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
栗乃瑶
大年时节,打啥?!
打啥? 钱不够呀!
一曲儿歌,唱出了那个年代的大年!
哪个年代?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
那个年代的大年,那才叫大年!
一说,过了腊八就是年; 还说荤腊八素大年。两句话,一真一假。
男人们到石塔沟背几遭碳。背回小镇卖了,能买五几斤小麦。再护护能能买上二、三斤肉,好好过个大年 ; 女人们拆洗衣裳被褥,没新的了,也得干干净净过个年。碾米轧面,好好赖赖,这个年得过。有的人家,冷家里放几只空瓮,各类面食蒸得滿满的。这叫隔年饭。过了年的半个月内,家里不动生米生面。家家就吃冷房里存下的隔年饭。喝稀饭不? 喝呀 ! 腊月二十三,家家灶神牌位前供一大盆小米捞饭,捞饭顶上按几个大红枣。半个正月,不喝白稀粥?喝,就是氽饭。
汆饭,把各种食材汆在一搭里,烧锅开水,添加各种作料,成了比白稀粥好喝的多的大年稀饭——汆饭。小米捞饭是主料,再加一些白豆腐细条,细粉条。饭,熟了,往锅里撒一些盐、葱花、花椒面、干芫荽末末。妥妥的一锅,过大年才喝得上的小镇汆饭。用小镇闲人的话,就是能香塌脑。
有人问了,这么香一锅氽饭不炝油?
不炝!
醒不得?
醒得。那个小镇楞女婿都懂: 油大了香。
嗨嗨。
没油 ! 一年,一户人家能分一斤左右素油,那是好年景。一年,一整年哪,撩油勺撩起油来都往下滴几滴,赶紧再倒回油钵里,缺呀!
那一钵钵油,供全家人全年吃、用,还不说万一来个客人,能糊弄得端上白菜熬豆腐,不能清汤寡水吧,总得滴个三两点油。家里大师傅,手一紧再紧,家里也是常没油吃。
说远了。
熬过了二十三,更忙了。
男人们在拼着挣年前最后的几毛钱。还得挨锅做豆腐。家里赶年初儿,还得把水瓮都担满。
女人们把买回的那三五斤麦子,淘了、晾了、占个碾子把那些半大小孩拽上轧碾。细箩过,粗箩筛,分出头、二、三栏面,最差的麸麦面,年前蒸上几个小麸面红萝卜丝馅的包子,家里娃娃们解解馋。
年除儿那天,咋们也得吃顿隔年糕。要不,大年时节,除了吃一、两顿饺子,还吃那大红鞋(小镇闲人们,给当年的红高粱面大肚菜角,起的美食名字)?这家人家,主内的内当家的,可就太不会安顿了。
年除儿晌午的隔年糕,也是娃娃们盼了一年的好饭。这顿饭凉菜、热菜、油炸糕,那叫一个香。
男人们,把院子里外打扫干净,让一个大一点的娃娃提上一只箩头,里边装把烂柴,再装上香纸,去上坟。到坟里,上了香,焚了纸,叩了头,把祖宗亲人们引上回了家。供在家里的祖先牌位前。点上灯,再跪拜,上香焚纸。这就安顿好祖宗了,让他们乖乖地在那里享供。
午饭前还有一桩儿大事,可不能忘了,贴对联。那时候,天气冷,一定赶在热红晌午贴。
浆糊不冻,贴上的对联,能粘住,娃娃儿们过了年,扯不下来。
太阳爬上东房窗户了。可算等到这顿响午饭了。盼了一年,近在眼前。饭熟了。端上炕了。娃娃们,慢点儿哇。去,下地,穿鞋,供祖宗去。半小碗菜,搁上一个油炸糕,供养到祖宗牌位前,扭头跑回炕上。
凉菜叫笨凉菜,山药丝、大豆芽为主,拌上少量的细粉条; 热菜,豆腐、大豆芽、山药蛋一人一碗。油炸糕管饱了吃。用时下的话就叫: 受了一年了,今儿,总算奢侈了一把。
吃过晌午饭。黑影都爬上了东房窗户了。天,看得就要黑了。男人们缓口气,下地,搭旺火去。安放好旺火架,要安牢靠了,在院里要放五天了。
那时候,小镇人们烧石碳的很少。一个,贵; 一个,小镇所在的地方不出石碳。甭说那大同好碳了,就是浑原、五台这两个邻县出的赖石碳平时也很少见。碰一年,有人从浑源或五台贩过来一胶皮车碳来,钱多的人家,买上一担,大年初一、初二两天五更里能搭个石碳旺火,那可是又一个了不起的奢侈品了。
一切安顿便宜了。天黑了。娃娃儿们总算没事了。东院、西院、南院、北院,呼朋喊友满世界乱窜。
男人们,找灯笼,寻蜡烛,准备安神了。有的神位前,还缺香炉,安顿一个; 有的挂灯的地方缺下挂钩了,想办法闹一个。
天全黑了。好不容易,一切都便宜了。该安神了。
大门上挂两盏大灯笼。铁丝手工编成的圆筒型灯笼。从里边糊上白蔴纸,这个糊灯笼办法,是个绝活。一般人说给你,也糊不成,只能把纸糊在灯笼铁丝外面,可不好看了。灯笼上下口沿装饰着红绿纸剪的穗子,风一刮,抖抖的,生动好看; 一进大门正对东房山墙上,有一面砖面照壁。照壁上挂一个方型大木制的斗灯。每年重糊一次。都是年初儿那一天上午,父亲盘腿坐在炕上,画灯正面的画。年年好像一样,三星高照。画得又快又好。自我记事,至父亲去世没变过。正面是白纸彩画; 侧边是糊一圈或红或绿彩纸,图个喜气。东房山墙靠西边有一尺数大的小小土地神龛,挂一只小灯笼,摆一只小香炉,供土地爷老两口享用。院里家门口挂一只小点的灯笼。家里灶爷爷前点一小灯,几堂大仙爷前各点一小红蜡。财神没设位子,没专供的。不知啥原因,小镇上人家,好像大多数人家供有大仙爷,有的一家好几堂,就是没有几家供财神的。年年大年初二接财神,不知都接回去供哪了。供完神了,该供鬼了——祖宗。祖宗神位前,也是一支小红蜡,几小碟供献,一只香炉。
有早的人家,响炮了,安神了。小镇上人家,也就都开始响炮,挂灯,上香,焚纸。开始安神了。
这安神二字,应该是说,一切齐备,请诸位神仙,祖宗就位,享受人间供献吧?
这个安神的仪式,与大年这五天的接神仪式,一样。先点灯,把各个神位前的灯,都点亮了,再上香,上香的人,把香点燃,插在各自香炉里,有的地方没香炉,如大门、家门,就双手举香,奉一揖,把香插在门框上: 全部都上好了香,就开始焚纸。给神位前焚得纸叫"控位",给祖先牌位前焚的纸叫"钱垛"。焚纸前也是先奉揖,再扣头。神位前是三奉揖、三叩头,给祖先牌位前是四奉揖,四叩首。
这一套仪式完成了,就是年轻人们窜门"熬年"了。老年人,睡得早,不出去; 娃娃儿们,大人是不让去乱窜的。炕上放点瓜子、朝阳阳籽,就是过大年,熬年了。
睡前把各处的灯笼、香火都熄灭了,才敢睡觉。
娃娃儿们,一般熬不了多长时间就都横不竖八躺炕上迷糊了。家里的当家人,喊起娃娃儿们来,把穿了半冬脏了的衣服全脱下来,在院里把衣服里面清扫一遍,减少虱子,都放在冷家闲房。然后把第二天全家人换的干净衣服叠好,搁在每个人睡觉的枕头边。这一切营生做完了,家里的主妇把家里再打扫一遍。把脏物脏土倒干净,箱箱柜柜揩抹干净,今年就算真正结束了。主妇们可以松一口气,歇一歇了。
晚上家里留一盏灯,天不明不灭灯。
晚上要有人出院解手,出去时需响一个炮,小镇,一夜炮声不断。
那个年代,钟表是稀罕东西。有先生(会阴阳,通玄门的人吧)的人家,切算,过子时,出院响上几响炮,小镇人知道,交夜了,过年了。这就陆陆续续有人起来了。张灯,发旺火,响炮,接神了。接神的仪式和安神着套一样,只多了一项发旺火。旺火一发着,旺火上贴那一条小对联”旺气冲天"就嗖的一下,冲天而上,带着一股火烟。忙完这一套,辰快正了。俗话,参正了磨镰,辰正了拜年。街上人声嚷嚷,拜年开始了。赶大轮小。辈份,年龄都小的就去辈份大的人家,先从爷爷奶奶家,然后大爷大娘家,一开始人少去一家拜年,走时带走几个,逐渐,一户人家的拜年队伍有的可有几十人。小娃娃儿们就走就吵吵,谁家给得花生多,谁家给得核桃少了,谁家压岁钱多,谁家少.....那时候,最多的能给每人伍分钱,就真得算大发了。
拜年这个仪式完了。各回各家坐炕头上热上一阵。热过来,下地,给自己的父母亲叩了头,应有的过年仪式才算完成了。
一年最好的一顿饭开始了。一凉一热: 细凉菜,小绿豆芽、白菜芯、细粉、最上边披着袱下的头蹄肉切的片。又好看,又好吃,热菜,也是白菜垫底,上一层是豆腐,白豆腐、冻豆腐,第三层是宽粉条,最上层是披一层猪肉片子,看着就馋人。大年初一的热菜是忌搁黄豆芽的! 说大年初一吃黄豆芽扎穷根了。有道理吗? 说不来。反正老辈留下的。饺子煮好了,端上炕了。一家人吃得热火朝天。
过大年的一应仪式快完成了。只等大年初二接回财神; 哪一天再迎了喜神;大年初五搬去旺火架,让闺女女婿回娘家拜了年,把祖先们再焚上香纸,领着送回坟莹里,这年就算过完了。其它的,像八仙、十至、元宵、小添仓、老添仓直至二月二,这些年尾的小节目,和腊八、二十三年头一样。应归那个年代人们耍正月,坐二月,三月开犁种庄稼的仪式了。
年年,人们一个年尾一个年头,忙年忙了个不亦乐乎。供这个神、供那个仙。年年不供的人,不供的村,也不见有什么灾疾病难; 年年供了的人、供了的村,供了也白供,不见有什么大吉大利、财源滚滚。可是人们一到了这时候,走到天南海北的,也想回家,也想完成这一套仪式。是供神敬祖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
好像,人在敬自己!
这个仪式,从古传至今,惯了,不完成,心里不安,好像总缺点什么。
缺什么呢? 不知道。就像那历史,正史、野史无其数,信吧? 死无对证,又有那多纸片在那乱说一气 ! 像有的史学家说得:历史就是个人尽可妇的妓女! 不信吧?众口烁金哪!
算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过大年的仪式,也从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