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她可能是天才6年来最特殊的记录者——
她更像个“看故事的普通人”,没干过刑警,也不是法医,更不是案件亲历者。
但在成为法医的妻子后,她的生活和犯罪绑定了。
这位朋友叫夏烦恼,是一名警嫂,也是一名喜欢给学生讲犯罪故事的语文老师。
她曾作为警方的见证人,见证了凶杀现场,看着人的胃、大脑、胰腺被法医一点点装进桶里,也听很多一线警察分享过他们遇到那些穷凶极恶的凶手。但这都不是最让她害怕的。
她最怕看到一类案件,它源于你我都有的一些平凡情感,普通人因为一瞬间的情绪失控,成了罪犯。
看过这些故事后,她逐渐不满足于只讲给学生。她开始采访,把案件记录下来,试图把故事讲给更多人听,用于分享感受和警示。
今天是她的第一篇故事——
一位年过八十的普通老人,决定在自己去世前,杀死一个人。
亮银色的枪口从窗棂的空隙伸入屋内,杀手没有丝毫犹豫,从裤兜掏出打火机,点燃引信。
枪声划破了2016年盛夏的夜色,一片由铁珠构成的子弹雨向酣睡中的苗三冲去,直奔胸膛。
爆燃的火光中,一张满是风霜的脸匆匆闪过。
苗三只发出了一声苍老沙哑的惨叫,之后便没动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苗三才从昏迷中醒来,他用尽力气呼喊,但求救声只能在小小的屋里回荡。血从伤口不停地涌出,刚开始是热的,流到身子底下就变凉了。
怕自己因失学过多而死,苗三翻了下身,摔倒了地上。他睡的老式木床至少有70里米高,摔这一下肯定非常疼。
更何况苗三是个82岁高龄的老人。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凶手没能将苗三一枪毙命。铁珠子弹只打烂了他的右大腿。苗三强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往外爬,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他用双手抠着木门的下沿打开了房门,继续向院子里爬。
凶手为什么不直接破门而入?苗三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临睡前只会反锁院子大门,卧室门只会随手合上,从不上锁。屋破、家穷、人老,能有啥让人惦记的东西?
爬到院门旁,苗三实在爬不动了。他躺在地上休息,攒了些力气,再次喊叫求救。日出之前的夜晚,安静极了。大概只有躲在墙角屋缝里鸣叫的虫子能回应他。
苗三失血的速度在减慢,求救的喊声在减弱。他放弃了爬出院门的尝试。他可以等,等到早晨7点钟,他儿子会过来敲门,送早饭。
苗三想不明白是谁要杀他。他就是一个农民,一辈子土里刨食,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10年前,老婆去世了,留下他一个人继续生活在这幢老宅。
3年前,他做饭烫伤了手,自那开始两个儿子一月一轮给他送饭。大儿子今年61岁,小儿子59岁,他们年轻那会儿外出打工,现在留在各自家里侍弄土地、带孙子。日子稍显窘迫,但没短过他吃喝。
不出意外的话,苗三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只是现在,他趴在显得无比巨大的院门下,一点一点熬到月亮沉入大地,一点一点熬到深灰色的天空变成灰白色。
他想不明白,都到了这把年纪了,为什么会有这一劫。
上午7:50分,痕迹检验技术员张鹏正在镇派出所值班。指挥中心的电话是他接的:3公里外的村子发生枪击案。
一提到枪,张鹏的脑子嗡了一下,急忙通知所长。
“人死了没!”所长如临大敌,严管严控了这么多年,从哪又冒出一把枪来?
“没死。打了120,车还没到。”
张鹏2015年入警,是个90后。根据公安局实行的“警力下沉,支援基层”政策,他下沉到镇派出所,工作一年就碰上了枪击案。
这次出现场所长也跟来了,张鹏一脚油门把警车开得飞快,坐在副驾上的所长忙着给主管刑事技术的副大队长周凯旋打电话,立即在现场碰面。
正值盛夏,村道旁的杨树长得遮天蔽日,杂草、藤蔓无不疯狂生长,满眼都是一股野蛮的劲头。
案发的村子是个1000多口人的大村,尤其以种植甜瓜闻名。基本都是是农户,年轻人已经很少了,留下来的大多是中老年人。
张鹏他们赶到村口时,村主任正朝着警车一边挥手一边骑着电动车在前面引路。
顺着村里主街向东,没开多远就停在了路边。张鹏刚停好车,村主任就来拉车门,指着临街的一户人家说:“就是他家。”
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有村民在苗三家门口围观,刚被村主任赶走了,村主任说:“别破坏了现场。”
张鹏看向大门,一个驼背老汉趿拉着塑料拖鞋从苗三家走了出来。他是苗虎,受害者苗三的大儿子。
苗虎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发现父亲苗三大腿带着伤趴在院门时,他没敢挪动苗三,怕来回搬动再触动伤口,就在他身子底下铺了床旧褥子。
今天早上,苗虎如往常一样走出位于西边胡同的家,给苗三送早饭。他一手端碗一手端盘子,在7点前后来到苗三家大门口。
平时这个时间苗三早已起床,院门应该是敞开的。苗三要么正在院子里闲坐,要么在胡同附近溜达。
苗虎两手都占着,不方便推门,他喊了几声开门。门里面传来虚弱的回应声,这很不对劲,他放下早餐开始推门。院门内侧还锁着,苗虎怎么都推不开,只好从南边围墙翻墙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父亲苗三的惨状。
苗三整个人瘫在地上,头朝院门,面看向院里,脚冲东屋门。他全身只穿了一条内裤,还保持着中枪后求救爬行的姿势。
状况超出了苗虎的认知,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谁会对一个82岁的独居老人下手?
父子俩听到警察来了,苗虎出去迎接,苗三把脸侧了过来张望。看到张鹏时,苗三的情绪终于爆发。他眼睛瞪大,举起右手,含糊地说了两句话。
张鹏俯下身子,目测苗三大腿上的创口有20乘以30厘米大小,四周皮肤灼烧得发白,上面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红色,呈星云状。
张鹏听不清苗三在说什么,让他重复了两遍才明白他在说:“抓凶手。为啥要害我。”
张鹏问苗三:“看见凶手了没有?”
苗三艰难地摇摇头。
“有没有仇人?”
苗三依旧摇头。他努力想过了,自己一天天都一个样,甚至都快分不清昨天和今天,哪有什么仇人。
苗虎补充说:“我爹这辈子连村都没出过几次,有啥仇人?”
问完话,120急救车也来了,两名医生抬着担架进了院子。由于苗虎打急救电话的时候说是枪伤,调度中心让医疗水平最高的县医院出车。医生看了两眼伤口,感觉像霰弹枪打的。
张鹏搭手抬人,把苗三送上救护车。村民围拢过来,都是老人、妇女,还有两三个不谙世事的幼童在人群外嬉闹追逐。
张鹏一边维护现场秩序一边等待支援的同事。他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话里话外都是对枪的惧怕。
和苗三住在一条胡同的一个妇女心有余悸,夜里迷迷糊糊地听到过一声挺响的动静,哪想到是枪声,“这年月到哪还能买到枪?”
有个头发全白的老汉问张鹏:“是不是以前藏起来的?”
张鹏笑了:“查那么紧,藏不了。”
说话的功夫,技术中队和刑警队前后脚到了,局长也在赶来的路上。张鹏被喊进院子做现场勘查。
张鹏认真打量面前这个寒酸的农家小院。延伸到主屋的红砖路几乎和尘土碎石融为一体,地面上有三片血迹清晰可见,这是苗三爬行时歇息过的地方。血迹一直从院门延伸到东配房,苗三就是在那里中弹。
院子也就四分大小,却盖了6间房子。3间主屋坐北朝南,东边是2间配房,西侧是1间厨房,外墙红砖经受风吹日晒,颜色变得黯淡。
挤了这么多间房是为了家里人都有地方住,可如今苗三妻子离世,两个儿子都已经是退休年纪的老人,苗三是唯一还住在这里的人。
院子里扯着一根晾衣绳,孤零零地搭着两件旧衣服。雨天存水用的大缸上横放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一碗已经凝结的玉米糁糊涂,绿头苍蝇嗡嗡飞着。张鹏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独居老人到底惹了什么狠人?
苗三住在东配房,两扇沤糟褪色的木门敞开着。张鹏里外看了看,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房间光线很暗,张鹏看了一圈才找到门后面的灯绳。吊在半空中的灯泡发出有气无力的光亮,几乎起不到照明作用。
DNA技术员打开勘查灯,屋子亮得如同白昼,但感觉更闷热了。张鹏的短袖警服被汗浸湿,牢牢贴在身上。
他环顾这间陈设简陋的卧室,涂墙的泥巴已经脱落得七七八八露出红色砖块,找不到喷溅血迹。一张老式木床紧贴东墙,可以看出苗三睡在外侧,粗布床单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残留着一滩厚重的血迹。
另一个粉红格子床单上也粘着血,量不多,但上面有两厘米长的灼烧痕迹,是霰弹和火药留下的。
顺着这个方向,能看到床前地面有一滩血,是苗三从床上摔下来时流的。周围散落着不少金属珠子,张鹏捡起几颗,铁质的,有打磨痕迹,可能是从铁签子剪下来磨圆的。
张鹏想数一下子弹,到20粒就数不下去了,把子弹都装进了物证袋。剪这么多铁珠,还都打磨得均匀、圆润,过程一定漫长且枯燥。
谁会为了杀苗三,花这么多心思?
张鹏蹲在地上捡子弹太久了,站起来时头有些晕。他踉跄了一下,旁边的同事打趣他晕血了。
张鹏懒得说话,走到床北侧桌子前,上面散落着几张一元纸币。抽屉半开着,他想看看有没有翻动的痕迹,才发现锈住了。使劲拉开,里面只有螺丝、扳手、锤子……都是杂物。
看这架势,即使嫌疑人求财,也翻不到值钱的东西。窗台上也能找到灼烧的痕迹,而且从窗户到床再到地面,都能发现火药。
人是翻墙进的院,因为南墙根摞着5块砖,完全可以踩着砖头爬上旁边的椿树翻墙进出。墙外还有几块碎砖,苗虎说不是他翻墙时蹬掉的,那应该是嫌疑人留下的痕迹。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寻仇。嫌疑人打了一枪,直接就跑了。
勘查完现场,该提取的物证、血迹都提取完毕。技术人员撤离,张鹏一行留在村里陪同刑警队了解情况。
村民们对苗三的评价是老实,没见他跟谁发生过争执。一个年纪跟苗三差不多的老汉,当过很多年村干部说:苗三不是第一次挨枪子。
几名老汉附和,这是60年前的事情。当时苗三和大家在田里干活,都听到了挺响的一声枪响。
子弹就落在田里,在苗三附近。枪在那年月还很常见,大家以为是哪个民兵的枪走了火,嬉笑着没当回事,反正没伤到人。
苗三右大腿CT影片出来,伤口深度入骨,里面还残留着铁珠。清创时,苗三紧闭双眼躺在手术台上,惊吓和疲累让他的感觉变得麻木。他想睡,又不敢睡,生怕一闭眼就会再挨一枪。
下午四点,DNA检测结果出来,从现场擦拭的血迹中做出来第二人的生物信息,输入本县Y库,比对上附近村子的一个家系。
张鹏协同刑警队和技术中队到村里排查。那是个小村,都姓刘,往前能追溯到一个祖先。
当初建Y库,村主任绘制了族谱图,所以很快找到了那枝旁系。于是张鹏他们分别采集了旁系在家男丁的血样。
检测结果是8月18日早上出来的。锁定的人叫刘军亮,住在距离苗三家三公里外,比他年纪还大,是个83岁高龄的老汉。
暂时查不清楚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是苗三家的地面,有刘军亮的血。
2016年8月18日上午8:30分,刑警队拘捕刘军亮,张鹏作为协助方也来了。
那是一条僻静的胡同,除非特地拜访,否则鲜少有人会深入胡同最底部,那里就是刘军亮的家。
刘军亮的家也是老房旧院,但外墙是温馨的米黄色,大门重新喷过光亮的油漆。
院子地面做了水泥硬化,零碎东西统一堆积在院子西边的棚里,不像苗三家那么杂乱。看外观,刘军亮家的日子应该比苗三好。
张鹏他们进院的时候,刘军亮正拿着钉耙平整土地,一旁堆着刚拔下来的茄子棵,看样子准备种新菜。
看到一群警察进来,他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波澜,仿佛来了几位串门的邻居。
他把手里的钉耙靠在南墙上,示意警察等自己一下,然后张着两只手走到厨房门口,洗手、拿毛巾、擦手、掸裤腿上的泥土。
83岁的刘军亮身材矮小瘦削,前面的头发却依然乌黑,稀疏的胡须只有几根发白,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
他穿深蓝色带领短袖和蓝灰色长裤,脚上趿拉着黑布鞋,一屁股坐在靠背木椅上,摔了摔鞋底,零星尘土随着阳光飘散。
他左手的虎口处,有一个蚕豆大小,红得发黑的血痂。
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刘军亮从容地锁上堂屋门,锁上院门,坐进警车。他坐在两名民警中间,眼睛看向前方,没看警察也没看胡同口凑热闹的村民。
张鹏感觉刘军亮的眼神是放空的:他好像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甚至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当天下午,技术中队过来搜查,张鹏再一次来到刘军亮家。
和苗三一样,刘军亮也是独居老人。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堆茄子棵被晒得半干。钉耙还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主人播种新的种子。
刘军亮住在坐北朝南的主屋,他的生活应该很简单,屋里只有一些简单的衣物和成箱的牛奶、饼干。与众不同的是靠西墙的那张老式木床,刘军亮将这片区域打造成了涵盖冷热兵器的“军火库”。
一张用竹子和闸线制作的弓挂在西墙,这东西应该杀不了人,更接近工艺品。但是张鹏在褥子下找到了几支箭,用自行车条幅做的,已经打磨出了锋利的尖刺。
床边的抽屉里放着一捆炮仗,张鹏小时候也做过,只需要用铁轴把纸卷成筒状,用浆糊粘好两边再粘上硬纸底,填充火药,插入引线。炸裂的时候不光声音大,威力也不小。
在桌子底下的化肥袋里,张鹏找到了凶器。那是一把约80厘米长的枪,或者说是“火铳”。
直径3厘米的空心钢管用螺栓、螺母固定在一根竹子上。竹子开了一个直径1里米的圆孔,用来塞火药和引线,这里明显有灼烧的痕迹,刘军亮一定开过枪。
张鹏在另一张桌子上找到一把铁签子,旁边散落着几颗铁珠。和在苗三家发现的珠子一样,那是子弹!
对一个83岁的老人来说,制作这些子弹可不轻松。他需要把铁签子剪成小段,然后一点一点徒手打磨,直至棱角变得光滑、圆润,直至这些铁珠子可以大把大把地塞入枪管,压实,变成杀人的子弹。
1959年7月,同样是夏天,刘军亮第一次见到苗三。他已经记不清事情具体发生在哪天了。
但那一天,他向苗三开了第一枪。
那一天,在公社当民兵的堂哥在忙老丈人的后事,刘军亮趁机偷走了堂哥的步枪。他躲在小树林里,枪口指向不远处的农田里正在劳作的人群。
刘军亮找到了苗三,他背对着枪口,毫不知情。带着愤怒,刘军亮射出了第一发子弹。打偏了。他还想开第二枪,但此时农田里的人们已经在寻找枪声的来源了。
犹豫再三,刘军亮的手指从扳机上移开。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再想对苗三开第二枪,要等57年。
当天夜里,趁孩子们睡熟,刘军亮跟老婆说了开枪打苗三的事。老婆求他别计较了,家里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是好好过日子吧。
1953年腊月,刘军亮结婚了。老婆是附近村的,嫁过来以后和刘军亮一起努力经营着小家庭,只是刘军亮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受不了,回家问老婆。
老婆说自己未出阁那会,一天晌午走在路上,被一个男人拉进玉米地强奸。
那个男人叫苗三,她记得他的模样,知道他来自哪个村,但不敢说出去。
她觉得自己失去了贞洁,这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的“过错”,会导致自己嫁不到好人家,甚至把自己逼死。
刘军亮永远忘不掉老婆一边讲述一边流泪的画面,却无法为老婆完成复仇。
刘军亮接受了老婆好好过日子的心愿。他们都是勤劳肯干的农民,努力劳作,尽心养育子女。
大女儿心灵手巧,成年后进了县纺织厂,成为一名工人。纺织厂倒闭后,大女儿和丈夫去郑州开了裁缝店,买房安家。小儿子初中毕业后当兵,复员回来跟战友做棉花生意,在县城买了个大院子。
刘军亮和老婆一直待在村里,年纪大了依然在劳作。他们种过甜瓜,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做农活,直到老婆开始说腿疼,老两口渐渐过上退休生活。2014年冬天,老婆去世。刘军亮变成了一个人。
起先他没觉着难受,到了这个年纪,死是早晚的事情。但一个人的日子很不一样,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无法流动。
他接连病了两场,身体大不如前,没了精气神。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刘军亮感觉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他这辈子过得还算如意,两口子一辈子没怎么吵过架,儿女也有出息。作为一个父亲,他没什么遗憾了。
自己死后是要和老婆合葬的,他想下去时能跟老婆说一声:终于把仇给报了。
刘军亮再次开始复仇。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打不打得过苗三,开始升级自己的武器。
先是弓箭,但太显眼了,而且最多只能重伤;然后是炮仗,能不能炸死人要看运气;最后是自制一杆枪。
火药可以自己配,引线从炮仗上剥。至于子弹,他断断续续地磨了一年半。
刘军亮要在中元节的前一天杀死苗三,因为第二天就是人们口中的“鬼节”,他希望亡妻能第一时间知道苗三死了。
2016年8月16日夜里11:35分,月亮堪近圆满,洒下皎洁的光芒。刘军亮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村东头,他骑得很慢,像出来遛弯。
他裹着一件军绿色棉大衣,戴着黑色呢子的冬帽,还把帽子两侧的护耳放了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沿着村主街骑行,在第四条胡同停了,缓慢地下车,把车推到苗三家的南墙外支好。
他从容地脱下帽子、大衣,那杆发射铁珠子弹的枪就背在身后。
然后,他踩着自行车后座,双手扒墙,抬腿有些费力。他瘦小的身躯有些不太灵活,毕竟年岁大了。
他骑在墙上喘了一下才慢慢起身,蹲在墙头,顺着苗三家那颗椿树进入院内。几块砖被他蹬落下来,发出沉闷的扑通声。
进入院内,他听到东配房传来响亮的鼾声,轻手轻脚靠近窗户,透过缝隙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侧身向外,上身赤裸,腰上横盖着一条粉色床单,双腿也光着。他认得那个尖尖的头顶,形状神似立起的鹅蛋,没错,是苗三。
刘军亮端起枪,枪口从窗棂空隙伸进屋内,对准苗三起伏的胸膛。他的眼睛盯着苗三,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毫不犹豫地点燃引线。火星快速奔向压在枪管底部的火药,将他精心打磨的铁珠全部射向苗三。
打完这一枪,刘军亮感觉左手有点疼,低头一看,虎口被散落的火星烧伤了。这一枪的声音不小,他顾不上虎口渗出的血滴,把枪重新背上,转身往回走。
正好地面上有之前掉落的砖头,他搬来5块摞好,踩着爬上椿树,攀上墙头,调转身子伸腿向下探。他双脚踩踏到了自行车后座,然后跳到地面,再次穿戴好衣帽,慢腾腾地往家里骑。
11:53分,他再次出现在村东头的监控里,两分钟后他骑出了监控范围。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复仇完成了。
道路两旁的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秆随风摇摆,似乎在为他庆祝。
回到家,他没有销毁作案工具,衣帽还是挂在衣柜,枪甚至直接放在床边。他倒头就睡,一觉睡到8点。
之后一切如常,刘军亮大概觉得自己可以安心等待死亡的到来了。
办拘留手续之前,刘军亮被带到医院体检。那张皱纹交错的脸依旧平静,正如接受讯问时他告诉警察的一样,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后悔。
刘军亮的态度让张鹏至今记忆深刻,仿佛这个83岁的老人是从某本复仇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坦然接受所有后果,只为亲手杀掉仇人。
直到捕后刘军亮才知道,他的第二枪也打偏了。只打中了大腿,苗三没死。这之后刘军亮就很少说话了,他的眼睛渐渐黯淡下来。
在刘军亮家搜查的时候,张鹏见过一张他的近照。他穿着和被捕那天相同的衣服,照片右下角有日期:2016年8月1日。
那是暑假期间一个懂摄影的大学生拍的,给村里80岁以上老人送温暖。刘军亮把它和亡妻的遗照摆在了一起。
张鹏时常在想,刘军亮是不是在那天做好了杀人偿命的准备?
张鹏碰到过刘军亮的儿子,问他知不知道刘军亮在卧室制作武器。
他知道:“玩呗,打发时间。”
“炮仗和土枪呢?”张鹏追问。
“也见过。他哄孩子玩。”刘军亮的儿子已经60多岁了,像很多离开农村的人一样,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事才回来一趟。即便回来,也待不了多少时间,更别说去了解一个老人复杂的内心。
独居老人的生活哪有什么复杂可言?
刘军亮和很多老人一样,每天早早起床,去村里转上几圈,然后回家喝上一碗玉米糁糊,配上自己种的青菜。收拾一下,然后再骑车出门逛逛,上午不到9点,乡道一侧常常停靠着数量惊人的自行车、电动车,坐着同样数量惊人的老汉,屁股底下是他们自带的板凳、马扎。
不想出门就躺在家里看电视,吃过午饭睡一觉,晚饭后在村里走走,再听会儿收音机,一天就算过完了。
谁能想到,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会默默坐在床边,拿起一根铁签子剪短,然后一下一下打磨,制作成复仇的子弹。
苗三在医院治疗期间,警察去问过他认不认识刘军亮。苗三眨巴着浑浊的眼睛,他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没说过话,也没共过事,仅仅是知道。
这和刘军亮交代的一致,这些年他只在赶集的时候见过苗三一次。当时苗三往东走,刘军亮向西去,再没任何交集。
当警察告诉苗三,刘军亮就是嫌疑人,并说明了开枪的原因。苗三沉默了一会,躺在病床上的他,极力辩解,自己当年没侵害过任何人。
2016年10月19日,法院判决:监外执行。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刘军亮需向苗三支付5万元赔偿款。法院这么判,最重要的原因是刘军亮年事已高,不适合长期羁押。
受害人苗三已出院,那条受伤的腿已经使不上劲了,要拖着行走。
三个月后张鹏听说,刘军亮因高血脂引发脑梗,他儿子把他接到县城住。脑梗给刘军亮留下了后遗症,他患上偏瘫,本就沉默的他更说不清楚话了。
时至今日,张鹏能理解刘军亮为什么要开第一枪,他要为妻子出气,要苗三在人们眼前接受惩罚。
至于半个多世纪后的第二枪,张鹏和当年参与案件的几位同事仍然感到困惑。复仇没有给刘军亮带来任何改变,他既没有表现出大仇得报的喜悦,也没有表现出复仇失败的遗憾。
仿佛这场谋杀只是他漫长生活中的一件琐事,不需要考虑太多,做完之后生活依旧孤独、平静地过着。
直到人生走到尽头。
刘军亮是个沉默的老人,除了交待案情相关的信息,没有强烈表达过对妻子的爱和对苗三的恨。最终只是在得知苗三没死时流露出了一丝失落。其他时间,刘军亮总是很淡然。
这也是让办案民警和夏烦恼都感到震撼的地方。
与其说这是一场复仇,不如说这是刘军亮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时,终于完成了遗愿清单上的最后一项。所以他如同半个多世纪前一样,选择用枪完成复仇。
这里有一种猜测,刘军亮其实不急于完成复仇。他制作弓箭、炮仗、土枪,悉心打磨那一粒粒圆润的子弹,也许只是一个独居老人在打发无聊的余生。
当人衰老到一定程度,往事会被放大并反复回放。那是刘军亮的一生,有遗憾也有完满。妻子先走一步,儿女成家立业,除了缺少陪伴,他和所有行将就木的人一样,准备过完所剩无几的日子。
只是他突然想起了1959年的夏天,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虽然这件事是杀人。
第四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显示:我国空巢老人人数已突破1亿人。
他们的喜怒哀乐,值得所有人多付出一点耐心。
也许,除了仇恨以外,刘军亮的故事里更重要的情感是,孤独。
(文中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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