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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遭遇拆迁,清理房子时,意外发现一支铜烟壶。
弟妹都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惊讶中,我脑海里浮起残存的记忆:那是婆婆的铜烟壶,历经漫长时光的淘洗,依然泛着恒久的光。
那个年代,日子过得很苦涩,但艰辛劳作的人,只要日子稍好,似乎都爱上了吸烟。吸上瘾的,就爱上水烟,在竹筒做的烟具里,装上点水,抽得咕咚咕咚地响,家境稍好的女人,则往往爱用铜做的烟壶,模样就像高瘦的酒壶或茶壶,只是多了个吸嘴,抽吐之间,透着独有的优雅与闲适。
我的记忆中,婆婆体弱多病,唯一爱好似乎就是抽烟。她的水烟壶是全铜造的,浑身黄澄澄地发亮,盈盈一握的下腰,被婆婆慈祥的手掌摩挲得光洁鉴人。听母亲说,我外公做着纸张生意,还可维持生计,但日本鬼子到来后,家道就衰落了。有一天,婆婆被一个日本兵揪住裤头,她穿的是唐装裤,裤头用裤带两端的玉环扣着,日本兵扯下裤带,对着意外得到的玉扣又看又摩。婆婆乘机逃脱,躲过强暴,但过度的惊恐,使她恹恹地病倒了。
侥幸的是,她行不离手的铜烟壶,那天刚好留在卧室,避过一劫。婆婆的病直到解放后也没好转,整天战战兢兢的,失去往日的安详和笑靥。能让她抖起精神的,似乎只有她的铜烟壶。她吸水烟的动作敏捷而轻巧,五指兰花拈着纸媒往唇间一送,火就燃起来了;嘴巴几乎纹丝不动,少顷,便有缕缕轻烟从嘴尖和鼻孔优雅地逸出。她双眼微眯,很陶醉的样子。末了,嘬起嘴角嘟地一吹,烟灰带着水花从壶嘴翻落地上,似乎也吹走了她心中的抑郁。
每天早上,我都给婆婆买早餐,她吃得很简单,都是白粥配油条或配糕点。早餐买回来后,她便从大襟衫里掏出她的方手帕,从里面拈出一二百元(旧币,一百元相当于现在一分钱)奖励我。那纸币平坦坦的,几乎看不到折痕,我照样平坦坦地用手帕包着,压在床枕下,看到婆婆手帕里已没多少钱,我心想,哪天婆婆没钱买早餐了,我就用这钱给她买。
“大炼钢铁”那年,各家各户踊跃捐献金属制品,除生活必需外,几乎尽数捐出,有的甚至把铁窗也拆下来。婆婆舍不得她的烟壶,谎称已经卖掉,从此只能躲在房里吸烟,失去了端坐门前,对着外人吞云吐雾的惬意。不久,她终老而去,闭眼时手里依然紧紧握着她的铜烟壶。
母亲把铜烟壶里里外外洗干净,藏入箱子。在接踵而来的饥馑里,买什么食品都要票证,我们一家七口,每月都有七八天无米下锅。那时我全家住在广西梧州,当地流行以木薯代粮,但因为不懂得怎样加工,常常有人吃木薯中毒。饿得没法子了,父亲从一位偶尔认识的富人那里,想用铜烟壶换回一点粮票,但丢弃婆婆的宝贝,母亲死活也舍不得。她不知从哪里学到木薯去毒的方法,每天把大米和木薯混着吃,好歹把日子应付下来。
岁月倥偬,我们家迁居广州,虽是大都市,抽烟的习俗并没多少改变,而且成了更多男人的癖好。他们瘾头更大,没本事弄到稀缺、价高的牌子香烟,就纷纷自制简便的“大头钉”(广州人对手工卷烟的戏称),甚至有人把树叶切碎当烟丝;抽水烟的也不鲜见,带着笨拙的大竹筒,没坐的就蹲着,抽得风生水起!不同的是,女人抽水烟的似乎少了,也许是社会的礼仪进化了,柔弱的女人配上那么个大竹筒,多少显出野朴、粗陋的味道!
我也尝试抽烟,但患上慢性咽喉炎,没啜几口便咽喉发痛,更淡更纯的也抽不得,与烟无缘。大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社会消费趋于个性化,抽烟的女人虽然不少,但转向了年轻群体。一支进口的卷烟,成了她们某种高雅生活的标记。
她们以修长的玉手夹着烟支,漫不经心让双唇吻着,少顷,便呵着烟团,让其肆意弥散。不同于男人的紧啜狠吐,她们要的只是这种姿态:不管有趣无趣,守着一个地方孤独地吸,在沉寂中等待骚动,在喧声中自恃宁静。以一根普通的摩丝,演绎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追求。
然而,不管她们抽得多酷,与其母辈都存在明显的分野,更不如我的婆婆。那吧嗒吧嗒的水烟,是婆婆难舍难弃的享受与慰藉,是对生存和尊严的下意识的自卫。而今天的女烟民,缺乏内在的激情,没有历史,更上不了民俗的史册。马克·吐温曾经说过,世上没有比戒烟更容易的事,虽是一种幽默,但他并没有说错。今天,她们的烟潮已消散得差不多了,也没有给人留下多少奋发抑或享乐的印记。
也许,她们这波吸烟潮的历史尚短,萌生于改革开放的启蒙期,未几进入改革深处,便被与时俱进的社会摒弃了!
广州西关有条长长的旧货街,摆卖年代久远的各种手工制品,据说已历大半个世纪。每回走过,看到旧月份牌和上面的旗袍女子,总觉得都是吸水烟壶的美人。眼睛禁不住四处张望,希盼能觅到一把古旧的铜烟壶,可惜至今都没有看到。我唯一做的,是把婆婆吸烟的往事告诉孙子,拿她的铜烟壶给孙子观看。我总觉得,婆婆吸烟是对人生苦难的一种姿态,她的雅好和她的铜烟壶,不应被孙辈们遗忘!
作者简介:贺贝,原名何沛锦,广东省作协会员,《信息时报》副刊编辑(已退休)。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