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王
徐金发,1896年出生在开封,9岁到清河集学戏,拜孙延德为师,专工红脸(脸谱通常以红色为主,有时会带有一些黑色或金色的线条,用以彰显角色的忠诚和勇敢),三年出师后在封丘、延津、长垣、滑县一带搭班演出,演技日臻成熟,唱腔越来越精美。1916年,徐金发满20岁,重又回到开封,登上舞台,以演“关公戏”为主。徐金发在《关公挑袍》、《单刀赴会》、《水淹七军》、《古城会》等戏中扮演的关公,神威凛凛,肃穆庄严,气势夺人,唱腔高亢沉稳,苍劲醇厚,犹如关公再世,被戏迷朋友们誉为“关大王”。
徐金发连续在开封及其周边地区演出10年,先后在义成班、公议班、天兴班等“老三班”挂牌,演到哪儿红到哪儿,娶妻生儿,置办了宅子,可谓是人生得意,优哉游哉,让人羡慕不已。
1926年,徐金发30岁,这一年发生了一场意外,彻底改变了他的后半生。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一天,徐金发演的是《韩玉杀妹》。《韩玉杀妹》又名《三开膛》,剧情讲的是,解元胡林和他的继母田氏私通,被新婚妻子韩瑞莲撞见,田氏便反咬一口,诬说韩瑞莲在娘家时就和哥哥韩玉私通,带孕嫁夫,命胡林把韩瑞莲休了。韩玉听了妹妹的哭诉,非常生气,和田氏、胡林以及妹妹韩瑞莲对簿公堂。在公堂上,被田氏私下买通的验婆,谎称验出瑞莲身怀六甲。气愤至极而又有口莫辩的韩玉,当场杀妹剖腹,验明并无身孕,遂杀验婆和田氏,胡林给吓得抱头鼠窜。
在表演到韩玉杀死妹妹韩瑞莲这段戏时,徐金发玩了一个“彩儿”:用灌满红水的猪肠做道具,事先藏在扮妹妹韩瑞莲的演员怀里。等徐金发一刀刺出,“妹妹”失声惨叫,但见“血浆”四溅,染红衣襟。徐金发还不罢休,随即把“肠子”从“妹妹”的肚中抽出,一边抽一边发出近于疯狂的惨笑和狂叫。这段表演是全剧的高潮,也是最出彩的地方。他每到一个地方,这出戏是观众点名必点的曲目,每次演到这里都能赢得观众一片喝彩。
那天演出时,徐金发8岁的儿子也在现场,他是第一次看父亲演这场戏。他小小年纪哪懂得什么道具?哪知道唱戏的掉泪,替古人担忧,都是假的。徐金发表演得过于投入,过于逼真,过于恐怖,就在其他观众的一片掌声叫好中,看到父亲如此残忍地“杀人”,徐金发的儿子吓得惊恐万状,抖作一团,最后两眼一翻,栽倒在地,口吐白沫,当即气绝身亡。
儿子就在前排。听到观众的惊呼,徐金发顾不上表演,跳下台去,抱着儿子大叫:“儿子,儿子!”可是,儿子双目紧闭,呼吸已经停止,小小的身躯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徐金发不禁悲痛万分,嚎啕大哭。所有围观的人都感到痛彻心肺,哀断柔肠,忍不住陪着他失声痛哭起来。
天妒英才,也就是徐金发这愁天惨地的一场哭,使他的嗓子从此喑哑,几乎发不出声来,以唱功取胜的红脸再也唱不成了。
这场突发的事故,不仅使徐金发痛失爱子,还使他一家的生活面临崩溃。当时戏班的经济分配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包银制,二是分账制。包银制是把一年分三季,按季议定数额,以新年、端午、中秋为界,不到换季时,无论是班主还是艺人,都不能随意更改。分账制多是跑台口的班子采用的办法,跑完一个台口,便根据戏班人员评定的股份分钱。但不管是哪一种方式,都是既不讲资格,又不看关系,分账多少完全根据艺人所做的贡献和所担任的角色而定,差距非常大。
徐金发不能再演唱,又没有别的谋生技能,只得在戏班里跑跑龙套混日子。从以前的头牌演员,每季拿100元的包银,陡然滑落到每季只分13元。这区区的13块钱,对于一个贫穷家庭来说,也许还不算太少,但徐金发这样已经过了十来年相应比较宽裕日子的演员,却感到非常拮据、紧张,生活一落千丈,与之前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徐金发只好另辟蹊径,苦练丑行。丑行在表演上一般不重唱工而以念白为主,只需口齿清楚、清脆流利即可。
经过刻苦努力,重返舞台的徐金发让人耳目一新。他演出的《瞎子观灯》一剧,情节曲折,滑稽荒唐,笑料百出,妙趣横生,被开封观众称为“活瞎子”。当时的《新河南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对他演出《瞎子观灯》时的盛况是这样形容的:“满坑满谷,观众拥挤,掌声雷动,声震瓦砾。”
徐金发把中年丧子的悲痛深埋在自己的心里,凭着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凭着勤学苦练的努力,终于又把快乐和笑声奉献给了观众。
玉观音
阎立品原名阎桂荣,1922年1月24日出生在河南省封丘县仝蔡寨村,父亲是清末民初名震开封的男旦“四大云”(李瑞云、李剑云、时倩云、阎彩云)之一的阎彩云。受父亲的熏染,她从小就喜欢看戏、学戏,表现出不俗的天赋。她“学艺先学艺德,立艺先立人品”,赢得了广大观众“立身不使白玉玷,品高当与青云齐”的赞誉。于是,她改名阎立品,人送外号“玉观音”。
1938年春,太康沦陷,阎彩云、阎立品立志不给日寇、汉奸唱戏,遂离开县城,躲到偏僻的乡村。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长得漂亮,又会唱戏,时常受到那些心怀鬼胎的政客、流氓、土匪等人的滋扰。阎立品自然也不例外。除了把屈辱埋进心里,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阎立品有一头长长的的头发,柔顺光滑,又黑又亮,辫子绑起来长及腰际,走起路来在背后一甩一甩的,让人活泼了许多,妩媚了许多。阎立品喜欢自己的长发,每天都要梳洗一次。唱戏时,她就把头发盘起来。有一回,阎立品走路时,戏班的一个小男孩悄悄从后边去触摸她的头发,仅仅是摸,谈不上拽。阎立品恼了,又是抓又是挠,把那个小男孩的脸上弄出了几道血印。吓得这个小男孩以及戏班其他人,再要不敢“小瞧”阎立品的头发了。
这天早上,对着镜子化妆时,看着自己的头发,阎立品长久地抚摸着,爱不释手的样子。忽然,她一手抓起剪刀,一手攥着自己的辫子,作势要剪。阎彩云恰好遇见,大吃一惊,说:“闺女,你要干什么?”
“爹,我要剪掉头发。”说着话,阎立品眼里的泪涌了出来。
阎彩云要去躲闺女手中的剪刀,她死死攥着不松手。阎彩云说:“闺女,你是女孩,怎么可能没有头发?”他知道,头发相当于女人的第二张脸,也可以说头发是女人的命。不管咋说,头发对女人很重要。
阎立品说:“爹,我宁为贞洁苦,不为污浊名。千两金,万两银,我也不能出卖人格。”
闻听这番话,阎彩云不觉脸红了,闺女才十几岁,小小年纪能够视权贵为无物,看金钱如粪土,有一副正直艺人的铮铮铁骨,自愧弗如!
阎彩云正在发愣的当口,只听“咔嚓”一声,闺女已经把长发剪掉了。他想不起要说什么,只见闺女扔掉剪刀,趴在梳妆台上啜泣起来。
从此,阎立品男装打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小男孩。
有一天下午,戏班演出结束,大伙儿正在吃午饭,突然闯来一队日本鬼子,都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大家来不及躲避,只好硬着头皮蹲在地上继续吃饭,一个个脸色煞白,心惊胆战,有一个把饭扒拉到了地上,还在继续扒拉,还有一个吓傻了,把碗都撂到了地上。最后,两个女演员被带走了,阎立品因为一身男装躲了一劫。日本人走了好大一会儿,她的心还在嘭嘭直跳,内衣也被汗水湿透了。
从此,阎立品虽然正值青春妙龄,却深居简出,除了在舞台上之外,很少出现在观众的视线之中,更不用说吃酒席、唱堂会了。
阎立品跟其他豫剧大师一样,培养了不少优秀的徒弟,有李喜华、原淑静、张美贞、白文芝、赵晓梅、朱巧云、张美莲、赵玉英等。朱巧云曾获第二届“香玉杯”艺术奖、第13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并在“四省十四市豫剧广播大赛”中获一等奖;原淑静获得了第8届中国戏剧梅花奖、1990年获得河南省“十佳歌手”称号,1991年荣获中南六省声乐比赛二等奖。李喜华荣获第8届中国戏剧梅花奖,1993年荣获豫剧新十大名旦的光荣称号。
1996年8月11日,终身未嫁的阎立品,永远离开了热爱她的观众,永远地离开了她热爱的戏曲舞台。
脚印
提起阎立品,人们会很自然地想到她的父亲阎彩云。
阎彩云出身贫寒,幼时即在封丘清河集小天兴班坐科学艺,拜光绪年间名旦孙延德为师。工刀马旦(戏剧里武打的角色,通常是女性扮演),兼演花旦(主要扮演年轻、活泼、漂亮的女性形象)、正旦(俗称“青衣”,在旦行中占据重要地位,通常扮演端庄、严肃、正派的人物,多为贤妻良母或贞节烈女)。
1916年12月,阎彩云与张子林、点翠红、赵金福、张福兰、田智田所在的天兴班,曾演于北洋市老戏园的红怡茶社。他演出的《刘连征东》、《白莲花落凡》等剧目颇受欢迎。后又奔波于草市、东火神庙等戏园。其拿手戏有《天仙禄》、《九花娘大战十一国》、《天门阵》、《白莲花临凡》等剧。阎彩云的刀马旦女靠戏最为著称,他能扎靠踩跷耍大刀片,姿势优美,为后人所称道。
阎彩云不仅技艺精湛,而且戏德高尚。1917年4月7日开封《豫言报》第15期曾撰文说:“论品格则为阎彩云。顾曲家只知阎郎之色艺,不知其品格尤为吾人所可欣羡者。当草市戏园歇业后,阎班(即天兴班)迁移午朝门黄小宋园内,惜其至此不久,又行停演。此时北羊市老戏园,正在生业兴隆之际,因李、时、林等云,及王絮亭尽合一班也(义成班),当时有人数劝阎郎搭班。阎郎因不肯弃其原班之人,虽赋闲多时,终不被其利诱所屈,自讨生活。至无一切恶劣之嗜好,尤其小焉者。故友人为其作《彩云曲》颇长,虽不若樊云门《彩云曲》之作,而阎郎之风韵可闻矣!”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品行高洁之人,有一次差点被当做流氓给抓起来。
1930年的一个冬天,阎彩云在太康县的一个村庄演出。他和戏班的人住宿在村头的关帝庙里,门前有一个财主家的打麦场。
这天夜戏结束后,阎彩云看到那个打麦场宽敞、平坦,当晚又是十五的月亮,到处明晃晃的,正是练功的好时候。他匆匆吃了晚饭便来到打麦场,他怕吊嗓子影响村里人的休息,开始练武功,先是劈叉、翻跟头等基本功,最后开始练习跷功。跷功俗称“拐子功”。男旦演员为掩饰男人的大脚,表现出女子的三寸金莲,便在脚尖绑上半截木制或铁制的拐子,也就是假小脚,用脚趾踩在小小的木脚上,表演起来婀娜多姿,犹如弱柳扶风,套路有“苏秦背剑”、“金鸡独立”、“老鹰旋风”、“老鸦蹬枝”、“大转盘”、“老母鸡抱窝”,等等,练习程度之辛苦,远超现在的芭蕾舞演员。
阎彩云一番跷功的套路练下来,在打麦场留下了一串串裹脚妇女才有的鞋印。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一个放羊的老大爷路过打麦场,看到麦场上不少小脚女人的脚印,顺着脚印,老大爷看到脚印的尽头是戏班的住处关帝庙。他的脑子嗡地一下子大了——肯定是戏子拐骗妇女!于是,他顾不得他的羊了,一路小跑赶到保长家。
保长从温暖的被窝中被叫醒,很是恼怒:“火烧屁股了,啥事这么慌张?”
“大事不好,关帝庙的戏子调戏妇女!”
“啊?有这事?赶紧敲钟叫人!”保长一边安排一边穿衣服。这次戏班来村里唱戏,费用没有优惠,也没给他一点好处,保长心里正盘算要找事呢,没想到机会来了。
那口大钟就在保长家门口的大槐树上吊着。一旦有事,敲响大钟,村民们就自觉赶来。得到保长的指令,放羊大爷乐颠颠地拽着钟绳敲起来。
等保长穿戴齐整走出来,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村民,有的操着铁锨,有的拿着锄头,有的举着棍棒。在那个年月,钟声一般类似警车上的喇叭,表示有了土匪或者强盗。“关帝庙!”保长一挥手,大家向关帝庙赶去。他们已经听到放羊大爷的陈述,一个个脸上少有愤怒,更多的是期待和高兴——什么时候,都有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那个年月,本来就少娱乐,遇到这等事儿,还不得摔破跟头赶着去?
保长和村民们去的时候,阎彩云和其他演员刚起床。
听了保长的质问,阎彩云憋着笑也不解释,忙穿上他练跷功的一应工具,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开始演练。看到他脚上绑着木制的“假小脚”,走起路来如行云流水般自如,地上留下一串串“小脚女人”的脚印,保长明白了,忙带头鼓掌喝彩,那个放羊的老大爷见此情形,知道是个误会,不好意思地从人群中溜走了。
新中国成立后,阎彩云受聘于山西太原市豫剧团传艺。1956年7月回河南省戏曲学校任教。他教戏认真、爱护学生,耐心细致,一丝不苟,先后排演了《夺永州》、《咬箭头》等戏。
1983年,阎彩云于90岁高龄时去世。其一生无不良嗜好,在同代人中,绝无仅有。
选自《合肥文艺》(双月刊)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