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医生:想让孩子活下去,这些妈妈得杀死一部分自己|精神科医生陈百忧21

文化   2024-07-30 21:04   北京  


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们身边是不是总有一个很神奇的朋友,或者用另一个词来形容:神经。

天才捕手作者里,最“神奇且神经”的,就是精神科医生陈百忧。

她跟我分享过一件小事,自己小时候,突然有天想到人这一辈子说话的次数应该是有限的,那就少说几句吧。

从那以后,她几乎好几年没有说话。以至于她长大回到老家,亲戚说:啊,这姑娘不是哑巴?

她长大以后变化也不大,精神科坐诊时候,常有患者说,医生,我觉得和你比起来,我还挺正常的。

也就是这样一个作者,通过自己写的一个个故事,让大家看到了精神科的世界:人人都可能有点奇怪之处,只不过有些人只是特立独行,有些人被影响了生活,需要协助。

今天的故事,陈百忧收到了一条特殊的求助信息——对方不单单是患者,还是她的亲戚朋友。

精神科医生不能私下见患者,更不能随便就开药。她只能以一个神奇百科的存在,陪在对方身边,试图让困局好转。

而她开给对方的药方是:换个角度,去爱你所爱的人。

2020年,小优妈妈加了个“孩子不上学”的家长群。

为什么这群家长的孩子不上学?因为都得抑郁症了。原本小优妈妈以为这是丢人没法讲的事情,但在这里,一切都可以敞开心扉,大家也都能共情。

有的孩子反复自残自杀,甚至好几个人的孩子真的自杀死掉了。一位大姐孩子自杀很多年了,她在群里安慰所有人,无私分享自己的故事,就像当代祥林嫂那样,借由网络不停地跟人讲:“我真傻,真的。我孩子被狼(抑郁)叼走了。”

小优妈妈看群消息时常感觉头上被浇了盆冷水。

她的女儿差点就要被狼(抑郁)叼走了。她眼睁睁看着女儿突然冲上马路,奔向行驶的汽车。万幸司机反应过来了,女儿只是擦伤,住进医院观察。

遇到危难的时候,人总是渴望从天而降一个英雄。

发生车祸之前,小优妈妈就找过我一次,我正好在老家,应约帮她从狼口中抢走女儿。

作为精神科医生,我通常不会私下见患者和家属。但作为一个社会人,我也是别人的亲戚或朋友,他们有问题,我得搭把手。我不会给小优母女开药或做心理咨询,只为她们解答困惑,做合理建议。

我是趁疫情稳定回到老家的。

我妈非常“热心肠”,常对外介绍我的职业,得知小优出问题,就主动把我的电话给小优妈妈了。

小优姥姥是我姥姥家邻居,小时候我还跟小优妈妈一起玩过,但是印象不深,我上大学之后就没见过了。她比我大几岁,我管她叫“虹姐”。

我妈给我说虹姐事业很厉害,虹姐老公也挺不错的。我妈说这个,也是因为想不通,家里明明好好的,小孩怎么就心理出了问题,不去上学。

我听这个女强人讲了事情经过——

“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这是虹姐一直提到的话。

小优不上学快一年了。这一年,小优妈妈尝试做了很多事情,但每次似乎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她好像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个刺激,让小优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她还没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1年前,也就是2019年10月,她女儿刚上初二,月考成绩很差

回忆这一段小优妈妈感觉好像做梦一样,甚至不记得开完家长会,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接受不了,以前家长会,她还被老师请到学校传授教育经验,怎么现在就变成“问题学生”的家长了?

当初小优分到了个不太好的中学,小优妈妈一秒都没犹豫,就把小优送到了有名的私立中学。那所学校考上了就相当于一条腿踏进了重点高中的校门。很多家长都以考上那所学校为荣。

小优妈妈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变着法给小优做好吃的;给小优交补习费几万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给自己买稍微贵一点的化妆品都舍不得。她想不通,女儿都这样了,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委屈扑面而来,小优妈妈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紧接着就是愤怒,想质问小优凭什么上课睡觉?凭什么不写作业?凭什么考那么少的分数那么差的名次?

前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说:“一切都让给孩子,为了他牺牲一切,甚至自己的幸福,是父母送给孩子最可怕的礼物。”很多家长都在送孩子这个可怕的礼物,这会让孩子产生依赖心理,而失去独立意识。

而小优从学校回来也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小优整晚没从屋里出来,小优妈妈也没睡着。

那晚过后,小优一夜间就叛逆起来,说话总是顶着;一旦不被顺着,就拿裁纸刀划伤自己。看着小优血淋淋的胳膊,小优妈妈胃痉挛得好几次差点晕厥。

小优妈妈也加入了那个孩子不上学的家长群。

或许只有那个群里的家长,才能更体会小优妈妈这种心情。小优妈妈时刻紧张着,早上担心孩子去不去学校,别突然就变卦了;去学校了也不知道上到几点,就要提前回家;回家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会自残。

后来小优开始了漫长的休学。

小优妈妈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以前上班,然后自己出来单干,做得挺好,但她讲起女儿,就好像一只遍体鳞伤的野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打算放弃抵抗。

我们约在一家奶茶店见面,也是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女儿小优。

小优是个15岁的女孩,短头发,脸圆圆的有一点婴儿肥。

她见到我就一直低着头抿嘴笑。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阿姨,我是听着你的“光荣事迹”长大的,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我开玩笑说:没想到离开这么多年,江湖上依然有我的传说啊。

一句话把正在喝奶茶的小优逗得呛咳起来。

我小时候比较奇怪,经常会做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经过口口相传,变得更加离奇了。

虹姐原本担心小优不想见我,没想到她一说,小优就同意了。

眼看我和她女儿对上接头暗号,她赶紧“有事”离开了。

虹姐走了之后,小优问我,那些她曾经听到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在老家留下的事迹里,最有名的就是“踩火”——相传我在四五岁的时候跟人打赌,站在火里一动不动的,直到被我阿公抱走。

事实上我确实被一堆“灰烬”烫伤了,那是一堆前一天烧过的稻杆,我没想到过了一夜里面还是很热,所以就被烫伤了,膝盖以下全是大水泡,好几个月没去上幼儿园。

小优瞪大了眼睛说:所以传说是真的?你为什么要和人打这个赌啊?

我说我没打赌,是那个小孩问我敢不敢,我说我敢。

所以你为了证明你很勇敢?

不是想证明我勇敢,而是我真的敢,就踩进去了。

“我不敢!”小优突然说,然后低下了头。

小优说她好几次想跳楼自杀,在楼上站了很久,都不敢跳。她一直在寻找一种不痛苦的死法,还买过碳,结果被她爸烧烤用了。说完大概是因为事情太滑稽,小优自己先笑了起来。

我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小优继续补充说,她爸爸如何鬼使神差地跑到她屋里,拿走了碳还自言自语的说“怎么放到这里了“。她当时在旁边看着一个字都没敢说。

你爸还立功了。我避重就轻的说。

我拉过小优的左手,撸起袖子。也许是职业病,我看到夏天穿长袖的青少年,尤其是女生,就想撸他们的袖子看胳膊。小优胳膊上果然有很多新旧不一的划痕。

她把手抽回去,放下袖子,说,这种东西你见得多了吧?

“有时候,我就是故意在她面前划自己,就想看她(妈妈)的反应。”

我说,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上初中的时候跟我妈也有仇,我写日记都是“那个女人今天又发疯了”。

小优又笑了,她说,我原本是不信我妈说的那些故事,但看到你,突然就相信它们是真的。和你比起来,我觉得我还挺正常的。我告诉她,我的患者也经常这样说。小优又笑了半天。

小优特别爱笑,奶茶店看到我们聊天的人,肯定不会相信小优有“抑郁症”。

但是我知道眼前女孩的情况并不乐观。

抑郁症患者自杀,有不同的阶段,从最开始萌生一个念头,到真的去做,中间隔着如何计划以及具体实施。

很多人只是停留在自杀观念,也就是“我想死”,怎么死是不去想的;

接下来是计划阶段,简单的说就是选择死法;

小优比计划阶段更进了一步——她已经付诸行动了,碳都买好了。按照她原先计划,某天家里没人,她就封好门窗,开始自杀。她还经常上课到一半就回家,情绪冲动下,这么干的可能性很大。

未成年很不擅长驾驭自己情绪,因此容易走极端。有些书上也把孩子们的抑郁称为“情感失调”。

我试着让小优回忆她的情感,是在近年来哪一个阶段失调的。

小优回想起了初一的暑假,因为期末成绩不理想,她假期每天都在上课。听到妈妈说这个老师一节课多少钱,那个老师又多少钱,她心里发虚,这算下来一个暑假至少花了妈妈几万块。

她也想好好学,就是听不进去,只能尽力把老师讲课的笔记抄下来,因为抄这个不动脑子,整齐就行。

她的笔记还被妈妈拍照了,拿去给别人证明,自己初一暑假的时候,还“好好的”,很努力。

但她再努力,学习上也很难进步,而且看到朋友圈里其它同学暑假出去旅游的照片,更学不进去了。她用小刀划自己,看着血一点点冒出来,觉得很爽。

初二开学之后,她故意不跟那个同学说话,因为她不想听旅游的事。没想到那个所谓的“好朋友”也好几天都没有主动跟她说话。

小优心里好难受,甚至觉得人生有啥意义呢?想起以前努力学习就很好笑,优不优秀也没人喜欢自己,那干脆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进去了。

心里装了这些事儿,月考的时候她一直在发呆,最后每门课都是不及格。

老师看不下去了,让她去医院心理科查一下。

小优挺期待的,她觉得心理咨询很神奇,咨询师也了不起。所以听说我回来了要见面也没抗拒。

小优这样的孩子,就会让我想起网上的一句话: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告诉你友谊破裂,家庭不和睦,感情受挫,亲人离世,孤独寂寞该怎么办。只有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

这些青春期的孩子是多愁善感的,咱们的文化里,总是鼓励得多,安慰得少。大人教育孩子们要坚强,要努力,却很少有人去安慰一个伤心难受的孩子。即使安慰,也是“否定式安慰”和“指责式安慰。”

比如,给一个哭的人说“你别难受了”,给一个遇到困难的孩子说“你这样不坚强,一定要振作。”

小优估计也被自己妈妈鼓励了不少次:“你要更努力。”

得不到有效安慰,情绪也没被及时梳理,这些孩子时间一长自然就抑郁了。

小优这样青春期的孩子还很喜欢思考人生哲理。但我很多次遇到小患者问,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家长就很愤怒地说:“医生,你说他想这些有啥用?”我见过很多孩子,思考这些问题,但是缺少讨论的机会。

小优也一样,当她试图探讨一些事情的时候,她妈总是说,你一天到晚别想这些没用的,作业写完了吗?

小优和我聊了很多“没用的事情”,直到天黑,虹姐来接我们。

虹姐说在一家著名的饭店定了位子。

我告诉她我和中学同学约好晚上见面,就去不了。

虹姐说她已经让小优爸爸先点好了菜,等我们过去就可以直接吃,吃完再去见我同学也不晚。

虹姐不跟我商量,就替我安排了后面的事情,虽然她真的很好心,但还是让我有点不舒服,我体会到了小优的感受。当然,我不会像小优那样做出激烈的反应,我决定吃一点就走。

小优不想去吃饭。

虹姐耐着性子说优优,阿姨陪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这样以后谁还愿意跟你交往?

虹姐熟练运用PUA术——把一件小事上升到对整个人格的否定。

小优就爆发了,大喊说,“你想吃你自己去吃吧!”然后就自己打车离开了。

虹姐尴尬的说每次都这样,好好的,说变就变了。

有时候激烈的沟通方式是被逼出来的,因为正常的沟通根本没用。

我尝试跟虹姐解释刚刚发生了什么,虹姐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她说这样自私的人本来就没有人想交往啊。

观念真的很难改变。一些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另外一些人完全不能接受。

血缘的关系并不能缩短两颗心之间的距离,不在一个频道上也就无法沟通了。

在小优的心里,曾经认为:“如果死了,就不用再听我妈妈啰嗦了。”

之前她和妈妈因为一双鞋也爆发过激烈的冲突。

小优妈妈提起那双鞋就生气,说我好心好意给女儿买鞋,女儿却当众让她难堪。简直就是个白眼狼,不知道跟谁学的,现在咋变成这样了!

但这事儿留在小优心理的印象呢?

她和妈妈去商场买鞋。

她被妈妈嫌弃自己挑的鞋太老气又不耐脏。妈妈提议去别家店看看,她不愿意,一直坐着不动。

然后她看到妈妈去了另一家店挑了双鞋,拿过来让自己试穿。她一直把脚往后缩,就是不想试。

妈妈后来生气了,拿起鞋往自己身上扔,她听见妈妈骂自己“不识好歹”,难过得哭了。

我听着这双鞋的故事,发自内心的认同一句话“父母在等孩子说谢谢,孩子却在等着父母说对不起”。

而且这种事儿就跟蟑螂一样——如果你在家里看到了一只蟑螂,那一定不止一只。

这种观念不同,好心办坏事还不知错的情况,在父母孩子身上也不可能就一次。

我跟小优妈聊起这事儿。

“这件事情涉及到三个方面:你,小优和鞋子。

现在的结果是:你花了很多钱,生了一肚子气;小优得到了一双她不喜欢的一辈子也不会穿的鞋;鞋呢,作为一双好看的鞋,平白无故的被嫌弃了。三输。

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你让小优买她挑的那双鞋,这样结局就成了:小优得到了一双自己喜欢的鞋,她很高兴;你的礼物让收礼物的人很开心;鞋呢,它也实现了自我的价值。三赢。

输和赢,坏事和好事,都只在你一念之间,看你怎么选。”

她选的那双鞋真的很丑!小优妈仍然坚持。

“你说你全心全意爱着小优,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却不允许她买一双自己喜欢的鞋?”

我没忍住,直接指出她的矛盾。

我经常遇到这样的父母,他们虽然口口声声说爱孩子,但是对孩子的爱好丝毫不关心。只是一股脑的把他们观念里好的东西强加给孩子。这种“一厢情愿的爱”是真的爱吗?

小优要的肯定不只是一双鞋,还有这双鞋背后,自己内心想法被尊重的感受。

长期不被尊重,那双鞋代表的记忆,就成了她心灵上的脚镣,不让她再跟父母说出真心话。

小优考试倒数的时候,被老师建议去医院看心理科。

小优妈妈挂了专家号,专家都说了是“重度抑郁”,要吃精神科药物,还得去做心理咨询。

小优爸妈却认为小优玩手机的时候哈哈大笑,绝对不可能是抑郁症,反而担心精神科药物副作用太大,给人吃傻了,而且吃了停不下来,人就彻底完了。所以能不吃药就不吃。

他们选择了看起来无害的“心理咨询。”

小优妈妈陪着小优去了几次,她觉得咨询师话里话外,都在说孩子的问题家长也有责任。她意见很大,认为咨询师这样说完全不考虑家长的感受。

咨询结束后她想问问小优都说了些什么,咨询师也都“生硬的”拒绝了。

她问咨询师做几次咨询孩子能好?咨询师说这个保证不了。

小优妈觉得自己成了冤大头,花了钱还被咨询师PUA。小优爸也认为心理咨询是智商税,停了心理咨询。小优妈妈拿做生意来举例子,不让看货不保证质量谁会交钱啊?

实际上,停了咨询后,小优经常哭,想到学校就恶心想吐,腿发软,还发了好几次高烧。

小优自己还想去咨询但她就是不说。

她听妈妈经常在家里抱怨生意不好,也不想再花家里的钱了,只能看着自己病情加重。

后来小优爸爸又想出一招。

他认为带孩子去旅游是改善心情的好办法,直接带着生病的小优出门了。

旅游是跟团去的,团里有个阿姨爱拍照,导游催也不走,小优火了,骂那人是肥猪。上车后阿姨打视频,小优上去就给人家的手机抢了,接着要动起手来,被爸爸使劲勒住,还大骂着扑向对方。

她这样子明显给爸爸吓坏了。她在爸爸心里,原本是乖巧可爱的小女孩,现在变成了一个凶狠小太妹。

行程没结束他们就提前回家了。

小优情绪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发脾气,扔东西。小优妈还发现了小优身上有很多割伤。

他们意识到女儿的问题比想象的严重,终于决定让小优吃药。

第一天早上吃完药小优一直恶心,脸发红,心跳快;吃了晚上的药,小优睡到第二天下午,喊都喊不醒。

担心的副作用真的发生了。

小优爸看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副作用,有种药上适应症是精神分裂症,“吃了不就变成精神病了吗?”他一气之下把药全扔了。其实有些抗精神病药会作为二线抗抑郁药使用,遵医嘱吃是没有问题的。

很多家长都像小优父母这样,平时对孩子的关心,仅限于吃饱穿暖,心情好不好根本不关心,直到不能上学了才开始重视。重视也是既舍不得让孩子吃药,也不想通过心理咨询了解孩子抑郁的原因。

小优妈妈心存幻想,认为医生诊断错了,自己孩子早上起来就恢复正常了。

因为有时小优起床的时候,心情确实挺好的,所以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当然这只是病情正常波动,好一会儿就又不行了——明明心情不错马上要出门,洗脸的水凉了点,就不走了。

女儿刚出问题那会儿,小优妈妈一整晚都没睡着,骂小优爸不关心孩子,骂着骂着,她听到小优爸的呼噜声。她内心无比悲凉,真想把这个男人踹醒。但她实在是累了,夫妻俩已经吵了太多架。

救治女儿这件事,对这个女强人来说,可能比创业还要难。

或许真如孩子休学的家长群说的一样,孩子被狼(抑郁症)叼走的时候,家长会傻傻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第一趟见完她和她女儿后,有一种感觉,她不傻,但她太“轴。”

她显然是一位不吝啬付出金钱和精力的妈妈,她真正吝啬的是,只愿意用自己认可的方式付出,而不考虑对方实际需要什么。她现在要拯救即将被狼叼走(抑郁)的女儿,就像扛着枪,走入丛林的猎人。

但她抵达终点后会发现什么呢——

叼着女儿的狼回过头,对她展露的面孔,长着她自己的模样。

她愿意接受事实,对自己开枪,救下女儿吗?

第二天,虹姐单独和我见了面。

她怀念小时候的小优,特别懂事,在爸妈忙的时候,吃饭上学不用管,还会用洗衣机洗衣服,甚至问她有没有衣服要洗。现在母女之间怎么跟仇人似的呢?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特别痛苦地问我,怎么做才能修复母女关系,让小优像以前那样听话。

她犯了很多家长都会有的误区,把听不听话当成亲子关系好不好的标准。

虹姐昨天在不远处看着我和小优聊天,看我们有说有笑,她很羡慕,她已经很久没跟女儿好好说过话了。

“我说什么她都不听,她什么事也都不告诉我。”

还有就是小优总是用刀自残的事情,这是她最痛苦的。“我觉得她就是在惩罚我。”

我告诉她,这种用小刀割自己的行为,叫“非自杀性自伤”,这个行为背后可能藏了很多原因。

她女儿小优,最开始动刀子,可能是情感宣泄;后来发现只要她开始割自己,虹姐就不敢再逼她了,于是她开始用自残来争取自己的权力;后来又发现自己喜欢看到虹姐痛苦的样子,她觉得自己赢了。这个就是典型的孩子正在向父母复仇。

我还是本着“人肉百度”的原则,把小优打算烧炭的事情告诉她,再一次建议她带小优去医院治疗。

她摇摇头,硬说那个碳就是给小优爸爸买的,因为小优知道她爸跟人约好去烧烤,所以才帮忙网购回来。

她不信女儿会做烧炭这样的傻事。

这种情况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否认”,当我们处理不了难题,潜意识会帮我们直接否认难题的存在,不存在就不用处理了。

她还强调说自己确实舍不得给孩子吃药,她听说吃了药就依赖了。

我继续解释,她女儿不是依赖药物,而是需要药物,那些控制不了的情绪,当然得用药物来帮助调节。就好像拐杖对骨折的人的作用。你总不能说她依赖上拐杖了,一脚给拐杖踹了,没事还逼人跑两步,那这病不可能好啊!

虹姐不等我说完,言简意赅说,“妹儿啊,你跟姐讲实话,除了吃药和心理咨询,还有没其他办法可以让小优快速的好起来,开开心心地去上学?”

这个要求也太高了。相当于既不学习也不预习还不复习,想要考个好成绩,天才可以,普通人不能。

最后,我告诉她,从我经验来看,坚持吃药的孩子,大部分两年内都能回学校上学,那些不吃药或者稍微好点就停药的孩子,拖七八年的都有。

我不知道我的话对虹姐有什么触动没有。

很多时候,我们接受和以前想法不一样的观点,真的需要时间,甚至是难得的机遇。

我临走前最后一天和小优见了第二面。

小优说她父母总吵架,还拉着她评理,虹姐经常说,如果不是因为小优他们早就离婚了。

她好几次在父母吵架的时候,就自残,想自己死了他们就安静了。我听过很多患者也说爸妈一吵架就想死。

我说,我教你一个高级的处理方式:他们吵架你就像看一场辩论赛,你当裁判,做一个记分牌,他们开始吵架了你就拿出来。

你爸说了一个论点,你妈立刻反驳对吧,你看她反驳的论据是否充分,如果反驳得好,你就跟加一分,最后看看谁的得分高,给获胜者颁奖。

小优笑得都快岔气了,她说,为什么事情到你这里好像就变得很轻松啊。

我说我最希望的当然是不听他们吵架,但如果我非得听不可,那我就给自己找点乐子。

小优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不过听起来好像很有哲理的样子。看来你是个高人啊。”

我说我确实比你高2厘米,你还有机会超过我。

小优乐了,她说我羡慕你的心态,我要像你学习。

我说,“你妈不就是让你跟我学吗?”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别扫兴行不行?你一提她,我又烦了。”

我想说的是,你和你妈的想法是一致的啊,她希望你跟我学习,你自己得出来的也是一样的结论,没有任何的冲突,对不对?

小优说,对啊,但是她一说我就不想学了。

“有时候我呆着无聊想看书,她一过来,说你咋不去看书呢?我本来不想玩手机,就又玩了。我如果去看书了,她会觉得是她说了,我才去的,她会说得更多。我不想听,所以干脆不去学。”

我说,“你可以搞清楚自己想做什么,然后去做,千万不要让别人影响你的决定。”

我提了一个问题,“比如待会你妈来接我们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夜市啊”,小优说,“不过我妈不一定想。”

“不要让别人猜你想什么,而是告诉她你的想法。”我告诉小优。

虹姐来接我,小优说立刻我想去夜市吃小吃。

虹姐犹豫了一下,看我也想去就答应了。她的观点里,可能觉得请我吃夜市有点拿不出手,显得小气。

小优开心地给我比一个胜利的手势,我给她树了个大拇指。

这一次来夜市,小优像蝴蝶似的不停的在各个摊位间转来转去的。

我们买了好多东西,吃着吃着,小优突然蹲在地上大哭。

虹姐站在旁边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小优经常这样,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会突然间崩溃。

我让虹姐他们先走,等她哭完,我把她送回家。

离开前,我再一次跟虹姐建议,一定要带小优专业的治疗。

虹姐还是坚持说,这几天小优变化还是很大的,她还是想先自己调整,实在不行再走到吃药那一步。

在我眼中,吃药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于虹姐来说,这一步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事,让虹姐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想法。

我回东北后虹姐经常给我打电话,好消息是小优在家能主动学习,胳膊上伤的伤也少多了了。

小优有点着急,想把落下的功课都补回来。9月开学小优就去上学了。

因为小优几乎一整年没上课,她不想降级,就跟着原来的班级上课。虽然自学了一部分,但就是跟不上。她总觉得同学们在嘲笑她,不敢说话了,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再跟同学做朋友了。

国庆放假,虹姐看小优每天都很难受,想起之前小优去夜市很开心,就提议再去一次。

小优说不想去,虹姐又来劝了好几次;后来打电话“求”小优的好朋友来劝,小优没办法只好同意去了。

夜市人太多了,挤得走路都很困难,小优想回家,虹姐觉得来都来了,至少逛一逛再走。

小优逛了一会,实在很烦,还是想回家。虹姐又不让她走,把衣服都扯下来了。

小优当时觉得撞死了,就再也不用听虹姐啰嗦了,不顾一切地冲到路中间。

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小优被正在行驶的车撞倒,送进了医院。

小优被车撞了之后,虹姐一下子清醒了,她觉得自己再犹豫不决,就要彻底失去女儿了。

她变回那个女老板的干练,不许小优爸不再找任何借口,逼他放下工作,全家人一起陪小优去医院看病。

精神科药物刚开始吃药总是有一些难受,我告诉她坚持一周左右副反应大部分都会消失。

他们又回去找了原来那个心理咨询师。后来虹姐形容那个咨询师“面恶心善”,只是说话难听,人还挺好的。

虹姐还带着小优去学校正式办休学手续。

学校要求办休学的时候家长带着孩子一起去。

虹姐他们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在等了。

虹姐看到那些孩子内心非常震撼,每一个看起来都丝毫没有生气,她终于理解行尸走肉是什么概念了,她感觉这些孩子随时都可能毫不犹豫地从楼上跳下去。

很多人都说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动不动就自杀。

到底是什么逼死了这些孩子?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虹姐每周都带小优去做心理咨询,她自己也开始对心理学感兴趣,沉下心来反思自己,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确实忽视了小优的感受。

虹姐加了孩子不上学的家长群,群里人的分享让虹姐更加了解这个群体,原来那么多人都面临孩子抑郁的问题。其中几个人的情况让虹姐印象深刻:

一个孩子不跟父母一起吃饭,每天妈妈把饭放到门口,然后敲门提醒,过一会她拿进去吃,吃完再把垃圾收拾了放门口。这样已经很多年了。

有一个孩子因为高考的时候父母选了一个他不喜欢的专业,他不去上学,也不出门,也不去治疗,心情不好就把家里的东西砸了。父母就默默的收拾残局。

有的孩子反复自残自杀,甚至好几个人的孩子真的自杀死掉了。

有的孩子甚至会打骂父母。

和这些孩子比起来,小优的情况算不上严重了,虹姐居然觉得有些欣慰。

虹姐突然间不再执着于鞋子是不是好看了。

有一天,她工作时突然想起我的话“你说你为了小优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但你去不允许她买一双自己喜欢的鞋子。”

她说那句话像锤子一样锤在她的心口,她立刻跑去商场把那双鞋买了。

在回家的路上,虹姐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从没那么紧张过,就好像少年拿礼物去给暗恋的人表白。

虹姐心里想了无数种可能,她说她想好了,自己必须要做这件事,即使女儿把鞋扔她脸上也没关系的。

虹姐讲这件事的时候我鼻子很酸,我特别感动。亲子之间经常有很多的误解,最后化解这些的,都是爱。那种深藏在DNA里的浓浓的爱,只是有些人不擅长表达出来。

小优看到鞋子后很平淡的说,“放那吧。”

小优的平淡没有让虹姐失望,甚至虹姐就是想道歉,她就是认为自己不应该逼着女儿穿不喜欢的鞋子。

虹姐的这个心态非常重要。

有时候我们道歉的目的是想让对方原谅自己,甚至因为对方不原谅而生气,觉得“我都道歉了他还想怎样?”道歉人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小优后来告诉我说,她原本相信一句话——“我想要的东西,如果当时没有得到,以后得到也没有意义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晚上小优偷偷把鞋子拿到房间去试穿,她穿着鞋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内心变得很充盈,柔柔的,满涨着像海绵吸满了水。

小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她想哭,但不是情绪崩溃,也不是伤心,而是感动。

正好爸爸不在家,小优走到妈妈的床边,轻轻地在旁边躺下。

虹姐感觉到了女儿,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她担心小优又走开了。

直到旁边传来小优均匀的呼吸声,虹姐的眼泪流了出来。

虹姐完全接受了小优不上学的事实。也不在纠结小优晚上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以前虹姐总是不停的催小优早点睡,后来不敢催了,但还是很担心,现在小优天亮不睡虹姐也不担心了。

“她困了就会睡的,谁规定必须晚上睡觉啊?”虹姐心里彻底松弛下来了。

在学习和健康之间,她选择了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她发自内心的觉得只要小优活着,比什么都好。

小优开始变得很黏妈妈,虹姐稍微晚一点回家她就不停的打电话找妈妈,动不动就哭。

虹姐有点担心,她说小优是不是变严重了啊。

虹姐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自己的生意可以打理得很好,但是对于情感却总是束手无策。

我告诉她,小优要把小时候没有跟妈妈撒的娇,全都补回来。

“那我就把她当成小婴儿来宠!”虹姐告诉我说,“正好把错过的童年全都补回来。”

这个刚强的女人不懂得如何温柔的表达感情,但她真的是爱女儿的,她笨拙地学习着如何去爱。

小优晚上要跟妈妈睡,又嫌妈妈打呼噜。虹姐就在小优屋子里打地铺,尽量不影响女儿睡觉。

小优也变了,有一天她感到烦躁不安,又拿起小刀,之前很容易就可以拿刀划自己胳膊,但那天她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变胆小了呢?

她胳膊上很久都没有添新的伤了。

经过了几乎一整年的治疗和调整,小优真的好起来了。

2021年9月,小优又回到了学校学习,她给我发信息说,“出走两年,归来仍是初二。”

这一次,虹姐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如果小优不想上学,可以只上半天;如果小优不想上了,就不上了。

“大不了妈养你一辈子。”

这句话成了小优的底气。

偶尔有心烦的时候,小优就主动“静音”。

这是我教给小优的,我小时候发现我有时候听不见别人说话,只看到他们嘴巴一张一张的,觉得很滑稽。后来我慢慢练习,发展出一个“静音”键,谁说我不想听的话我能自动“静音”。

这是一个非常好用的方法,一“静音”,世界就变得安静起来。小优又能沉下心来学习了

第一次月考小优考了班上前10名,这是她两年前期待的成绩。

时隔两年,好像一场梦。

虹姐非常开心,赶紧把好消息分享给群里的“姊妹”,她认为这个消息会带给大家很多希望和鼓励。

没想到群里好半天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如果是平时谁说孩子又离家出走了这样的消息,立刻有人出主意甚至帮忙去找,小优回学校这件事大家一直劝虹姐别逼孩子,如果不行就赶紧回来。没想到小优考得好了大家反而沉默了。

那个孩子自杀,平时总在群里给大家出主意的大姐,私信虹姐让她别破坏大家的心情。

大姐的话像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虹姐突然清醒了。

那只是一个抱团取暖的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大家一起分享,这样就不会感到孤单。其中有很多人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当中不愿意出来,因为他们失去的孩子已经不会回来了。

对于群里的人来说,像小优这样的消息只会提醒他们自己的失败,小优去上学甚至取得好成绩意味着虹姐背叛了大家。

虹姐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呆在群里的资格,她默默退了群。

小优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2023年中考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现在,很多家里有休学的孩子的家长会去找虹姐,问她是如何走出来的。她跟别人说,要吃药,配合心理治疗。很多人都跟当年的她一样,并不相信这个随处可见的答案,都认为她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方式。

于是,她也像祥林嫂一样,把小优撞车的故事一遍一遍的给人讲。

她说,直到那一刻自己才真的清醒了,意识到再不做出改变,就彻底失去孩子了。

她总结说,我们总说为了孩子自己什么都可以做,那么,改变一下自己的观念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虹姐告诉我,她终于学会了温柔,无论小优做什么都不会再让自己恼羞成怒了。她能心平气和的跟小优讨论和商量,这种感觉很柔软,但是又好有力量。

总有人说放下执念,执念是什么?执念可能是一双鞋,可能是几点钟睡觉,可能是一段得不到的感情……

当你看清的时候,自然就放下了,甚至自己都会觉得好笑,为什么当初那么在乎那个东西。

虹姐坦诚的跟我说,当我妈把我的电话给她的时候,正是她和小优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她好像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我身上。

当我说不能给小优开药和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她非常失望,她不理解我为什么我把她往外推。

我告诉她,因为我的立场注定了我不能客观中立,这样咨询很难有和的效果的。当然,我也可以作为阿姨跟孩子分享一些成长中的故事和思考。

很多宣传把心理咨询说得很神,家长又着急又没有办法,把希望寄托在心理咨询上面。但真的做了咨询的人也往往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多时候都不了了之。

其实心理咨询是一个舶来品,在中国发展了几十年,始终有些水土不服。这种坐下来讨论的方式对大多数人来说很陌生,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学习和适应的过程。

我的作用,就是“人肉百度”,坚定了虹姐的信心,让她能够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见自己,反思自己,在反思中做出改变。

遇到危难的时候,我们总是渴望从天而降一个英雄,把我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殊不知自己才是那个英雄。

毫无疑问虹姐就是那个英雄,能够改变自己的,都是英雄。

每个时代都会有自己的英雄故事,区别在于,英雄是谁?


当年日本经济泡沫的时候,大人们的日子都不好过,觉得这一代是完犊子了,只能指望下一代把国家建设好。所以那段时间的作品,你会看到很多小孩是以拯救世界的主角来出现的。


比如那部我最喜欢的《新世界福音战士》里,怪兽来袭,而人类唯一能对抗的是只有小孩才能操作的机甲。


动漫以外,我想讨论一个问题——


大人们都解决不了的困局,自身不改变,让孩子来背负,这何尝不是一种残酷?


今天的陈百忧提供了一个好的英雄故事,在这里,孩子度过难关,靠的不是她多么懂事,拥有了远超自身年龄的坚韧,去承受不该承受的痛苦。是爱她的爸妈,尤其是妈妈,承认自己犯错,重新改变,拥抱女儿。


能做到认错并改变,这两点就比很多的家长要强。她就是一个战胜了自身局限性的英雄。


我希望这样的故事多一些,我想拥抱一个,不强迫孩子成为英雄的世界。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火柴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 1229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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