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父母，无声痛哭
文摘
生活
2024-03-18 22:10
日本
我常年静音的手机，总是容易忽略消息。于是错过了四十分钟前她向我确认地址的消息，又错过了她后来想问我邮政编码的消息，拨打过来的语音电话自然也是没有接到。其实她已经赫然写在了地址的最前端，只是她无法分辨出那就是邮编。我告诉她还要在最开头写个「To Japan」，因为要寄到国外。也不知道妈妈是几点到的邮局，在邮局经历了怎样的局促不安，这几十分钟等不到我的消息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问她工作人员都不告诉她吗？她说是的。一瞬间，那些关于中国的遥远却熟悉的回忆，如此历历地在眼前闪现。我曾经遭过的多少冷眼，怕是永远无法忘怀。以至于直到现在去市役所办事，偶尔还是会因为日本工作人员的温和与耐心而感动。农历新年前，爸妈来了趟日本旅行，回国之后妈妈就一直想给我写信。在日本的见闻让她感慨良多，和父母一起的海外旅行也让我思绪万千。朋友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动笔写和父母的日本旅行，我解释说如今写游记没什么人愿意看，但更真实的原因是不知道如何动笔，究竟该以怎样的心情写呢。妈妈早就计划要来日本，却又不敢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想找朋友一起，朋友又都没空。最后还是朋友帮忙买了红眼航班的廉价机票，和爸爸两个人清晨四点多到的日本。没有久别重逢的感动，平常经常可以视频，像是并没分开很久。想感慨如今科技的方便，让人免去了「如隔三秋」。爸妈从老家赶去上海坐飞机的舟车劳顿，而我正好染了风寒。甚至在见面之前，为父母出行做准备工作就已经让人无限操心。比起自己的独自旅行，难度直接升级了好几个档次。二十年前，爸爸还是名英语老师，怎料二十年后可以悉数忘却干净。他的工作就真的是为了生存，学校缺数学老师，从此英语就再也不需要用了，成为了一个专业教数学的人。工作不就只是生活的手段吗？不，对于普通劳苦大众来说，工作可以成为生活的全部。我之前想象着爸妈的到来，是好好休息、放松消费；但现实是走不动路，时常要休息，依然不可能住高级宾馆。一到日本，他们就成了语言不通、不会坐地铁，没有生存能力的老人。然而在家乡，一个会成为数学名师、政协委员，一个会成为有着「优秀」的老公和女儿的贤妻良母。两个人，都算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出国就是打破那个幻梦，虽然一回国又可以躲进幻梦里。当妈妈在车站走丢和在卫生间按紧急呼救的时刻，当爸爸喉咙难受总想随地吐痰的时刻，当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脱鞋想放松一下脚的时刻，当不经意用手机看视频外放的时刻。种种时刻，总让我一瞬间就拉回过去的生活。我一遍一遍地轻声叮咛，叮咛到后来彻底失声。每次都在希望没人注意到我们吧，注意到也请别责怪吧。他们辛苦了五十多年，是实实在在的辛苦。只是为了看女儿一眼，日语英语全不会，毕竟连普通话都说不普通，就壮着胆子出国了。他们一直感叹好像自己和日本人体格不一样诶，看到日本人穿着单薄就啧啧称奇。我终于意识到不能以日本人55岁的体格均值来要求他们，我的父母浑身是病，全靠意志力撑过这一天又一天的旅行。父母的到来裹挟着过去所有穷苦不堪的回忆一起卷土重来，我只能默默地哭啊哭。爸爸还非常有责任感说要多学点东西带回中国，好的地方要多多吸收（我在心里想别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爸妈感慨说如果我生在稍微有钱的人家多好，肯定比现在生活得好多了。想起之前和大学室友在浅草散步，说起我小时候家里还挺穷的。她说肯定算不上穷吧，大家都差不多。才意识到穷这事儿好像挺没必要主动提的，她认识了我十几年也不知道我穷过。但吃不饱饭，喝不起奶，买不起水果，从没吃过零食的十几年时光从出生贯穿到初中。究竟还是命运太优待我了，我快要过得悠哉自在忘记了过去的苦难。但比起一点点的饿和很多的嘴馋时刻，饿到要吃猪饲料的父亲的童年，又有谁来偿还呢？一想到爸妈的这次出国旅行，两个人年龄加起来都要超过110岁了，就感觉好无奈。更关键的是他们体会不到旅行的乐趣，因为从来也不曾感受到过。他们旅行的重点不是目的地，而是目的地的人。就这样，辛苦一生然后是老去，希望寄托下一代；下一代辛苦一生再老去，希望寄托下一代。辛苦绵绵无绝期。当我越来越能遥远客观地看待过去，也越来越容易对父母产生悲悯。在来到日本生活一年多后，终于和父母的关系达到最大的和谐。我们互相关心，互相尊重，然后各自在遥远的地方努力奋斗。大概是因为可以和教我日语的志愿者爷爷奶奶聊很多有趣的话题，让我很希望也可以和自己的父母那样。这当然是奢望，但仍有希望。我决定要用足够的耐心，也决定毫无保留地分享我的想法，让他们尽可能跟得上我一点点。并且是有一天突然想通了，我童年时遭遇的来自父亲的暴力，是因为父亲的父亲有更大的暴力。他没有被爱的教育滋养过，怎么会懂？只是陪父母出游，最初连续三天在严重咳嗽的影响下只能睡着不到两个小时后，才发现自己真的力有不逮。在札幌的宾馆里，洗澡的时候将水开到最大，怕自己的哭泣没能忍住声音。好辛苦。只觉得自己好辛苦，人活着为什么这么辛苦。我的疲惫，像是这么多年想凭一己之力甩掉过去却始终甩不掉的影子。想逆天改命，真是太难了。一生中要做出那么多的选择，对了多少，又错了多少。后来几天陪父母在宾馆看YouTube，从六十多岁的移民故事开始看。父亲幡然醒悟，母亲毫不在乎。或许改变正悄然发生，或许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和父母关系的好坏从来不是单调递增或递减。有天爸爸又吐槽：「你一个人在外面，什么都不用管，当然潇洒快活咯。」是这样也没错，我能不能就这样继续过潇洒快活的生活呢？而事实上，这样的潇洒快活的背后，也有每天的负重前行。我跑啊跑，跑到快三十岁，终于在一步步接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尽管目前只是看到了一点点曙光，仍在云雾中慢慢前行。说到底，平民百姓的一生就是如此，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