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时间
在那边,太阳落山,黑暗降临。他们的夜晚开始之际,我们的白天,正悄悄来临。
在这边,适逢又一个早春。气温在节节攀升,伙伴们都甩掉身上的甲克了。可我还是觉得冷。我感觉我的心,简直就成了一坨千年不化的顾冰。像往日这个时间一样,我还赖在床上。在被子里,我像患了什么怪病,小身子瑟瑟发抖。
暄子!暄子!快起床!起床!这是母亲方舟的声音。
当年我在那边时,地球最盛的城市,可是大中原的开封哦!可花有花期,势有败时。异族的铁蹄,很快就把王朝最后皇冠上的明珠,踢进海里。我在抗击所谓侵略的一次战斗中,饮恨沙场,早于母亲来到这边。我母亲那时没有名字,人称她宋氏。我到这边后,她崴着她的小脚,喊着我的小名(我不仅有名,还有字号。我爷给我取的字是道岸,号是喧义)暄子,疾疾地,跑来与我相聚了。这边,其实与那边差不多。那边人,分阶级,这边鬼,定层次。我的母亲嫌弃我们地位低贱,生活无望,不久就开始劝说我与她共赴那边了。可一想到那边,我就浑身打战。
为什么不愿去?这是我与母亲千年前的对话。
我怕。我说。
怕什么?
怕贫穷,而忍饥挨冻;怕压迫,而被奴役盘剥。怕生活无着,被迫流亡,不能尽孝;怕岁月所迫,入山为寇,与民为敌。怕被征充军,兄弟相残,生生战死疆场;怕痛苦挣扎,碌碌无为,人生苍如白纸……我记得我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几乎说不下去了。
哦——母亲无奈地收敛了她慈祥的眼光,低下了头。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呀,她像是自言自语。
那——换个角度——去那边,不投生为人,咋样?她突然提高了声调,里面溢着一种新发现的兴奋。
我不投生任何动物。动物就是动物。它们比人更加可怜,可悲。妈妈,你看看那牛羊猪马,鸡鸭鹅鸽!再看那鱼那鸟,看似自由,可实无自由。人慕其翱其游,而这翱与游,也是有层次限制的。特別是这看似自由的资本,其实是它们保持艰难生存的最基本技能!
母亲吃惊地望着我,哀惋的眼里,对我的观点表达了首肯。
可这边的时间,慢啊;而天下,也是暗无天日。母亲在容忍一种无奈,可能很久了。
母亲终于还是瞒着我,去地府申请去那边了。一千多年来,她已选择去那边九次了。每次归来,她都疾疾地回到我身边。她记住了我的话,没有一次投生为动物。她是重感情的人,总是在那边选择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后辈人中投生。按那边的谱系,我是我母亲的先祖了。在这里,不论何时,她都是我的母亲!
这一回,她去那边近八十年,才回来!
我发现,她显然活在了一个新的时代。她的脚再没被缠绕了,让我震惊地是她告诉我,她有了自己的名字——方舟。这名字,好美。
她说,她是在一所顶尖大学的一个讲坛上,突然间就想起了我,眼一闭,就倒下了;她一回来,就急火火地,催我投生。这不,天才麻麻亮,她就叫开了。
妈妈,我还是怕。我磨蹭着,还是起了床,洗了把鬼脸,坐到她面前。她沏好了两杯早茶,递我一杯。
还怕什么?她满脸的不解。
我想起了那场与她千年之前的对话。我说,与以前相比,那边是有巨大的进步,可是境况还没有根本性改变。贫穷还有发生,隐匿的不公时还闪现;物质极大丰富,可人们肩头的担子并没减轻!瘟疫还在肆掠,像恶涛般荡涤人的生命;还有,战争的阴云,更加厚重,那边的狂人,可以随时让那边的人,全部进入地府。
妈妈知道,这些不是你拒绝投生的理由。母亲打断我的陈述,又道,你是对到了那边,如何处理与时间的关系,或者说如何与自己相处,仍没有把握,对吧。
母亲简直是条钻入我心里的虫子。我点了点头。
还是去吧。宇宙需要维护,那边需要建设。两边的人都不应躺平!母亲说着,伸出手,抚了抚我的头。又道:
在那边,生死之间的时间,是一条短暂的直线,它的尽头是死亡。可是,你不能混沌,总是沿着直线走。你需努力另辟人生蹊径,让那蹊径开满鲜花,结出鲜亮的果子!这样,你人生之树上果实的斑斓,可让死亡迷路,你将非你,你可以在那边永生。
母亲的话语,一时让我如沐春风。
我的心潮,如海洋波涛般,起伏起来。
我望了一眼窗外。朝霞似火,在远天熊熊地燃烧。
割礼
库切直到成人后才知道,瑞伯行善不露痕迹。那时,是在他们一家一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了他。
依当地风俗,男孩在八岁之前,都实施割礼了。这也是本民族的一个男孩,要成为男人,必须举行的仪式。可库切家里穷得叮当响,他都十二岁了,家里仍凑不够行割礼的费用——二十五卢布。一家人在社区里都抬不起头。他的父亲凯得,早出晚归,他下决心要改变家境窘迫的状况。
瑞伯那时是社区的教父。那年夏天,在路上他与库切相遇,他让库切把裤带解了,他要看库切的鸡鸡。社区所有的人,都在他的心中,包括孩子。由于人多,他对库切做否割礼,记不准。
库切的脸一下子像被大火烘烤一般,刷地红到了脖根。
他没有按教父的要求解开裤子。他羞愧难当,落荒而逃。
教父望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叹息。
在一个弥撒日活动结束时,瑞伯郑重地叫住了库切的父亲凯得。
教父,您刚才是在叫我吗?凯得对瑞伯叫他还半信半疑。
是呀。教父声如洪钟,听说你在可乌努有个亲戚,你可帮我办件事吗?
能为教父孝劳,是我的荣幸!凯得说,可是我一时半会也不去可乌努呀。
这事不急。你何时去办都不要紧,只要你答应就成。
那成。到底是什么事,难不?
不难。教父说着,拿出三十卢布,还有一个写着姓名地址的便条。你帮我把这钱带给地址上的人,即大功告成了。
凯得面带难色。可他还是把那沓钱接了过去。可我一时真的没事去那里,你委托别人不行吗?他仍在犹豫,他怕耽误教父的事。
你不必着急,这钱你真送不到,最后退我也行!
好吧,我会尽力的!
因教父已嘱,事不急于办理,凯得便灵机一动,用教父的钱,为儿子作了割礼。
几年后,库切考上了可乌努大学。他报到后,带着他爸的便条和钱,寻遍了可乌努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教父所说的那个人。
钱味
新西兰初夏,一个阳光上灿烂的午后。穆宏银随主子一行三个老男人,在市郊一森林环绕的湖边散步。
湖水浩渺,水鸟浅翔;游人稀少,祥和恬静。一派迷人的海天风光。
穆宏银系专程出国探望他的主子的,他的主子也是他的恩人。他们在一起己两天了。除了国内社会、钱和对他们来说已力不从心的异性,他们再没有什么可供交流的了。他们心灵的园地,长满了芜杂的野草。穆宏银拖着他的臃肿,跟在后面;他并不肥硕的脸上,两个骨碌乱转的小眼珠,像两只闪光的琉璃。初来乍到,他还是亢奋的。
我们去划船!前边的一处栈桥和桥边的一条小船,进入了穆宏银的视野。他以为那船是空的,大声倡导。为主子主动热情服务,是他的生理习性。
他们向那船走去。
那船上有人。中年的父亲背靠船尾,正悠闭地读着一本书;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正与落在船头的水鸟嬉戏。他们惊动了父亲,他抬起头,主动微笑着同他们招呼。他们依在桥边,一边享受这宁静的景色,一边借主子生硬的外语与他攀谈起来。
话题是从天气开始的,聊到他们从哪国来,来做什么;当话题转到他小船的历史时,那中年人朴实的脸上露出友好的笑容,好像大家以前认识似的。显然,在享受生活这个话题上,大家的兴趣是相通的。一会儿,他指着远处湖中唯一的小岛,告诉他们,他家还有夏日小屋,就在小岛上。不消说,按中年人言说的热情,下面的话语就是邀请他们一同同舟荡漾,前往欣赏他的夏日小屋了。那时,主子的内心也充满了一次意外深入的风情游的期待。自他移民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般美好的际遇。
是穆宏银破坏了这一切。
中年人的邀请还没发出的时候,穆宏银掏出了几张面额百元的新西兰元纸币,在那金灿灿的阳光里,他还甩了几甩。几张钞票发出不合时宜的哗哗哗的流水一般的声音。
用你的船,带我们在湖上溜达一圈,怎么样?穆宏银高声大嗓的声音。
中年人的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他难以置信,摇了摇头。他像是在行走的路上,突然发现同行的伙伴,有一人是叛徒似的。
对不起几位,我没有时间!
中年人这么回应时,脸上又泛起了淡淡的笑容。他说完,便操起了桨;小船像是要遇到了险情,要急于逃离似的。它一会便划到湖心远处了。
穆宏银大为异外,他像被人点了死穴,一下子愣怔在了原地。
过有一分钟,他终于醒了。他弯着腰,脸上涎着尴尬的笑容,走到主子面前。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主子的脸上也现出了几分鄙夷。他回答道:
“那男人说:谁要你这几个臭钱!”
穆宏银听后大为讶异,有一口气,憋在了心口,半天上不来,上不来。
穆宏银归国不久,就暴病死了。他咽气之前,还让儿子把那几张新西兰元放到他鼻子前,他要嗅。他用尽毕生之力,嗅了几嗅,他闻到的仍是钱币清香扑鼻的气息。
作者简介:左海伯,60后,河南光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杂文学会会员,信阳市小小说学会会长,光山县作协主席。作品散见《莽原》《大观·东京文学》《北方文学》《粤海散文》《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杂文报》《牡丹》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