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警察这么多年,敢在讯问室砸东西的嫌疑人还真不多见。
这疯小子叫小硕,还没说几句话就冲到我面前,拿起桌上的印泥一把砸到墙上,没想到印泥盒反弹到他母亲的额头,当时就砸出个大包。
母亲受伤了还不能让小硕冷静下来,我也不能因为他是未成年就惯着他,立即把他铐在讯问椅里。
“没搞清就问我,恁是傻逼呗?”小硕眼睛通红鼓胀,晃得手铐乱响。他骂的脏话还有比这更脏的,当时把我气得够呛了:“你嘴巴放干净,这是派出所!”
这是2022年6月发生的事情,小硕是在案的收赃嫌疑人。他的母亲秋姐作为监护人陪同参加讯问,在一旁好心提醒:“小硕,别跟警察犯浑。”
然而小硕连他母亲都骂,甚至说出:“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一腚稀屎没擦干净,还有脸管我呢。”
我当时对这对母子的关系挺吃惊的,这儿子怎么敢这么骂娘。转头一看秋姐的脸,憋得通红。她没教训小硕,只是呢喃了两句,就不再言语了。
秋姐大概有腰疾,也可能是被儿子气到了,沉默地咧了咧嘴,不停揉着自己的腰。秋姐49岁,头发白了大半,我看她神情有些落寞,独自坐在角落,整个人缩在那件印着建材商店店名的工装里。
当时我还不了解秋姐,只看这场面,以为又是一个慈母多败儿的典型案例。
哪知道没过多少时间,秋姐竟然带着一沓证据给这个猖狂的儿子翻了案。更让我吃惊的是,看上去脆弱得都快碎了的秋姐,年轻时竟然是个混社会的大佬。她儿子也就是收个赃,骂骂警察,和秋姐以前干的事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一个月前,我们连续破获系列电摩盗窃案,参与者多为十六七的少年。这些人纷纷指认小硕收购了赃物。
我们查获的那批被盗电摩,全都篡改过车架号,而且用被盗车辆的零部件重新拼凑过,这种车很难查清来源。
小硕坚持说自己被骗,是正常收购二手电摩。他拿不出证据,所以只能在我们派出所里到处骂人发泄情绪。我这边没法从小硕嘴里问出真相,也不能因为别人的指认就直接认定他收赃,只好窝在办公室抽闷烟。
半包香烟耗尽,我听见门口有踱步声,出门发现了秋姐。她正为该不该进门犹豫着。我赶忙让她进屋,找个靠空调的位置让她坐。天热,秋姐也着急,我看他的工作服都快湿透了。
“房警官,小硕人不坏,就是脾气臭。我向您赔不是。”秋姐起身要鞠躬,被我一把拦住:“小孩子有个性正常,我没放心上。”
确认我没生气,秋姐打开手机相册:“这是小硕交通志愿者的聘书,到养老院帮工的照片,为灾区捐物的证明……”秋姐试图证明小硕是个好人,打消我对他的偏见。
我打断她絮叨的讲述:“这顶多算品格参考,不能当证据用。”
这案子一时半会也查不出结果,还涉及一批未成年人,我跟领导汇报后,决定让秋姐带小硕先离开,等证据充分后再传他过来。听说要签保证书,小硕来了劲头。
“不明不白的走,这算什么?今天不给老子说法,我跟恁没完!”小硕在办案区大声叫嚷,肆意发泄怒火。秋姐劝他注意影响,反而被一把推倒。
辅警赶来给小硕按头别臂上手铐,要让他再冷静冷静。秋姐从地上爬起来阻止:“先等等,我有办法。”她拨了一通电话,小硕听完就乖乖签了保证书。
办完手续,天已经黑透。网约车来了,秋姐将手搭在小硕肩上,被他一把推开,我站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小硕对秋姐骂:“别招我,不够恶心人的。”
实在不明白这母子俩到底发生了什么,感觉小硕对秋姐的意见,要比对我这个警察的意见大多了。
半小时后,秋姐又返回派出所找到我。她手里提了个方便袋:“我买了炒面,不知合不合口味,您将就着吃吧。”我刚想拒绝,秋姐扭头跑下了楼。
一个星期后,没等我这边找人,秋姐主动上门了。这次她看上去没有那么憔悴了,她穿着修身的黑色长裤、碎花长衫,头发应该是染过,黑亮亮地盘着。和她一块来的还有儿子小硕和老公刘强。小硕还是原来的德行,刘强我是第一次见,他戴个近视镜,穿白衬衫黑西裤,手里提着公文包像个公务人员。
秋姐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摞A4纸。这一家人提前找过律师咨询,查了法律解释和司法判例。核心表达的是“小硕收车价高出市场三倍,主观方面可以判定小硕不知道是偷盗车辆,没有收购赃物的嫌疑”。
这是来找我辩论的。
我这里是警察局,又不是法院,说实话这一家人给儿子翻案的方向就不对。我提醒他们:“有无故意,要结合交易时间、地点、次数等等情况,不是只看一个方面的。”
秋姐着急地反驳我:“小孩子咋懂这些!”她还想继续说,却被小硕粗鲁地打断:“你费个屁劲整这些,屌用没有,真是脑子进水了!”
“小硕!跟你妈说话再带脏字,我就捋你!”我算看出来了,就他爸刘强能镇住这小子。小硕嘴里喊着:“哎……切!”走开了。
打发走儿子,刘强从公文包里取出保温杯,双手递给妻子秋姐:“润润嗓子。”
“喝喝喝!你就知道喝!儿子的事你一点心也不操,真蹲监狱有你好看的!”秋姐也不是没脾气,把气都撒在丈夫身上了。
刘强冲我尬尴地笑笑,收起保温杯。我不打算搭这家人的茬,秋姐也没了讲下去的劲头,悻悻离开了。
秋姐走路很急,刘强提着包在后面小跑,抢在秋姐前把车门打开。秋姐和小硕上了车,刘强返回交给我一个牛皮档案袋,里面是四万元现金。“退赔款。小硕做了错事,这钱就该俺们出,给了心里才踏实。”我解释钱不是这么赔的,刘强却转身下楼跑了。
后来秋姐单独找过我多次,每次来都要给我“普法”,短则半个多钟头,最长一次讲了两个钟头。我也没啥好说的,就当听一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母亲诉苦了。
我也不是什么都没说,提醒过她:“办案看证据。”
这之后秋姐就不来烦我了。轮到她老公刘强上门慰问了。
刘强多次给派出所送烧牛肉、八宝粥,经常跟大家散根烟搭个话,一口一个兄弟的叫着。有辅警跟我开玩笑:“房所,别把案子办太快,要不刘强就不来了。”
刘强这性格比母子俩柔和很多,但他可不是个简单角色。他能请得动我的老领导。
分局退休的副局长是我参加工作时的领导,手把手教会我业务,对我有知遇之恩。退休后他过上了隐居生活,一般人找不到他。这次他却主动联系了我,握着我的手说:“程序内多多照顾小硕。”
辖区有个无赖经常带着一帮残疾人到处讹钱,有时候我们警察也没有很好的办法。那天刘强看到了这个无赖,对着他一阵吼叫,直接把人给吓走了。让我们派出所消停了好一阵子。
即使这家人如此有能量,案子也不是说结就能结的,我只能宽慰刘强安心等结果。刘强差不多每隔一个星期就来所里一趟了解进度。
然后他给我透了个底,老婆秋姐最近一直在暗地里做调查,非要找到证据,亲手把儿子捞起来。
秋姐的态度很明确,只要肯砸钱,没有办不到的事。她雇了一批“群演”,假扮顾客接触倒卖电摩的车贩子。
她请律师给大家讲解取证技巧,还根据信息价值予以奖罚,真的奖一千到五千不等现金,假的扣底薪还可能被开除。不是什么人都能帮秋姐做调查的,得证明自己无犯罪记录,还要签保密协议。
我们派出所的人手可没有秋姐多,她这批人搜集到的录音涵盖了电摩的拆分、篡改、组装等关键信息。更重磅的是,秋姐找到了5个向小硕出售被盗电摩的嫌疑人,甚至让其中2个人承认了销赃的事实。
这些人知道小硕出手阔绰,再加上这圈子就流行各种炫酷的改装车,他们伪造购车发票就能骗过小硕。
整个调查,是秋姐和刘强瞒着小硕做的。当我们把证据投影到大屏幕上,小硕不狂了,一再夸我们警察有手段。
看着屏幕上划过的一页一页证据,我感觉好像在翻阅一段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这年头,亲妈愿意花钱,敢于冒险去做断人财路的事情,说秋姐是模范母亲一点不过分。
因为小硕收的那批电摩和证据材料中出现的电摩都能对上,所以他的收赃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小硕对我的态度,也从“条子”变成“警察叔叔”。
“刚开始,恁揪着我问这问那的,我认为恁就是诈我口供。现在我真服了,我最佩服有本事的人。”小硕跟我开玩笑,说要拜我为师学破案。
本来我想告诉小硕“翻案”背后,他母亲做出的努力,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毕竟取证是秘密进行的,走漏了风声对谁都不好。更何况这还牵涉到秋姐和小硕之间的关系。
签结案报告那天,这一家三口都到了。秋姐穿了一件红色旗袍,看着特别喜庆。刘强和秋姐满脸堆笑,两人端着一面写着“破案神速,人民卫士”的锦旗。刘强忙着散烟,小硕跟谁都有说有笑的。一个普通的结案,被他们搞成了颁奖仪式。
只是当小硕和秋姐目光碰上时,这小子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我早就说过,我没做过的事警察不会冤枉我。某些人成天抠搜法律,整得跟个精神病一样,尽干没屁味的事。”
秋姐的笑容僵在脸上,默默背过身去。刘强直冲小硕使眼色,示意他住嘴。这对母子真是仇家,见面就掐,天知道他们有多大仇。
签完字,我将四万元退赔款交还刘强。刘强不肯收:“我捐给公安局了,多买些监控探头,多抓坏人。”
帮小硕翻案后,秋姐还送来一份花名册。上面记录了22个人参与电摩盗窃的信息,都是不满16岁的在校生。秋姐嘱咐我:“这些孩子还小,现在介入还有救,再过两年就废了。”后来派出所给这些学生下了不予处罚决定书,责令家长严加管教。
我问秋姐为何要做这些份外事。她说:“救一个孩子就是救一个家庭,世间才能少一幕悲剧。”
看得出来,秋姐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只是我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秋姐和小硕的关系会如此紧张。
秋姐算是关心青少年教育的热心群众,我们所邀请她去学校做预防青少年犯罪的活动。那天我也参加了,她面对这些孩子时的风采,和面对自己儿子时完全不同。人更有活力,也更能带动起大家的情绪。
作为感谢,我请秋姐夫妻吃了便饭,不想却被秋姐反客为主。她又是递毛巾,又是拿饮料,弄得服务员都插不上手。席间有三四波人进入包厢,都是找秋姐敬酒的。秋姐来之不拒,一两的杯子仰头就干。
我算是和这家人有了交情,后来和刘强和秋姐的交往中,我才渐渐知道。这两口子年轻时,都是混社会敢玩命的狠人。
刘强和秋姐相识于歌城,秋姐是点歌员,刘强做服务生。他们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苦孩子,早早辍学到社会上谋生。
歌城鱼龙混杂,醉酒顾客和点歌员免不了有些小秘密。刘强为了多赚钱,干起了接送点歌员出台的工作,一单赚30块。当然还需要负责跑腿临时买个卫生巾或者避孕套。
秋姐是人们眼里的“虎娘们”,敢怼老板、骂顾客。陪唱歌的时候,她也会露大腿,但不许顾客乱摸,给多少钱也不行。别的点歌员会从醉酒顾客身上揩油,秋姐不稀罕这点不义之财,顾客落下的东西她会如数奉还。
秋姐有时候也会让刘强跑腿,她总会多给点小费。这两个人脾气合得来,闲暇时还会一起喝酒聊天。有一次顾客没结账就要走,刘强拦着不让,被甩了耳刮子。秋姐堵在门口帮忙,也被甩了耳刮子。
那个时候,秋姐刚退出江湖,身上还有股子匪气。她和顾客扭打在一块,把人打伤了,期间刘强还趁机给了对方两拳。这事后来闹到了派出所,秋姐一个人把事情都扛了下来,蹲了10天拘留。
秋姐出来后,刘强对她展开了追求。秋姐当时却在想,不能耽误了刘强。
秋姐17岁就砍过人,和黑老大谈过恋爱,实打实地混过社会。秋姐家有三个女儿,三妮刚满月就送人了。农村没儿子的被叫做绝户,秋姐的父亲总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自己没什么本事却经常对秋姐母亲家暴。
秋姐后来混社会也是想证明女儿不比儿子差,曾经带领一帮社会青年抢回了被占多年的宅基地。也因为秋姐当起了混混,她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
她因为伤害他人欠下债务,整个家被拖入深渊。大姐与她断绝关系,父亲虽然有病但也算是被秋姐气死的。秋姐母亲为了帮秋姐还债,简直是往死里压榨自己,打了不少零工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刚过50,头发全白了。
刘强不在乎,他带着5万块钱就去村里提亲了。他能感受到村里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刘强认定了秋姐这个人。
秋姐母亲只收了2万元彩礼,拿出5000给秋姐办嫁妆,剩下的都拿去还债了。结婚当天,秋姐母亲当着婆家人的面说:“俺秋妮名声不好,但俺们有悔过的心,望婆家人多包容,哪一天刘家不要俺妮了,恁们别糟践她,俺过来接走。”
婚后,秋姐和刘强都退出了歌城。秋姐还洗掉了身上的纹身,和刘强一起摆摊卖水果。
遗憾的是,秋姐的母亲没能等到小两口过上好日子,意外发生了。
秋姐母亲出了车祸。
秋姐认定是自己害死了母亲,都怪自己当初在社会上瞎混。她吃安眠药想自杀,被刘强及时发现才捡回一条命。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秋姐找到一个破烂本子,里面画满勾叉:“2002年6月7日,在村头商店,还老郭三千块”、“2002年8月5日,家里堂屋,还城里马三五千块”、“2003年12月16日,还煤球钱五百块...”
秋姐是来派出所的时候,跟我说这些事的,她讲自己当时捧着账本边看边哭。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决心好好活下去,不只为了自己。
秋姐决心好好活下去,不只为了自己。
创业初期,秋姐和刘强每天凌晨起床去外批发水果。冬天要套七八件衣服,碰上车辆打不着火,两个人要轮流推车。
秋姐不止腰上有伤,眼睛也是那段时候累坏的。这段时间辛苦谋生给她带来的伤痛,比混社会时打架受的皮外伤严重得多。
他们进货开的是机动三轮车,曾经因为雨天道路湿滑,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刘强被甩出车外,秋姐卡在了驾驶位。她拼尽力气爬出车外,找到昏迷的刘强,哭喊着向外求援,被路过的货车司机救下。
刘强被送去抢救,秋姐则站在医院狭长的走廊里,盯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转动,低头默默流泪。当听到刘强脱离危险,秋姐才跪在地上哭出声来。我想这不只是劫后余生的激动,也是在释放心里的压力。
虽然生活仿佛总在把秋姐往下按,但有些事情是按不住的。比如秋姐身上那股子狠劲。
水果摊常有小混混收“平安费”,刘强劝秋姐花钱,秋姐一股子倔劲就是不肯服软。然而不交费就要接受没完没了的检查,交的罚款更多。刘强背着秋姐交了“平安费”,这种情况才少了。
后来摊上又有人打架斗殴,越是顾客多的时候越打,眼瞅着就是要搅黄秋姐的生意。刘强请小混混来平事,每次都得交几百。秋姐看出来了,这就是一伙人变着法地抢钱。
那天,秋姐直接抄起两把菜刀,对着这帮小混混就骂:“都别他妈演戏了,恁玩的这些套路,都是老娘玩剩下的。”
混混们把秋姐围了过来。秋姐真的挥起菜刀就要砍,虽然刘强死死抱住了她,但秋姐还是砍伤了人。警察来了,秋姐也没服软:“谁敢收钱就砍死谁。”刘强跟在后面降火,赔了点医药费把事情糊弄过去了。
秋姐咽不下这口气,竟然找到混混们的住处,上门砍人。这一出确实把人给震慑住了,后来这帮混混又来了一次水果摊,只不过这次是给秋姐赔钱的。
水果摊守住了,秋姐的名气也打出去了。她的水果摊慢慢变成了水果店,又变成了连锁店,在农贸市场里,敢砍人的秋姐就是“水果西施”。
后来秋姐看到小城里的房地产火热了起来,她想趁着水果店的收入不错,转行做建材生意。刘强死活不同意,毕竟每年卖水果也有大几十万的收入。最终还是秋姐拿了决定,刘强留下经营水果店,自己去试水新生意。
四十岁的秋姐放弃老板身份,应聘建材店员从零开始。秋姐干活勤恳,懂人情世故又好学,很快摸清这行的门道。时机成熟后,秋姐开了自己的建材店。两年后刘强也跟着秋姐做起了建材,成了被秋姐一手培养起来的大老板。
虽然在商场上秋姐敢拼敢杀,但生活中的隐忧却不曾消失。在教育儿子小硕这件事上,秋姐出问题了。
秋姐堕过两次胎,在32岁时生下小硕属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当年秋姐家庭条件差,勉强长大也只是过着野草一样的人生。现在有钱了,秋姐要把最好的留给儿子。
不过现在看来,秋姐的这份爱,有点过于极端了。
真的是打针怕遇到不干净的针头,吃路边摊怕拉肚子,和小孩玩耍怕受欺负。看着孩子从小长大,秋姐在一旁这怕那怕了一路。
小硕上小学开始,秋姐就请了一对一家教,不止学费给够,还经常招待老师吃喝。“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名牌大学,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话秋姐说过太多遍,先不说儿子小硕烦不烦,老公刘强都不想听了。
小硕上了初中,秋姐的害怕更多了。怕跟坏人学坏,怕早恋影响学业,怕住宾馆染上病,明知许多担心是无用的,秋姐就是不愿放手。
吃饭不能吧唧嘴,茶壶嘴不能冲人,筷子不能插在碗里,行走落座要有走姿坐相,错了要挨打受罚。秋姐不能失去对儿子的掌控。她甚至买通儿子的玩伴,搜集儿子在学校的表现。小硕和什么人交朋友,秋姐摸得门清。
用小硕的话讲,他是秋姐养的一条狗,被玩死是早晚的事。
虽然秋姐对小硕的“照顾”近乎无死角,但小硕还是遭遇了校园霸凌。他被纠缠索要零花钱,秋姐找过学校,也报过警,效果不理想。这帮混混反侦查意识强,见到警察先躲起来,事后变本加厉地祸害小硕。
儿子被霸凌的画面,激活了秋姐曾经的屈辱记忆。秋姐逮住了那帮混混,从后备箱拿出刀,冲过去就要砍。“老娘混社会时还没恁这群狗杂碎呢。”秋姐撸起袖子疤痕,叫嚷着:“城里有名的老大,我哪个没干过,哪个敢不给老娘面子!”
秋姐吓跑了小混混,也在小硕面前露了老底。外人都说秋姐疯了,但刘强能理解。她这样做只是不想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刘强劝秋姐要顺其自然,用力过猛反而害人害己。
秋姐怼刘强:“你我都吃了没上学的亏,你要看着儿子走下坡路吗?把家业交给一个糊涂蛋,早晚被人掳走。”
小硕上中学后,身高窜到了一米八,仗着一身蛮力成天打架斗殴。还跟一帮无业青年拜把子,成立了自己的小组织,他当老大。此时的秋姐,却再也没有当初的绝对控制力了。
因为在小硕面前提了一句自己混过社会,秋姐心虚,觉得自己不配教育儿子。
这以后,上门讨要赔偿费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秋姐不敢还价,怕儿子留下案底。小硕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抽烟喝酒泡吧,搞大女孩肚子,学业彻底荒废了。
秋姐熬干了心血,希望却彻底落空。她不愿看到的事,小硕都做完了。
刘强无力改善这对母子关系,曾经拜托我开导小硕。刘强说小硕听我的,于是我决定把这对母子一起关起来。
这事其实挺突然的。
就在电摩的案子结了没多久,我又在派出所见到了秋姐和小硕。秋姐长发下垂遮住眼睛,衣服袖子被扯烂,两只带血的手攥住小硕的一只胳膊。小硕的T恤被扯烂,耷拉在胸前,头发黏糊糊地塌下一片。
小硕本来要出去砍人,正好被秋姐堵在了家里。秋姐上去抢刀,手指被划破了,情急之下她端起桌上的小米粥,泼向了小硕。
我把小硕叫进办案区,做他的工作:“砍人可是犯罪!”
小硕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砍人要判三年有期徒刑,我只拿刀吓唬对方,我傻了才砍人!”
小硕说他是为了保护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重点中学的学生,他们是打台球的时候认识的。听说朋友正在遭遇校园霸凌,小硕就向帮忙出个头。
“我妈就是个傻X,听风就是雨,我早晚得让她害死!”。
“她是你妈,你嘴巴干净点。”
“这娘们该骂,整天操不完的闲心。哪天她死了,我才能落个心静。”
小硕骂完了,没等我说话就要闯出办案区。我一把拽住他,他顺势扯烂了我的警服。这我就不能惯着他了,一个别臂擒住小硕,两名辅警跑来支援,摁住他关进侯问室。
小硕就像刚从野外抓回来的猴子,一会整理整理衣服,一会又蹲在地上揉搓头发,时不时叫嚣着:“有本事弄死我。”见没人搭理他,又向辅警要烟抽,遭到拒绝就暴躁地踢门。
我交代辅警,不管他怎么折腾,不危及生命安全就不用管。有监控,小硕的举动被记录下来。于是小硕自己一个人,从上午十点骂到下午一点,能骂的脏话都让他骂完了,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长时间没人搭理他,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安静下来。我去看他时,他已经意识到袭警是重罪,缠着追问我会判几年。“叔我错了,我听您的”。
小硕耷拉着脑袋,说话有气无力。确认他服了软,我引出了话题:“你为啥对你妈态度这么差?”
“这跟袭警有关系?”
“你不说,我就走了!”
见我要走,小硕赶忙拦住我要烟抽,说抽完烟再说。我给了他一瓶水,小硕仰头喝掉半瓶,跟他爸一样,开始给我诉说他小时候受苦。
“我看小说,她说我自甘堕落。我玩电摩,她说我不务正业。我玩吉他,她说我自毁前程。”在小硕眼里,秋姐是个两面人,表面装得风光无限,背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是控制狂。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算是知道小硕的性格了。他是在秋姐那儿受了不少罪,但也应该让他了解一下秋姐为他做过什么。
“你见到的证据,都是你妈收集的。”我想案子也结了,可以给小硕透漏一点,让他多了解了解秋姐。
小硕半信半疑地向我求证:“叔,这是真的吗?”
“案子都结了,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小硕这小子,典型的慕强人格。知道秋姐为自己搞了这么大的阵仗,神情都变了。我提出让他和秋姐坐下来谈谈,小硕没有拒绝。
第二天上午,秋姐夫妻来到派出所。秋姐脸色枯黄,眼睛红得透血。刘强说秋姐熬了一夜,焖掉一盒烟。
我把一家三口叫进会议室,在里面把门锁了。会议桌两头,秋姐和小硕面对面坐着,气氛有些凝重。
“今天人齐了,唠唠心里话,把心结都打开。”我打破了宁静。
刘强说话开门见山,开口掏了心窝子:“小硕,这么些年,你心里咋想的我都清楚。你听了一些风言风语,认为你妈是个下贱的人。你这么想也正常,毕竟你太年轻,许多事没亲身经历。”
刚开始,小硕仰躺在坐椅上,打着哈欠摆弄着手机。听到刘强的讲话,小硕直了直身子,调小了手机音量。秋姐则一直端坐桌前,像聆听一场报告会。
“但是,你和我都没有瞧不起她的资格。没有你妈,我活不到现在,也不会有咱家现在的生活。”
话题打开了,秋姐也不再藏着掖着。她开始回忆自己成为母亲时的经历。小硕是在秋姐的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出生的,那时的秋姐发誓要做个好人,要堂堂正正地过上好日子。
秋姐已经错过了弥补家人的机会,父亲病逝、母亲车祸去世、大姐与自己断绝关系、三妹还在襁褓时就不知被送到了哪里。
母亲去世后,秋姐只有丈夫刘强可以依赖,只有一个小小的水果摊来谋生。小硕的到来,无异于给了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当她抱着刚出生的小硕,她决定要让儿子、让自己的人生,不再走错一步。
秋姐带着恐慌感,把毕生希望全部押在儿子身上。说到一半,秋姐掐灭了香烟,拿纸巾擦拭眼泪。小硕低头摸着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秋姐突然起身,离开席位走向小硕,可能是下意识地担心秋姐会情绪激动,我和刘强都起身跟了过去。
在小硕面前,秋姐打开手机相册,从里面扒拉出许多老照片。是秋姐记录的儿子成长点滴。秋姐抱着婴儿时的小硕、秋姐牵着幼儿时的小硕走在花丛里、秋姐带小硕坐过山车,那些照片里,小硕依偎在秋姐怀里,眯着眼睛笑成一条线。
小硕和秋姐这对母子很像,本性不坏但偏偏为了证明自己而做了不少必然会后悔的事。比如秋姐为了让父亲看得起自己,去跟社会上的男青年好勇斗狠;小硕为了对抗秋姐的控制欲,怎么叛逆怎么来。
秋姐以为自己做的都是为了小硕,但实际效果却是把自己的创伤全施加在了小硕身上。她忘记面前的小硕只是个孩子,是全新的开始,不应该也没必要继承着上一代人的包袱走下去。
站在秋姐身边,我只听到她说了一句:“对不起,妈妈错了……”剩下的话,秋姐梗咽着说不出来了。
大概小硕一直在等这句话,他站起身握住秋姐的手。
秋姐捂着嘴,终于哭了。
后来秋姐骑着电动车载着小硕,回到当初她和刘强打拼的农贸市场。当年的农贸市场已经变成了批发市场,秋姐向小硕介绍每个地点当年的风貌。
他们要离开时,被一帮人拦住了。是秋姐的老邻居,农贸市场变成批发市场后,许多人无法适应,关掉店铺从经营者变成打工者。大家伙谈的最多的,还是当年秋姐拿刀吓跑小混混的事。当然还念着秋姐的好,以前秋姐对老邻居们总是能帮就帮一把。
清明祭祖,小硕跟着秋姐回过老家。刘强在村里开了个手工艺品工厂,附近村庄的人都来打工,手艺好的会被吸收当股东,村民收入有了显著提高。老家人评价秋姐,是翻身不忘本的人。
后来,我又见过秋姐。
她跟我讲述了带大姐回家的故事。当年大姐看不惯秋姐混蛋的模样,断绝关系离家出走。这事是秋姐母亲的心病,也是秋姐的痛处。
秋姐花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大姐远在南方的住处。大姐这些年过得不好,老公因为赌博入狱,儿子出了意外夭折了。大姐的精神出了问题,逐渐丧失劳动力靠低保维持生计。
秋姐把大姐接了回来,但大姐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与小硕和好后,秋姐没有再逼他做不喜欢的事情。她说人各有命,把这一生过好才是最重要的。小硕读了中专,学物流管理专业,毕业后会回家帮忙。
秋姐说:“我和自己讲和了。不难为家人,也不折磨自己了。“
秋姐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
虽然能理解她对儿子的控制欲,来自年轻时遭受的种种创伤和挫折。然而,她对待儿子小硕的方式,与其说是教育不如说是宣泄。
爱是一种很沉重的东西。
爱可以放大恐惧,秋姐内心最大的执念就是不能让儿子走上自己曾走过的路。
爱也可以放大勇气,所以秋姐宁愿在儿子面前揭开自己的伤疤,失去对儿子的控制,也要保护他免受伤害。
爱更会放大自私,这正是秋姐不是合格家长的核心原因。她先入为主地否定掉了儿子的可能性,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里,提防着儿子所有“变坏”的苗头。
其实秋姐始终无法原谅曾经的自己,而且因为父母早逝,姐妹天各一方,她以为自己失去了赎罪的机会。所以她以爱的名义,绑架着自己的儿子,以为这是自己重生的机会。
然而她直到最后才明白过来,爱别人的前提,永远都是爱自己。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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