了一种陌生职业。

她说在澳大利亚,有一种“职业妈妈”,工作就是给别人当妈。

她们被列在儿童保护组织的清单里,有孩子要找人领养,机构工作人员就找到她们,再由澳洲政府给她们发薪酬。

与一般保姆不同,“专职妈妈”没有下班时间,更没有休假,被她们领养的孩子,通常都是身心有问题的特殊儿童,比如自闭症、唐氏病儿童,或者被亲生父母虐待的孩子。

绝大多数“职业妈妈”都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将孩子抚养长大,眼看着孩子离开,再领养下一个,在这种循环里当一辈子妈。

去年,整个澳洲有将近46000名被领养的孩子,一万个领养家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职业妈妈”。

周听绪在心理医疗团队工作,认识很多这样的“专职妈妈”,其中有一个叫霞姨的,是公认最认真、最负责的妈妈,对孩子的爱无微不至。

三个月前,她被警察逮捕了,理由是:虐待。

直到今天,周听绪仍然记得这个故事。经历过这个事件,她才明白怎样能当一个更好的妈妈。

今年三月,霞姨打电话给我,说自己被澳大利亚警方逮捕了。

罪名是虐待她的女儿奈奈。

我在话筒里能清晰听到警察呼机的声音,挂断前一刻,霞姨还在拜托我去她家照顾女儿。

我对霞姨被捕的事实难以置信,她在我的印象中,明明是最负责的妈妈,几乎没有之一。

移居澳洲以后,我发现这里有一种职业,就是给人当妈妈。而且要当就当一辈子。

霞姨就是这样的职业妈妈,六十二岁,像是国内南方来的大妈,说话半中半英,一辈子没结婚,没读大学。她的工作就是在儿童保护机构的收养系统当养母,把残疾儿童接到家里照顾,靠政府津贴维持生计。

而澳洲政府不仅为这些孩子找妈妈,还配备了我们这种心理治疗团队,让孩子在相对健康的环境里成长。

从前年开始,我就频繁到霞姨家里去,她领养的第二个孩子奈奈,就是我的客户。

见到霞姨的第一面,是前年初夏,在咖啡店,当时雨很大,玻璃噼里啪啦地响。霞姨裹着满身水汽,瘦瘦的身子穿一件粉色半旧格子衬衣,背着巨大的黑色妈咪包,说自己就是奈奈的养母。

她说话的时候不露微笑,显得精神又严肃。

我尝试拉近一下关系,于是说:“我以前有一样的包,这个包挺好,里面格子特别多,能放好多东西,其实带孩子挺不容易,我自己就有三个孩子,有时候也挺难管的。”

刚说到孩子难管教这儿,霞姨突然激动了,抢过话要来教我咋办。

“我告诉你,小孩子你就不能惯着,有时候该凶就凶。首先家里每天要有严格的时间表……”

教育我一通,这位家教显然严格的妈妈,才终于开始讲自己小孩身上可能存在的心理问题。

她的女儿奈奈是先天性唐氏综合症和自闭症患者,生理年龄二十二岁,但大脑发育相当于两岁幼儿。她照顾奈奈,就相当于养育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而近年奈奈开始自残,喜欢拿脑袋撞墙,啃噬平板电脑。

最严重的还是攻击行为。看见陌生人,奈奈总是拽头发、揪胳膊,把对方拖到地上扭打。

每当这个时候,只有霞姨可以力挽狂澜,她连说带比划地告诉我自己是如何制止女儿的,显得尤为自豪。

我听着却心里发颤。

我也是三个孩子的妈妈,那段时间,因为孩子们,我陷入了严重的心理问题。

我一直很喜欢孩子,生完二胎又意外怀孕,生下第三个孩子。

我本就缺乏睡眠,好容易放下老三,老大又在喊妈妈。放下老三赶过去,老二见了妒忌,也跟着喊妈妈。

“妈妈”两个字,在那段时期失去了一切温暖的意义,更像是定时炸弹。

有一阵子我就算独自在外面,只要听见有小孩在喊“妈妈”,我都背上一紧,头皮发麻地抬起头来望过去。我甚至做过一个梦,警察上门抓我,说我要去坐牢,我高兴得笑出声。

而眼前的霞姨却是那么反常,根据资料显示,她家里可不止奈奈这么一个“问题孩子”。

她成为政府指派的妈妈以来,除了奈奈,家里还收养了两个更大一些的自闭症儿童,每天呆在屋里打游戏,跟隐士一样。其中年龄稍大的那个,居然被她养育到可以独立生活,出门上班了。

霞姨同样作为三个孩子的妈妈,面临的问题比我棘手,但精神状态却是一种出奇的亢奋。

她说到奈奈抓住别人的胳膊时,自己如何大吼,再用瘦小的胳膊拽住将近一米八的女儿。

她身上没有一点疲惫感,显然是一个比我更顽强的妈妈,只是这种顽强,有些过了头。

我们约好了下周家访,解决奈奈的心理问题,只不过我的注意力,不可控制地放在了霞姨身上。


因为工作缘故,我经常要看讲述儿童相关的帖子。

在这些帖子里就有自闭症家庭,不止孩子有问题,妈妈们也好不到哪去。很多妈妈为自闭症孩子放弃工作,花许多时间陪着孩子四处奔波,或者帮孩子练习语言能力,使用正确的玩具,多年看不到一点成果。

最让我难过的,是一个很快就删除的帖子:一个精疲力尽的妈妈,问怎样才能合法地把孩子送走。

我看过一部电影叫《生态箱》,讲的是一对夫妻被困在诡异的社区无法逃离,被迫抚养一个外表像孩子的外星生命,直到累死。这是部科幻片,但是对于自闭症儿童的妈妈来说,简直就是她们的现实写照。

去霞姨那家访的日子很快到了,为应对她女儿的攻击,我做好充足准备,甚至学了几首奈奈喜欢的儿歌。

当天,我带着两名男护工,敲开霞姨家门。

门开的时候,我还是被吓住了。与我同样一米六高的霞姨,身后站着一米八的奈奈,这女孩戴着一具摩托头盔,脸上缠着纱布,双手套上了厚厚的烘培手套,胳膊和腰粗得可怕。

那种巨大的压迫感,让我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和走夜路碰上醉汉不一样,你能感受到对方的敌意去防卫。奈奈的攻击可以是没任何征兆的,上一秒还跟你嘻嘻哈哈,可能下一秒就给你摔在地上。

幸好有霞姨在,她让开门,奈奈紧跟在她身后。

我深呼吸一口气,注意到头盔和手套好像让奈奈很不舒服,但是又好像已经习惯了,她表情木木的。

霞姨对我说,这是防止女儿自残的:戴了头盔,就不怕拿脑袋撞墙,戴着手套就没法抓脸。

我问奈奈这个样子多久了。

霞姨说从十六岁戴到现在,一开始反感,现在已经习惯,“不让戴她还会自己拿呢!”

她看起来很骄傲:“不能一直放任她自残吧?所以我就想了这个办法,这样她就没法弄伤自己了。自残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了,你看看能不能处理一下她砸东西和打人的问题吧。”

我对霞姨说:“我能理解这都是防止自残的安全措施,但是没有人喜欢长期戴着这些东西,非常不舒服,尤其是夏天。何况奈奈应该有感官系统的发育问题,需要强皮肤刺激,戴着这些反而是隔绝皮肤刺激,她会更难受。”

听到我的质疑,霞姨的脸色瞬间变了,没接我的话,直接把奈奈往我这里一推,要奈奈来打招呼。

奈奈朝我扑过来。

我那位治疗师同事,之前就遭遇过这种情况,当时她对霞姨的做法提出质疑,结果在霞姨的引导下,奈奈突然扑过来,拽住她的头发,给她狠狠摔在地上。

我按照同事教给我的方法,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架住她的动作,接着随口唱了几句儿歌——

“公车上的婴儿哇哇哇,公车上的妈妈们说嘘嘘嘘,

“公车上的爸爸们说,我爱你,我爱你。”

奈奈嘻嘻笑了几声,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腿听我唱歌。

我松了口气。奈奈的举动更像是小孩跑过来跟成年人玩,但是控制不住力量。反倒是霞姨动机非常可疑,推过来奈奈,像是在对我发起挑战。

那意思是,你觉得我不行,那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有什么真能耐。

我坐在地上陪奈奈唱了一会儿歌,她很快就对我失去兴趣,跟护工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奈奈离开后,我向霞姨表明立场:残障人士受到人身限制,我必须向残障部门汇报。

但为卸下霞姨这种抵触、防备的态度,我轻声向她解释:

我能理解她为了保护奈奈采取这样的措施,报告上,我也会提出来这一点,更会跟她一起想办法,让奈奈不再依赖头盔和手套。这个样子出门,大家都会对她指指点点,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

“如果能够帮助她重建自信,对于降低攻击行为也有很大的帮助。”

我没有表现得很强硬,也能够体谅霞姨的难处。这让她终于向我坦白想法。

奈奈被霞姨领养的时候,刚刚五岁,病情还没有这样严重。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大脑的复杂程度和体能都飞速成长,自闭症的表现也越来越可怕。目前没有根治自闭症的方法。

儿童保护组织在定期回访时发现奈奈的症状严重,帮助霞姨申请了政府拨款,安排护工和治疗师们上门干预,进行保守治疗。

所谓保守治疗,就是让治疗师教奈奈说话,让我这个行为分析师,改善她的自残和攻击行为。

霞姨想让奈奈说话,但她觉得,奈奈的自残和攻击,自己有一套应对方法,挺有效。

从外面找我这种行为分析师,帮不到什么,还得指责她虐待奈奈。

原来,霞姨是觉得自己能搞定一切,不需要外人插手,刚刚才对我表现出强硬态度。

我没有进一步和霞姨深聊。因为我的客户是奈奈,我最该关心的是这个唐氏加自闭的孩子,而不是教霞姨怎么当妈。可是霞姨真的不需要帮助?

对这个表现过于顽强的妈妈,我很怀疑。

为找到奈奈自残的原因,那半年里,我几乎每周都要到霞姨家。

每回霞姨都在门口迎接我,短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看不出一道褶皱,似乎随时款待宾客。

直到那天霞姨家门开了。一老太太站在门口,头发像鸟窝一样,黑眼圈贴在苍白的脸上,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有点恍惚,差点没认出这是谁。

霞姨说:“不好意思,我今天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我瞬间明白,先前的强硬不过是她的伪装,这才是所有妈妈最真实的状态,和我照顾孩子时简直一模一样。

那两年的时间里,我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一般三个小时就要醒一次。吃饭必须顾着孩子,自己随随便便塞一口,再好吃的东西也没有心情享受。

原来每天晚上吃完饭,我要么读书看剧,要么打一会儿游戏,可是这些闲暇爱好,在那段时期变得不可能了,因为任何事情都会被打断,做什么都无法沉浸其中,就算是玩游戏,也只能玩那种随时可以中断的。

直到夜里所有孩子睡着,我才有片刻的清闲,于是开始熬夜,舍不得睡,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是属于自己的。这样造成的结果是,白天犯困,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做。

最严重时我找到了心理医生。

我说,感觉小孩和家务像是锋利的金属丝,把我这个全职妈妈切成了许多块。

我想把自己重新拼起来,却没有时间和力气。

记得有天吃完晚饭,我哄睡了老三,刚打算自己也躺一会儿,突然听见老二的尖叫。

原来老二吃着饭,从儿童座椅站起来往外爬,摔在地上,嘴里往外吐血。家人都吓坏了,偏偏只有我英文够用,忙来找我。我撑着头皮起来叫救护车,又急忙收拾东西,陪着孩子去医院。

我们很快进了急诊的小单间。医生检查完,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磕裂嘴唇,观察两小时就可以。

我突然想给这个医生跪下。

不是因为孩子没事,而是对我来说两个小时简直是份厚礼,平时照顾孩子,十五分钟散步我都觉得奢侈。

于是在那两个小时,在那个小单间里,只有我和吃过药沉睡的孩子。

外面是机器的滴滴声和偶尔的报警、医生护士交谈的声音,以及急促的脚步声。我坐在那,任由心绪放松下来,没任何人打扰,也没有谁不停喊“妈妈”、“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有时候是很苦的。

被孩子喊一声妈妈,周围就总有一种声音和眼神告诉你,这些都是妈妈份内的事,做不到满分就该受到指责。每回我抱着孩子到外面,只要孩子有一点点动静,就能感受到那敌意的眼神。但我先生抱着,就完全没有这种氛围。

有一回我们带着老大上飞机,气压让她耳朵疼痛,她哭了起来。

我立刻抱住她,竭尽全力安抚。可是孩子的疼痛是切实存在的,疼痛不止,很难哄好。我发现周围乘客齐刷刷回头盯着我,皱起眉头,小声抱怨,甚至有人充满敌意地盯着我,好像这么盯着,孩子就能停止哭闹。

那种氛围让我好害怕。

于是我把手里的孩子递给先生,奇怪的是,当他抱起孩子,所有的敌意都消失了。孩子在他怀里依然哭闹,可是窃窃私语瞬间从“怎么这样吵”变为“爸爸努力哄孩子,真是不容易”。

自那以后,只要孩子在飞机上哭闹,我先生就会主动接手。我再也没有感受到那种氛围。

在大众眼里,妈妈享受不到爸爸所受的宽容,因为照顾孩子就是妈妈本分,这好像一种我们该戴上的枷锁。

就连很多佩戴枷锁的女性也这样想。在我小时候,我从来听不到女性长辈抱怨辛苦,她们觉得这就是当妈妈该做的,谁家孩子惹出祸,她们自然觉得是当妈的没教育好。

在外人面前,她们有的强势,有的光鲜亮丽,可是无一例外,照顾孩子的时候都焦头烂额,又忌讳被人知道。

霞姨以往的强势和伪装,或许就来自于此吧。

一切当妈妈的辛苦,她觉得都是应该的,更不屑向外界寻求帮助。奈奈的津贴管理员告诉我,护工上门,霞姨让他们做家政,洗碗扫地这种活儿。给奈奈喂饭、刷牙洗脸、洗澡穿衣,定时喂药都是她自己管。

我好像突然理解了霞姨。

曾经的她是一个强势又奇怪的老阿姨,在带孩子上有着近乎“不朽”的战绩——照顾三个自闭症儿童,让他们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他人,甚至还有人能去社会上工作。

直到此刻她卸下伪装,露出憔悴的模样。我才发现她并不顽强,她是镜中的我自己。

我想拽她一把。

进屋以后,我先没去管奈奈,拉住霞姨坐下。

我问她发生什么事,霞姨只是说,昨晚小孩发疯,我没睡好。

我说:“不要在意,我以前也是这样。想要照顾好两个孩子,你得先调整好自己。虽然我们是来管奈奈的,但是你的情况也很重要,你看坐飞机的时候,安全广播都会提醒说,一定要先给自己戴上氧气面罩,再给孩子戴。你的氧气面罩戴好了吗?”

霞姨不说话,坐在我旁边愣神。

我说:“需不需要我们多增加一点护工的时间?这样你至少可以白天补个觉,或者能做一点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整调整。”

霞姨瞬间警觉,恢复到强势状态,说:“没事没事,不用的,那些护工根本不懂怎么照顾奈奈,只有我能照顾得了她,他们不懂的。”

这让我无能为力。

我是外人,只能尝试伸出援手,不能掌控她的人生。我只能在工作范围内,尽快治疗奈奈,想着奈奈变得省心了,霞姨就能轻松一些。

经过调查,我判断奈奈的自残行为,一来因为自闭症,她喜欢追求过度的皮肤刺激,比如重压,爱咬硬的东西。二来,是她为了发泄内心的极度不安全感造成的严重焦虑,以自残带来的疼痛,逃避内心的痛苦。

至于其他攻击行为,一半是无法有效沟通引起的愤怒,还有一半也是因为严重焦虑。

于是我申请了一些针对奈奈高感官需求的工具,像是压力毯,还有橡胶咀嚼棒。

负责让奈奈张嘴说话的治疗师同事,给奈奈做了一本彩色“字典”,里面是配图的常用词,让奈奈可以与人沟通。治疗师的教学很难进行,因为奈奈的精神本就很难集中,每次她上门,还需要霞姨保驾护航。

霞姨保护治疗师的方法很简单,大吼大叫,或者直接动手制止奈奈的攻击。

这让奈奈在惊吓中更难集中精神。

人类的大脑有一个压力开关,这个开关一开,就会调动所有注意力在“存活”方面。这时是没办法学习或者理性思考的。就像被熊追杀的时候,即使是爱因斯坦也很难坦然地做一道简单数学题。

霞姨多年的习惯难改,我们只能选择另一个更简单粗暴的沟通方法:拿两个发声按钮,绿的写着yes,红的写着no。治疗师也做了同样两张塑封片,系进一条挂绳,给奈奈挂在脖子上。

这样即使她手边没有按钮,也可以出示塑胶片给别人看。

大概过了半年,奈奈的自残行为减少四分之一。

她学会在烦躁不安时,拉着霞姨或护工找压力毯,钻进去躺着,也能熟练运用塑胶片表现自己的意愿。

但是我们很快遇到新的问题:无法把这些好方法教给护工。

通常我们会发给护工机构一份简单的沟通策略书,接着给护工培训,让她们知道如何照顾奈奈。

然而霞姨对护工总是不满意,刚培训出来的护工,就被她炒鱿鱼。

她抱怨的原因什么都有。护工甲说话口音重,她觉得很难沟通;护工乙年纪大又没文化,说话粗俗;护工丙是大学生来打工,太年轻做事情不够仔细;护工丁做事情手脚慢。

最离谱的抱怨是,她不喜欢一个女护工的美甲颜色。

其实这些护工,都来自资质过硬的机构,机构老板甚至登门拜访霞姨,但是什么样护工都进不了霞姨的法眼。说到底,她不能接受照顾奈奈的工作由他人掺和。

我们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回,奈奈在治疗过程中发飙,将两个和她身高相仿的护工打翻在地。

就在俩护工都无能为力时,霞姨走过来,抓住奈奈后腰瞬间就把她撂在地上。

奈奈盘坐在地上,看着霞姨,立刻恢复平静再也不闹了。

霞姨有点得意地看着护工。我突然间明白过来,照顾奈奈这事,既是她疲惫的来源,也是她展现自我价值的工具。奈奈离不开她,她恐怕也有点离不开奈奈。

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工作目标,就是要让奈奈独立生活。

她从生理年龄上来看早就成年了,只是因为自残和攻击行为,不得不让她和霞姨同住。现在她不自残也不攻击别人了,必须考虑为她申请残疾人住宅,自己去独立生活。

残疾人住宅选址必须和霞姨商量,就和意料中一样,受到她的百般挑剔。

要么嫌房间不够大,设施不够全,要么是邻居不够多,环境太像医院。霞姨搞得工作人员极度懊恼。

然而这些挑剔和借口,终究有用完的那天。过了几个月,我们终于敲定北边郊区的房子,是个老牌机构新盖的社区。我给奈奈详细制定了六个月的过渡期计划,让高度焦虑的奈奈,慢慢适应不同的生活环境。

每周四,我们都让霞姨带着奈奈去商场购物,起初顺路去一下那个社区,跟护工们熟悉一下。

随后就是每周去社区的日子,增加一天,时间也增加到两小时,在新住所里吃午饭。接着,就是让奈奈在新家和护工玩游戏,霞姨逐渐离场。最后做到让奈奈在那里过夜,度过周末,甚至连续住几天。

四个月之后,奈奈在新家里过了一个周末。

当时我还在想,等她真正搬进去,我们就能淡出她的生活了。

没想到这样的理想计划,让霞姨崩溃了。

当奈奈在新家过完第一个周末,我给霞姨打了个电话。本来想问奈奈回家后反应如何,有没有打砸或者自残的行为,或是表现得焦虑,结果霞姨说,奈奈还好,她自己不太好。

她的原话是,“我自己在家觉得很孤独。”

我说:“你们一起生活超过了二十年,那是很深的联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适应的。”

霞姨愤怒地说:“但是她看起来很适应!以前没有我,她什么都干不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的治疗都没办法进行,对不对?”

显然,霞姨正在经历分离焦虑,就像是孩子考上大学,离开家,不得不重新生活的妈妈。

我想跟她说,可以试着去看心理医生,可是话到嘴边停住了。

因为我想起之前那次,劝她多找护工时她的反应。这时让人看心理医生,对年纪大的她来说,更像是一种冒犯,霞姨很可能曲解我的意思,以为我骂她是神经病。

这样的话只能由更亲近的人去说。可是霞姨过去在悉尼还有朋友,在这座西部小城,什么朋友都没有,照顾两个孩子,让这个妈妈的社交圈无限趋近于零——

她平时除了出门买菜,能够见面,交谈的只有我们,还有她瞧不上眼的护工们。

但是无论如何,我没法再伸出援手了,除了奈奈,我还有其他需要帮助的患者,无暇去顾及霞姨的情绪。等治疗师同事最后一次培训完新护工,奈奈即将完全住进新家,而我们也就撤出这对母女的生活了。

后来我听说,霞姨又一次炒掉奈奈的护工机构,理由是一位护工玩手机,一位护工没洗碗。

其实两位都是工作多年的老护工,几乎从没有被投诉过。工作人员忍不下去,直接找残疾人住宅的负责人,让对方安排新护工,提早上岗,没有再和霞姨商量。

就是这个决定,让霞姨身上的问题,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今年三月的那天,霞姨连续给我拨了七个电话。

那时我已经撤出她和奈奈的生活,两个月都没联系了,除非有需要才介入。

连续七通电话轰炸,必然是出现紧急情况,我赶紧拨回去,电话一接通,就听霞姨喊:“我被警察抓了,你快替我看着奈奈!她一个人在家!”

“怎么回事?警察抓你做什么?”

“我买菜回来,警察就把我抓了!快去,奈奈不能一个人在家!”

我赶紧联系护工机构,这才知道霞姨被捕,罪名是“成年人虐待”,报警的正是那天临时安排的护工。

通常护工上门时,霞姨都在家等着,做个简单交接再出门。但是那天,两位护工敲半天门,发现家里没有人应答,最后竟然是16岁稍大一点的自闭症孩子,破天荒离开卧室,过来打开房门。

两位护工一进门就惊呆了。

客厅里,满地都是乱扔的面包、水果和零食,靠后院推拉门的位置摆放着一个狗碗,奈奈正趴在地上,从狗碗里喝水。屋里的气味令人作呕,护工们靠近奈奈,才发现她的成人纸尿裤上溢满排泄物。

这番可怕的景象让他们不知所措,立刻打电话给经理。

经理告诉他们,这是成年人虐待,让他们立刻报警。警察和救护车很快来了,救护人员迅速给奈奈做了身体检查,将她带到离家最近的公立医院,警察留下给护工做笔录。

半小时后,霞姨回到家,被警察捉个正着。

电话里,她急切地让我去照看奈奈,我在她的狂轰滥炸中问,为什么留女儿一个人在家。

“早上我要她跟我一起出门,她不肯,还跟我发脾气!她打我!她拿东西砸我!”霞姨说着情绪崩溃,哭了起来,“我只是出门散散步,缓一缓,马上就回来了!”

我只得跟她说,我会跟经理讨论职责范围,再联系护工机构紧急上门。

她好像放心了一些,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次“她打我,她打我”,就挂了电话。

然后,我就从护工机构的经理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很可能是奈奈越来越表现出对于新生活的向往,渐渐不再对霞姨百依百顺,在霞姨要求她一同出门的时候强烈反对,引发霞姨的愤怒。

而奈奈的自闭症,让她很难体察到霞姨的感受,她只能感受到逼迫,然后强烈反弹,终于动手。

于是霞姨把她扔在家里不管。

谁也不知道霞姨到底离家多久,但是肯定不止她说的半小时,毕竟纸尿裤不会说谎。奈奈不会说话,家里另一个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太可能讲清楚。

如果不是护工临时上门,那个自闭男孩没有开门,谁也没法发现这样的灾祸。

其实,霞姨的崩溃在早先就有了预兆,我想起之前给她女儿找房子的时候,她经常话说到一半,忘记要讲什么,电话接通但是又忘了要说什么。其实这都是精神涣散的表现。

更可怕的是,崩溃的霞姨撇下孩子离开家这种情况,发生了多少次,谁也说不清楚。

霞姨一直到被警察带走问话,依然觉得是跟女儿吵架而已。

她的监护权被完全剥夺,社工正在替奈奈紧急申请公共监护人 。这个人将替代霞姨,为奈奈做一切法律、财务、医疗和生活方式的决定。

奈奈住院期间,霞姨好几次跑去医院看她,都被医院拒之门外。

可是突然进入陌生的环境,奈奈感到焦虑和恐惧,不肯吃饭也不肯喝水。她也想要妈妈。

社工只能打电话给霞姨,说明情况,请她给奈奈喂食。结果没过几天,护士又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奈奈因为神经损伤,喂水的时候必须格外仔细,不一小心就呛到,引发肺炎。

这个情况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霞姨的状态,已经无法很好完成护士的委托了。没人的时候,她依然会拿起水杯往奈奈嘴里倒,让奈奈被呛了好几次。幸亏是在医院,不至于引发肺炎。

另一样引起大家注意的是,奈奈在医院完全没有行为问题。她不再戴手套和头盔,除了偶尔发出怪叫之外,没有自残,没有打人,也没有砸东西。我发给医院的行为干预书完全没派上用场。

霞姨却提出指控,说医院给奈奈打了过度的镇静剂,后来被认定是不实指控。

她要么是不相信自己女儿能够变好,要么就是,精神真的恍惚了。

联想到奈奈在残疾人住宅的愉快时光,我很怀疑她的自残与攻击行为与霞姨有关联。

霞姨把照顾奈奈当成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她付出得越多,精神越疲惫,越觉得只有这件事能展现她的价值。当她发现,奈奈完全可以脱离她生活时,人生唯一的价值也就此崩溃了。

可是回过头来看,霞姨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没有学历,没有读过大学,在澳洲能找到的工作,也就是清洁工,或者给人家擦车这样的体力劳动。但是因为有奈奈这样的残疾孩子让她照顾,她能成为一个妈妈,得到政府的津贴。

在其它劳动里,她必须得服从他人的命令,但是当专职妈妈,却能给孩子发布命令。

这恐怕是她唯一能找到有权力的工作了。

和霞姨、奈奈两年的来往里,我发现霞姨最得意的时刻,也就是别人都没法安抚住奈奈,而她瞬间就能让奈奈服从命令的时候。换句话说,母女感情之外,她把奈奈当成工具,也把自己当成工具了。

记得那天撂下电话,撂下电话,我感觉浑身都在发冷。不是因为这是一起恶劣事件,而是打心底感到后怕。

曾经的我差一点就走到霞姨的地步。

照顾孩子那两年的末期,我感觉自己像是插排,身上好多个插头给所有人供电,但是明明没电可供,只能耗干自己。长期情绪透支,让我极度焦虑紧绷,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害怕的妈妈。

有一回我给孩子拿瓷碗喝酸奶,孩子没拿稳,碗摔碎了。

理智告诉我,这不是什么大事,打扫干净就好了,孩子两岁本就拿不稳东西,我也不该偷懒拿瓷碗给她。然而我就是生气,就是绝望,我冲孩子大吼一通,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我一边听着自己发脾气骂孩子的声音,一边脑子里还在想:我到底在干嘛?我为什么要把她骂哭?

我生在一个对孩子非常严苛的家庭,不论多小的错误,都会被狠狠骂一顿。

小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将来我要是有了孩子,我一定会好好说话,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骂他。

情绪崩溃的那一刻,我还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大人。

再这样下去,我恐怕会出现精神问题,于是当机立断去看了心理医生,试图把自己在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在心理医生面前,我说:“我有轻度的解离症状,一种跟现实脱开链接的感觉,像是浮在半空里,看着自己为了孩子的需求不停忙碌。”

其实心理学的知识我都懂,但我需要一个倾诉和整理心绪的空间,就像是给自己来一场心灵按摩,让自己松弛下。六次心理咨询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重新步入大学,走进职场,先在医院做社工,然后做了行为分析师。这样做收入是其次,自救才是根本。

如果要当一个好妈妈,我不能让自己只是一个妈妈。

我需要与成年人正常交流的时刻,不谈孩子也不谈家庭;需要来自职场的正反馈和一切微小的成就感。

这个过程里,我好像能重新感受到年轻时对孩子的喜爱了。

重新读书时,我需要每天泡在图书馆里,临出门三个孩子都会朝我大喊:妈妈加油!”

等我工作后,有一回放到单位公共冰箱的酸奶,不知道被哪个同事喝了。孩子知道后竟然生气地说:“是谁这么讨厌!”然后拿出自己“珍藏”的半袋零食递给我,“妈妈你别难过啦,这个送给你吃。”

有句老话叫,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但是我的感受是反过来的——天下没有不爱父母的孩子。

小孩子带给大人最宝贵的东西是无条件的爱。

这种爱,需要父母仔细洞察,因为孩子对爱的表达,是是绝对忠诚的,也是幼稚粗浅的。可是在极度疲惫的时候,成年人就会失去这种对“孩子的爱”的洞察力,甚至变得跟霞姨一样,要孩子无时不刻忠诚得服从命令,否则,就大发雷霆。

如今,霞姨被要求居家候审,我不熟悉法律,不清楚最终会怎么样。

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再也不会有资格照看任何人,未成年人和成年人了。

每每回想起那个盛酸奶的碗被摔碎,我朝孩子肆意怒吼的模样,我就感到害怕。如果没有及时自救,那么我就在向霞姨靠拢,我的孩子,也将在无尽的恐惧中长大成人。

我虽然很累,但有这样的妈妈,我的孩子们更累。

我想告诉所有的妈妈,将所有精力都扑在孩子身上,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可能,找一个只有你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握一握自己的手,然后你们一起想一些可以做得到的小事,像是喝15分钟不被打扰的奶茶,或者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一会儿。

花一点时间跟自己在一起,是一件对自己,对孩子,对家人,都很重要的事。

霞姨的事儿过去了四个月,我始终都记得,当初跟她说的那句话——

“就像飞机安全广播说的那样,先给自己戴上氧气面罩,再给孩子带。”

“你也很重要。”

听完周听绪的故事,我发现她家有一个角色被很少提到:孩子爸爸。

周听绪告诉我,孩子爸爸不赖,平日里家务承担得挺多,她想清静一下的时候,爸爸就带着孩子去趟游乐场,后来她读书,孩子爸爸也会说,我来带孩子,你尽管去图书馆。

她发现,只要自己发出“指令”,孩子爸爸能执行得很好,也没有丝毫不情愿,但是只要她不说,孩子爸爸就意识不到。

周听绪觉得,这不是懒惰,或者不负责任,而是身处在男性的位置,无法切身感受到“妈妈”的疲劳和困境,就像男人无法自觉体会到女人走夜路的恐惧一样。了解到这点以后,她彻底放下“妈妈”的光环,把丈夫拉进育儿圈。

现在她丈夫是夫妻俩朋友圈里,带娃最多的男人。

当一位好妈妈,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之一,但是很多人不会知道,更没什么机会理解其中艰辛。

或许这篇故事就是一个机会,让人们看到每个妈妈生活里,面对得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瞬间。也告诉人们妈妈也是普通人,遭遇挫折后需要时间来将自己复原。

只要有一个妈妈因为这篇故事,生活好过一点点,这篇故事就有了独属于它的价值。

周听绪唱给奈奈的儿歌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1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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