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沉默,时而流泪

文摘   2024-09-21 14:03   日本  
原本以为此生的眼泪早已被我流尽,直到后来才发现是低估了自己,我的眼泪取之不竭。

又一次在东京的电车上流泪。

在看到深圳日本人学校10岁男童被杀害的新闻后,没能忍住,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手机屏幕上。于是习惯性把手伸进双肩包的侧袋里掏出平时用来擦汗的手帕,先擦脸,再擦手机。要赶紧收拾好情绪,马上就要到站,又要上班了。

最近我的工作变得很繁忙,成为日本人领导的下属后,每天的工作都是对我日语的考验。我要如何才能不暴露自己的日语实力,又要如何才能不暴露自己的技术实力。或许其实已经暴露无遗,领导心里有数。同样的操作,我看他在我面前反复操作无数次,可还是没能记住,于是他把规则再一次说给我听,语速稍微快了些,一晃神又忘了,最后还是直接告诉我答案。

中国人领导告诉我,和日本人领导一起共事三年多,从来没有见他着急过,就是这样的温和。日本人领导坐在我身边,看我笨手笨脚敲击键盘或犹豫下一步操作时,我总是一秒钟闪回童年做题时身为数学老师的父亲在我背后观察的记忆。好怕出错或者被骂「笨」啊,但是没有,他只是会问「接下来你是想做什么?」

直到目前,我的日本运都很好,赴日之后遇见的日本朋友、日本同事都是这样温柔。

当然,我的观察依然是有限的。我听到的关于日本人的坏话也不少,在日的中国人会和我吐槽日本人,日本的本国人也会和我吐槽日本人。

总结起来大概就是表里不一,无法读懂对方想法,有距离感。然而这些缺点对我来说,好像并不算是缺点。这种民族特性给我很大的安心感,表面的客气至少也是客气,只要不打我,我管你怎么想呢。果然,如果起点足够低,怎么走都是上坡路。现在的我,也太容易就满足了。

所以,在我看到中国人杀害日本人学校男童的新闻时,第一反应是悲伤,第二反应是羞愧。因着和凶手同属一个民族,而羞愧。好像我不应该再被日本朋友们温柔相待了,好像我们最好从此一刀两断了,因为有「世仇」啊。

下班回家后,第一时间问我的日本室友们看不看新闻。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新闻。所以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为了保护苏州日本人学校的日本人母女而死去的胡友平,他们也不知道。日本室友和我说最多就是每隔几年东京都知事选举的时候,了解一下每个人都主张了些什么,然后也不会去投票。

知道他们不看新闻,好像立刻吃了颗定心丸。倒不是怕被他们杀害,更多是觉得丢脸。

却依然有些害怕。让我害怕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在我来到日本后,发出「去呼吸日本那香甜的空气吧,去当天皇的子民」并诅咒我的中国人;是看到我分享朋友找到日企的工作后,莫名其妙来问候我母亲的中国人。

两个星期前,涩谷也有一位19岁的中国男生持刀砍伤日本女生。两人毫无交集,男生被捕后表示自己就是想杀个人。

要如何在接近了文明后,再一次面对野蛮。只觉得全身发冷,实在可怕。

我在日本语教室认识的卷幡老师,是名日本小学老师。她退休返聘工作到65岁,在今年的这个夏天终于迎来了属于人生的长假。她有两个孩子,女儿同在东京,儿子在美国,她说自己每次去美国见儿子总要被误认成是中国人。她从不化妆,常年戴着副眼镜,长得确实很像中国人。

卷幡老师从大学时代开始便一直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活动,她反对自民党不尊重史实,在教科书上篡改并弱化南京大屠杀事件的真相,可无奈自民党势力强大。她的人生心愿之一就是去中国,去看看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想带着她的那份羞愧去说声抱歉。但她又很担心,担心中国人如果发现她是日本人会不会有危险。半年前我告诉她「没事儿,现在很多中国人都很喜欢日本哦,你看来日本旅游和定居日本的中国人这么多」。想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当我读小津安二郎的回忆录,读仓木聪的随笔,读他们对战争的描述。他们是日本人,他们参与了战争,可他们时刻都想逃。政治家的无聊游戏为什么要让平民百姓白白送命。无辜的中国人,无辜的日本人,在强大的国家武器下,都手无缚鸡之力。

随着我在日本的时间越来越久,越发体会到在日本生活的普通人的不容易。也许,普通家庭出生的外国人还要更加不容易一点。所以我会想象失去了孩子的那对父母,想象他们现在该是怎样的痛苦,想象他们当时做出去往中国生活和工作的决定时是否有过挣扎。报道里说,那个孩子的母亲是中国人,身体里流了一半中国人的血,仇恨的尽头就只有自相残杀。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经常会想,如果我在东京的哪个角落里默默死掉,会不会也没有人知道。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大多是出于孤寂。

而这孤寂是自找的,为了不害怕地活着。
 
所以即便害怕,即便会被无脑批评,即便感到窒息绝望,好像也无法只是沉默地流泪。

恰妮斯虫
Personal memoirs. About any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