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的朋友纪良安,是一个福利院的儿童康复师,15年来,帮助100多个孤儿找到新家。
她的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了解所有事以前,我绝不苛责那些遗弃孩子的父母。”
她甚至反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遗弃,能让孩子活下去,你会这样做吗?”
她真的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孩子。
她在7岁那年遭到遗弃,被警察捡到时,已经捡了两个月垃圾。
当她被送进福利院,几乎所有保育阿姨都在窃窃私语:“得多糟糕的父母,竟然遗弃7岁大的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却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他们扔掉我,是我要求的。”
福利院里的孩子,多是几个月大,甚至刚出生就遭到遗弃的。年龄越大,对亲生父母印象越深,心理创伤越难平复。超过两岁遭到遗弃,甚至能回想起被丢掉的模糊片段。
保育阿姨们对这些父母深恶痛绝,平日里私下交谈,都说他们肯定遭报应。
直到晓雯出现在福利院。
据警察说,这个孩子流浪两个月,以捡垃圾为生,脏兮兮,瘦得皮包骨,甚至从外貌判断不出男女。检测完骨龄才知道,她已经七岁了。
这个年龄遭到遗弃,大家还是头一次见到。保育员阿姨、老师,包括我,都出离了愤怒,谁也不明白,什么父母能做出这样的事?
晓雯却说,是她求着爸妈遗弃的,“我的爸爸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
前年过生日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归属地在北京。
刚一接通,电话里瞬间传来爽朗的声音:“姐姐,我是晓雯,我回来给你过生日。”
我很激动,没想到她一声不吭回到中国,“就你一个人来的吗?爸爸妈妈没有来?”
晓雯说:“没有,我来北京参加一个游学活动,不过要先给你过生日!”
我告诉晓雯,自己定居云南,没想到她二话不说,买了最近的机票。
我推掉原计划的生日派对,在手机上订阅她的航班信息,将家里收拾干净。准备好晚上的食材后,我直奔机场,结果比航班还早到一小时。
在机场等晓雯的时候,我回想起当年的情景。
那年我十九岁,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精神科医生将我带到北京一家儿童福利院,希望我对外界产生兴趣。没想到,后来是福利院的孩子治愈了我。
我和晓雯,就是在那家福利院认识的。
在航班出口,我一眼就认出晓雯。她已经21岁了,很高,很漂亮,穿着白色蝙蝠衫,紧身牛仔裤,马丁靴,戴黑色棒球帽,背着双肩包,推着一个行李箱,一路小跑。她也一眼认出我,冲过来,给我来了一个夸张的拥抱,“姐姐!”
晓雯送我一个笔记本做生日礼物,说是分别以来,这些年的日记。
多年不见,我们似乎没有陌生感,上了出租车,很自然地搂在一起。
从纽约到北京,再从北京到云南,晓雯已经飞了十多个小时,按说已经很疲倦了,但她只是在出租车里睡了一小会儿,到我家时立刻精神起来,仿佛对一切都充满热情。
看见院落里的柠檬树,她觉得很神奇,“哇!原来柠檬没熟以前长这样,一点也不像柠檬!”
纪良安家的柠檬树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个被子,说了一晚上的话。直到凌晨三点她搂着我,躺在我怀里,许久没有说话,我才发现她睡着了。
我偷偷起床,关掉屋里的灯,拧开一盏小台灯,翻开她的日记,脑袋里浮现出,她刚到福利院的模样:
寸头、耷拉着脑袋,驼着背,背着脏兮兮的帆布包,瘦得不成样子。
她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有人和她打招呼,就低头沉默,直到打招呼的人自觉没趣,尴尬地走掉。
两三岁遭到遗弃的孩子,还对亲生父母有印象,长大以后都受到心理创伤影响,何况她七岁了。
那时,我很担心这个孩子的未来。
晓雯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瘦。
不是一般的瘦,而是像患上了什么病,眼窝、脸颊凹陷下去,胳膊从短袖里伸出,像是细细的衣服架子,骨头的形状清晰可见。这种瘦,我后来只在瘾君子身上见过。
保育员阿姨向其他小朋友介绍,“她叫晓雯,以后你们一起好好玩”,随后带着她朝房间走去。晓雯跟在阿姨身边,耷拉着脑袋,没有朝任何方向看。
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内向,后来发现,这个孩子的问题远不止沉默。
别人对她做什么,她都没有拒绝、反抗的意识。阿姨让她吃饭,她就吃饭,牵着她出去,她就出去,但不主动和小朋友玩,只是找个地方呆坐着。
有一回福利院给孩子们发零食,同样的零食,包装颜色不同。有个小孩走到晓雯面前说,交换好不好?说了两遍,晓雯都不说话。小孩拿走她怀里的零食,她也没有回应。
保育阿姨甚至猜疑,她的脑子不正常。
有一回下午我来到福利院,意外发现晓雯在一个空房间翻垃圾桶。
我不确定她是在找东西,还是在翻什么,在门口盯一会儿,她居然把垃圾桶里的半个苹果和只剩一小块的面包塞进身上的白色帆布包里。
自从她来到福利院,这个帆布包就一直挂在她身上,吃饭挂着,睡觉也挂着,绝对不离身,没想到,她竟然往里塞垃圾。
其实北京这家福利院条件不错,每天三餐有三四种菜,还有汤和水果,上下午分别有一次加餐,正常吃饭绝对不会饿肚子。我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要捡垃圾?”
说着冲进去,将她塞进包包里的剩食物取出,再次扔进垃圾桶。
晓雯像是被发现的小老鼠,不反抗也不说话,出溜一下逃跑了。
直到有一天,送晓雯到福利院的警察来了,和保育阿姨聊起晓雯的情况。警察说,他们捡到她的时候,晓雯的衣服破破烂烂,裤子磨出好几个洞。
她躺在公园长椅上,公园管理员见天黑了,她还躺在那里,就过去叫醒她,却怎么也叫不醒,于是报警。
警察将晓雯送到医院检查,终于明白,她是几天没吃饭,饿得昏过去了。后来在医院,医生发现晓雯患有心脏病,从胸口的伤疤看,可能做过几次手术了。
警察给晓雯剪头发,换衣服,还给她做了面。据说醒来那天,晓雯连续吃了三碗面。吃饱了,问她爸爸妈妈呢,她摇头,问家在哪,她也摇头。
直到警察说,我们帮你找爸爸妈妈。晓雯拼命摇头,疯狂地喊:“不不不!”
讲到这里,保育阿姨打断警察:“父母太狠心了,这么大遗弃,孩子心里得多难过!”
警察发现晓雯的时候,她身上挂着一个白色帆布包,脏兮兮的,里面是几瓶药物,再根据她的表现,这才怀疑她是被遗弃。警察走访公园附近的街区,商户和邻居都说,看见女孩两个月了,每天捡垃圾吃。
这时我终于明白,晓雯为什么要翻垃圾。她的饥饿已经埋进骨头里,把所有的安全感也消磨得一干二净,她以为随时可能被踢走,重回街头流浪,必须提早储存食物。
保育阿姨也发现她捡垃圾的问题,有一回甚至在帆布包里发现生土豆。阿姨严厉地说:“不许再捡垃圾,你去找任何一个阿姨,她们都给你吃的。”
可是没有用,晓雯还是往帆布包里装垃圾。保育阿姨给她一个新的帆布包,希望晓雯丢掉旧的,也丢掉捡垃圾的习惯。结果晓雯把两个包都挂身上,垃圾捡得更多了。
不知道第几次丢掉包里的垃圾后,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于是每天找晓雯一回,看她包里有没有剩食物,有就统统扔掉,再从厨房里拿一个面包,塞进她的包里。有时是吐司,有时是毛毛虫面包,有时只是一个小餐包而已。
塞的时候我也不说话,塞完就走。
第一次塞面包的时候,晓雯瞪大眼睛看我。这是她第一次抬起头和我对视。我觉得与其给她讲道理,不如用实实在在的东西,将不安全感挤走。
塞过几天面包,帆布包里再没有剩食物了。又过了两三个月,晓雯渐渐融入福利院,有时见到我,抿着嘴露出一点点微笑,有时跟在我身后,和其他孩子一起做游戏。
不知何时,那个白色帆布包也消失掉。
唯独一点,晓雯始终没有变。福利院里其他孩子都管保育阿姨叫妈妈,她从来不叫,只是管人家叫阿姨。大家都以为,她憎恨遗弃自己的妈妈,所以不肯叫。
可是,我们都大错特错了。
晓雯走进福利院一年多,院方为她安排了手术。
这时晓雯的状况已经好多了,能够与人正常交流,不再低着头,不驼背,虽然还是瘦,但是变得像正常的瘦,而不是病态的瘦。
当时我陪另一个孩子做手术,向主刀医生了解情况,正巧碰见保育员阿姨,带着晓雯过来住院。
和医生聊完,我走进晓雯的病房,问阿姨,她什么时候做手术。
晓雯主动给我倒了一杯水,递给我说:“姐姐你喝水。”
我正想和她多聊两句,护士悄悄过来说:“有一个孩子住在旁边的床位,情况挺严重,院长稍后过来,你先走吧。”
医院有固定探视时间,平时对待福利院的人很宽容,探视时间过了也不会让我们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领导过来视察。
我不想让护士难做,就和晓雯告别了。离开病房,我转身去找了晓雯的主管医生,向他打听情况。
医生对晓雯的手术很有把握,还说:“从刀口的痕迹看,应该已经做过三次手术,花费不会低于五十万,父母应该真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晓雯父母也许真是无能为力,才将她遗弃的。可是我仍然想不到,七岁的孩子,究竟是怎样遗弃的呢?
我每隔一天就到医院看晓雯,但是绝口不提她的过去。她问过我很多问题,但好像并没有真的关心,只是像朋友那样扯闲篇,没话找话,比如来医院一趟需要多久、路费要多少、每天几点下班等等,我回答以后,她就嗯地一声,也不说别的。
直到术前三天,我到病房时,发现晓雯和保育阿姨都不在,就在病房里收拾桌面和床上的衣物。没过片刻,我听见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回头一看是晓雯。她冲进屋里,一下子扑到病床上,趴在那里大哭起来。
我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那阵子,最讨厌别人说想开点,一切都会好。现在晓雯哭了,我也不会跟她说那种话。
我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让她哭一会儿,等她哭声渐低,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回事?”
她很快抬起头,望着我,头发乱糟糟的,眼泪淌在脸上,还在往下流。
我将她的头发捋整齐,别在耳朵后面,搂过她的肩膀。还没等我开口,她带着哭腔一抽一抽地说:“他们、他们说得不对,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问:“他们说什么了?”
晓雯哭声渐停,情绪仍然激动,“他们说我妈妈太狠心,不要我了。他们说得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他们不能这样说她。”说到这里,控制不住情绪,又哭起来。
我这才明白,她可能是意外听到保育阿姨和护士的交谈了。晓雯这个年龄遭遗弃,在福利院很罕见,保育阿姨之间偶尔谈起,但不当着孩子的面说,没想到她这样敏感。
我抱着她说:“我知道,如果他们不想要你,肯定在小时候就不要你了。到这个年龄,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晓雯挣脱出我的怀抱,拿袖子抹眼泪,调整好坐姿说:
“是我,求妈妈扔掉我的。”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晓雯继续说:“给我治病,家里的钱都花掉了,能卖的都卖了。妈妈还卖掉一只眼睛。妈妈说有一只眼睛就够了,能看见,不影响生活。”
八岁的晓雯无法解释清楚,什么叫卖掉一只眼睛。后来我猜可能是非法买卖眼角膜。
当时,我震惊住了,从没有想过世上有这样的事。心里五味杂陈,只能说:“你妈妈真了不起,我肯定做不到,真是伟大的母亲。”
晓雯哭着说:“我也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妈妈……”
她刚到继续说,护士和保育阿姨进来了,阿姨焦急地问:“怎么哭了?”
晓雯看看我,表情很慌张。我故作轻松地说:“毕竟是小孩子,做手术心情不好呗。哭哭就好了,手术会打麻药的,你睡一觉手术就完啦。”
阿姨很相信我的说辞,附和着:“就是,等做完手术你就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随便在院子里玩,多好。”
晓雯的眼神不再慌张,而是感谢。
这是属于晓雯的秘密,她愿意单独讲给我听,我就要替她保守秘密,除非有一天,她自己决定揭开伤疤。
就是在那一天,我们的关系发生质变。记得临走的时候,晓雯送我进电梯,叮嘱我回家路上慢点,要按时吃饭,不要再给她带饭了,还说她吃餐车的饭就行,不愿意我那么辛苦,也不想我再为她花钱。这个孩子,竟然开始关心我了。
第二天我又到医院了,并非完全想听她讲自己的故事,而是心疼。七岁的晓雯离开父母,七岁的我因为妈妈不给买玩具,蹲在商店门口哭着耍懒。我想在手术前多看她几回,哪怕抱抱她也好。
我让保育阿姨在病房休息,自己陪晓雯做造影。做完造影我问:“想不想去花园走走?”
她连连点头,一副“正合我意”的激动模样。
就在这一天,我终于完整了解到晓雯的秘密。
我们离开放射科,往楼下的花园走。晓雯背一个粉色的小水壶,牵着我的手,甩着我的胳膊蹦蹦哒哒地走着,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花园里铺着一条弯曲的小径,两侧除了花草,还有一些摆造型的石头假山,很多病号坐在假山前的长椅上,有的光头,有的挂着引流管。假山尽头是一片人工湖,湖里有鱼。我们慢慢穿过人工湖过道,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我问:“你做过几次手术啦。”
问这个事,是想知道晓雯是否记得家在那里,以后病治好,或许能找到爸爸妈妈。
晓雯低着头,扣着指甲,语气有些低落地说:“这是第四次了。”
我说:“肯定花很多钱了。”
晓雯点点头,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说:“这就是你为什么不喊保育员阿姨叫妈妈把。有那样的妈妈,任何人对你来说,都配不上妈妈这个称呼。”
晓雯坐正了,和我讲起她被抛弃的过程,“有一天我听见爸爸和别人打电话,他们在说抢钱的事情。爸爸以为我睡着了,可是我都听见了,那时候,我就决定离开爸爸妈妈。”
说着,她把脑袋埋在我的推上,哭起来,过一会儿坐起来继续说:
“我悄悄告诉妈妈,你们把我扔了吧。妈妈非常生气,说不可能,让我不要胡说八道。我很严肃地和妈妈说,我已经让你没有一只眼睛了,不能让爸爸再当一个坏人了。扔掉我,有可能我活下去,你们也是好人。
“但是妈妈还是不同意,我就每天缠着爸爸,睡觉也跟他睡,他夜里上厕所,我也跟着他去。我开始不吃饭,他们不扔掉我,我就不吃饭,这样连着三天,妈妈找来一个医生给我输液,好像叫营养液。”
我抱着晓雯,说不出话,感觉说什么都是亵渎。
晓雯继续说:“再过了两三天,妈妈说要带我去医院拿药。可是我看见,她没有拿病例、没有带户口本,平时去医院的袋子也没有带着。到了医院门口,妈妈问我要不要喝饮料,说去给我买饮料,还说,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头对妈妈说,妈妈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我知道妈妈没有去买饮料,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妈妈走后我翻我的包包,里面有个汉堡,一千块钱,还有我的药。”
听到这里,我再也绷不住了。晓雯看着我哭,也哭起来,紧紧挽着我的胳膊,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我摸着她的脸,说了一句:“你辛苦了,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晓雯的爸妈没再找过她?她捡垃圾的两个月,爸妈没有偷偷回来看过?去医院为什么要拿户口本?很多问题都在我心里,但是在那一刻,我无法追问,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就坐在那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保育阿姨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这么久没有回来。我说晓雯想在花园里多玩一会儿,现在我们就回去。
那天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眼泪止不住。
遗弃是福利院里司空见惯的话题,我和很多人一样,提起遗弃孩子的父母,就义愤填膺。可是就在那天,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狭隘。
我问自己,你要做看着她死的母亲,还是要做给她一条生路的母亲?我给不出答案,只是感到幸运,自己不需要做出选择。
这些年,我在网上看到过很多唾骂的帖子,大家都有朴素的善恶观,咒骂着这些抛弃孩子的父母不得好死、迟早遭报应。
可是我想,晓雯的妈妈应该不在乎,只要晓雯能活着,她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都能卖掉一只眼睛,还怕遭到报应?
那天到家后,我忍不住给阿姨打电话,想听一听晓雯的声音。我觉得她似乎一个了不起的孩子,要有多么深的爱,才能下定决心离开爸爸妈妈的身边?
她清楚自己的病有多严重,也知道没有爸爸妈妈,自己活下去有多难,可是这些都比不过一个念头:
晓雯不愿爸爸妈妈为她付出更多了。
晓雯接到电话,立刻说:“姐姐你到家没有?”
电话里,她的声音很轻快,但我一听到就有点哽咽,故意咳嗽几声掩饰情绪,“到家了,我就是看你睡觉没有,这些天要早点睡啊。”
她说:“就要睡了,刚才去洗漱,哎呀弄了一身水,背心都湿了……”她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可是我没有听进去,只是在专注听她的声音,感觉讲出内心的秘密后,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终于卸下了。
印象中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谴责过抛弃孩子的父母。并不是说遗弃是对的,而是感觉人在世上,有很多苦,人的渺小无法与之抗衡。
我们这些人幸运,不需要被考验,而那些被考验失败的人,也未必是失败的。
假如对这些父母只有惩罚和谴责,那么犯错的人,就会越来越懦弱,对孩子的伤害也无可挽回。后来我花费六年,帮助一位遗弃孩子的父亲,帮他找工作、租房子,主动到福利院承认错误,再把孩子接回去,而孩子也接纳了他。
帮助无力的人,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或许才是公益的使命。
晓雯一年后又做过一次手术,心脏问题基本修复到康复水平。在福利院里,她经常偷偷跑到我背后,抱住我的腰。我们的亲密肢体解除已经成为自然的事,回想起每天给她塞小面包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福利院的孩子们经常这样抱住纪良安,就像晓雯一样(图中是另一个孩子)
九岁那年,晓雯被福利院送到寄养家庭,就在附近的村里。我放心不下,决定登门拜访,看看这个寄养家庭是什么样的。
寄养家庭,是福利院将一些孩子送到附近的人家,住在那里,以便让他们提前适应正常的家庭生活。
与收养不同,寄养家庭只负责给孩子一个家庭氛围,孩子身上的开销,包括医疗费用,主要还是福利院承担。
据保育员阿姨说,晓雯在寄养家庭的父母,是一对澳大利亚的背包客情侣,他们常年周游世界,在每个国家待几年,做一些义工和翻译工作。
除了晓雯,这对情侣家里还寄养着另外两个女孩,年龄只比晓雯大一两岁。
我稍稍放下心,能连续寄养福利院的三个女孩,想来这对情侣是受到信任的。
没想到第一次拜访,这对情侣竟然没在家。
那是一个周末早晨,我提前打了电话,是晓雯接的。到门口的时候,仨孩子都朝外望。晓雯老远看见我,就小跑着过来,拉着我的手往前走,边走边问:“你累不累?”
这是一栋村里的平房,外面有一堵矮墙,从外面看很普通,里面却很不一般。院子里种着很多花,还有一个秋千和吊床,屋里的桌子是用旧轮胎改造成的。
客厅还有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个值日表,星期几谁当值。我很好奇,问晓雯这个值日指什么,打扫卫生?
晓雯笑着说:“家里有打扫卫生和做饭的阿姨,不需要我们自己打扫。是每个人轮流当一天值日生,负责管理家里的事,比如今天要吃什么,值日生就和阿姨说,要重点打扫哪部分,也是值日生和阿姨讲清楚,还有今天的花费也是值日生管理。”
我觉得新鲜,还没来得及多问,三个女孩主动请我参观她们的卧室。
她们住在一个约四十平的房间里,三张书桌面向窗户,窗外就是院子。主桌对面是三张单人床,拿床头柜隔开,中间还有一张大地毯、两座懒人沙发,还有一张小桌。
后来她们还带我参观了寄养父母的卧室,竟然是上下铺。
我问:“你们家大人呢?”
十一岁的老大说:“我们就是大人呀!”
我笑着说:“对对,你们是大人了,我说你们家长呢?”
晓雯抢着说:“她还不如我呢,她总是忘记带钥匙,我都翻墙好几回了。”
我问:“你们仨,平时怎么称呼他们,叫什么?”
老二说:“哥哥叫富贵,姐姐叫黄金。”
我差点笑喷出来,“这是……谁起的名字?”
老二说:“我给他们起的!他们让我起一个,听起来让人喜欢的中国名字。
我说:“的确……挺招人喜欢。”
我们坐在客厅瞎扯了两个小时,三个小家伙竟然要给我冲咖啡。她们一个称重量,一个磨豆子,一个冲泡,形成一道默契的流水线,似乎经常做这事。
看着晓雯主动忙前忙后,过去的阴霾似乎完全找不到痕迹,我越来越好奇,这对情侣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终于见到这对奇怪的家长。
他们两人看上去非常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黄金一见面就对我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好像非常熟悉了,晓雯已经讲你一百次了。”
当时我们坐在沙发上,黄金告诉我,从小学开始,父母就给她报了中国国学课外班,她觉得中国传统文化太有魅力了,一定要到中国探寻一番。但是来到北京以后,却好像不大能找到国学课里的中国了。
她仍然很喜欢这个国度,除了北京,还去过西藏、云南、四川,不光风景美得让人赞叹,中国饭也很好吃,他们想在中国继续待几年,下一站想去印度。
我和黄金聊着,富贵就在旁边切水果,鼓捣香料,说是要给我煮酒喝。没过一会儿,晓雯过来跟黄金说:“阿姨今天请假了,你得去做饭。”
黄金脸上那个表情,像是看动画片正起劲的孩子,突然被大人召唤去写作业。她撒娇般地跟晓雯说:“哎哟,我和姐姐聊得高兴呢,做什么饭呀!我们一会儿出去吃吧。”
晓雯无奈地摇着头,似乎在说,这一届妈真不好带。
晓雯十二岁那年,我第三次前往这个寄养家庭。那是她即将离开中国的倒数第三天。早在有人要收养她那天,晓雯就给我打过电话,声音低沉,似乎带着哭腔:“我有收养家庭了。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这是所有孩子被收养时,都会感到矛盾的心态。福利院再好,也不是家,一个孩子要有一个家,但是有了家,就意味着我们即将分别。绝大多数孩子一走,今生再没有机会相见。
我安慰晓雯:“怎么会见不到,我们还可以视频,以后我也可以去美国看你呀。”
晓雯怯怯问:“我走之前,你能不能来我家,陪我睡一晚?”
我说:“当然。我们睡一个被子,说一个晚上的话。”
那天下午,我三点钟就去了,带着三个女孩做饭。晓雯一改往日叽叽喳喳的模样,显得格外沉默,低着头择菜、剥蒜,做着手里的事,就连晚上吃饭时,也没怎么说话。
到晚上八点钟,我和晓雯在客厅打了地铺,其他人都各回房间。那一整晚,我和晓雯都没怎么睡着,一直讲话到犯困,一看表,已经凌晨四点了。
晓雯和我讲了很多,说起第一次来到福利院,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你给我的包包里塞小面包,是我离开爸爸妈妈后,再一次有亲人的感觉。你是我的亲人,我去了美国每天都写日记,以后回来时,再把日记本送给你,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黑暗中,我眼泪不停往下掉,只说了声“嗯”。
早晨八点钟,我醒过来,想去找黄金,发现他们已经出门,老大代黄金写了一个纸条,放在桌上,“我们出去跑步,桌上有早餐,记得吃!”
没过一会儿,晓雯也醒了。我们俩看着对方红肿的眼睛,笑了。
那顿早餐,是我们相处的最后时光。我上午请了假,回到市区要三个小时,吃完早餐也要走了。晓雯眼看着我的粥慢慢见底,直到最后才说:
“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见到我的爸爸妈妈,你告诉他们,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她重重地强调着“从来”,狠狠摇头,眼泪掉进粥碗。
我从餐桌对面坐到她旁边,搂着她说:“你不用交代我,我如果见到他们,一定完成你的心愿,告诉他们,你有多么爱他们。”
“去了美国以后,我会想你的。”这是她最后和我说的话。
黄金带着孩子们回来,得知我要走,伸出手,想要牵着晓雯,“我们一起送姐姐。”晓雯没有牵她的手,扭头跑回房间,撞上门。
“该说的,昨晚都说了,不用她送了,我们走吧。”
收养晓雯的是一个纽约家庭,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都能收到晓雯的祝福贺卡,还有一回在圣诞节时和她视频,我见到了她所有家人。
她的美国父母看上去四十多岁,戴着挂有链子的金色眼镜,爸爸高高的鼻梁,穿运动服,感觉很阳光。晓雯的姐姐一头金发,扎马尾,哥哥好像正在学中文,用蹩脚的中文和我打着招呼,还说等他中文学得好一点,要听我讲晓雯在中国的事。
视频里,晓雯一直坐在姐姐腿上,搂着姐姐脖子,我和妈妈聊天时,哥哥认真地听,姐妹俩互相嬉闹,没一会儿,哥哥两只手分别摁住两个妹妹的脑袋,用英文说:“安静点,我听不懂他们讲什么了。”
说起晓雯做过很多次手术,养母忍不住哭了。她一个劲感谢我,说是在福利院档案里记录着晓雯刚去时候的模样,后来她变得开朗,都是因为我,还说如果以后我去美国,一定要到他们家住,要是他们有机会来中国,我们一定要见面。
和晓雯家人的视频时,我脑袋里划过晓雯七岁的模样,觉得有点对不上号了。
我和晓雯经常视频,她讲起在美国的生活,说妈妈给她换过好几所学校。
她没有说具体的事情,但我猜可能是在学校受过欺负和歧视。因为晓雯有一回告诉我,哥哥打架,被抓到警察局。那是他唯一一回打架,原因是听到有人说晓雯“她被父母丢掉了,现在的父母不是她的爸爸妈妈”。
哥哥把那个人打得很严重,父母不得不赔很多钱。
后来妈妈一直给她找新学校,换了两三家以后,终于找到一个有爱的班级。
老师在晓雯转学第一天,就对所有同学讲她的故事,说患病不是晓雯的错,她是被上帝遗漏掉的天使,同学们要帮助上帝,弥补上帝的疏忽。
自那以后,同学们都很照顾晓雯,放学轮流送她回家。
晓雯告诉我,养父母一直问她,想不想继续学中文,她说想,他们就给她找了一位中英双语的老师,继续教她中文,这位老师一直陪伴到她十六岁。
她还给我展示爸爸给她买的滑板。提起爸爸,她有点愁眉苦脸,因为爸爸总是抽烟。她和爸爸有个协议,考试她拿到好成绩,爸爸就要每天少抽一根,成绩再提高,再少抽一根。
有一回视频,晓雯不停转悠着,和我介绍她的房间。本来妈妈为她单独准备一个房间,家里还有个套间,是哥哥和姐姐住的。
但是姐姐提议,让哥哥去住晓雯的房间,她和晓雯住在套间,因为担心晓雯的心脏问题,万一晚上不舒服,她能及时听到。
说这些的时候,晓雯没有注意到我眼角湿了。
这些年,我的生活也发生着变化。我去了临终关怀医院,后来成为职业临终关怀社工,陪伴上百位癌症晚期的患者,度过他们最后一段旅程,也帮助他们的家属度过哀伤期。
我离开北京,定居云南,依然定期到当地的儿童福利院做心理康复和术后康复的工作。
前年生日,晓雯突降云南。我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亲眼见到这个孩子。看着晓雯阳光、爽朗的模样,我欣慰又好奇。
她的变化里,固然有养父母的原因,可是并非得到养父母善待的孩子,都能像她这样,将童年创伤抹去。
直到第二天我俩逛市集时,我发现,这个女孩身上,有更多让我惊叹的地方。
我在云南的住处,每周末附近都有市集,摊位上净是一些原创手作,也有些摊位卖吃的,有篝火也有乐队。我们打车过去,还离得老远,她就听见市集热闹的声音,拉下车窗户,激动地望着市集的方向。
我们一下车,她就拉着我,要我快点,一进市集乱哄哄,竟然没了人影。后来我在一个摊位前发现她,那是一个德国人在卖画,晓雯用流利的英语和德国摊主聊起来。她问人家画作的起源,那种风格背后的文化,还说这些画和德国画家尼奥劳赫的画很像。
后来每到一个摊位,她都和摊主滔滔不绝地聊着创作,还说艺术家的大脑构造肯定和我们不同,把摊主乐得前仰后合,有个摊主问我:“你妹妹在国外读大学?懂得真多。”
晓雯有点不好意思,羞涩地说:“我在美国读儿童艺术治疗,对艺术懂一丢丢,不懂的,不懂的……”
那时我才知道她读这个专业。我对艺术治疗不太懂,大概知道这是通过音乐、舞蹈、画画等方式去治疗情绪障碍、自闭症、多动症,或者有心理创伤经历的孩子。
中午吃饭时我问她,“你学这个专业,好想和你的人生有很大关系?”
晓雯说:“我听过一句话,大概是说,你喜欢一个人就会成为那个人。我学这个专业,就是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如果不是你,我的秘密可能永远都藏在角落里,见不得光。”
晓雯说她在美国经常参加一些儿童公益活动,目前还在一个培训学校做助教。她想多了解孩子的内心,等毕业以后,想要用艺术治疗去治愈曾经和她一样的孩子,就像我曾经对她那样子,去照亮他们心中的黑暗。
以前总有人对我说,你又不能拯救天下所有的孩子,做这个工作有什么意义?渺小的人类怎么会得知一件事的全部意义。唯有实实在在种下的种子,可以在世界任何角落生根发芽,长出的模样远远超乎想象。
晓雯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月,我每天带她出去玩,还带她去洱海边骑车。她戴着棒球帽、太阳眼镜,穿着一身干练的运动装。
我们在海边骑着山地车,经过一栋栋白族的房子,经过一些漂亮的咖啡馆,海上偶尔飞来海鸥,微风吹着,晓雯哼着英文小曲。
看见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朵,她自娱自乐地双手张开,向天空喊一句:“大自然真美好,生活真美好”。
晓雯和纪良安在云南
我心里感慨。回想晓雯的人生,她与其他被遗弃的孩子,其实一点也不同。
她是主动离开爸妈的,在她心里从来没有过自己被抛弃、被丢掉的感觉。不管是亲生父母,还是福利院和寄养家庭,包括现在的收养家庭,都让她感受到足够的关爱。
被爱养育的孩子,即使贫穷过,也没那么大关系的。她有足够的力量去迎接暴雨。
就在我心里感慨,晓雯一定已经度过了“人生中的阴影”时,我们在一片海边停下了脚步。
我突然想起来,“对了,你参加的是什么游学活动啊?值得你飞回来。”
她低下头说:“我没有游学活动。我是骗我妈的,我就是想回来。”
我诧异,“为什么要骗她?你直接告诉她你想回来不就好了?”
她身体扭向我这边,声量突然降了,小声和我说:“我这次回来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我早就隐约感觉到她回来一定有事,不仅仅是看看我这么简单。
“我想找我亲生的爸爸妈妈。”晓雯说。
晓雯告诉我,当年离开亲生父母是迫不得已,现在她想亲口告诉亲生父母,自己过得很好,从来没有怪过他们,还想在经济上给一些帮助。
晓雯说:“我现在打工有赚钱,用我自己的钱帮他们。但是我不想通过官方途径,要是让养父母知道了,我害怕他们伤心。
他们已经为我付出很多,我却想着亲生父母,我怕这样会伤害到他们。姐姐,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沉默很久。其实晓雯到美国以后,我也曾想过找到他们。除了告诉这对父母,晓雯很好以外,我自己也想见见这对了不起的父母。但是晓雯能够提供的信息太少,除了生活在农村县城,没有任何可靠消息。
我问晓雯,你还有更多信息吗?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晓雯说好像在四川,后来又不确定,只记得家乡县城是两个字,第二个字是“川”。
于是我想到可以通过写下这个故事,来帮她寻亲。如果晓雯的父母看到这个故事,一定知道我说的是他们的女儿。
我问晓雯:“你现在介意你的秘密被别人知道吗?”
她说:“我从来都不介意,介意的只是他们谴责我爸爸妈妈。小时候我就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爸爸妈妈多么伟大,他们不是坏人。”
我和她讲了这个想法,她很喜欢,觉得父母看到,得知她过得很好,应该会没有顾虑地和她相认,即使找不到父母,让别人知道她的爸妈虽然遗弃来孩子,但仍然值得尊重。
临走前,晓雯和我到当地公安系统录入了DNA信,加入DNA寻亲库。我想如果后面有人出来,说自己是晓雯的父母,她又没法及时回国,DNA能帮我核实真相。
记得离开那天,晓雯勾勒着找到爸爸妈妈以后的生活,她想暑假回到中国,陪亲生父母一起住,还能和我见面,简直太好了。但是望着晓雯离开的背影,我心里浮现出一个疑问——
印象中晓雯的养父母很开明,大方说出真相也没什么,晓雯为什么要瞒着他们呢?
另外我还有一重顾虑。晓雯当下的生活与她亲生父母已经差距太大,三观和理念或许都有天壤之别,他们真的还能生活在一起吗?如果真的相见,会不会产生矛盾,对晓雯产生二次伤害?
就在我动笔写这个故事前,我又和晓雯视频,问她怎么想的。
晓雯沉默一会儿说:“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开玩笑:“又有秘密?我这里真是你的秘密仓库。”
她没有回应我的玩笑,而是正经地说:“养父母对我很好,为我付出很多很多,这一点不需要质疑,但是、但是……”她连续说出好几个“但是”,感觉难以启齿。
“但是我没有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亲情。这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的。我就像是生活在一个很富裕的亲戚家,一切都很好,就是没有亲人的感觉。
“另外我回去找你,还有一个目的,在你身上,我有亲人的感觉,我们一起寻找我爸妈,这件事本身好像就是在搭建我们的家。即使最后没有找到他们,有你这个家,我觉得也不错。”
还没有等我回应,晓雯又紧接着说,就像是谴责自己那样:“我是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爸爸妈妈对我那么好,可是我居然这样讲。
“我上次回中国没有和你说,就是心里在否定这种感觉,想回美国后再找找看,可是确实没有。我们相处得很好,就像当年的寄养家庭一样。可是……”
我说:“我能理解你,你走的时候已经十二岁,有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不可能像一两岁的孩子,完全和一个家庭融为一体。没有亲人的感觉也正常。我知道你是一个感恩的孩子,你也很爱养父母,这不是你的错。”
疑问得到解答,我又谈起自己的顾虑。没想到晓雯说,她完全明白这些年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可能都是亲生父母理解不了的。但她依然想要寻找亲生父母,哪怕只是再见他们一面。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现在可能过得不好,甚至面对疾病,或者死亡?”
晓雯说:“怎么可能?他们唯一的累赘就是我,没有我,他们肯定过得很好的。”
我再问:“万一是这样呢?”
晓雯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可能。”
她的这句话,给我一种感觉,她一直想要还债。
她觉得自己是累赘,没有她,亲生父母一定能活得更好。她感觉自己对不起养父母,感受不到亲情,是自己“没有良心”。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她没有表面上那样开朗、阳光,她始终活在内疚感、亏欠感中。
这个故事,我是一边回忆,一边听着晓雯的描述去记录的。我发现她一直很在乎别人对亲生爸妈的评价。
就像小时候,保育阿姨在背后碎碎念她的父母狠心,我听过两三回,可我不在的时候,她可能经常听到。她根本没有能力去应对这种声音,到美国后,她在网上咨询过心理问题,对方说出一些对她亲生父母不利的话,她情绪崩溃了三四天,不能上学。
我觉得她没有办法度过这个事。
这是她心里的一个雷点,她想说却不敢说,不敢说又忍不住小声讲出来,想获得一个认同。
故事写完后,我想让晓雯手写一段信,表达她的感受。我想有些话,或许她亲口讲出来后,会好受很多。
尽管学过十多年中文,她仍然写了很久,还嫌自己中文写得难看,写了又扔掉,反复写了很多遍——
打码位置为依晨原名;真真是纪良安收养的女儿
晓雯还告诉我,生病那几年,妈妈卖掉一只眼睛以后,她总是感觉妈妈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时她经常住院,妈妈整晚陪着她,每天晚上摸着她心脏的位置,然后双手合十。
晓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做,也不懂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其实在她最初的白色帆布包里,不止有钱、吃的和药物,保育阿姨找到一件粉色长裙,还有枚护身符。
晓雯包里的护身符和连衣裙
我想,如果有天她真的能找到父母,或许能放下心结,回忆往昔,问一句:“妈妈,是你一直在为我祈祷吗?”
今天这篇故事比较长,我们保留大部分的内容,尤其是晓雯和父母的部分。
根据晓雯的仅有的记忆,她可能来自四川里一个带“川”字的县城,但是无法确定是不是一定是那个省份。而四川带有川字的县城总共有5个,全国这样的县城有47个,茫茫人海,我害怕少了任何一个细节,都错失一点帮助女孩和父母相认的可能。
纪良安、晓雯也为我们提供了详细的寻亲信息——
晓雯(化名)出生于2001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主动脉缩窄,O型血,据晓雯模糊的印象,妈妈带她坐了很久的车。
在北京阜外医院门口遗弃,老家可能是四川,也可能是县城里第二个字是“川”,母亲一只眼睛失明,眼睛一大一小,父亲在当年就已基本白发(灰白)。
另外,今天的故事已经是《有爱孤儿院》的第三篇了。在这里走出去的孩子,每个都通往了不同的人生际遇,命运过早带给他们疾病和分离,但他们之后的人生里仍不断遇到爱。
纪良安记录不同孩子的不同命运,无关观点,但关于爱。希望这些治愈她的故事也能治愈你。
世界是复杂的,初心是简单的,故事很长,感谢读完。
(文中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3800字
阅读时长约4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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