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律师:我抢走了两个老人的房产,他们却说谢谢我|亲密之诉05

文化   2024-08-06 22:09   北京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前言很短,为什么?因为来不及写,我把时间花在调整这篇稿件直至最后一刻。

我认为这是一个有价值的,与你我每个人都相关的故事。

她来自律师常问心,她的客户群体里,有一类很特殊——银行。这些年大家可能感觉到工作不好找了,房价不稳定了,但往往信息的来源都是网上不可考证的传说。

而常问心跟着银行打官司,也算是看到了社会经济晴雨表的一角:她要帮银行起诉欠款人,于是间接的了解到了什么行业不好做,没有钱的普通人又在靠什么过生活。

这些人里让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位失去房产的老人。

她说,希望这个故事,能够成为“有用”的故事,我们看到深渊,是为了明白险境在哪,从而警醒自己不要真的踏入其中。

2022年5月,平平无奇的下午,手机铃声也突然响起来,是法院固定电话号码。

一个年轻又洪亮的声音响起,问我是不是负责帮银行代理欠款案件的律师。

这法院电话来得太及时了!

本来以为只是借款用来短暂周转的,一切变成了泡影。我和小助理是帮银行打官司的,几乎一天要给法院打四次电话,跟上下班打卡似的,没事儿想起来也打一下,即使这样也未必能打通——欠银行钱的人太多了,法官都忙爆了。

他们忙着上门收走欠款人的车房,平时很难有空待在办公室里。

经济就是这样,时代的冷雨打在一群人身上,其他人不可能事不关己,至少也得湿了衣裳。

我就是那个湿了衣裳的人,银行不断联系律所,要我加快速度推动案件。我连忙向“李法官”问好。

电话那头的男人停顿了一下,“你说的李法官不负责这批案件了,现在由我接手,我今天刚拿到案卷资料,我姓王,不管你们之前对接到哪一步,咱们得重新过一遍。”

我心想,案子停顿了这么久,居然是换法官了。

他接着又说:“这一批欠款人里,有一个房子被抵押的人,情况比较特殊。大家最好见面一起谈谈。”

这种谈话可不妙。一般法官这么讲,就是奔着让我们和欠款人和解去的。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但我的小助理手机屏幕上,全是银行那边给我们律所的信息:加快进度,加快进度!

小助理这时候来找我,刚好听到这批欠款案换了法官还要见面会谈,也是一脸的问号。

但我还是和法官约好了两周后去谈话,紧跟着就是带小助理再理一遍案件材料,毕竟材料交上去都半年了。

法官和律师的关系很微妙。法官是一个中立的审判者,但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主观的想法,他会在看材料或者对律师提问以后,产生自己的第一印象。我们律师要做的就是针对雇主想达成的诉求,向法官展现对自己有利的事实和真相。

法官对于律师的态度取决于律师做了多少准备,信任的建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律师提交的书面材料或者说的话,都会很认真地追究到底,确保没问题。

我和助理都有必要熟悉材料,确保在他面前对案件烂熟于心、有问有答。我绝不能带着期末没复习好的忐忑心情,接受他质疑的目光,更不能让我的小助理一起来受罪。

材料显示,王法官要见面谈谈的案件,是这次银行申请欠款执行的八个案件之一。

被申请人是钱文、钱丽夫妻。

他俩十年前向银行借钱,从没按照合约足额还过钱,后来到了2015年,更是4年没还款,直到2019年又开始还了,但仍然不足额。银行让步了,减免过部分金额,双方甚至庭外调解了一次,确认可以慢慢还。

当时银行会同意庭外调解,也是因为那两年还不起钱的人没那么多,大家都以为时代冷雨只是一阵阵的,没想过会阵雨转雷暴,久不见晴。果然庭外调解以后,钱文的钱还是没还,问就是没有。

最后银行也等不起了,想把钱文用来抵押的这套房产收回来。

但是王法官在电话里说过,那套被抵押的房子很贵,远超过钱文对银行的欠款。意思是房子就这么卖了可惜了。他要我先到法院了解一下情况,如果对方能够还款的话,还是建议我们这边考虑一下和解。

王法官的言下之意,那就说明双方都要到场。

他的态度明显也出现了为欠款人考虑的偏向。能不能改变他的想法,就要看我和小助理的准备工作充分不充分了。

谈话当天,我们早早就到了法院大厅。法官让我到谈话室的时候,我发现欠款的被执行人,早就从大厅另一边绕到了谈话室,正在絮絮叨叨地找法官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被执行人本人钱文。

在这之前,他只是银行欠缴名单里的一格,但是今天,他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的形象。他不高也不矮,穿着半旧的条纹polo衫,过长的裤边都堆在鞋跟,头发因为出汗已经打绺,油亮油亮的。不知道是不是天气闷热,整个人都像缺水的植物蔫蔫的。

看到我们进去,他突然提高音量,对王法官说了一句,“我不是不要还钱,这么办我哪能忍心啊?”

好么,表演型人格?我看到小助理的眼睛冒出来好多问号。

王法官等我们坐下交完授权资料,马上就开始主持谈话,多一分钟都不浪费。

我喜欢这种法官,最讨厌那种把时间花在废话上的,豆腐三碗三碗豆腐。

因为不是正式开庭,书记员不在,王法官自己开的电脑,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桌面,我们之前提交过的资料有明显的翻阅痕迹,一些人名上还有圈画的痕迹和笔记。

钱文还想开口说话,被法官制止:“今天先做谈话,如果双方能够达成一致,那我们就做正式的谈话记录……银行的代理律师都到了,你们刚进来的时候钱文正在说他有还钱的意向,看看还款计划。”

法官开门见山几句话就把今天的谈话定了性——

不是了解案件更多情况,而是协商还款计划。法官已经有了基本的倾向,现在只是在主导我们往这个方向走。

钱文绕开我们提前和法官见面,估计就是向法官展示自己的还款诚意,明显还夹杂了情感攻势。他用来抵押的那套房产,价值300万巨款,但产权人却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两位姓钱的老人。估计是他父母吧。

钱文应该是抓住了爸妈会无家可归这一点,让法官的内心倾向于帮他和解,而不是让他卖掉房子还钱。

但是这个案子是绝对不可能和解,这是我来之前银行负责案件的工作人员特别提醒的。

幸好小助理提前用银行的数据梳理过一份表格。

我拿出来,翻到重点标记的那页,向法官展示,钱文的借款本金叠加利息和罚息,虽然最终总和只有21万,但是其中的罚息多,因为他从来没有全额还款过,而且逾期的时间非常长,接近十年。

期间都是我们联系不到他,他却没有联系过银行和我们律所说明情况。这种情况下银行肯定不会和解的。

我说完之后,钱文不等法官说话,抢着说,我联系不到你们啊。

法官马上看向我。

我回应问:“那不知道您联系的是谁?还是都联系了?银行就在那,大门一开,你随时可以去。”

“我是打电话的,没有人接。”

“哦,那方便看一下您的通话记录吗?即使是没有接通的电话,也是能看到拨出记录的。另外我们两个律师的私人手机和工作手机都带来了,通话记录同样可以随便查。”

钱文好像没有想到,他小小的托词,会被我一句句揭穿。他定定地看了我几眼,就在小助理已经准备站起来挡住我的时候,突然转向法官,用哀求的语气说自己真的很困难,希望法官能够给他更多的时间。

大概钱文已经感受到了法官的同情心,还在试图从法官这边努力。

王法官看他一眼,满是无奈,叹口气,一边翻表格一边问我,这是从借款之后到现在所有的数据吗?

这是小助理的成果,我示意小助理自己回答。谈话室里,她非常稚嫩可爱的声音响起来:“对的,这是现在所有的数据,您现在看到的这一页是中间空缺没有还款的阶段,所以是空白没有数据的~”

声音过于可爱,最后一个字还有拖音,和现在的氛围格格不入,一时间谈话室突然安静了好几分钟。

王法官看着小助理说的那一页,赶在钱文又要说话之前将其打断,要求钱文直接讲还款计划。

王法官这话就像是破开了什么神秘的结界。钱文站起来,声音听着不再可怜,突然就响亮了,侃侃而谈自己的工厂复兴计划。如果把声音消掉,他的神态很像我老板周一工作会的画饼演讲,噢不,工作计划。

法官忍不住打断,让他只讲具体的还款计划。

钱文坐回椅子上,停了一会儿,说自己努努力,吃点苦,分两年还完。

好家伙,这么会做梦你怎么不原地躺下开始睡觉呢?你不是上个星期借款,这个星期就被申请执行的,不要表演你的无辜和大义凛然了啊喂!

我忍住内心的咆哮,追问:“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钱文又站起来,对着我们和法官说,“这很简单,分两年,每月还个几千,分24期很快就还完了。”

哪里简单了?你逾期这么多年,你站起来你就不欠钱了啊?这种方案银行怎么可能会同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发力,小助理突然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眼神飘过去一看,好家伙,法官比我还生气,把自己头发都挠乱了。啊,那我不气了。

法官语气满是无奈:“你这个方案人家律师都没办法汇报”,他让钱文先说一下抵押财产的情况。

聊起要卖掉还债的那套房子,钱文就像商场门口的充气迎宾娃娃那样,身子摇摇晃晃萎了下去,他低声含糊不清地说,那是他丈人丈母娘的房子。

我们这时才注意到,他确实和自己媳妇一家一个姓。我们一直以为是他拿自己父母的房子做了抵押。

没想到,钱文不霍霍自己父母,居然是拿老婆父母的房子抵押,真行啊。不是,老人这么满意这个女婿吗?我和小助理的眼神都快定在钱文身上了,也看不出过人之处啊。

王法官明显也惊了一下,追问钱文,为什么拿老人的房产抵押,老人是不是知情同意的?

钱文不高谈阔论了,非常快地说了一句就是为了周转,之前生意上经常这么周转,没想到会还不上。

我不理解,总不能是每次周转都拿老人的房子抵押吧?这是什么操作?

看法官和我们都没说话,钱文马上又说自己有大笔货款还没收,收回来就能还钱了,希望法官不要执行这个抵押房产。法官回他,同意不同意要看银行这方的意见。

钱文转向我,又开始说他的商业计划。

我看了看表,进来一小时了,还没有涉及核心内容,我忍不了了,时间是律师的重要资产,心灵健康也是。

有必要还原一下当时的对话内容,希望大家下次遇到这种他人画大饼的情况,能够如法炮制去回击。

我:“既然说到还款计划了,那希望明确一下,每月还多少?”

钱文:“嗯,2000元吧。”

我抱着手臂防备地往椅背上靠。他马上又改口,说“5000元吧,如果货款回来也能一次性还清。”

我给他算了笔账,如果是每月2000元,那么就是计划两年还款不到五万元。就算到了每月5000元,两年也不过是还了12万,远远不到欠银行的21万元。按照他这个计划,根本不可能两年内还完。

另外我补了一刀:“你刚才所说的货款,有没有相应的合同,货款确认单,对方的注册信息能够印证?”

钱文在辩解的过程里越陷越深,说话不真诚的人,讲的内容一定是漏洞百出。他只能说,那5000元也不能保证每月都还上,而且跟合作方都是口头约定,没有合同。

谈话进入了死胡同,我们不愿意相信他会还钱,而他死死捂住抵押的房子。

他试图唤起王法官的同理心:“这是我丈人丈母娘唯一的一套住房啊,就这么拍卖了老人住哪里呢?人老了就想住在老房子里,你们这么执行了我良心不安。我这一想到就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法官明显更在意这个问题,钱文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在来回翻看抵押房产上,两位老人的信息。钱文可能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才能一直利用法官的同情心。

我还是拿证据说话,钱文早期借钱的时候,工厂是有盈利的,但几年里一分钱都没有还给银行。他应该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还钱,他岳父岳母这套房子就会被银行执行。

“你说现在的自己睡不着觉,有钱不还的那几年,你也是吃不下睡不着吗?”

钱文被我几句话问得破防了。

“不是,你怎么回事?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两个快80的老人了,你就忍心把他们赶出自己的房子?”

法官不耐烦地瞥了钱文一眼,又看看我,明显是想帮我,我点头示意自己来——

“我有没有同情心不需要你评判。你有没有人性?你知道那是老人的唯一住房,你还是把这套房子拿去抵押了,怎么给老人说的?是不是给老人画大饼?

我们律师代理客户,法官依法办案,怎么就变成赶老人走了?你自己借钱不是被人逼吧?抵押是你带老人去做的手续吧?这会你是一点责任没有,全员恶人就你小白花?你道德绑架我没有用。

还有,你借的钱但凡给老人花了三分之一,我都收回刚才的话。”

一口气说完,我转身告诉王法官,这次谈话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刚才您也听到了,结合我们补充的这些材料,银行是不可能同意的,这个还款计划没有办法汇报。”

王法官还在做最后的争取,看得出来,他心疼的不是钱文,而是两位即将无家可归的老人。

他问钱文,能不能分两期,每期一半,争取半年还掉,那就可以不执行老人的房子,但是不履行的话有惩罚性违约金。说到这,钱文才说货款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

法官把手里的笔扔到桌上,“……今天就这样,谈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回去能筹款就筹款,我的意见是最好不要动老人的房子。你自己的债务,你得想办法,不能光靠嘴说,好吧?”

第一次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王法官让钱文先走,跟我们说,他准备走访两位老人。他还跟我们提出了一个请求——

如果钱文能提供其他财产或者直接还款,就不动老人的房产,希望我代理的银行能稍微等等。

他说要去走访,还请求我们慢一些,让我印象很深。

我还在法院工作的时候,有一位要退休的老法官带我开庭的时候说,年轻法官是不一样的。

我问她,哪里不一样,是学校训练得更多吗?

她说,年轻法官心里还有理想,还有一团火,他们每次多做的工作,和审判长的争论都是司法的希望。

王法官就是这样的人,依法办案的大原则之下,他没有推进法拍程序,而是尽最大努力斡旋。哪怕他为之努力的对象,是两位素未谋面的老人。

我猜,他对自己工作的要求是有温度的司法。

在我刚进入法院工作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年轻法官的热血和朝气,有那种要把自己负责的案子里每一个细节敲实的劲头。

现在去法院办案,明显感受到了巨大的案件量压力之下,很多法官和法院工作人员都在勉力维持,大家都步履匆匆,很疲惫,感觉所有的精力都要耗尽了。

法院增长的案件量很能反射社会形势,可以说开庭公示牌就是一个晴雨表,金融借款合同纠纷暴增。

可是看着王法官这样的人,我想,社会的大经济是会有晴雨表。

但我们可以决定在这种环境下,是否成为一个有温度的人,这是谁也管不了我们的,天王老子也不能。

我没马上明确回应王法官的请求。

我只是在回去的路上,跟小助理说,先安排别的工作,这个案子可能要等等。具体原因我没说她也没问。

我们分别是律师,助理和法官,虽然分工不同,但是我们可以共同构造一个希望,即使没有人知道。

两天后,王法官就给我打了电话,他已经到家里走访了两位老人,只是拿到的结果有些出乎意料。

王法官说,老人同意自己的房子被拿走,哪怕是去走执行程序,没了也没关系。

这决定就像他们愿意拿房子,给女婿钱文抵押借款一样让人费解。

王法官在走访的过程里,发现两位老人的条件非常差,态度却是通情达理。

“老人说这些年催收太多回了,银行、小贷公司都有,一直在到处借钱补窟窿,钱文不可能还上款了,工厂关了,之前两家拆迁安置的新区的十几套房子全抵出去了。”

原来钱文、钱丽两人是拆迁大户,按照房子的市值,两夫妻做生意是生生折腾掉几千万。

老人告诉王法官,自己就一个愿望,趁着房子还值钱尽快拍卖掉,他们想在偏一点的地方买套房子养老。

王法官对我说:“我的想法是,你辛苦一下,我们配合好,把这个程序上的时间尽量缩短。趁着房价没跌,给他们拍个好价钱,给他们多留点钱。”

王法官很容易获得人的信任,老人告诉了法官很多钱文没有说的细节。十几句话就能概括钱文和这个家庭十年间的变化:钱文和妻子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本来只是打工拿工资,赶上城市开发,两边都拿到了拆迁安置的房子,一个有6套一个有7套,都在现在新区的核心商业区周围。

如果不折腾靠房租也能生活得很好。

当时,周围的拆二代不是赌钱就是天天吃喝玩乐,钱文却要开厂,老夫妻还觉得人上进,以后都是好日子。工厂前几年确实很赚钱,两个人什么贵买什么,日子红红火火的,

老人家也觉得女儿过上了好日子。

但是钱文这个人要面子,谁说两句好话,称兄道弟,他就把货款打折抹点。租厂房不去偏一点的地方,要位置好,说吸引人才显得他生意好有钱。

年年这么干,生意也不是一直好的。

大家都戴口罩那几年,工人回不来,赶不上工期交货,不但没有货款还违约了,没多久厂子就关了。

两边家庭不停卖房子给小夫妻抵债,就跟钝刀割肉一样,总以为儿子女儿过去成功了,还有机会好起来。

钱文钱丽两夫妻也是,不知道巅峰期对父母好不好,到了低点,却是用老人的财产来兜底。

法官说完,我们俩一时都没说话。法官接着说,老人同意法拍,就是希望拍卖完成之前还能住在原来的房子附近。人老了故土难离,而且老房子附近生活便利,也适合老人。

只是老人住附近,就要有房租,但他们已经没钱了。这笔房租希望由银行或律所垫付,到时从房款里扣。

王法官说,自己会尽快清理房子,走法拍程序,希望我们也尽快给老人租房,方便腾房,另外在此之前去老人家里和老人聊聊,也了解老人的需求。

怕我不理解,他追了一句,主要是担心老人想不开,你们去见一下聊聊,老人也更容易配合。

我们代表银行的利益,不是必须非要去看望一下老人家。有的批量案件的话,主办律师是不到场的,因为手续都做完了。但这一次王法官,是个非常勤快的执行者,凡事都给我解释,想办法顾全每一方利益。

当然,他最顾及的还是两位即将无家可归的老人。

他心中肯定是有一个理想世界的,他觉得这个社会应该是那个样子,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最可贵的是,他的善良建立在有能力解决问题的基础上,丝毫没有愚蠢的味道——比如钱文,自己还欠银行钱,就给朋友欠自己的利息抹个零。

我非常珍惜这样的法官,我会尽一切可能去配合他。

王法官给我的租房要求是,第一,老人年纪大了,最好选一楼或者二楼,我说那就一楼,摔了碰了谁都承担不了这个责任;第二,把房子租在老房子附近,这样生活环境接近,他们好适应;第三,租的房子面积和现在的要差不多。我说那就得是两个卧室。

王法官想得很周到了,唯一的难点是,银行垫付房租是不可能的。

我联系之后,果然银行这样尊贵的客户,希望我们律所先垫付。

我去找老板详细汇报了一遍,老板问我预期垫付多少,能不能拿回来这笔钱。

因为我同时还在办建设工程类的案件,所以明显感受到了市场的变化,接下来法拍房也不一定好卖。

我就给老板报了半年的周期,每月在3000元,押一付三,预期21000元。

老板说,垫这么多?

我回答,老破小房子的法拍,肯定不会像学区的二手房那么顺利,租的时间会长一点。而且这个银行是我们的长期客户,后面还有十几个批量案件,再加上这个案件的法官行动力很强,可能会快速结案。

于公于私,垫付这笔钱对律所来说,都是不亏的。

老板看看我:“垫吧,但是收不回来我要找你。”我下意识回:“行,找就找。”

啊!我的嘴,怎么管不住我的嘴!

我和小助理约了一个工作日下午两点半,去老人家里聊聊。

前一个案子结束得太早,我们俩早到了附近一个半小时。小助理说要不咱们早点上去。我说不行,一是我们约了这个时间就准点到,二是老人一般都有午休习惯,我们提前上去刚好卡在老人的休息时间。

好在老城区的翻新改造做得好,我俩在旁边的公园和创意街区暴走了一个小时,准时到了老人家。

这一片房子密密麻麻,虽然院子和外墙都做过翻新,但是楼龄太老不说,住户也都是老人。

我们爬到顶楼,敲门后阿姨很快就开了门,这是一套两居室,客厅很小,连着餐厅,开门正对餐桌。桌上面放着药瓶和银行免费发的无纺布袋、一个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杯子。

阿姨着急给我们倒水,让我们先坐下。

我看到周围最值钱的,就是一台容声的冰箱,上下开门,还是二十年前的款式,我小学时候姥姥家也有这么一台。整个房子没有开窗通风,混杂着药和剩菜的味道,还有隐隐约约下水道的气味。

我在心理评估:老房子,没有养护,顶楼,加上居住情况不太好。

这个状态挂法拍估计不会很快成交,下一任房主肯定要全部翻新。

都坐好之后,阿姨就开门见山说,“律师小同志,法官已经给我们讲过了,我们同意执行拍卖这个房子的,就是想在卖掉之前还住在附近。”叔叔贴着卧室门口的墙,站着不说话。

我问有没有更具体的要求,比如楼层、租金,如果不能都满足,那必须满足的需求是什么?

阿姨说:“越便宜越好。我们还打算拿剩下的钱买个小房子住,余钱要生活要治病,能少花就少花。最好是2000左右的小房子,装修不用太好,有家具、基本家电,能住就行。”

叔叔说:“最好就在附近,要近。”

刚刚在外面游荡的时候,我和小助理已经把附近中介逛了一圈,家电齐全的,最便宜也在3000元。

把这个情况跟叔叔阿姨说了之后,我问他们如果不能都满足,最重要的需求是什么?

阿姨说,便宜,住远一点也行。

叔叔说,近,我每周都要透析,给我们定点优惠的医院离这边近。如果住得远,每天来回两趟我没有力气。

阿姨坚持要便宜,让叔叔公交转地铁去医院。

叔叔坚持要近,说话时始终靠着墙,透进室内的自然光照出他可能是因为生病,而有点浮肿的面容。

他们没有争吵也没有剑拔弩张,但是各说各的,不看对方。我小时候看家庭伦理剧,编剧热衷向观众呈现夫妻、亲子、姻亲之间的争吵的局面,好像这就是最糟糕的家庭状态。

长大后,我知道那不算什么,人如果还有交流和牵扯,就能一起走下去,漠然地在一起是最可怕的。

我给老奶奶大概讲了一下,为什么会走到卖房子的这一步,也是希望能让她理解我们这个工作。

我重启了个话头,问奶奶为什么给女儿和女婿钱?

奶奶说不给不行,他们那边有人追债,女婿就会过来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我也想给你们一个好的生活,但是现在市场不行,被人坑了骗了。次数多了,老两口就不借了,但是这样女儿就上门了。

奶奶低头捻了埝洗得发旧的衣角,说现在女儿和女婿没钱了,但生活水平下不来了,还租在很贵的小区。老两口也说不动孩子们了,只想卖了房子,拿到够后半生养老的钱就走。

我发现,老两口明显对拍卖款期待值很高,为了不让他们到时候太失望,我只能提前泼凉水。

我说这种老房子,不带学区的话拍卖的情况都一般,毕竟居住环境差。法拍的挂牌价肯定是低于市场成交价的,而且房价开始下跌了,市场预期下降,法拍也会受影响。

老人说法官也给他们说明过,但是我觉得他们对可能面临什么情况没有概念。

回律所的路上,小助理问我,这个房子拍卖款还完欠款还能有200万吗?

我说,如果第一次流拍,没人买的话,肯定是没有200万的。而且流拍过后,第二次拍卖还得降价。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开庭开会我们都在帮老人找房子。

我们也想尽量少花钱,这样老人手里能拿的钱就多一些。我们谁都没有说过老人可怜,也没有过任何同情心外露的表现,可是大家就是互相配合,想要让老人拿在自己手里的钱再多一些。

任谁看到了那样的居住环境和老人的状态,都会觉得满心凄凉。

小助理已经开始往靠近定点医院和公交线路的片区找房子了,老人的女儿钱丽,却在这时候找到了我。

钱丽非常客气,“律师您好,不好意思,我是钱丽,那个房子我找到了,我想问一下我自己找的房子你们还能垫付吗?就是还是想住得近一点方便照顾,房子已经看好了,一个月2700,如果你同意今天就能签合同。”我没想到老人的女儿还是在操心老人生活的。

有正规合同和发票方便做账和案卷,我们就可以正常走付款流程。

过了一会儿,钱丽又打电话给我,“那个,律师,如果你和房东联系的话,麻烦你不要告诉房东是两个老人住,很多房东都怕老人在自己房子过世。”我给钱丽说明,租房走合同的是他们和房东,我们不会插手的。

钱丽再三确认之后才挂掉了电话。

签完合同当天法官就通知我,老人第二天就能腾房。

腾房当天律师不需要到,法官说钱文也没有出现,只有老人在。

那些用了很多年的陈年物件,老人都没有带走,只拿走了衣服、药和证件,其他东西就直接清理了。

都说老人念旧,得是美好的回忆才值得念旧吧。

过了一段时间,房子上拍了,这个片区同户型同面积同楼层的房子市场挂价已经比我们第一次谈话时的市值下调了20万,上拍价只有260万。我专门点进拍卖链接里看,第一次法拍无人出价,流拍了。

老人的房子法拍的时候,特别难受的一点是拖了一段时间。这个女婿拖的时间太长了,要不是他拉扯自己的还款计划,我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老夫妻挪出来了——

等我们真正开始帮老夫妻租房时,我们这的房价开始下跌了。

我眼看着这个价格持续走低,真的很无力。

我给那个拍卖定了提醒,第一次流拍以后,我立刻给王法官打电话。

他说也正好要找我。

我问这个流拍了怎么办?他说流拍了就隔一个月再上拍。我说不是这个问题,流拍之后再上拍,这个房价要打八折。如果再流拍呢?法官说那只能再打折再上架。我说那就跟老人当初预期的养老钱差距很大了。

法官说他去找老人沟通,我问要不要一起去?他说自己来就可以。

后来两个老人和女儿来法院了,法官就在解释房子为什么会是这个价格:虽然地段很好,但是非常老了,有30年了,住起来体验不是很好,内部条件很差。

两个老人本来以为,房子拍卖完,还完钱应该能剩200万。他们都规划好了要买个100万的小房子,剩下的给自己养老。老奶奶说现在估计不够在郊区买套养老的房子了。

他们老两口都有基础病,很多房东不愿意租房给他们,他们只能买一套。

我说你们要不要考虑往远点的开发区买,虽然比较偏,但配套设施还可以,属于政府在建的项目。我说你们可以考虑一下,你们手里一定要有活钱的,因为你们老了随时可能用钱。

我发现,老人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关心过女儿的债务。

老人已经在被不断催债的过程中消磨了所有的希望。在这样的年龄和身体条件,再也没有余力去拉孩子一把了。

她也许会想:我最后一次帮你们解决麻烦了,以后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了,我们自己留下这些钱,也是给你们减轻负担,至少病了有钱治疗不拖累你们。

老两口最终理解了房子报价降低,幸运的是,二拍的时候房子以挂拍价被拍下,没有再次流拍。只不过比预期的价格,至少少拿了二十多万。

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买到想住的那个小房子。

一个月之后,王法官打电话过来,让我通知两位老人去法院做个笔录,法院要把拍卖款划到银行账上。

他让我提醒老人要带身份证,电话挂了之后,他又打电话过来,跟我说钱文去不去无所谓。

他是怕女婿又打上老两口的主意。

这次我们在法院门口等他们,两个老人还是之前我们去家里时穿的那身衣服,叔叔走得很慢,钱丽一路扶着他,阿姨自己一个人走在另一边,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

和两个老人普通的衣着不同,钱丽一身名牌logo醒目,但也是用旧了的样式,包的四角都已经磨损了。

在谈话室坐下之后,王法官突然说,需要两个老人的身份证复印件,三个人明显很慌,谁都没带。

王法官就让钱丽马上起身,拿着老人的身份证,去大厅找复印件复印。

钱丽从四角磨损了的包里,拿出一个边缘开了的大牌钱包,带着老人的身份证出去了。

法官等到钱丽把门关上一会儿之后,才对老人郑重地说:“这个房子的产权人是你们两位,为了对你们负责,拍卖款的余额会直接打到你们的卡上。卡是你们自己拿的还是给孩子的?”

我第一次看到叔叔阿姨的眼神有交会,他们彼此看了看,回应我们:“不会给的。”

听到这话我们俩才放心,没想到,刺激的还在后边。

王法官问钱打在谁的卡上?

叔叔马上说打他的卡吧。

阿姨嘴巴动了动,眼睛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最后也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时钱丽复印好,在门外敲门了,法院的法庭和谈话室只要关上了就自动锁了,人在外面没有办法打开。小助理去给钱丽开门,钱丽一进来,法官就让叔叔把银行卡也交给钱丽去复印。

叔叔马上看向自己的女儿。

钱丽在自己的大包里翻来翻去,最后发现根本没有带叔叔自己的银行卡。钱丽问法官,不知道要带银行卡来没拿爸爸的银行卡,但是自己的卡就在包里,要不然把房款打在自己的银行卡上?

王法官拒绝了:“必须是产权人的银行卡。”

叔叔给法官解释说,自己要买药什么的,都是把银行卡放在钱丽那,今天不知道要带卡。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钱丽说:“要不然让钱文在家里找好送一趟?”

阿姨突然抬头:“我带卡了!”

王法官当机立断,让钱丽去复印阿姨的银行卡。他对老夫妻说:“反正是你们的房子,钱打在阿姨卡里也一样的,你们用,总之这个钱得在你们卡里。”

叔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法官的话。

结束之后,我们在一边拍照扫描文书,就听王法官反复叮嘱老人:

“这个钱就是你们养老钱了,一定要拿好,谁都不要给。能明白我说的谁都不要给的意思吗?治病就去你们定点的医院,你们花销不多,拿好了这些钱还能保障你们的养老,要是拿不好……”

王法官把女儿支出去以后,好像怎么都不放心,就想要多提醒老两口几句:

“现在我们不能重蹈覆辙了。不管女儿女婿有多难,那是他们的人生。人走到最后其实就是老伴陪在身边,拿着这个钱,就是你们两个人用,儿孙自有儿孙福,帮不了一辈子,他们的路还很长。”

结案之后,我又在法院遇到过王法官,他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我开完庭正要离开。

我们作为战友,又聊起了钱文的案子。

王法官问我:“你知不知道钱文之前借款的情况,老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房子给他抵押?”

看来这种难以理解的事情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但是遗憾的是,诉讼程序我完全没有参与,而且银行那边之前的放款人员早就离职,没有人知道十年前到底是什么情况。至于老人为什么给钱文抵押,也是我最疑惑的,如果王法官知道的话,我还想问他呢。

就这样,我俩在法院的厅里,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猜过,是不是钱文对老人付出很多?或者老人基于保障女儿的小家庭才做出决策,给女婿抵押房产?

但我们的种种猜测,从案件材料来看,明显都不是真相。

我和王法官告别离开法院,这个疑惑,也永远留在了我俩的心里,偶尔想起时不寒而栗——

一个家庭的致命决策,为何而做,是如此容易遗忘。能够留下的教训,也是少之又少。

这样的故事还会反复发生多少次呢?

记录故事最初,我一度因为不知道老人抵押房产的原因,觉得故事不够完整。

但常问心告诉我,她想写下来,是因为她在案子里似乎看到了更值得关注的部分——那位特别的王法官。

罗翔老师曾经在直播中说过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法律是人类生活经验的一种累积。

很多人会下意识把法律当成规则、惩罚或约束,但法律出现的最初,其实只是一群人把应对困境和冲突的方法总结在了一起。

在这位法官身上,她能看到一位法律工作者,在竭尽所能地用法律解决问题,而不是死守规定为难别人。

这大概就是法律的善意。

法律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或许可以用很多专业词汇和学术用语来回答。

但在这位王法官身上,常问心只能看到唯一一个答案:

当它被正确的人使用时,那是一种能让人们生活变得更好的东西。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火柴 小旋风 大耙子

本篇1197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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