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年纪越大,眼前的事转瞬就忘,反而是陈年旧事记得清楚。我陪她坐在火炉旁,她身体前倾,苍老冰凉的手覆在我温热的手背上,突如其来地说:那个慧兰姐啊,多能干的人儿,你想想,嫁给她家的那个马娃子。
她常常说起她的慧兰姐,人长得美,针线做得好,绣花缝衣,没有谁能够比得过她。她心灵手巧、秀外慧中、举止优雅,让人如沐春风,在村民眼里简直如同仙女下凡。她的丈夫阿瑞南是德威营的大土司,大学毕业,子承父业,家大业大。据说他还有一个夫人在经管贵州各处的生意,不能生育。慧兰嫁给阿瑞南,媒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三叔公。慧兰比母亲年长些,也出身大家庭,有七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常忍不住说起她来,虽然她已去世多年,说起她的种种好,说她出嫁时多么风光,阿土司亲自来谢媒,给媒人送了一份大礼:一匹配好马鞍的棕色骏马。
我回村里,见到了慧兰和土司老公的大儿子阿康兴。他年近七十,皮肤黝黑健康,面貌谦卑慈祥。这是多年劳作在阳光下的面容,皱纹里藏着似有似无的笑靥。他从一个老旧的四方形相框里拿出父亲的照片,仿佛随时准备挂出来,照片上一个穿着皮鞋系着皮带,身材挺拔的英俊男子和两个同学站在大学宿舍楼的前面。他指了指那个人:这是我的父亲,我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他。
阿康兴是遗腹子,战争年代,当民国政府主席的大伯阿得法逃往台湾的时候,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说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叫阿康兴。他的土司父亲阿瑞南自忖难逃一劫,来不及等他出生,一个冬日的深夜,就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上吊自尽了。死前交代妻子,如果他有什么不测,就带着孩子去省城找他家里那些亲戚避难。慧兰带着刚出生的阿康兴逃走,在省城亲戚家东躲西藏。又在亲戚的冷眼里,在万般刁难推阻的情形下败回来。她回到老家,把儿子托付给娘家大哥,藏起来抚养。她独自回到土司家里,昔日热闹非凡,车水马龙,座无虚席的深宅大院,如今就只剩下那个无家可归的马娃子,站在一匹黑缎子般闪闪发光的马前,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马娃子,是土司家里最低等的仆役,平时饲养马匹,待主人用马时,牵马上前,整个人蹲趴在马旁撑成凳状,让主人脚踩脊背踏步上马,待坐稳,再起身牵马。偌大的院落,走的走,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了两个人。马娃子帮着慧兰做各种各样的活计,生产,种地,栽插收割,几进几出的大庭院也被分成若干小的部分,给了住进来的人。两个孤苦无依的人成了一家子。天翻地覆之后,生活依然要继续。慧兰每每披星戴月赶路,走二十多公里,偷着去娘家所在的山村看望儿子。她对奶奶讲,她得给阿家守护好一根独苗,阿家三代单传。
大院子后面的那块石碑还在路旁,上面写着一头牛的业绩功勋。阿康兴祖母在世时,吃斋念佛。家里一头牛耕地时累死了,她命人把它埋葬到大地边上,那头牛勤勤恳恳劳作了二三十年,她说:不准吃它,要把它好生安葬了。埋牛的仆役觉得一头肥壮的牛,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太可惜,足够抵得一家人的肉食,扛过一年半载的饥荒。起心动念,把牛偷偷搬回家分解了煮食。阿家人知道了,老祖母让官家把偷牛的人抓起来处罚,那是对她家有恩的牛。阿家历来说话没人敢违背,一言九鼎。慧兰劝阻,让仆役向老祖宗叩头谢罪。她说:老祖母念佛心善,饶了他的罪过,罚他在村边桥头建一个水台子,每天挑一担水灌满水台,让赶集乡民和行人有个喝水解渴的去处,再把牛骨收起来装进棺材,埋在旁边,为牛刻一块纪念碑文。众人大喜,感佩交并。
世事变迁,村人们没有过多去为难沦落成农妇的慧兰,她既下嫁了一无所有的马娃子,这对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贵妇来说,已是足够耻辱,还要她怎样呢。况且她平素待众人和蔼可亲,慷慨大方。那时阿家的流水席一天吃到晚,她对每一个去往阿家的乡亲都礼仪有加。她和马娃子生了几个子女,仍时时刻刻记挂着阿康兴。长大后阿康兴就入赘在舅舅家,娶了自己好脾气通情达理的表妹。舅舅没有让阿康兴改名换姓。“我妈那时省吃俭用,花了一百多元钱给我买了一台缝纫机,让我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这样可以清闲些,她心疼我干地里的活辛苦。” 阿康兴擦了擦眼睛。他想起过世的母亲对他的好,为了他颠沛流离,下嫁一个马夫。“她都是为了我,为了让我平安地活下去。” 六十多岁的老人,噙满泪水,看起来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父亲说,阿康兴是这边最后一个土司家的后人了。按照土司家的世袭制,他算得最后一个土司。现在的他是一个普通村民的样子,有着谦恭卑微的笑容,祖辈曾经的风光已经过去,只剩下血脉相传的基因,跟他母亲一般心灵手巧。过去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再无康兴的机缘。他那土司的出身,曾带给他无穷的苦难和颠沛流离。能够平平安安活着,做一个小人物,已是幸运。
他从冰箱里拿出西瓜给我们解暑,我们吃着瓜坐在院子里,面向布满浮萍的池塘。浮萍随风飘荡,太阳正缓缓下山去,白天的暑热也在晚风中快速消散。他守着一份安稳的生活,日子平淡向前,珍藏着父母的老照片,说起母亲,他无限思念,缅怀她对于自己种种关爱,说起往事,眼眶湿润,几近哽咽。
多少物是人非,或者人非物非,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或者,过去的一切又岂会卷土重来?人世间每一刻都在上演悲欢离合的故事,个人的颠沛流离,总是和时代紧密相连。故事并不新鲜,也不稀奇。
作者简介:二毛,自由写作者,中学时代开始在地市省级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风中的脚印》。写诗歌,散文,小说,崇尚真善美慧,喜欢由着性子过一种自由散淡的生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