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今天感觉好吗

乐活   2024-06-27 12:57   山东  


母亲打电话说,曹操走了,他去背观音去了。


曹操是我们东石镇的人。我出生的东石镇,是个半岛。打从我记事起,曹操便一前一后两个背篓行走在东石镇的石板路上了。


早上的他,一个背篓挂在前面,里面放着的是从西码头讨小海的渔民那儿批发来的小海鲜。一个背篓背在后面,那个背篓是他自己改造过的—背篓的中间开了个口,放着隔板,里面有用细铁线固定着的一尊观音和一个小香炉。


他的脖子上挂着个木鱼,在香气萦绕中,每走一步,他便敲一下木鱼,喊着:“花跳——鳗鱼——小螃蟹,海里的味道。”


他走得很慢,路过每户人家,只要看见开着门的,他便要从门里探进头去;门没开的,他还要踮着脚从窗户里探进头。


总是要先问:“你今天感觉好吗?”然后再问:“要买点海里的味道吃吗?”


打从记事起,我便每天很是期待曹操来。喜欢他笑眯眯地问我,问母亲:“你今天感觉好吗?™


我总会开心地叫嚷着:“很好啊!”好像,因此我这一天就真的很好了。


记忆中,母亲似乎也很是欢喜每天的这个时刻,她会笑眯眯地回:“好像还不错。”曹操会回:“那太好了。”


但经常有些日子,过得让我讲不出这样的词语,我会说:“不好。”


如果我这么回答了,他会把头靠近我,近到快贴着我,然后他会说:“明天会很好的。”


曹操本来不应该叫曹操的。


曹操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曹操的大哥叫曹阿一,曹操的二哥叫曹阿二,曹操的妹妹叫曹阿四。就曹操,叫作曹操。


据说曹操母亲生曹操的那天,晚上恰好有个戏班子巡演到了这个小镇。当时这个海边小镇,难得有戏班子来,曹操的父亲和三五亲戚喝了庆生酒后,就都一起来看戏。


那个老实巴交的讨小海的人,看到有人穿着戏服画着花脸,第一声唱词,就震撼得他目瞪口呆。唱词他听不出是普通话、闽南话还是莆仙话,但他就是一边看一边激动地骂。大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骂,只知道搀扶他回家时,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嘟嘟囔囔,说的是:“人就是应该活出个名字来。”
然后,曹操就叫作曹操了。


一开始,曹操的父亲着了魔一般,要让大家都知道他的儿子叫曹操。曹操还没满月,父亲就抱着他到处晃,见人就说:“你看,这是我儿子,叫作曹操。”


但也就念叨三个多月,后来似乎他自己也忘记了。到了第二年,曹操的母亲又生了个孩子,是曹操的妹妹。曹操的母亲问:“小孩叫什么名字啊?”


曹操的父亲当时正在洗着海带,头也没抬,说:“当然叫曹阿四啊,要不叫什么?”


曹操也确实活得越来越没有曹操名字的样子了。刚生出来的时候,接生的产婆一看,哦,生了条丝瓜,皱皱巴巴、瘦瘦长长的。而且,曹操这一模样,仿佛从那时就定型了,自小到大,手是瘦瘦长长的,像丝瓜;腿脚是瘦瘦长长的,像丝瓜。


曹操和曹阿一、曹阿二、曹阿四一样,长到几岁,就干几岁的活儿。两三岁帮着挑拣小海鲜,五六岁帮着洗海带,七八岁帮着刨牡蛎,十岁左右便要跟着出海。父亲讨小海,曹操跟着也是讨小海。每天凌晨四五点,星星还在,天空刚要翻鱼肚白,他们就同其他讨小海的渔民一样,把脚插进冰冷、黏稠的滩涂里,开始翻找老天爷藏在这儿的一份口粮。


虽然冻得刺骨,但没人吭声,他们第一次下滩涂,就学会把难受吞进心里了。这种和所有人一样的时刻,让曹操最是安心和开心。把头就此埋进和周围的人类似的生活里,吃着一样的苦,大家一起苦,好像也没那么苦。


但曹操还是因为顶着这个名字,被揪出来了。


首先开始的,还是自己家里的曹阿一。看着小自己几岁的曹操刨起牡蛎来抖抖索索的,阿一突然心生灵感:“操,这牡蛎可难刨啊。”


曹操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问:“是在叫我吗?还是在骂牡蛎?”


阿二和一旁的父亲都听到了,都开心地笑了。过不了多久,曹操名字的新用法就传开了。


镇上的人在滩涂上翻找海鲜真是累人的活儿,掘找得累了,以前就是悄悄地嘟嚷几声,还怕被人说这理所当然的苦都吃不了。现在有新办法了,可以喊:“操,怎么今天的鱼钻那么深。”


另外一边有人回了:“操,是钻太深了……”


然后滩涂上,就到处都是呼唤曹操的声音。


曹操这个名字在这个家庭越来越尴尬且醒目。曹操的父亲偶尔有好收成,一进门会开心地喊着小孩来看:“阿一、阿二,呃,你也是,阿四你们过来,看我今天翻到了什么!”曹操这个名字,连他父亲叫起来都很是烫嘴。


对曹操名字的调侃,应该贯穿了他的一生吧。到我记事的时候,每次一听到木鱼声,闻到贡香味道,就听到石板路上不同人此起彼伏地喊:“操,今天天气真好啊。操,现在冷得要死。操,这世道怎么这么难啊.……


发生在不同人身上的不同境遇,似乎都可以通过这个句式说出来。


经过了一些岁月,曹操已经不会恼怒了,他还是这样,瘦瘦长长的,安安静静的,笑眯眯的。


曹操是在他老婆去世之后开始背观音的。


他本来就是讨小海的,老婆走之后,他躺着好几天起不来。亲人们去劝,他就躺在床上笑眯眯看着大家,偶尔难过了,哭一哭,哭完,继续笑眯眯的。直到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观音说他老婆已经去西方了。观音说她要出门,没有随同。梦里曹操说:”要不我来背?’”


母亲觉得曹操成佛了。我问母亲:“曹操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他应该成佛啊?”


母亲脱口而出:“他做得可多了。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前几个月差点儿死成功了,还是曹操拉住了我。”母亲说得很平淡,我却完全愣住了。


母亲看我似乎被吓到了,说得更云淡风轻了:“其实也没干吗,就是你们都走了后,我就突然发烧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没力气起床拿水喝,没力气给自己弄吃的,我本来是犹豫过要不要打电话给你或者你姐,但我后来想,我不是觉得自己可以死了吗,我想,这样也挺好,我就这样走了吧。”


我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父亲去世之后,我心里过不了那首坎,许久没有回家看母亲了。


母亲继续说下去了:“本来这个计划挺好的,我感觉自己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到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然后,我忽然听到,有人通过窗户不断喊:“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我知道,是曹操来了。


“你知道的,他每天早上十点左右,要路过咱们家。你知道的,他越看到谁家门关着,就越要踮起脚,拼了命问。我当时哪有力气回他话啊,我当时也不愿意回他话啊。我就想,喊久了没有回应,他自然会走吧。


但他可真倔强,趴在窗户口,一遍遍地问;‘你今天好吗?你今天好吗?你今天好吗?’我本来是生气的,但他每问一句,我心里就咯瞪一下。他又问一句,再问一句,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把我问哭了,然后我哭着说:‘我不好啊,我过得不好啊。’他一听我回应了,开心地喊着:“要不要和菩萨说说话啊?这次抽签不用钱,菩萨说的。”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我越听越难过:“这些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母亲倒自己笑了:“为什么要让你们知道?活在这世界上,谁的人生不是堆满了苦头,谁不需要学会吞下自己的苦头呢。就像你父亲,肯定很多苦头没和我说,就像你,肯定很多苦头也自己吞了,不是吗?”


母亲说:“所以这世间才需要有东石镇的曹操啊。每个人心里都是汪洋,都自个儿在沉浮着,哪有力量看着别人啊。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每天每天走到每个人心头里问一句,不管被问的人有说没说,不管那个人是真好还是假好,但听着问这么一句,心里总要好过许多吧。而且曹操走过那么多难走的路,自然能看得到所有人更多的难吧。”


“所以你觉得曹操一定成佛了,对吧?”我觉得我终于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认定了。


“那可不是。”母亲着急地肯定着,“关于曹操为什么一定是成佛了,可不是因为我说的这些,而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亲眼看到的。”母亲又强调了一遍,“曹操就在我面前升天的”。

“那天,台风刚过,满天都是好看的红霞。曹操背着观音从东边走回来了。是上午,所以他把观音菩萨背在后面。他走过来,路过咱们家,他看到我坐在门口,眼睛还偶尔瞥着东边,他笑眯眯地问我:‘今天怎么样啊?’我说:“很好啊。’他笑眯眯地说:‘那很好啊。’他开心地往前走了,就走几步路,突然就地坐下来了。就坐在咱们家门口边上。我问:‘曹操你今天怎么样啊?’


“他笑眯眯地说:‘我很好啊,就是有些乏,我坐着休息下。’我忘记他坐了多久,以为他睡着了,我继续做着手工。


然后突然有道霞光直直从石板路的西边一路照过来,直到照到他的身上。曹操背上的菩萨全身都在发光,发着金色的光,曹操全身都在发光,发着金色的光。我看见曹操和观音菩萨背靠背坐着,发着光。


我走到他跟前喊他:‘曹操啊,你还在吗?’曹操没有回答我。我看见曹操耷拉着的脸上,满脸金灿灿的笑容,仿佛每条皱纹里都透着光。我知道曹操走了,我知道不用哭,但我还是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应该赶紧抬起头,然后我抬头了,我看到天上有团金灿灿的光,我认真地努力地辨认,我看到了,我看到那是曹操背着观音菩萨的样子。


我赶紧跑到巷子里来,一家家敲门,喊大家一起来看。很多人出来看了,很多人也看到了,他们开心地喊:‘曹操背观音去了,曹操真的背观音去了。’”


母亲突然停下不说了,我听出来了,母亲在电话那边轻声地啜泣。


关于曹操是否立庙这个事情,母亲和街坊们奔走了好些天,最终商量由各家宗族大佬和各个寺庙的住持,聚在一起讨论。毕竟几百年没人成佛,这真是天大的事情。


最终商量的结果,是到观音阁用问卜的方式确定。至于方法,倒是简单,如果连续七杯都是圣杯,那就在观音阁旁边给他立一座神像。


“如果不是,那倒也不是说曹操没有随现音去。只是他想念家人,不愿成佛。”母亲这么说。


曹操的丧礼办得很好,东石镇上能来的人都来了。但出来第一卦就不是圣杯。观音阁的道山师父笑着喊:“你看,曹操多想念他亲人啊,大家让他赶紧去和家人团聚吧。他不愿意留在东石当神了。”


大家先是有些难过,然后有些恼怒,最后有人还喊了句:“操,你可真不管我们了啊。”


挂了母亲的电话,我心里堵得实在难受。我知道,母亲扎根的土地正在老去,我的家乡正在死去,很多人赖以度过了大半生的精神秩序正在死去。而且,我们都不知道,这些失去之后,究竟要靠着什么活下去,究竟能去往哪里。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大早,便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不断在响。我昏昏沉沉地爬起床,打开了手机。是母亲发来的。


母亲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发短信给我,到刚刚已经发了三条。


每条的信息都是一样的。


母亲在短信里问:


“你今天过得好吗?”“你今天过得好吗?“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想,母亲现在应该把大门全打开了,坐在门口,边做手工,边问每个路过的镇上的人:“你今天过得好吗?”


他们应该都会开心地回答着我母亲:“我挺好啊,你呢?“


母亲最终找到办法了,母亲最终还是顽固地把曹操留在她的东石镇了。




上面的故事来自于蔡崇达新书《草民》。《草民 》与此前的《皮囊》《命运》构成“故乡三部曲”,讲述关于“家乡”,关于“来处”——东石镇的故事:里面有七个小故事,这是第一个故事。为了快速讲述,我进行了删繁就简,择概要进行介绍。具体内容还需要大家买蔡崇达正版书细读。草的生命不是为了让他人欣赏,草如其自身一样生生不息地活着,草随风俯仰,紧紧抓住土壤,同时也是与风舞蹈,我们每个人都如草一般同自己的命运撕咬着,挣扎着,或者,生长着。蔡崇达他试图通过这些故事,去看到、去理解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读起来非常感动。

蔡崇达

人物简介  · · · · · ·

蔡崇达,1982年5月27日出生,泉州晋江人,作家、媒体人、创业家,国内非虚构写作的践行者,“南方国际文学周”联合发起人。曾任职于《新周刊》、《三联生活周刊》,24岁担任《周末画报》新闻版主编,27岁任《GQ》中国版报道总监,现任《中国新闻周刊》主编;2013年创办男装品牌“单农”,已成为国内最具艺术质感男装品牌;首部作品集《皮囊》于12月9日全面上市。2016年蔡崇达创办“服装品牌孵化器” MAGMODE 名堂,合作设计师有 Masha Ma、孙小峰、 Hiuman和徐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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