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供销社占据着沙河镇最好的位置。门前临沙河，船来船往，岸边是大路，车水马龙。河上原来有座桥，因为涨水，冲坏了，一直没修，两岸百姓往来，只能摆渡，坐船较慢，有时还要等，给两岸百姓添了许多烦恼。
我家距离供销社不远，供销社是一排好看的瓦房，据爷爷讲，瓦房原归地主张茂山所有，解放后被充了公，做了供销社。还在大门上新加了一幅水泥字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门上方是一个红五星，闪闪发光。
供销社里卖油盐酱醋、布匹鞋帽、烟酒糖茶等日用百货，镇上的百姓都到这里买东西。父母经常让我来这里打酱油、醋，有进也买些煤油、火柴等日用品。
供销社里有一男一女两个营业员。女人留着短发，皮肤白晳，整天笑容灿烂，像桃花开在春风里。男人是黑大个，脸黑得像猪肝，整天板着脸，好像人们都欠他钱一样，像个活阎王。由于物质匮乏，供销社很令人向往。街上有个顺口溜：听诊器、方向盘、三尺柜台营业员。可见，供销社营业员的社会地位有多高。
因为年龄小，我去买东西时，最怕遇到那个黑煞星，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他老是跟我过不去，板着脸，说:“又是这小毛孩，不卖给你这个小毛孩”。女人白了男人一眼，捂着嘴笑。女人走过来，我说出要买的东西，她接过钱，把我要的东西放到我手里，我转身要走时，女人叫住我，塞给我一个水果糖，说：“别理他，想买啥，阿姨给你拿。”
我把糖果拆开，糖果纸在太阳下散发着七彩的光芒，糖果在我嘴里化出最香最甜的滋味。女营业员在我眼里变了女神。
不过，我一直很纳闷，男营业员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回到家后，我把这件事说给了母亲，母亲说:“他在给你闹着玩呢，你不是把东西买回来了吗，人家还给了你一个糖。”
供销社很大，两百多个平方，女人每天把玻璃柜子擦得透亮，柜里的文具、烟酒、糖果，一尘不染，优雅漂亮。卖布料的区域也布置得很好看，各色布匹一卷一卷地摆放在壁橱里，像仙女的彩裙子，壁橱前面是大理石面柜台，锃光瓦亮。有人买布，女人就把长长的一卷布往柜台上一放，量了尺寸，一割一撕，“刺啦”一声，一块布就下来了。乡村女人买几尺花布，做一身新衣裳，别提多开心了。
女人有时也发脾气，因为来这里买东西的多是农民，挑来挑去，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女人的眉毛本来就长，眼睛又大，瞪起来很吓人。有一天她正在柜台上剁肉，有个人来买红糖，她没理睬，又进来一个人买布。她继续低头剁肉，没吭气。买布的怯生生地喊了她几声，她正在生气，把砍刀往砧板上一跺，那刀咚地一声立在了砧板上。买布的有点惊恐，他指着一卷蓝布，说，要四尺蓝布，她白了那人一眼，转身就去拿布，女人拿来布，买布的因为害怕，竟然跑的没影儿了。
供销社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单位，营业员的权力比村长还大，但是两人总挨骂。比如盐涨价了，醋不酸了，布匹卖完了等，都会遭人骂，在百姓心中，两人就是纺布、产盐、酿醋的人。
有一次我去买东西，看见男人趴在柜台上看书，女人面向里，坐着抹眼泪，女人说：“这里的人都咋了？一个个像小孩一样，亲起来亲得死去活来，骂起来骂得让人受不了。”
一位买东西的老人说：“最真诚最朴实的是乡下人，你想吃啥喝啥，只要他们有，总会给你送上，但是他们最不愿听到物价上涨，哪怕是涨了一分钱，因为他们每赚一分钱都要流几身汗，他们花钱比割自己的肉还疼。”
后来，我再未见过女人哭。再后来，听母亲说，女人为了不挨骂，干脆自己倒贴钱。有一次食盐涨价了，她觉得自己能承受，就按原价出售，亏的部分，用自己的工资补上。
一年夏天，豫东连降暴雨，沙河水猛涨，男营业员因为抢险救灾而英勇牺牲了。供销社里只剩下了女人，女人脸上再也没有出笑容，好几次，我看见女人偷偷地抹眼泪。
水消退后，沙河镇为了方便两岸百姓，打算在河上重建一座桥，街上每家每户都捐了钱，轮到供销社捐钱时，女人捐钱最多。
桥落成后，取名供销桥。桥对着供销社，女人时常望着桥发呆。
第二年秋天，女人要离开供销社的消息，被乡亲们知道了，沙河两岸的百姓像赶集似的，提着红薯糖、鸡蛋、核桃、柿饼、山药等土特产，排在供销桥两边。女人被这样的场面震惊了，她看着桥上堆积如山的土特产，流下了眼泪。
女人知道，如果将这些土特产全部换成钱，要比她向乡亲们垫付的工资、建桥捐的钱多得多。
女人向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挥手而去。
送行的百姓望着女人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去……
供销桥上空，天蓝，云白，风清，一群大雁从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展翅飞过……
2024第5期《天池小小说》
作者简介：张学鹏，河南省作协会员，大学本科学历。作品散见《小说选刊》《百花园》《小说月刊》《奔流》《躬耕》《天池》《剑南文学》《农民日报》《河南日报》《青年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港台文学选刊》《民间故事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等，入选《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当代微小说300篇》《中国微型小说精选》等50余部年选本、精选本，部分入选各省市语文试卷、教辅读物及英译推荐。获第四、五届世界华语文学小说奖，第32届梁斌小说奖及40余次全国征文赛等级奖。著有诗集《乡村之恋》、小说集《一树繁花听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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