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县衙，上了县前街。
仅两辆车，前车装着家用货物，后车是竹席四围覆顶的篷车。
车拐入土地庙街。
这是崇祯七年春二月。知县霍明堂要辞别黎阳，赴任新职。
土地庙街两边站满了恭送知县的人，可车门紧闭，窗帘垂挂。知县怎么不露面呢？众人不解。
车在青石板铺设的路面上“咯噔咯噔”前行。
突然，从梅花巷口蹿出两名手持长矛身着铠甲的兵丁。兵丁蹿到车前，“唰”一下将长矛横在车前一拦。
车夫“吁”一声停了车，喝斥道：“你们干啥？胆敢阻拦知县的车。”
“奉土地爷差遣，要拦的就是知县的车。”俩兵丁强硬地回答。
此时，一位红颜皓首、长髯如雪、肚圆肩阔、身着官袍、拄着桃木拐杖，土地爷模样的人昂着头走出梅花巷。
“土地爷怎会率兵丁拦截知县的车？”人们好奇，闻讯潮水一样向这里涌来。
只见土地爷走到篷车旁，拿着官腔喊道：“霍知县——”
车内没有应声。土地爷抬起拐杖，“咚咚”敲敲车帮催促：“霍知县，屈尊出来吧。”
仍无应声。
土地爷猛捣一下拐杖，对着篷车怒吼：“霍明堂，别拿土地不当爷，赶快给我出来！”
一个兵丁上前劈手“啪嗒”一声打开篷车门。车内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叫。
车里，仅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她是知县的女儿倩兮。
“你不是索要买路钱吧？”车夫乜一眼土地爷。
“本土地不怀己私，只为斯民做主。今日，吾要夺回属于黎阳县百姓的财宝。”
众人惊愕。继而哗然。
一位老人上前对土地爷说：“众所周知，霍知县勤政克己，德昭功伟。你土地，可不能信口开河啊。”
土地爷盯着老人，喷着唾沫星子说：“他霍明堂，何德何能？却为自己立了生祠。我身为此方土地，公办没衙署，私居没家宅，害得我老鼠一样，东躲躲，西藏藏。”
一位青年走到土地爷面前说：“生祠是众人自发捐钱悄悄给霍知县建的，可大人知道后坚辞不受，就改为土地庙了。土地爷怎会说出你这样的话？”青年抬手一把将这人的假胡子揪了下来，“你不要扮个土地爷，腌臜霍知县了。”
这位打扮成土地爷的人，竟是刑满释放不久、曾当过土匪头子的张蛮子。俩装扮成兵丁的人，是他过去的小喽啰。
张蛮子劈手从青年手中夺过假胡子，喷着唾沫星子说：“昨天晚上，土地爷托梦给我，让我代他问罪霍明堂。霍明堂，黎阳理政这些年，口说一心一意为黎民百姓，实则贪婪成性。”张蛮子将胡子挂在耳上，下巴一抬，扯着戏台上土地爷的腔调喊：“他霍明堂，厉鬼样的长指甲，整天刮损我的地皮，刮得我都露出骨头茬儿了。”
有人质问：“有何证据？”
假土地脖子一梗，拐杖头一指：“证据就在车上。”
俩兵丁用长矛“呼啦”一下挑开了货车盖布。
货车上翻了个遍，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俩兵丁又扑向篷车。他们从篷车里抬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倩兮疯了一样扑过去，用身子紧紧护着箱子。
假土地用拐杖捣捣箱子，得意地问倩兮：“这里面，是搜刮我的财宝吧？”
“不。不是。”倩兮否认。
“不是？打开，让大家看看到底是什么。”
假土地一把扯开倩兮，俩兵丁用长矛头撬开了箱子。
黑黢黢的一箱土暴露在众人面前。
假土地哈哈一笑：“果然是搜刮的我的地皮。快快倒出来，看看下面还藏着什么？”
“噗”一声，黑色泥土被倒在地上。俩兵丁扒拉开一看，泥土里藏有两节细细的白骨。
这时，刘县丞从土地庙侧门走出来。他挤进人群，俯身拾起那两节细骨，举过头顶，看着张蛮子说：“这是霍知县黑山剿匪时，痛失的左手两指指骨。霍知县要将这指骨带回故里，有何不妥？”
假土地一歪头，反问道：“县丞大人，我问你，前边这辆车，昨天去哪儿了？”
“昨日，本人差两个衙役，随知县夫人去了黑山。”
“去黑山拉了什么？”
“拉了黑山的土，带了黑山的宝。”
“宝藏在哪里？”假土地急切追问，“你知道不知道，霍明堂跑哪儿去了？”
县丞向土地庙指了指。
假土地对围观的人一挥手：“走！去土地庙看大戏了。”
惊奇的一幕出现在众人面前：庙院里，霍知县提着水桶，夫人拿着一把铁锨，正在给一棵刚栽的青檀树苗浇水培土呢。
假土地见此情景，扯下胡子，挤出人群，悄悄溜走了。
原来，在霍知县当年率众黑山剿匪时，受伤失掉两指的地方，一搂粗的青檀树旁，又长出了一棵青檀幼苗。知县夫人昨天将这棵幼苗挖了回来，想将它移植故里家庙，以明德显志。霍知县却对夫人说：“为官，一草一木也不能贪恋。我履职黎阳五载，带回一抔黑山沃土纪念更好。这棵青檀，就栽到土地庙院吧。”
如今，黎阳土地庙院里那棵青檀，仍枝繁叶茂，苍翠擎天，主干有三四搂粗。
（本文获河南省小小说学会2023-2024年度优秀作品奖。原载《莲池周刊》文学读本2023年11月号（总第18期），《微型小说月报》2024年第1期、《传奇·传记文学选刊》2024年第3期、《民间故事选刊》2024年第六期上半月转载）
创作谈：从民间故事中吸取文学营养
《青檀》这篇小小说标题初拟的是《土地爷拦驾》，妥妥一个故事标题。
我的家乡浚县古称黎阳，是河南省唯一县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著名旅游创新传播专家贾云峰先生说过这样一句话：“所有的古城，都以故事为载体。”听后感到此言不虚，联想起洛阳、开封、邯郸、曲阜、蓬莱等历史文化名城，哪一座没有属于自己的独具特色的故事呢？浚县曾是颛顼、帝喾部族活动的中心地区；曾是舜帝“贩于顿丘，债于传虚”的行商之地；曾是大禹疏河“东过洛汭，至于大伾”的地方；曾是曹操“遏淇水入白沟以通漕运”征伐邺城袁尚，建立不世功勋的制胜地；曾是罗贯中创作《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全传》的隐居地…… 浚县拥有这样辉煌的历史履痕、文化踪迹，民间故事的大树自然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浚县民间故事中，数量最多、流传最广，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历史上曾在此履职的清官廉吏福泽百姓的故事。
浚县古城紧傍大运河（隋唐大运河段），古城西城墙除主城门外，还开有两个便门，南便门名“允淑门”，门额“允淑”二字为明崇祯十四年（1641）时任浚县知县李永茂题写。
李知县初到浚县时，常常流贼扰民，山匪欺众。他决心平贼剿匪，为老百姓安居乐业创造一个良好环境。他部署在运河入境和出境处，分设水栅、关卡；安排训兵役，组民团，练武艺。万事皆备后亲自带兵围剿匪贼，解救众多被俘平民。之后，为保民众长久平安，督促城乡筑墙固防。为整修好浚县城，他捐出俸银修样城四十丈，“允淑”就是在他捐修城墙段的门额上写的。“允淑”典出《诗经·鼓钟》：“淑人君子，怀允不忘”，蕴含的是善良、美好、公平的意思吧。这二字是李知县对这方百姓的郑重许诺，也体现了他的思想智慧和道德理想。
李知县受到了黎民百姓的拥戴。民间商户自发集资，准备在城隍庙旁为他建一座生祠。他闻讯后坚辞不受，说服商户将这笔钱用在了修建运河码头上。
黎民百姓自有表达心愿的办法，后来重修城隍庙为城隍塑像时，塑像师按李永茂的模样塑了一尊城隍神。老百姓认为，谁能治理好浚县，谁能为这块土地上的百姓造福，谁就是这里的城隍。李永茂，就是当时浚县人心中的城隍神。
李永茂的故事触发了我创作《土地爷拦驾》的热情，他便成了作品中霍明堂的原型。
为增强作品可读性，我在行文中虚构了一个颇具戏剧性的细节：“土地爷拦驾”。土地神的神格很低，一般情况下，一个县有几百个自然村，几乎村村都有土地庙。但土地也是最不能小瞧的官，自古上至皇上国亲，下至黎民百姓，谁不在土地上生存呢？所以民间有“甭把土地不当爷”的俗语。被霍知县宣判进了大牢，刑满释放的“土地爷”，认为有了击败霍明堂的撒手锏，哪能不豪横呢？
杨晓敏先生在《谈小小说写作》中说：“好小说离不开一个故事核，然而写作质量的高下，则体现在作者能否调动出具有合理密度的小说艺术手段，来表述或诠释好这个故事，即在语言、描写、叙述、留白、思辨、剪裁乃至情节设置和营造氛围等元素上为之服务。所以，不会编故事则小说寡味，仅会编故事则小说流俗，个中奥妙，全凭写作者下功夫体味。”
找准故事核，讲好小说故事，是我永远的艺术追求。
定稿时，我将《土地爷拦驾》的标题改成了《青檀》。《青檀》一发表，《微型小说月报》很快选载，接着两家故事选刊也相继选载了。
我有点抠门，原型李永茂被塑为城隍神的故事细节没舍得用。或者说，对这个典型细节还没参透，待参透了，或许会化在另一篇小小说里。
作者简介：马金章，已在《解放军文艺》《十月》《北京文学》《莽原》《飞天》《延河》《湖南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等发表作品。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刊选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