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阅读 | 妻的独白

文摘   文化   2024-09-27 10:03   北京  

两个命运截然相反的女人,如同镜面般映照出对方的处境。



短篇阅读《妻的独白》/ 作者:胡镜宇
正文字数:11951字 / 阅读时间:13分钟



我喜欢餐厅门口那两株仿真植物,高大、翠绿、工工整整。只要仔细看,你很快能发现那是假的,太完美,没有瑕疵,而且放在根本不可能存活的地方,商场的地下二层。这反而让我安心。因为是假的,所以永远不会枯萎,你不必浇水,培土,更不必担心它会在某一天长出黄叶,给人心里添堵。店员每天把叶片擦得一尘不染,有时候还在上面喷水,让它看起来更真,这逗笑了我,真是可爱。

最近我常来这里吃饭,每次都和李迷一起。李迷是一名肚皮舞教练,在楼上英派健身干了一年半,业绩平平。三个月前我告诉她,我要买她一百节私教课,她表情木讷,显得不置可否,直到我以一种近似于主人的姿态走到前台,潇洒地扫码付了款,她才像忽然从梦里醒来似的,给了我一个惊惶的笑。当天晚上李迷发微信道谢,开始管我叫姐“姐,你救了我一命。”李迷说。“小意思,”我回,“我喜欢上你的课。”

后面三个月里,我俩一起逛过两次奥特莱斯,做过一次皮肤保养(用我的美容卡);每周三次课程,只要不是周末,我俩就一起吃饭。她知道我喜欢这家餐厅,很乖巧地配合我,总是率先提议。看得出李迷并不讨厌这里,这里的自制梅子酒清甜爽口,她每次都点。李迷酒量一般,但很喜欢喝,我因为开车常常不喝,她并不介意,自斟自饮,半瓶酒后开始多话。李迷的话题基本上就两种,吐槽工作,炫耀男友,吐槽占三分之一,炫耀占三分之二。作为交换,我会在她说累了,停顿的间歇说一些儿子的情况,儿子今年上初二,不爱跟我说话,很让我头痛。我的话题李迷接不上,她就继续说男朋友的事。

“他很年轻,一点不像四十岁。”李迷说。

“你也不像。”李迷又说。

“是吧,”我说,“那挺好。”

“姐,你看上去也就三十二三,一看就是在家里养尊处优,不操什么心。”

“是吧,”我说,“也就那样。”

我的情况李迷只说对了一半。我不上班,赚钱养家的事不用我管,都是丈夫的责任;除此之外,大到购置房产,孩子择校,小到年节走访,家人聚会,家里的锅碗瓢盆,吃喝拉撒,哪怕是一双袜子,一张抽纸,丈夫没伸过手。这些事李迷还不懂,说也白说,而且李迷说我不操什么心,正合我意,女人到了四十岁,能留给人这样的印象,至少说明她看上去过得不错。我真心希望李迷认为我过得不错。

有一点我很清楚,年龄是根本藏不住的。我四个月注射一次肉毒杆菌,一个月打一次水光针,保证眼角短暂地看不见皱纹,脸部皮肤保持水润,但这不过是浅显的安慰,拍照时我尽量让镜头只捉到颈部以上,但凡带到全身,年龄的臃肿就暴露无疑。生完孩子那年我的腰粗了整整三圈,随后是背,像树木的年轮,逐年变厚。过了三十五岁,所有的衣服换过一轮,以前的全穿不下。跟丈夫抱怨几句,他只是笑,“买新的,想买什么买什么。”丈夫在衣帽间试穿新做的西装,很合身,衬得他胸阔背挺,旁边的枣红木储物柜里装着他的饰品:领带、袖扣、手表、腰带。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摆在台面上,烟粉色雏菊已经萎了。丈夫走后,我立刻把花扔进垃圾桶里,连同花瓶一起。

这只是一件小事,当时并没觉出异常。更深更远的变化发生在后面的几个月甚至几年之中。可以这么说,从那天起,某种属于我精神里的核心元素发生了变异,其引发的效果像装在玻璃杯里的牛奶不慎跌碎,白色的液体向四周漫溢,裹上灰尘和细菌,还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的形状怪异的微生物。我变得沉默,不再大笑,我低声说话,尽量言简意赅,我比以前更多地注重秩序和清洁,有时会在镜前伫立良久,练习矜持的笑和点头;为了对抗脑中那个诡异的画面,我把家中的玻璃杯全部换掉,改为塑料制品。这项改变让我的心情平静不少,但时不时地,我仍然感到自己被一股愤恨攫住,毫无缘由,却来势汹汹。

起初我以为我能控制它们,就像我曾经顺利安抚下自己的焦躁。刚结婚那几年,我常感到焦躁,比如看到马桶上总也擦不完的尿渍,或者孩子在凌晨一点哭闹不止而丈夫却呼呼大睡,如果我想,我能在一天之内找到十几件事情,足以让我爆发。但这不解决问题。我听巴赫和莫扎特,躺在床上放空,从头到脚舒缓肌肉,想象这股焦躁像烟雾一样从身体里游出,被时间拉薄,扯碎,在空气中稀释殆尽。这方法对我很有效果,直到我拿它来对付愤恨,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跟焦躁相比,愤恨要迅猛得多,也激烈得多,它的形成缺少过程,像一场突袭,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发生。有一天我拎着一袋橙子走进电梯,正要上行,门忽然被掰开,三个女孩打闹着挤了进来。看到我后她们没停止说笑,只把声音压低了些,仍旧推推搡搡。我向后退了一步,她们也跟着后退,霸道地占据了电梯的中央。一个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毫无内容,风一样掠过我的全身,又飞快地移走,像看一根柱子,或者一堵墙。电梯里充斥着一股粘稠气味,是她们的香水和体味,从裸露着的大腿和胳膊上散发出来。这味道里有种扩张的野心,贪婪、蛮横,似乎要抢占我四周的每一寸空间,甚至想往我的身体里钻。我忽然感觉喉咙像被糊住,简直无法呼吸,胸腔迅速鼓胀,大脑也是,像个不断被吹起的气球,下一秒就会撑爆。愤恨猛地向我袭来。骚货——这两个字像两根毒刺,狠狠地从我心头戳出。我吓坏了,几近粗暴地拨开她们,摁下最近的楼层键,女孩的皮包扣刮破我手中的购物袋,几颗橙子咕噜噜滚落在地,我根本顾不上捡,门一开就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年轻女孩像蛇,像水蛭,我应该远远地躲开她们。

第一次见到李迷,我并没想好要不要跟她打上交道。她背对我站着,舞蹈室的镜子照出她丰满的胸部,大且浑圆,高高地耸立着。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掐住裸露的腰部,其余手指向外散开,指甲长而红,像朵造型诡异的花朵。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打在她的棕色卷发和带着银质臂环的结实的手臂上。“左右提胯!”她用高昂的音调发出命令,同时身体一下下扭动。她的胯部略宽,显得很丰腴,动起来时有妖娆媚态。一条紫色丝巾系在上面,下摆的流苏循着音乐的韵律左右晃动,像在召唤,也像炫耀。五六个女学员站在她身后,穿着或红或蓝的舞蹈服,都学她的样子,在腰部系一条流苏纱巾。她们不年轻了,但很顺从地听她的命令,笨拙地扭动,变换姿势。“左右推胯!”她说,“单侧提胯!用力!”我站在舞蹈室最后一排盯着她看,那是一小块有阴影的地方,柜式空调挡住了阳光,我想她没注意到我。

起初我只是每周四来上一堂课,一个月后她记住了我,在我身边停下来,为我调整动作,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腰上,指尖微凉,令我的胃部一阵痉挛。我加了她的微信,给她朋友圈点赞,节日的时候发祝福短信给她,她一般都不回复。在我花三万元为她的私教课充值的那天,她对我热情起来。第一堂课过后,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她点了一瓶酒,喝到一半后开始抽烟,并把烟蒂摁灭在一片生菜叶上。“姐,我这人不擅交际,也不会说客气话。”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POLA礼盒推到我面前。我把礼盒推还给她,“看出来了,你是个性情中人。”她眼睛一亮,说,“姐,你明白我。”我说,“但在社会上容易吃亏。”她把礼盒收回去,长睫毛上下忽闪,说,“爱他妈谁谁,我就这样,喜欢的人怎样都行,不喜欢的懒得搭理。”我笑了,敬她一杯,说真心喜欢她这性格。后半程她酒劲上涌,表现得更加豪爽,一副跟我交了心的模样。我适时问起她的情感近况,她立刻滔滔不绝,并向我袒露秘密,她说男朋友大了她十五岁,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我拿出大姐的姿态,苦口婆心地给了她几条忠告,她一下子表现得很感动,干了一杯酒说,“姐,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跟你聊天让我想起我的亲姐。”“挺好,”我说,“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就跟姐说,有什么麻烦也跟姐讲。”喝完一瓶酒,我们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从老师和学员变成知心姐妹。这么说吧,跟李迷的交往是我主动的结果,但感情的增进,则全靠她自发推动。

 

中午十二点半,我穿着新买的羊绒大衣,手拎爱马仕皮包,站在餐厅门口等李迷。那两株绿植仍然青翠,白炽灯打在叶片上,反出一层蜡色,但它们很干净,干净又规矩。今天没课,来这里是因为李迷突然约我。她迟到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决定进去等她。这是家烤肉餐厅,到处都弥漫着焦糊香味儿,这种味道非常顽固,且附着性强,周遭的一切都逃不脱它的熏染,我的新衣服也不例外,但我现在一点也不在乎。室内不算整洁,就餐的人很多,服务员穿梭在过道里,忙碌不停,面无表情。包房没有了,最后排还有个位置,我坐进去,感到满意,这地方隐蔽,有安全感。服务员端来柠檬水,例行公事地告诉我在桌角扫码点餐。我点点头,把扣在餐盘上的杯子翻过来,给自己倒了杯水。这里的餐具是仿陶瓷的,其实全是塑料,这样很好,不用担心什么东西被摔碎。我看了看门口,李迷还没来,拿出皮包里的药盒,从一蓝两白三种药丸中取出两粒,兑着水吞了。几分钟后她进来了,跟在一对男女后面,长发披肩,一扭一扭。我举起手,她看见了我,立刻露出一副见到亲人的激动表情,然后穿过两边列满格挡的过道,袅袅婷婷朝我走来。

“吃点什么?”我问。

“来瓶酒。” 她带着一脸苦笑坐下,手里的白色皮包随意朝座位上一丢,金属背链哗啦啦散在一旁。

我点点头,扫码点了合家欢套餐、一瓶梅子酒和一听可乐,线上付了款。

“所以,他三天没联系你了?”我问。

她皱眉盯着手机,既不看我,也不回答,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桌面,“嘀嗒”,“嘀嗒”。过了一会儿,她像刚反应过来似的,说:“60个小时。”从落座起,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手机。

菜品很快就端了上来,套餐很划算,288块钱,有大份的牛舌、五花、大虾,还有茄子、香菇、土豆……男服务员把大大小小的碗碟混在一起码进餐架,我拍了拍他,提出将肉类和蔬菜分开摆放,他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但还是照做了。这期间李迷一直没说话,盯着手机看了一会之后她开始拨号。我听见她的手机听筒里传出一阵熟悉的音乐,是许嵩的“玫瑰花的葬礼”,半分钟自动挂断,无人接听;又打了两遍,同样的音乐,同样自动挂断,还是无人接听。男服务员端来烧红的木炭,扎马尾的女服务员架起烤盘,动作麻利地把吊在桌台中央的排烟筒拉下来一截,摁下开关。李迷仍在打电话,“玫瑰花的葬礼”一遍遍循环。我把配菜一样样摆在桌上,生菜、紫苏、青椒、蒜片,按照盘子的大小调整间距,尽量让它们处于同一直线上。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无事可做,我这么做因为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一切井然有序。

梅子酒端上来的时候,李迷终于开口了。

“他最好是死了。”她说,手机往桌上一扣,“啪”的一声。

“别说气话。”

“一个男人突然消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在隐瞒什么,另一种就是他死了。

“听起来像是前者。”我说。

“那还不如死了。”她翻了翻眼皮。

李迷的男朋友是在他们旅行的当天忽然失联的,前一天中午他还去李迷家吃饭,跟她滚了床单。从男朋友的公司开车到她家,不堵车的情况也需要三十分钟,这都是李迷在电话里说的,她说这些可能是想证明男朋友对她非常着迷,甚至疯狂,但我并不怎么相信。

“这种男人有很多,不敢面对告别,所以突然消失。”我说。

“毫无征兆的?”她拧开梅子酒,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喝光。

“也许有,但你没察觉。”我拿起酒瓶,帮她把杯子填满。

“不可能。”她摇摇头,说起他们本来约定好的旅行,如果顺利成行,他们现在应该在三亚某个五星级宾馆的游泳池里鸳鸯戏水。

“机票八千,酒店三千五一晚,要是早有预谋,干嘛花冤枉钱?”她说。

“钱可以退。再有,明天要一起旅行,今天还特意来看你,这不合逻辑。”

她把手掌托在腮上,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好像在回忆什么。

“你说得有道理,那天他是有点疯狂。”

“怎么个疯狂法?”  

她意味深长地笑笑,身子前倾,示意我离她近点儿。我凑上去,她把手搭在嘴边,用接近耳语的声音说道,“那天中午我们做了三次。”然后她撇撇嘴,两手外摊,做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来。

烤盘热了,我把牛肉倒了进去,炉火炙烤着生肉,汁水迸溅,发出滋啦啦的声响。

“像是单方面的告别仪式。”

她点点头,端起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若有所思,不一会又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我。

“但我们常常这样。”她说。

“哪样?”

她又笑了笑,举出两个例子,主要是为了证明男朋友对她欲求不满:比如他明明晚上要加班,但还是抽出吃饭的时间来找她;比如他曾经用出差前的一个半小时跟她约会(她尽可能详细地向我描述路上的拥堵),等他赶到时,他们只有十五分钟可以待在一起,但他不辞辛苦;最后她说他们一直保持热恋,他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爱,这一切都说明他的忽然消失绝不是因为厌倦。

“可能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说。

我完全在顺着她的意思,因为不想辩论,我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她刚才说过的那句话上——“那天中午我们做了三次。”

我都不记得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了。

起初是因为应酬,或者加班,丈夫晚归,为了不打扰我的睡眠,他独自睡去客房。我们和谐而友好的分居关系是从哪天起成为定式,这中间是否过质疑、气愤或者委曲求全的成分,我已经忘记。极少的几次他在夜晚敲开我的房门,我们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像节日里互送礼品,到时间了,该走动一下了,于是例行公事,点到为止。除此之外我们很少拥抱,几乎从不牵手。这很难不让我想起刚开始的时候,曾经有好几年,我们持续地卷入热恋。那年我二十五岁,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前台,体重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二,丈夫在策划部,给房地产商组织开盘活动,只要人在公司,他总来我身边转悠,找理由领一个记事本,或者要一支笔。半年以后,他开始约我吃饭,我们之间进展飞速,很快同居,几乎每天做爱,他那时贪恋我的身体,像一头饥渴的公牛。我们曾经在休息日整夜不眠,持续地做爱,最多的时候,一晚上六次。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个场景,他汗湿的下巴抵住我的颈间,鼻孔里喷出大团热气。

我忽然很想问李迷是否有过一晚六次的经验。不难想象,如果真的问了,场面将不可控地落入滑稽的陷阱——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跟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孩攀比性事。我吞一口可乐,把话咽了下去,太凉,激得肠胃一阵绞痛。接下来沉默占据了我们周围的空间,连同嗡嗡作响的排气筒,四周的喧哗与笑声,都成为沉默的部分。炉火烧得过旺,从烤盘边缘探出头来,不安地跃动,我把出风口调小,尽量使火焰保持稳定。然后我开始给牛肉翻面。还是沉默。三十五岁之后,沉默渐渐成为我的特长,世界上有很多话题,最好的答案都是沉默。

牛肉烤好后我们谁都没有要吃的意思,我把肉一片片取出,从大到小摞叠在盘中,放在我俩中间。其实我饥肠辘辘,但没什么胃口。李迷又开始走神,从落座后她总是游离,不是瞪着手机,就是盯着炉火。在她拿起皮包找烟的时候,我端出了餐架上的五花,按眼下的情况,不管什么美食都勾不起我们的食欲,但既然坐上了餐桌,炉火也烧得正旺,总要烤点什么。我把五花倒入烤盘,按大小依次排开,像整编一列队伍。李迷已经找到烟了,抽出一支含在唇间,扎马尾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小声提醒:“小姐,这里是无烟区。”李迷点点头,把烟从嘴里拿出来,等人走后,又塞进去,点了火。烟雾从她鼻孔中冲出来,白白的两团,很快散开,融成一片,她用漂亮的紫色镶钻指甲掸了掸烟灰,水钻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一次上课的间隙,她指着自己指甲,嗔怪上面的水钻镶嵌得不够结实。这个话题不过是为了引出她那缺少观众的幸福生活:男朋友为她雇了保洁,亲自下厨做饭,从不让她沾手。“我不会干那些活。”她摸着华而不实的美甲,一脸庆幸地说。

现在只剩香烟和酒伴着她脸上的愁云。

“其实我有点担心,怕他出什么事情。”她又灌下一整杯酒。

“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不认识他的朋友,也不认识他的家人。”

“啊?”我瞪大眼睛,声音拖得很长,我知道我夸张得过分。

“你们相处了——”

“七个月,七个月零八天。”她扬着下巴,像在挑衅,她脸上的表情让人想起犯错后任性的孩子,心里明白,却拒不承认。那又怎么了呢?言外之意就是这样。但她很快开始解释,说今早已经给男朋友的公司打过电话,秘书说他已经三天没在公司出现。我想她是为了告诉我,她对男朋友不是一无所知,至少知道他的公司电话。

“他可能是失踪了吧。”

“再想想,难道你真的一个朋友都不认——”

“我不会找他,”她打断了我,“是他先失联的。”

“要是你真那么洒脱,干脆随他去吧。”

“随便。”她冷笑一声,把剩下的小半根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我想她现在一定恨透了我,一再提醒她的被动。因为不想把气氛搞僵,我决定先不说话,便定定地看着烤盘上的五花,它们被火焰炙烤得干瘪蜷曲,发出绝望的香味。

肉烤好后我夹了两片给她,劝她吃点东西,她扯出一个笑脸,看起来很勉强。我接着给她添酒,并抽出湿纸巾给她,她接过去擦了擦手,很快换了副轻松的语调。

“其实也没什么,他早晚会找我的。”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一片生菜,包入青椒圈和两块五花。

“今天不该打扰你,姐,又给你添麻烦了。”她冲我微笑,显得很有城府,每当她想以退为进,总作出这副表情。

“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我说。

 

对我来说,跟李迷一起吃饭从来不是件轻松的事。她敏感、狡猾、喜怒不定,而且总喜欢干点出格的事,比如现在,在无烟区抽烟。有时候我认为她实在缺乏教养,但有时候她又表现得很端庄,我认为她知道什么是得体,却偏偏不做。这让我想起我的二十五岁,自以为了解生活,了解自己,实际上过得一塌糊涂,没半点章法。我曾经故意在大街上抽烟,穿着低胸吊带裙参加聚会,但根本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我的生活也曾经失控。但现在不会了,我足够成熟,有能力对付混乱,我画好网格,设置规则,把跳脱的碎片一块块拢回原来的位置,我不允许任何细小的差池,一片生菜叶只能配一块五花,我像遵循一夫一妻制一样遵循这一行为。

她包好的肉团只咬了一口,倒是连喝了好几杯酒,又点起一根烟,仰起头朝天花板吞吐。扎马尾的女服务员朝我们这看了两眼,但没来劝阻。

接着她不再谈论自己,而是问起我儿子的期末考准备得如何。

“还行。”我说,“我给他找了辅导老师。”

“贵吗?”她问。

“一小时五百。”

“补什么?”

“物理和化学。”

“现在孩子也很辛苦。”

“可不。很辛苦,也很叛逆。”

她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闷头喝酒。

这个话题我们之前聊过一次,她可能忘了。很正常,谁对一个四十岁的全职主妇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呢?哪怕是我的儿子和丈夫。我的儿子对漫画和游戏有着令人费解的热情,只要回到家,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在各种虚拟世界里遨游。在刚刚过去的一周里,我的丈夫有四天在出差,一天睡在公司,其余两天里,他回家的时间超过凌晨一点。这种情况从他跟人合开广告公司开始,已经持续了六年。我们之间的信息内容局限在拜访亲友、出席聚会、儿子回家这三项之内。我从不问他几点回家或者回不回家,他也不会问我坏掉的抽油烟机该怎么处理。半年前我开始定期看心理医生,每天早晨和中午,我需要吃下四粒度洛西汀和两粒舍曲林,如果没有阿普唑仑我将整夜不能入眠。这些事丈夫从不过问,但他会在每月月初打给我三万块钱,并发一句话:“钱到了,查收。”

“他经常半夜给我送宵夜,开车一百公里带我去吃小馄饨。”——上次跟李迷吃饭,她说起男朋友的感人瞬间,“时间对他来说是稀缺资源。”她满脸骄傲,掰着指头罗列他送出的礼物,“皮包三万,项链五千,手机七千五,转账两万,鲜花、零食、衣服,乱七八糟加起来——小十万!”

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果你是一名妻子,为一个男人献出自己的子宫,你会得到一栋房子,然后清理它,修整它,保证餐桌上有充足的牛奶和蔬菜,你可以在其中随意添加物品,一台扫地机器人或者最新款的蒸汽拖把,同时你会得到一份叫做结婚证的合同和每个月三万块钱;而如果你做一个男人的情人,只需要化好妆,做套精致的美甲,在享受性爱的同时纵情玩乐,就能在七个月里换到十万块。你可能会暗自对比,质疑这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但你绝不会向某些人抱怨。

“要是他能考进全班前十,我准备假期带他去日本。”

“不错,真不错。”她笑着附和,时不时偷看手机。

“为他加油!”她说。


她在故作坚强,但漏洞百出,我承认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承认,我跟李迷走近绝非出于完全的善意,或者纯粹的喜欢,同时我也不认为她是真的很喜欢我。可能她羡慕我的奔驰汽车和奢饰品皮包,这代表我手头宽裕,很可能再次充卡。话里话外,我会不时透露出这种意图,但心里并不打算真这么做。有时候我也会自我反省,毕竟这种行为既无聊又庸俗,带有自虐和虐人的丑陋动机,很多次我想把关系拉远,退回到简单的学员和教练,我甚至告诫自己别再去上课了,结束这场闹剧,但每次她发微信给我,不管聊些什么,工作或男友,我都热情回复了她,我也会主动约她逛街,每次吃饭都不用她买单。事情就这么发展下来,比我摇摆不定的心情流畅很多。直到今天,当我再一次跟她坐在这里,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心来。她住着租来的房子,坐地铁上下班,男朋友的宠爱是她唯一能炫耀的资本,可现在她被抛弃了,想诉说却害怕显出狼狈,所以她转移话题,出于一种脆弱的虚荣。我想,如果她真是我的妹妹,我也许会对她多点宽容,谁都会犯错,没必要针锋相对,我们都是女人,可以敞开心扉交流。于是我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尽量用柔和的语调跟她说话,我告诉她我知道她很难过,我还告诉她如果换成是我,不会表现得比她现在更加坚强。我发誓,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不不不。”她摇着头,“我只是有点乱。”

“你可以相信我。”我说。

她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直喝到酒瓶见底,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是一个信号,虽然她还在抵抗,但我了解她,我了解她就像了解年轻时的自己。我讲起我年轻时的失恋故事,下着雨,独自坐五个小时大巴去他出差的城市,但他只是通知了我的闺蜜,让她接我回来,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我大可以不必说的。

“都说女人狠心,但通常是男人先冷漠下来。”

“他也是忽然失联的吗?”她问。

“差不多吧。”我说。

我看一眼时间,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半小时了,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对我坦白。毕竟年轻人的无助总是需要倾诉,她撑不了太久。当然,最主要是酒精的怂恿,她今天喝了太多酒,已经把自己灌醉,这一点我在来之前就已经猜到。

“他结婚了。”在喝空一整瓶梅子酒后,她嗫嚅了半天,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他老婆发现了。”我不动声色地说。

“应该是。”她垂着眼,盯着手里的酒杯,一动不动。

“你得到十万块,他得到七个月性爱,你们都很划算。”我捏捏她的手。

她冷笑一声,“难道我们什么都不算吗?”

“你觉得你们算什么呢?”

“你不清楚情况,”她解释,“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他不爱她。”

“男人想鬼混,肯定有套说法。”

“我听过他打电话,也看过他发信息,没半点爱意。”她不甘示弱。

“老夫老妻都是那样。”

“你也那样?”

火苗又窜出来了,空荡荡的烤盘横在火上,横在我与她之间,一块烤成炭黑色的肉渣被火烘着燃烧起来,我抽回手,用夹子及时摁灭。

她在讥讽我吗?还是意有所指?她看出了我的破绽?还是洞悉了我的秘密?我好像听到风声,呼呼喝喝,这声音是来自身后还是眼前?满目都是遮遮掩掩的格挡,烟雾悬在半空,四周浑浊一片。我听见有人在欢笑,夹杂着窃窃私语,躲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看不见脸。他们在嘲笑什么?密谋什么?不管是什么,都被这噪音遮盖,没人能抓住重点。她什么都不可能了解,她不知道我上一次听到“我爱你”是什么时候。那时我儿子还小,“妈妈我爱你。”这几个字像广告里的巧克力豆,欢快地从他嘴里蹦出;上了初中后,他个头疯长,声音变粗,开口的内容只围绕着要钱,他跟我要耐克球鞋,樱桃鼠标和键盘。在他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我对他说,“妈妈爱你。”他咧了咧嘴,用舌头发出嘟噜噜的怪调。她也不知道我有好几次想跟丈夫谈谈爱的问题。我们已经两年没有单独去餐厅吃饭,凌晨他醉醺醺地回来,把穿脏的袜子丢在洗手间里,早上他很晚起床,在厕所里消磨大段时间,匆忙吃几口早饭就打着电话离开,从不说再见。这些她不必知道,我只需要她看见我的爱马仕皮包,昂贵的羊绒套装,可爱的儿子和迷人的假期。我需要她知道,我有资格提醒她。

“不谈责任的爱就是个笑话。”我说。

“他说过他要娶我。”

“可他一有麻烦就抛弃你了,连条短信都懒得发。”

又是那套把戏,小孩子拒不认错的表情,她仰起下巴看我,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我用同样的方式回看着她,打定主意绝不移开视线。她赌气似的把头扭向一边。

“酒。”她晃着已经空了的酒瓶,“再来瓶酒。”

她已经醉了,脸上绯红一片,但她死不承认,执意再要一瓶,我没理由拒绝。她倒酒的手已经不稳,洒出来许多,我没帮她擦,也没阻拦她再一次猛灌自己。

我怀疑她接下来干的事只是出于冲动,但同时,我认为她做了件正确的事。她开始给他发微信,蜷在沙发里,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着,打出一段又全部删掉。她的手腕很细,戴着卡地亚铂金手镯,看起来像假的,但丝毫不会折损她的美貌。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的确美丽,浓密飘逸的棕色卷发,鼻子又翘又挺,可爱中带出英气,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涂着带亮片的琥珀色眼影,唇膏虽然脱了色,但依然鲜艳,在她饱满的嘴唇上骄傲地绽放。虽已是冬天,她却穿着低领毛衣,浅紫色的,领口处乳沟若隐若现,像个美艳的陷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吃饭的人陆续离开,服务员开始偷懒,倚在柜台前打着哈欠。她还在打字,刚才删掉的一段又慢慢地堆叠回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停下来,示威似的冲我晃了晃手机, “我让他滚。”她高声说道,“我们玩完了。”

骄傲再一次回到她脸上,她尖着嗓子向我宣告:“我本来就要和他分手的,上个月就说过,但他买了七十七朵玫瑰,在我家门外站了两个小时。”

酒精在她身体里翻涌,她不得不通过吞咽压住它们,我感觉她快吐了,可她还在喝。“我好几次想跟他分手,不下十次,可他不愿意,他说他肯定会离婚。我不会再相信他,他敢这么做就得承担后果。”她越说越快,好像害怕谁会冲出来把话截断。

“但他肯定会来找我。”这几个字像是被她咬碎了,又使劲吐出来。

她用两只手撑在沙发上,似乎想坐得规矩一些,但醉意抽走她的力气,她滑到桌下,又摇摇晃晃地爬上来。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过,侧着头偷眼看她,邻桌的客人匆匆拿起外套离开。很难断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但一百次的怀疑也不会影响一次真正的行动,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坐到这里,事情不会变得更好。我又听到那股风声了,像一群苍蝇在飞,我陷在沙发里,像陷进一张血盆大口,沙发露出獠牙,正在将我吞噬。我想我必须得走了,离开这里,就现在。

狮子不会介意一两只蚊虫的叮咬,只会挥挥尾巴把它赶走。我准备送她回家,反正她已经被醉意打散,趴在桌上,软得像团棉花。

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她只是抬抬眼皮,“怕什么,我才二十五岁。”她喃喃地嘟囔道。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种忽然而至的干渴使我忍不住地吞咽起来,那该死的愤恨再一次向我扑来,是蛇,是水蛭,它们往我的身体里钻,在我的皮肤里上下游窜,裹成一团堵住我的胸腔,使我无法呼吸。这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我和她坐在这里,每当她翘着下巴冲我微笑,炫耀着她那唾手可得的宠爱,每当她伸出花蕊一般的手指拨弄起长发,如同拨弄她那有着无限可能的青春,那团东西一次又一次地搅烂我的心脏,从我的食管里向上翻涌,现在它们正冲破我的喉咙,急不可耐地撬开我的牙齿。

“婊——子。”我恶狠狠地将它们吐出,像吐出一口粘痰。

“你就是个婊——子。”

她艰难地抬起头来,眼神轻飘飘的,像片羽毛,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能看清楚我。忽然,她的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身体猛地从座位上滑落。“哇”的一声,她吐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于一片空白当中,没有声音,没有味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只有寒冷,令人畅快的彻底的寒冷充斥我的全身。堵在胸口的东西不见了,似乎随着那句咒骂和她的呕吐物一起排出,混合着垃圾,细菌,被丢弃的食物残渣。但它们不在这片空白当中,这里只有我,我和我的干枯的寒冷。我很快冷静下来,或许我一直都很冷静,犹豫和同情只是其中一个我对另一个我的哄骗伎俩。我穿起外套,拿出镜子整理妆容,在留下一千块清理费后独自走出餐厅,当服务员指着她问我该怎么办时,我没有理会。


现在已经没什么需要怀疑的了,事情不会变得更糟。我开着奔驰车穿过两个路口,依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拐上坡道。前方蜿蜒的高架桥交叉错叠,盘桓着朝四面铺开,汽车一辆挨着一辆,徐徐移动,像流水线上整齐排布的货物,我怀疑它们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今天天气不好,虽然出了太阳,但并不显得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巨大的塑料灯罩,模糊的白色笼罩着四周。十五分钟后我会在第三个岔口开出,拐个弯就是下个目的地,我的丈夫正在那里等我。昨天我去时他还没有清醒,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地躺在ICU的床上,他的下巴冒出浓密的胡茬,一条尿管从被子里伸出,插进积满尿液的透明胶袋里。他一定不愿看见自己这副邋遢模样,在家时他每天更换新的白色T恤,并要求我熨平每件衬衫的领子和下摆。在送他来急诊的那个晚上,医生用严峻的口吻盘问了我许久,但最后只能表示遗憾。

“大剂量的奥氮平和酒精同时服用,导致肾功能严重受损,很可能无法恢复。”这是最终的判决,没有上诉的余地。

我不觉得遗憾,反正我们有儿子,也不准备再要孩子。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婚的,离了婚,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但我肯定能做好一个贴心的妻子。医生说再观察一天他就能转到普通病房,到时我将任劳任怨地履行一个妻子的职责:我会为他更换尿袋,测量体温,每天煮香甜可口的牛奶米糊,保护他脆弱的胃部不受粗暴的刺激,我会把家里的墙壁重新粉刷,并在他的枣红色储物台上添置新的摆件——一瓶高仿的素心梅花,那颜色搭配起来肯定漂亮。还有绿植,我早就在网上挑好了样式,比餐厅的那两株逼真十倍。明天一早我会把小的那株摆在他的床头,我猜他会喜欢的,他甚至根本发现不了那是假的。最重要的一点,我保证,只要他醒来,一定能第一时间看到我精心准备的刮胡刀和崭新的白色T恤。



责任编辑:嘉龙 / 校对排版:一个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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