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

文摘   2025-01-30 14:28   山西  

 

乡亲们

文丨程守业


一.大队书记


大队书记陶贵,常年穿着一件四个兜的褂子,冬天加一件小大衣。春秋两季,那件褂子和《平凡的世界》中的田福堂一样,总披着。


照理说,大队书记,不算脱产干部,应当坚持劳动。但我只见他劳动过两次,一次是筑水跌,就那种田里的渠头。因为渠水要从这儿进地,为防冲刷,须筑个水泥跌头,一共四个人,里面有他,他给提过来一罗头小石头作片石后,说:我到那边看看去。"就走了。


第二次是陪着晋剧名角华艳君下地劳动,大家都知道那俩人都不是个干农活儿的。"捯捯地,换换气"。休息时,他俩来到地头。众人一见名角来到身边,一致让她来段《打金枝》。她不敢,低着头就拨身边的草就忸怩。因为她是让省城红卫兵遣送回乡的。那时,我们农业社,凡遣送回来的"牛鬼蛇神",头一天,都要在鼓楼底下,站在高桌上让贫下中农来个下马威。好比《水浒传》中初入牢的囚犯,先挨一百杀威棒。农业社那时不打,只给她浑身粘满纸条儿,就像花圈上的挽联,上面有字,打倒什么什么的。


书记见不唱,就说:"不怕,不怕,在野外呢,都是自家人"。但终没唱,书记又陪着她走开了。


更多的时间,书记总是在抓政治,主持批判会。他不知从哪里学了那么多开会的作派,那时的会,总是先唱《东方红》,再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向江青同志学习,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些念三遍,三遍念过,由民兵呼口号:"地富反坏右分子滚进来!”他们没听到口号前不能入场。进来后又喊,“滚出去!”一一这个仪式叫"大煞阶级敌人威风,大长革命群众志气"的开会程序,宣布散会后,还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七一年吧,书记主持了一个重要会议。即向社员宣布"林彪叛逃"和"尼克松访华",我想这是党中央怕不打招呼老百姓会感到突兀。一一为什么亲密战友要害毛主席,为什么天天喊的打倒美帝要来。


其实,那时的农民,关心的是哪个生产队今天要出山药。劳力们在地里出,田塍上站满了手捏锹镢的女人娃娃。沒出完前谁也不许进地,若有人一进,队长必拿土坷垃吓唬:"来,到堆子上拾来!"一出完,哄的一声冲进去,锹镢翻飞锄头刨。刨出一个土豆来,那个高兴劲儿,比听到尼克松要访华强多了。林彪么,老头们早就给相过面,一一那人不忠。


二.富农王大爷

王大爷想必在解放前的光景不错,用家乡话说可能润不滋滋的。因为他那时除了种地还开着一个油坊。我很想了解一下富农那会儿的情况,他却一字不提。那年头,人与人之间的说话非常谨慎,比方谈论生产队的干部吧,贫下中农不论言辞如何激烈,都是为了革命,是一片爱护之心。地主富农若如此,就成了攻击党的领导,挑拨干群关系,"其用心何其毒也"。所以王大爷凡紧要话一句不说,一说就是男女那两套家具,大家笑一笑完了。


因为掏他的厕所,我进过一回他的家。家具,铺盖,看不出富农与一般人有什么区别。只是炕上那条席子很异样,贫下中农的席子多是秫秸杆蔑条编的,听说在解放前还有人家土炕无席,用口袋片子代替,或拿灰菜叶擦绿泥皮,赤身土炕原脱原盖。而王大爷的那条席是苇蔑所编。年代久远,一蔑未破,暗红沉稳。斗方一个连着一个,四边人字纹,麦穗纹紧密相连,若古家庄杨万山在世,我必会找见他问一下,王大爷家那条席子,算不算一件古董?


见我看的眼不转,大爷很得意。说了一句:"没见过吧".话一出,立即止住,两眼亮了许多,准是又想起了当年那润不滋滋的光景。


我参加劳动时,公社要求要三到地头,即红旗,毛主席语录牌、报纸。休息时间要读报,每逢此时,贫下中农啦闲话,睡觉,只有王大爷在认真听。尽管他也眼困得头悠一下悠一下地鸡啄米,一念完,马上振作,一抹涎水,赶紧夸一句:"好,说的好……"


注:杨万山,繁峙古家庄人。文物商,乡土名人,流传故事甚广。

三.贫农二牛嫂

二牛嫂的老伴姓刘,画匠,他画的炕围画,十里八乡有名。锅头上牡丹富贵,线条内,琴棋书画,菊竹梅兰,最拿手的是那道三寸宽的线条,七道色彩,深浅渐次,转角处如云霞宛转,天女舒袖,无人能及。繁峙一解放,他就入了党,协助过新政权开展工作。农业学大寨时,他已病上了,老在家里窝着。


二牛嫂忙了里忙外,不下地掙不回工分来,沒工分不能分粮。她常年劳动,遇上安瓜点豆栽红薯,中午不回家,个人掏钱,集体打发人买饼子,她舍不得买。饼子一进了地,大家都要吃时,她总借口:“尿个呀。”躲到沟沟岔岔,圪塄底下,拿出自带的红面角角干咸菜嚼。穿着儿替下来的衣服,男裤女穿,口子在前,常忙得忘记拉拉锁。每天收工时,别人把锹一擦,扛起来,撅势撅势走的没影儿了。她在后面不是拔苦菜,就是拾烂柴,回去还得做饭,病病呻呻的老伴帮不了忙。


她老俩口早就去世了,一见书上有贫农这个词时,我总要想到她,——那个首如飞蓬,面色干枯的二牛嫂。


四.反革命老梁

老梁是个真正的反革命分子,依据是他在旧军队当过营长。一九五六年三月十日《中央十人小组关于反革命分子和其它坏分子的解释及処理政策的暂行规定》中,第九条:蒋匪军、政、警、宪人员中的反革命分子,是指一九四六年解放战争开始以后,蒋匪军连长,警察巡官,宪兵尉官以上的人员,相当于连长的还乡团中的骨干……连长以上,他正在以上中。虽是反革命,大家也不是天天揍他一顿,都想监督住,把他的旧思想改造过来。见了面,还老梁长老梁短的。


在大抓阶级斗争的年月里,他躲不掉那没完没了的批斗。每次开批斗会都是全体劳力到齐后,(老头不去,嫌熬夜,妇女不去,怕夜路。)书记一声令下:"把梁怀民带上来!"两个民兵,一人朝后扳住一条胳臂,一人一手按住后脑勺,从人群后,一阵急急风,步子快的腾腾腾腾,推到场子中间的电灯泡下。


"梁怀民,给革命群众交代你的反革命行为!"

"……"他不做声。

"坦白从宽!"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抗拒从严!"


尽管口号声震的窗纸哗哗抖,也没听过他交代出什么反动言行来。


他的老婆,那时虽是个半大老太太,但细心人一瞅端,皱纹花发的官太太,年轻时必是那种,大眼睛,尖下巴,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的女中花。


那时已不花了,一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让丈夫连绵不断的遭批斗弄得神经兮兮的。本来是一小队的人,出了地乱干活,走到那干到那。不要工分,要也无法给她记。不讨尖,不耍滑,遇上啥干啥,扦茭子切谷比谁都麻利。


一度时期,老梁在家里睡,她到饲养院,躺在牲口槽里过夜。人定月发时,饲养员大爷听见她凄厉的哭喊,以为狼进了院,抓起顶门棍跑出去时,只见一个两条腿的黑影从马棚里匆匆跑了。


老梁学下一手裱糊手艺,我曾雇他糊过顶棚,咱这地方叫打仰层,叫啥也一回事一一把两层麻纸刷上浆糊,揭起来拿笤帚托住,哎,一抬头,一挥手,刷刷两下,裱在仰层档下。一块接一块,不斜不歪,不皱不破。纸一干,平整如鼓面,轻弹音嘭嘭。手艺做到那种份上,才能一天一盒烟,黄糕调豆腐。才能"阳婆一忽闪,红粥一大碗"。匠人完工以后,东邻西舍,婶子大娘就参观就夸奖:"呀呀咦一一白了个白.粉了个粉,眼气的俺真想给你墙上画个黑道道儿。


有一天,买菜的上了街了,上学的到了校了,就剩我和他了。我就说:"老梁,这会儿没外人,就咱俩。我呢,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问你一句话行不行?


"行。"他从凳子上弯下腰,瞄了瞄院里。——院里静悄悄的,母鸡在稻草巢里卧蛋,一只猫在阳光下悄无声息地洗着脸。


我问他:"你认为马克思主义好,还是三民主义好?"他压低声音说":马克思主义是从外国传进来的,三民主义是咱们中国的。"

——看看,让一个人的思想改造过来,是多么的难。"


注: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寇投降,四六年内战。


五.段叔忆苦

下中农,有少量的土地,或没地,全靠手艺养家。比方钉锅,裁缝,修风匣,小炉匠,或肩桃八股绳,手摇拨浪鼓,"卜楞咚,卜楞咚”。走村串乡卖头绳小带,麻绳换糖的货郎,他们靠那点收入养不了家,还得经常给人扛工。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贫农一样,教富户不拿上眼看。"铁匠木匠小炉匠,黑龙花虎一求样"。所以,当年就把这两种成分的人搁一块儿提,称贫下中农。


"一打三反"那年,我还没进了社办厂,自己又年轻,不怕熬夜,晚上常被叫去开会,开会的地点在饲养院,饲养员赵大伯回家吃饭去了,他吃过饭,很晚才上来。月挂林梢,进了院,闻见畜粪味,感到很亲切。我那会儿,已经习惯了农业社,觉得牲口是不会说话的社员,受了一天,正在嚼草呢。院里半明半暗,畜棚里的牲口影子模糊,只能听见它们"圪登、圪"的蹄子动和时不时的喷鼻声。来开会的社员在里屋,外间地的那个佛龛里,几尊铜佛白天也黑的看不清眉眼。一推里屋门,兰花烟雾翻卷而出,大家早就来了,都在等我,因为我是会议记录。如果当炕没那个料笸罗,能多坐几个人,因为它占了半张褥子的空儿,只能圪挤六七个了,队长还不教往行李上坐,怕老头来了叨叨。锅头,风匣板,烧火小板凳上也能凑乎三四个。等了一会儿,队长说:"货尽了,开吧,先吃忆苦饭,端!"


保管从外间端进一簸箕糠圪蛋来,大家掰开一个,每人只尝了一小块儿,就不吃了。糠圪蛋里掺着榆皮面,不掺,根本捏不成个圪蛋。吃过后,开始忆苦,都是些解放后才出生的人,谁也没经历过旧社会,晚上,黑灯瞎火,老头老太太熬不行眼,腿脚又不利索,来不了。没老人,忆不成,一忆,弄不好,就说起了六0年。


"停,停!那是旧社会?"


每次生产队的会开完,社员回家,队长还得到大队回报开会情况。大队下设七个小队,这几天,晚上都在开忆苦会。


大家圪吵下个办法 " ——— 到那几个队取一下经,人家怎忆咱怎忆。"队长说:"行,你去"。有个小青年跑上去了。留在家里的人抽烟的抽烟,不抽的,从料笸罗里捡黑豆吃。料笸罗里盛着煮熟的高粱和黑豆,——牲口光吃草不行.毛色发暗.有了料,特别是有了黑豆,吃上它,嘿——,毛色亮的就像披了条缎子。


一会儿,取经的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说二队开得好,忆出来了。大家一听,停住吃黑豆:"坐下说,坐下说,忆出些什么?""下……下……下中农段叔说,旧社会那会儿,他在地主家打短工,啊,渴死了,水呢?".大家给他舀了点水,不多,怕喝坏:"慢点儿喝,哎,慢点儿。"他喝了三两口,放下瓢,把嘴一抹:“年年立秋前后不是要点白菜么,点白菜不是就要粪么,地主打发上段叔他们三个人掏粪。掏出一罗头月饼来,段叔说你看地主那狗日的良心坏了没有,好好的东西,宁倒了也不给咱贫下中农吃,后来大家……再,再喝口"。


"妈的,红火了,弦断了。人来了,戏散了。一会儿功夫,就把你渴死了!"


他喝,有人问:"月饼在茅圊里深浅哩,沾上屎没有?"


"等他喝完",挨水瓮的人就说就给问话的人递了个眼色。


"段叔说倒下一堆……”他递过瓢去,“下面粘了屎,上面也拉上去了,黄乎乎的一沾两手。还说,他们洗了洗,可吃了个香"。


大家听过,大瞪起两只眼,一大阵功夫,谁也没话。你看我,我看你,众人又一齐看队长。绷着脸的队长一挥手:"吃黑豆,吃黑豆!"


责编:赵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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