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都是养不熟的外人?”成为律师后,我把亲人告上法庭|女律师进化史08

文化   文化   2024-07-09 22:05   北京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有点特殊,来自我的朋友李不疑。
大家都知道,她是个诉讼经验丰富的律师,上了法庭能把人怼得一愣一愣的。今天的故事,她依然站上了法庭,只是身份不太一样。
这次她是原告,把自己“全家”告上了法庭。
她的父亲去世后,手机上出现了三条奇怪的短信,顺着往下调查,李不疑却发现了隐藏在自家的秘密。
当她试图戳破这一切时,遭受的却是亲戚们的阻拦和指责,还有人骂她,“到底是女孩,养不熟的外人。”
这是属于李不疑和一整个家族的对抗,但她必须走下去,哪怕只是争一口气。

2017年12月,我刚刚成为律师那几年,我的爸爸患癌去世。
爸爸下葬后第二天,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三条短信提醒,是三家银行发来的取现通知:
您的账户09:16支出49,900元。
您的账户10:02完成现金支取人民币-10,100元,余额36.92元。
您的账户10:17现金支取人民币8,100元,余额6.06元。
爸爸去世前把所有银行卡都交给了我。现在又是谁取光了卡里所有的钱?
作为女儿也作为律师,我要为他找一个真相。没想到3个月后,我在法庭上和最亲密的家人相见。

这几个月,家里几乎没有外人进出,因此我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前不久才被辞退的保姆。
妈妈说,“上个月15号,你爸跟我吵了一架,非要我把阿姨辞掉。难道是她手脚不干净,被你爸发现了?”但妈妈对这个保姆阿姨很满意,觉得她不像是偷东西的人。
我索性给保姆阿姨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保姆听了来意后,提起她被辞退前一天的事情。
当天中午,我两个姑姑来家里探望,平时她们也会过来送些吃的喝的。
那天不同寻常的是,她们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急匆匆走进卧室,还关了门拉着我爸爸说悄悄话。过了会儿,她们就让保姆阿姨提前下班了。
再之后的事情,我们就都知道了,父亲找茬把阿姨辞退了。
保姆说的两个姑姑,八成是我大姑和小姑,兄弟姐妹里面,他和这两人最亲近,尤其大姑。
我对大姑的感情很复杂。
爸爸生前总是提到自己小时候家里穷,穷到没钱买练习册,是大姑从单位偷拿稿纸出来给他做作业用,也是大姑用工资支持他上大学。
可以说没大姑过去的支持,爸爸的人生路,会难走很多。
后来大姑家道没落了,每个月就靠一千多退休金过活,我们家也全力帮忙。她儿子成绩不好,是我在当老师的妈妈联系转校,甚至把她儿子接到家里养了三年,直到考上成人本科,拿到文凭。
作为小辈,我不好直接去问姑姑们,只能找到家族中一位堂哥。
第二天,堂哥回复我:别着急,这些钱是你爸爸欠姑姑的,拿走就是还钱了。
奇怪,我父亲是国企员工,治病的费用也是保险报销了。我妈妈是高级教师,我又在律所上班,家里算不得富裕,但比起靠退休金生活的姑姑家还是好上许多。以往都是她们做生意、买房跟我家借钱。
我正纳闷,我爸怎么会和她们借钱呢?
堂哥宽慰我,姑姑们说是带我爸爸投资,三兄妹感情好,干啥都一块,这也正常。
我盯着爸爸的手机,他去世后的几天里,我只用他的手机回复关心他的消息,没有主动点开过他的微信。我知道猜测是没有答案的,但或许他的手机里有答案。
默念了一句,“对不起,不是想看您隐私的”,我点开了他和两个姑姑的聊天记录。
我没想到,两个和我关系亲密的姑姑,在我爸爸患癌后不停说我和妈妈的坏话。她们不止一次怂恿我爸爸把房子拿来抵押贷款,还打听他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在哪儿,说信不过保姆要帮忙保管。
而爸爸从来没有把这些事儿告诉我。
聊天记录里有许多前言不接后语的话——小姑每天给我父亲说,“我帮你先存上钱了”“我们都挣到钱了,你是弟弟才想着你的,一般人投不了这个项目。”
我父亲问她的那些项目是什么、风险几何、要和家里人商量,她一概不回复。
聊天记录里,我并没看到银行卡被姑姑拿走的信息。直到我看到姑姑叮嘱爸爸记得删除聊天记录,原来她们也知道这件事有问题,所以有意识地指导我父亲销毁证据。
我吼了几嗓子,平复完情绪又拿起手机给堂哥发消息,“哥哥,按法律程序,应该是我和妈妈先继承我爸爸的财产,如果我爸欠了钱,她可以拿着凭证找我们要。大姑一声不吭把钱取走,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堂哥回复,大姑可能不懂这些规矩,让我别计较。
我气到脑袋发懵,第二天就去了这几家爸爸开户过的银行,想搞清楚这些转账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行账单上,我本打算找出被盗刷的那三笔钱是怎么回事,眼神却不经意间划过了另一笔转账的数字:300,000.00。
这串数字后面跟了许多零,我用手指着,一位一位数了三遍,这是30万元。
我让银行柜员帮我查询了这笔转账的网点。
听到她回应的瞬间,我两眼一黑,这笔30万元的转账发生保姆被辞退的第二天,距离妈妈下班不到一小时,而转账的网点,离我家不到500米。
回家以后,我没敢和妈妈说除了银行卡被盗刷以外,现在父亲账户可能还被取走了三十万元的事儿。
我蹑手蹑脚拿出她的血压仪给自己量了一下,低压都跟我平时的高压差不多了。
我握紧拳头在心里默念,镇定,现在你是家里的主心骨了!

30万元这么大额的转账,肯定是要去柜台操作。
可爸爸患癌的最后时光里,都没法自己下床了,他怎么去银行的呢?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直接去上班,而是等到银行开门,第一个走进去取号。坐到柜台前,我摊开一沓资料,户口本、身份证、律师证、银行流水、死亡证明、病历资料。
银行柜员看傻了,问我要做什么?
我指着那笔30万元的转账,“我想要核实下对方账号信息。”
银行柜员表示为难,“请节哀!但是实在抱歉我们不能告诉您。首先,户主已经去世了,正常来讲我们只能向他披露。其次,我看到这是在生前发生的交易,我们银行的操作不存在任何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锤了下柜台桌面,吓得网点经理也过来了。
我颤抖着拿出手机,翻出我和父亲的聊天记录和照片。“我每天都要问他今天走路没,疼不疼!他连床都下不了,还来你们银行办业务呢?要是有人诈骗或者盗用他的银行卡,你们银行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抓起柜台上摊开的律师证晃了晃。“我就是律师,我真不信了,我自己家的事情我还告不成了。”
我被值班经理拉进了VIP室。
他端上一杯水,说帮我核实情况。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段录像让我看,“您看这是您父亲吗?”
监控画面中,一个瘦小佝偻的男子,被两个体型健硕的中年妇女架着走进来,坐到柜台前。即便是只看到监控中小小的背影、头顶画面,我还是很清晰的辨认出这两个中年妇女就是大姑和小姑。

转账过程全程都是两位姑姑代办业务,我爸爸只是负责出席。
看着爸爸在画面中瘦弱的不像样,两只脚沾着地面,却又不受力的样子,我顿觉鼻子一酸。经理递给我纸巾说,“这种纠纷我们也不少见,您是律师,您也知道。
擦干眼泪,我昂起头,咬着后槽牙:“我只问你,转账的相对方是不是李淑兰?”
这是我大姑的名字。
经理轻轻摇了摇头。
“李淑蓉?”这是我小姑的名字。
经理抿了下嘴,用沉默回答了我。
先是大姑在我爸爸去世后,盗刷了三笔钱,然后小姑在我爸爸去世前几天,还架着他去银行取走了30万元。
走出银行后,我仰着头看着天,“老李啊,这就是您给闺女留的债。您这几个好姐姐可真磨人。”
周末回到姥姥家,我把调查结果跟姥姥和妈妈讲了一遍。
姥姥见得多,她教我先礼后兵,查清楚不冤枉人,也要讲恩怨分明,毕竟早年大姑对我父亲上大学有恩。
我想,如果真是我爸爸要报恩,想给钱照顾姐妹的生活,我一句话都不说。但我两个姑姑明摆着是狠心把我爸从病床上拉去银行转账。更何况跑完银行以后,我发现那30万是我爸爸的保险金。
也就是说,转走的钱,是我爸的命换来的。
这口气我说什么也不能过去。

我准备私下找小姑,先解决她转走30万的事情。
我给小姑发信息,却显示她已经删了我的好友,无奈之下,只能再拜托堂哥帮我联系。
堂哥约我吃饭,是虾火锅,北京的冬天很冷,冻得我鼻子都塞住了,才吃了几口,我就被辣得直擤鼻涕。
堂哥说小姑不想见我,至于那30万,她认为是属于自己的钱,不同意还。
我料到了不会那么顺利,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行流水明细和一份保险合同,摊在我堂哥面前。
“哥哥,你知道小姑转走的30万是什么钱吗?我爸的保险金到账没有一周,就被小姑拿走了。”
话没说完,我又想到了监控画面的场景,一时情绪上来,说不出话来了。
堂哥见状,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说再帮我做做工作。我央求堂哥,帮我给小姑打一通电话,我来和她说。
一阵嘟嘟声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大头儿,怎么说,那小丫头片子还闹呢?”
堂哥清清嗓子,“姑,不疑在我边儿上呢,想跟您说句话。”
没等我打招呼,电话就被挂掉了。
我双手叉腰往后一靠,“你也看到了,姑姑不想好好解决。派出所见吧,桩桩件件我都要算清楚!”
说完,我起身离开,堂哥在后面一直喊我,我头都没回,开车直奔派出所。
临到派出所前,堂哥超车刹停在我前面,我一脚急刹头撞在方向盘上。抬起头时,堂哥已经站在我车窗前敲门了。
我摇下车窗,堂哥把电话伸到我面前打开公放,“刚给姑打通了。”
我瞪着堂哥,再没有之前的客气,吼了句,“说话!我在派出所门口呢。”
小姑开始编造这笔钱的由头,一会儿说是带我爸爸投资,一会儿又说是借款。
可我问她要借条,要转账记录,要投资合同,要账户信息。
她一概说不出。
最后她说漏了嘴,是自己被传销骗了钱,跟我爸爸借的钱,让我宽限她些时日。
我想起爸爸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小姑“洗脑”:“我们都挣到钱了。”
我冷笑着说,“姑啊,是您被骗了,还是您骗我爸爸呀?”
我直接报出她跟我爸爸介绍的传销项目名字,那是个假借拍爱国电影,向老百姓要钱投资,承诺会反重利的骗局。
电话再次被挂断了。
我下车径直走向派出所,堂哥很快就赶了上来。他把我拉到没监控的墙角,小声问我,“你刚说的,小姑是犯罪了?”我点点头,还想回去警民接待室。堂哥拽着我胳膊不让我走,掐得我生疼。
我直接说:“对,她做传销是犯罪,她没经过我爸爸同意拿他的钱是盗窃,她骗我爸爸是诈骗。这些罪名够她喝一壶的了!”
我吼了一通,挣扎着要堂哥放开我,接待室的民警听到动静也往这边寻来,“谁在哪儿?”
寒风中,民警的问话只剩空荡荡的回音。
堂哥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就当哥求你,叔刚走,别让姑再进去行吗?这30万我一定帮你要回来。”
“三天,我的耐心只有三天。”
当晚小姑就同意还钱了。
那时堂哥就坐在我身边,看我难过,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转过身去,努力把眼泪憋着说:“还有大姑的三笔。”

我对大姑的情感很复杂。
她比我爸爸大了十多岁,是兄弟姐妹里最大的一个,所以一贯是长姐如母的做派。
爸爸很感恩大姑,我从小对大姑也最为亲近。小时候我最喜欢她给我做炸咯吱盒。这种北京小吃,妈妈家做的是千层豆面夹蔬菜的,大姑家做的是捏成小三角夹肉馅的。
我满口蛀牙,自然是喜欢软烂的后者。
别人都怕大姑的强势厉害,可我却觉得大姑最温柔和善,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家里幸好有她。
她一贯厉害,家里两个兄弟姐妹之间发生借贷冲突,要债的打算动刀子,是大姑冲上去喝退他,事后也一碗水端平,让欠债的赶紧还上。
小姑性情懦弱,常被老公家暴,每次替她出头也总是大姑。
大姑用这种强势主持着家里的一切,后来我才知道,我会觉得她好,只是那时她的强势厉害不是针对我。
我爸刚度过癌症五年生存期时,被大姑直接拉去剃了头发、糊上药膏蒸桑拿。
大姑说这是一种很先进的偏方,很多人都靠这治愈成功了。我和妈妈虽不懂医,却也断然不信这能治病。反复阻拦下,还是挡不住爸爸蒸了一个多月的桑拿,头疼难以忍耐,还总嚷着要寻死觅活。
我和妈妈彻底断了和大姑的交情,不许她再带爸爸“治病”。
到了医院,医生把报告摔在我面前:“胡闹,你们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活?赶紧把人带来!”
医生告诉我,高温脱水导致我爸爸体内电解质紊乱,影响心肾功能。医院紧急对父亲展开了治疗,却已经无法阻止他各个脏器先后出现感染、衰竭的进程。
直到爸爸去世前几天,大姑还在埋怨,是我阻拦了她的泥膜治疗计划,才导致现在的局面。
去世那天,爸爸出了很多汗,像油一样黏腻在身上,我拿毛巾一遍遍帮他擦身体,擦掉一层,又冒出一层。心电监护仪器的响声急促,爸爸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雾,他朝我伸出手,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我和妈妈上前一步想去握住他的手,结果被大姑小姑抢先一步,把我们推到了后面。
妈妈踉跄了一下,我赶忙到她身旁托住她的后背。就这样一个错身,我们没能握到爸爸最后伸出的手。
医生上前扒开两个姑姑,拉了一张一条直线的心电图,宣布死亡。
这是我和姑姑的第一重恩怨,我们互相都觉得对方戕害了我爸爸的命。
而第二重恩怨,也许埋在了更早以前,大姑刚接触传销的时候。
大姑以前是企业职工,二十年前买断工龄提前退休,手里握着一大笔退休金,却进了传销组织,结果被骗了个精光。打那以后,她就变了,从被骗的成为了骗人的,拉着半个村的人用拆迁款投了传销。
爸爸也是她的目标之一。
大姑对他有恩,爸爸时常接济买个三五千的产品,我们家时不时能翻出成箱的牙膏、洗发水。妈妈虽然不乐意,但也只是嘟囔几句再把它们通通扔掉。
我们家和她划了红线,可以接济,但坚决不能入伙。
爸爸清醒的时候,特意提前把自己的银行卡和存折都拿给我妈妈保管,交代好了对钱的安排,就是怕哪天自己糊涂了,真被骗了。
这是我和姑姑的第二重恩怨,我们互相都觉得对方谋划了我爸爸的钱。
爸爸去世后,没有人教我丧葬的规矩,我一个人留在停尸房里,最后还是拉车司机看不过去了,给了我一袋黄纸,“本该是家里人给你准备的,我看你妈妈也不主事了,家里也没人管,你就听我的,每到一个路口就撒一把,一定要喊出声,给你爸爸带路。”
如今爸爸死后,她转走三笔钱,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我找堂哥去跟大姑说和,堂哥干脆没有回复。过了两天才知道,大姑早就去找路边的律所打听了。
我下定决心起诉了大姑。
家里人很担心,我却不理解,带着恨说,“我自己法学院毕业,又在全国最好的律所工作。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同事,哪个不比路边的律师强,你们真信不过我,也要信他们,信法律!”

不久后,我起诉大姑的官司就要开庭了,律所老大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
一起来的还有团队里的赵哥和孙律师。
赵哥拿出手机翻日历,“小李,哪天开庭来着?我要是没有庭审就跟你一起去。”
孙律师在一旁分析,“案由没毛病,遗产轮不到他们分,也没写遗嘱。民事不成刑事也能走,你诉讼方案怎么设计的,我听听?”
“不用了,真的!我都干了4年了,也该出徒了!”
我挤出笑容拒绝了大家的好意。自己家的事情,我想自己来面对。
三月份的一个清晨,空气里还带着冬末的寒冷,尤其是法庭里,四面无窗,尤其阴冷。
大姑带了三个人站在法庭外,说是她的证人,说完还瞥了我一眼,眼神很得意。
三位证人要在庭外等候,他们骂我六亲不认,好像对我们家的事儿很了解一样。实际上我们从没见过面。
我理都没理就走进了法庭,庭审正式开始了。
庭审刚开始,大姑就干脆利落地都认了,银行卡是她拿的,钱是她取走的。
但她拿出了三份劳动合同,说我爸是自愿成了几家公司的员工,给公司交一笔担保金,但这笔担保金一直挂着帐,意思就是晚点交。所以她取的这三笔钱,是还账去了。
我翻开合同上的字,弯弯曲曲如同虫子爬,一看我就笑了。
我爸上学时是中文系的才子,字很漂亮。这字一看就不是他签的。
更何况,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投资还能挂账?
大姑在法庭上阴阳怪气,说我读书读傻了,孤陋寡闻。
接着她拿出事先写好的答辩状,开始念我爸爸是如何给她银行卡要还钱的。
“那天,弟弟吃完午饭后到我家,当时我家有邻居在,正准备打牌。”
“弟弟说,投资不返钱肯定是黄了,随后拿出三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说用来还投资款。我说赔的钱就当给弟弟了,推辞不要,弟弟坚持要留下。我们一起打牌的几个人都能见证。”
她的三位证人也说,这是他们亲眼看到的。我爸爸说自己的病治不好了,欠大姑的钱也还不清了,卡里有多少就这些了。说法出奇一致,显然事先排练过。
那是我第一次在面对证人出庭。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提问的方式,让这些证人的言论出现漏洞。
男证人很快露馅儿了,连我名字都说不上来,还把我爸爸患病的时间说错了。
后面的女证人就没那么好对付了,我问她和大姑的关系,她声称交往了十几年,从大姑住平房时就是邻居,看着我大姑照顾爸爸好几年了。
我问她,十几年了你和我都没见过面?你们是最近做传销才认识的吧?
不料她完全不回应,只恶狠狠地说,“见不到你不稀奇,谁让你不孝顺的。”
我被气得差点儿呛了口水,在心里告诉自己,“生气就是上套了,冷静!”
接着我拿出医疗资料,“都是我大姑照顾爸爸,那这些就医资料怎么解释?你别张嘴就来!”
她不知道,我大姑根本没怎么照顾过爸爸。只有短暂的两个礼拜,妈妈还没请到保姆,才恳求大姑帮忙照顾。就这也是妈妈苦苦拜托了好久,大姑才勉为其难地同意。
现在,眼看着大姑在法庭上说她如何不辞辛苦地照顾爸爸,我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违反庭审秩序插嘴打断,拿出证据质问她,用作伪证的后果恐吓她。她的态度都立刻软了下来。
我提出合同上不是爸爸的签名,要做笔迹鉴定,大姑认了,狡辩是代签。
我拿着医疗资料证明爸爸一直在我家被照顾着,身体状况也不支持他独自出门去送银行卡,大姑就转而强调自己也有苦劳,是弟弟体恤自己。
这次开庭就像菜市场一样,闹哄哄地进行了一上午。
走出法院大门地时候,我被一阵风吹得直哆嗦。我没有回姥姥家和家里人汇报进度,找了个理由,直接坐地铁回律所了。
自从爸爸去世以后,我没有掉过一次眼泪。
我好像始终憋着一口气,不敢泄露一点真实的情绪,生怕这口气破了一个口,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我没想过这口气会破得如此突如其来。

第二天,我要出庭一个案子,闹铃一响我就醒了,从出租屋的小卧室出来洗漱。
从公共卫生间回卧室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我的小猫大圣不见了。
我里里外外在家里找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大圣。正当我准备出门的时候,我瞥见了厨房开了条缝的窗户,室友昨晚洗澡时,专门打开做燃气通风,但是一直没有关上。
我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放下包,爬上灶台,从窗口往下望去,依稀能看见楼底躺着一只小猫。我希望我猜错了。
跑下楼的路上,我骂自己开卧室门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住猫咪,为什么昨晚临睡前不挨个检查窗户关上。我觉得我是全世界的罪人,连一只小猫都照顾不好。
楼后那片地在一家公司的辖区里,保安拦着我不让我进,我哭着跟他说,我的小猫在里面。他大概也没听清我说什么,只觉得我哭的太可怜了,放我进去了。
看到大圣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
大圣的眼睛上,附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膜,这种膜几个月前我才见过一次。我知道大圣没救了,那是生命离开时关上的最后一扇看向人世间的门。门关上了,就彻底走了。
但我不愿意相信,我问了几家宠物医院,我的小猫还有没有救,每个人都安慰我,但不愿给我更多的希望。
我抱着大圣回到家,把他放在他最喜欢的猫窝里,盖上毯子,轻轻说,“对不起,你等我回来。”
地铁上我一路在哭,眼泪把脸上的妆全弄花了,到了法院我用冷水洗了几遍脸,严肃地告诉自己,既然选择到法院,就要冷静地出庭。庭审持续了两个小时,签完笔录已经是中午了。
走出法院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我没法承受接连的死亡。
我忍不住想,为什么这样的事儿都发生在我身上,是不是我非要和大姑打官司,遭了报应,大圣才会遭殃。
晚上,我给一个算命的朋友发了消息,他说,从玄学的角度来看,大圣见过我爸爸,他们是有缘分的,与其说它被冲撞了,不如说是它与我感情深厚,主动帮我挡煞,也能替我去陪陪爸爸。
他让我尽量想些开心的事情,这样大圣才能走得不留恋。
那天夜里,我想着大圣和我躲猫猫,偷拿我零食,钻进衣柜睡在我的毛衣上,帮我捉蟑螂的事情。哭累了就睡了,醒来以后,我的心却没那么摇摆了。

大圣的事情,是我粗心没有照顾好他。
而我和大姑家的积怨,早在大姑开始做传销的时候,就开始了。要说我真正后悔的事,是没能拦着大姑做传销,也没能阻止大姑带着爸爸去蒸桑拿。
别的,我问心无愧。
爸爸懂得感恩,一再接济大姑一家,可他的善良和义气不该被辜负。我替他不值。如今帮他争一个公道,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第二次开庭前,我向法院申请了追加诉讼请求——
因为大姑拒不返还财产,编造谎话,态度恶劣,我向法院额外主张了利息740.59元。
这次,姑姑没有带证人,但她把她儿子作为代理人带来了。
我有几个哥哥,而大姑家的儿子,是和我最亲近的一个。小时候,我和他为了抢电视遥控器经常打闹,有次,他播到篮球频道时,家里小猫叼起毛球,模仿球员的样子灌了个篮。他挑挑眉说,“你看,它选的!”
我没想到他会来,我以为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最疼我。
哥哥坐在被告席,一直低着头,从不看我。
法官有意主持调解,我没有为难法官,说了调解意见,“要么还钱,要么道歉。”
大姑不同意,法官喊她出去单独做思想工作。最后她不情不愿地说,同意退一半,毕竟自己也亏了钱。
我说,“钱多少我不在乎,那我爸爸的死怎么算?你是不是欠我一句道歉。”
大姑骂我,说她的治疗方法不知道多先进,要不是我拦着,我爸爸早就好了。她说是我害死了爸爸。
大姑一直以来都习惯了自己的强势,这么些年,没人敢给这个大家长提意见。
她也就活在了以家为单位的“信息茧房”里。

我爸化疗成功后没多久,她自己丈夫也患癌了,她就愿意听信传销公司介绍,到假医院吃假药,一年多人就死了。

我爸为此还担惊受怕过许久,生怕自己的病没有治好。她丈夫是个瘦高又斯文的男人,从不忤逆她的决定,就连被她骂时,也是冲我们小辈做个鬼脸,让大家别紧张。

卖传销产品时也是一样,大姑不认为坑害了身边亲戚,反而觉得自己还和当年一样,是在为弟妹图出路。
她就是个用自己的话语权绑架全家的“大家姐”。
最可悲的是,两个亲人因她而死,如今上了法庭,她还是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教训我:“到底是女孩,养不熟的外人,就不该冲你姓李,同意退你那一半。”
她不说还好,一提带我爸爸治疗,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脑袋。
我冲她吼出了这辈子我能说出的最不体面的话。
“你的方法先进,你照顾病人照顾得好,我爸前五年治得好好的,怎么你一帮忙他就没了呢?”
“我舍不得钱,起码我不去做传销,亏不了钱!”
“我当律师,不像你儿子没出息要啃老!你是不是羡慕死我妈妈能养出我这么个好女儿了?”
我的吼叫声在空荡的法庭里响起回音。
法官不得不敲响法槌,“原告,注意庭审纪律,你是个律师!”
我一拳重重锤在桌上,冲着法官,“我是律师,但我也是刚失去爸爸的女儿啊。你要我怎么冷静!”
说完,法庭静了好久,没有人说话。

法官让我们提交了书面材料,草草结束了庭审。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法院的判决。
法院认为大姑与我家关系密切、对生病的爸爸照料颇多,有金钱财物往来实属人之常情,再结合证人的说法和姑姑知道密码这一点,认定是爸爸自愿给姑姑钱。只是以夫妻共同财产的名义分了一半给我妈妈。
收到判决后的我垂头耷脑。钱老大把我叫进了办公室,他听我讲了庭审的过程,又看了判决,做出分析。
“虽然他说你举证不足,但他认定你姑姑的依据也都很主观。只能说明,法官想和稀泥。”
说完,钱律师往椅子后一摊,无奈的说,“中国是人情社会,我做过法官我知道,尤其这种家事案件。”
钱律师接着问我二审要不要打,我点点头,我不甘心。
钱律师说,有任何需要,团队都会支持我。但是他更希望我考虑一下和解——因为如果大姑耍无赖,即便二审赢了,她不肯给钱,这口气也终究是输给了我大姑。
离开钱律师办公室后,我一个人下楼,在没人地方抱着一颗树哭了起来。
我想过,除了要和大姑打官司,我是不是也要举报那家传销公司。
身为警察的二姨并不同意,她给我讲了她审过的犯罪嫌疑人,“凡是做传销的都没有人性的。”被传销洗脑后,他们往往有一套常人不能理解的自洽逻辑,所以他们并不觉得自己错,也不会有懊悔或者害怕。
相反,阻拦他们赚钱的都是他们的眼中钉,他们为了赚钱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比如陪大姑出庭的几位假证人,很可能就是传销公司派来的,所以才在法庭上不停解释资金确实是投资。
听二姨说完,我犹豫了,没过多久,我家真的被人找上了门。
那段时间,我妈还住在之前老房子,半夜的时候,她会听到有人动家里门锁的声音。有几次下班,隔壁的邻居奶奶也会提醒我妈,今天家门口又来了不认识的人,说要找她。
我起初听妈妈说到这些,只觉得她有些一惊一乍的,可是和传销联想起来,我才感觉害怕。因为我的大姑,是真的能做到,把我妈妈的住址,给她公司里的人。
虽然我掌握了传销公司的资料,却不敢举报了,我承受不起妈妈被报复的代价。
我想着,先看看二审结果如何吧。
在我递交上诉状的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份法院的快递,大姑也提起了上诉,她连一半的钱都不想还。
二审开庭那天,主审的是一位女法官,她和上一位法官完全不同。
她很明显事先看过卷,开庭后率先抛出自己的问题,戳破了大姑说法里不少漏洞。
她向我核实问题的时候,大姑一直在插嘴,法官警告了大姑的律师,“你做律师的不讲话,都让当事人讲是么?还有,证据材料你看过没,这么多矛盾的地方,你律师费怎么收的?”
律师被训斥后,不耐烦地按住大姑,不让她再插话。
庭审结束前,法官再次征询了双方和解的意愿。
这时,我想起了钱老大的那番话。虽然要争口气,但也不要因此让大姑有机会赖账。我点了点头。
法官让大姑和她的律师先出去,单独和我聊了聊,“冷静下来,你也想想,她现在请律师了,律师会不会告诉她,反正你也没有高消费的需求,失信就失信了,赖着呗。”
我没想过法官会理解我的情绪,帮我出气。但她那一刻,真的有在为我考虑。
我点了点头,同意调解。
法官出去训斥了一通大姑的律师,间接地,也让姑姑同意了调解方案。
金额还是一审的金额,但是钱款立即结清,并配合我做了一审撤诉的手续。按照法官的意思,对我来讲,省了笔诉讼费,对姑姑来讲,不用被人指指点点说是被告,这是一个双赢的方案。
在爸爸去世后八个月,我追回了两笔钱。
终于结束了。

如今几年过去,我自以为对姑姑没有任何感情波澜,哪怕是恨。
我只觉得他们愚昧和自私,轻易的被传销洗脑,为了一己私利可以坑害亲人,愚昧和自私也是一种犯罪。
但她罪仅至此,更害人的是传销。身边朋友都知道我极端厌恶传销,甚至愿意为此义务劳动。
闺蜜的妈妈,被传销的同学卖了一条价值3000块的毛巾。闺蜜第一时间找到我。
我说这就是传销,而且是一场服从性测试。从一开始抹不开面子拒绝强势的传销者,到半推半就的参加传销活动,再到心甘情愿的被洗脑,只是时间问题,从一开始就要和传销划清界限才行!
闺蜜听罢回去和妈妈吵了一架。
那个传销者,可能跟我姑姑一样强势,善于利用情感绑架别人,但我让闺蜜摆出了不退让半分的架势。
闺蜜妈妈只得屈服。她只损失了三千块,没有真的陷入传销,这已是万幸,我们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而我和妈妈,也几乎割舍掉了和过去有关的一切。
我们家的老房子,几乎跟我年龄差不多大,关于那里我有很多说不上美好的回忆:冬天裹着被子缩在阳台上写作业,因为做错事被爸妈要求在客厅面壁思过,买了小人书坐在马桶上看得不亦乐乎……
但是现在,因为担心被传销组织盯上,二审结果一出来,我和妈妈立刻把房子卖了。
我们搬离了那片区域,不再和老邻居们来往,每次开车路过它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会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我们家有两个牌照,其中一个是从爸爸那里继承来的,过户时换了车牌号——那是姑姑们不知道的车牌号。后来,我每次和妈妈去扫墓,都不让我开那辆车,妈妈生怕姑姑们知道我们新的车牌,再进入我们新的生活。
过去我坚定,我要去举报,要去揭发。
但当我知道,这样的执着可能会伤害到我妈妈时,我不敢了。我只想让那帮曾经最亲密的亲戚,带着她们的强势和传销暴富的美梦,退出我们一家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这个事件在我身上的影响会存在多久,而这样的故事,又会不会重复地发生在别人家里。

聊这个故事很费纸巾,要么是我先扛不住哭了,要么是李不疑先说不下去,开始掉眼泪。
“家庭”是一个特复杂的话题,即便到今天,七年过去了,她还是会忍不住问: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李不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大姑对她的好,总是先摘给她的石榴、夹肉馅的炸咯吱盒;可也无法放下对簿公堂的时候,大姑说的,“到底是女孩,养不熟的外人。”
亲人之间的关系好像永远是这样,爱爱不动了,恨也恨不清楚。
整件事最让她难受的地方在于,大姑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没有问题,绝对正确。
而这种正确,只是因为她是家里最大的长辈,因此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她不会犯错。
李不疑想,也许恰恰是这种认知,在大姑进入传销后,让她陷得越来越深,从强势到独断,却没有人能够拉她一把。
当李不疑意识到这一点时,亲情已经变成了一把挥向她的剑,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146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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