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时代未说出口的情愫,保存到多年以后的重逢时,伊伊内心浮动,但她明白许多事都变了,用旧船票很难登上新客轮。
怎么还是那么瘦。张杰走进来的时候,伊伊脑海里闪过这样一句话。
张杰和熟悉的同学打过招呼后,便径直走向了房间角落挂衣服的地方,而伊伊站的位置正好在他从门口走到挂衣架必经的路上,两人只得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
“你现在在哪呢?”张杰一边把羽绒服收好搭在手上,一边问伊伊,视线随着手上的动作来回变化,最终也没落在伊伊眼睛里。
“深圳。”伊伊倒是笑得很大方。
张杰点点头。到伊伊抛话题。
“你没怎么变。”
“没怎么变么?老了。”说这话的时候张杰终于将视线对齐了伊伊的视线。伊伊看到他嘴角轻轻上扬了一点,露出一个“老不老我也根本无所谓”的笑容。
伊伊怕再多说几句话自己就显得不自然了,赶紧转身和别的同学聊天去了。
算起来,从认识张杰开始到今天,已经过去十六年。刚刚才是两个人第一次说上话。
今天的局是杨阳攒起来的,说是三缺一,要伊伊来凑一手。伊伊说不愿意和不认识的人打牌,杨阳报出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张杰。
“打麻将不就四个人,加上你我,这都不止四个了。”伊伊问。
“张杰不确定能不能来,反正你来就是了,都是老同学,不会尴尬。”
“到时再看,你们要是够人我就不去了。”
最终伊伊还是来了,张杰也来了。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杨阳递了些零食给大家,递给张杰的时候,张杰笑着推开,很自然地说:“我不吃,我女儿才喜欢吃这些。”
虽然一早知道张杰已经结婚生子,但听到他主动说出来,伊伊心里还是有一种好像踩空了台阶一样落空的感觉。
那就专心打牌吧。张杰坐在伊伊的下手位。他们打四川麻将,血战到底。张杰打得很谨慎,一般有胡牌就立即走,虽然赢得不多,但每把都有收入进账。倒是伊伊耐下心来做了几把打牌,也是运气好,每把都可以胡到。
坐在伊伊对面的是她的高中同班同学李雷。俩人之前不算熟,毕业之后也没再见过,但到底同窗过三年,见面还是有种亲切感。
李雷一边把牌推倒一边夸到:“伊伊上学的时候就是学霸,一上课就看小说,一考试就是年级前十。”
张杰转头看了伊伊一眼,没说话。
“运气好运气好,一会就输回去了。”伊伊赶紧答。
张杰和杨阳也是他们的高中同学,不过在隔壁班。虽然不是同班,但两个班的男生下课经常一起打篮球,女生们也经常在教室门口凑成一堆嘻嘻哈哈,所以两个班的同学早就混熟了。
这么看来,张杰和伊伊高中三年竟然一句话都没讲过,反而有点奇怪了。当然,没讲过话这件事只有他俩知道,剩下两个人大概以为张杰和伊伊学生时代早就认识过了。
“那你们怎么这么熟?”张杰问,指的是杨阳和伊伊。
“我不是在法国上学么,伊伊那时候在伦敦,有一年她来巴黎玩,我们就联系上了。”杨阳答。
“你在伦敦?”张杰问伊伊。
“嗯,在那边读了两年。”
张杰没再说什么,开始抓牌。
“你说,你一个做数据分析的来和我们打牌,算不算降维打击我们?”李雷接过话来。
伊伊笑笑,没说什么,从手牌里扣了三张出来,顺时针交换出去。从张杰面前拿牌的时候,伊伊发现张杰在盯着他看,带着他那副惯有的打量人时的那种笑容,那笑容是中学时代就常挂在他脸上的。
“你做数据分析?”张杰问。
伊伊点点头,“你呢?”
“数字营销。”
“你在深圳定居了?”张杰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让伊伊愣住了。因为她不知道怎么样算是定居。有房子?有家庭?有户口?她一时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只得说:“毕业之后就一直在那边工作呢。”
这个是她可以确定的。
“你呢?”伊伊问。
“我在上海。”
“该要二胎了吧?”伊伊又问。
“二胎?不要。”
“嗯?”
“养不起啊。一胎养着都困难。”
伊伊没再问下去,当张杰只是开玩笑。
伊伊专注在牌局上,这把牌对家李雷是万清,已经碰了三手,就等胡牌了;上家杨阳下了两次雨,如果胡牌的话就是两番起。张杰虽然既没刮风也没下雨,但起手天缺万,饼子也退了七、八张了,估计条清也差不多成型了。
伊伊开局已经有十张条子,本来是必定条清的牌,但迟迟不上牌,眼看局势对自己不太有利,又舍不得放弃一手好牌。
正当伊伊犹豫不决的时候,李雷自摸三家先走了。最大的危险走后,伊伊反而不用纠结了,反正张杰要条子,伊伊还不如索性也做条清,费事给张杰打胡。
伊伊打出一张八饼,上家杨阳碰。伊伊再打一张二万,上家再次碰,原本两番的牌现在变成了十六番。
“姐,不让我抓牌?”张杰挑起一道眉毛,又扬起一边的嘴角,对伊伊说。
伊伊不动声色,回:“你比我大还是比我小?谁让你乱叫姐的。”
张杰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问:“你哪一年的?”
“90,你呢?”
“也是90。”
“几月?”
“十月。”
“天蝎座?”
“天秤座。”
“你呢?”张杰问。
“十一月。”
说话间伊伊摸上了一张三条,伊伊知道张杰大概率知道张杰要这张。打的话给张杰砸胡,不打的话只能拆自己的牌,最后可能叫不了牌,还是要输。伊伊从自己的牌中抽出一张四条打了出去,这张牌张杰刚打过。
张杰又含笑看了伊伊一眼,伊伊回给他一个调皮的笑容。
最终这局牌谁也没胡成,但所幸伊伊听牌了,是个和局。
到晚饭时间,杨阳提议大家一起吃个晚餐。张杰说他要回家带孩子了,伊伊也就势说改天再聚吧。
李雷和杨阳晚上还约了其他朋友继续打牌,于是伊伊和张杰先离开了。
“你去哪里,我送你?”
伊伊报出自己小区名字。
“那正好顺路。”张杰说。
伊伊笑笑不说话。张杰或许记得,也或许根本没放在过心上,但伊伊肯定不会忘,张杰就住在伊伊家旁边的小区里,俩人高中放学回家经常会在公交车上遇到。但也是从没打过招呼。
在学校也是。名列前茅的不止有伊伊,还有张杰。那时候学校大型的考试总会按年级排名划分考场,张杰和伊伊因为排名相近,总是会被划分在同一考场,有几次甚至是前后桌的距离,伊伊坐在张杰的后面,仍记得他答题时肩膀轻微抖动的样子。
“我也在英国读书来着。”张杰忽然说。
“哪个城市?”伊伊问。
“曼彻斯特。”
伊伊知道张杰也在英国。
“没在英国谈恋爱吗?”张杰突然这么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谈了没成。你和你老婆是那时候认识的?”
“对。”
张杰在一辆黑色的SUV前停了下来,说:“你坐前面吧。”
伊伊在副驾坐下,系上安全带。张杰发动车,缓缓开出停车场。二人行驶在黄昏的公路上。
有一段时间,他俩谁也没说话。伊伊有点慌,因为她能听到自己心跳很快的声音,她怕张杰也听得到。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因为她想到了十五岁的自己。她想她那时绝想不到,十六年后的冬天某日的黄昏,她能坐在张杰车的副驾上。
可能因为那时的生活太过单调吧。高中时期的伊伊每天五点五十分准时起床,去食堂吃一个包子一个烧麦,喝一碗豆浆,六点二十分就准时坐在教室里上早自习,这一坐就一直坐到了晚上的十点半,全年级一起下晚自习。这中间有半个小时吃午饭的时间,以及晚自习后从教学楼慢悠悠走回宿舍的十分钟,是一整天中属于伊伊可以放松的时间。
在这九百多天不断这样重复的日子中,偶遇张杰的时候是唯一的变奏。不管是在教室门口的走廊,旋转楼梯的拐角,还是食堂队伍的后面,伊伊和张杰错身的瞬间,总会记得张杰那对明亮的眼睛,和眼睛中与年龄不相符的清冷的光。
张杰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十五岁的他甚至比同龄的男生显得要矮小一些,学习成绩虽然名列前茅,但也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天才少年。伊伊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对这个从未说过话的少年有了特殊的感觉。
在伊伊很小的时候,他们所在的城市有一个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叫竞秀,城市里大部分的高档住宅都由竞秀开发。某一天,城里出了一桩大的新闻,竞秀老板的小女儿和她的丈夫在一个大雪天因为严重的交通事故当场去世,他们的幼子因为母亲的拼命保护在那场意外中存活了下来,是那场车祸的唯一幸存者。
伊伊记得这件事,因为事情发生市里有名的家族中,又过于悲惨,所以被市里的人讨论了好一阵,算是一桩不小的新闻。但伊伊不知道的是,那场车祸幸存的孩子和她同岁。高中开学没几天,伊伊就从同宿舍的女生那里得知了当年那对夫妇留下的孩子现在就读于他们隔壁班,名字叫张杰。
“Z 市这两年变化很大。”张杰说。
“是么,你指的是哪些?”
“新的社区,新的商场。”
伊伊默默点着头。
“这几年没回来过?”张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问道。
“也回来过,但每次都只是往返于机场和家,出来逛的时候少。”伊伊答。
虽然没怎么逛过,但伊伊也知道几年前竞秀因为资金周转出了问题而宣告破产的事情。几年间,新的地产公司和高档社区已经将这座城市又转了个样。
“上海呢,上海这座城市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我每天也只是上班下班。去上海也不是我选的,我老婆是上海人,从英国毕业后我们不想分开,于是我就也去了上海。”
伊伊再次点了点头。除了点头,伊伊不知道说什么,张杰这些年去了哪些地方,经历了什么人生大事,伊伊其实都已经知道,这会从张杰自己口中又说了一遍,伊伊也不知道是否要假装是第一次听到。
这些年,伊伊倒不至于说对张杰念念不忘。大学毕业都快十年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对高中时甚至没说过话的少年仍心存幻想。只是偶尔无聊的时候,伊伊会翻看张杰这些年一直使用的微博账户,也仅仅是闲来无事的好奇而已。
这些年,伊伊爱过很多人,进入恋爱关系的也有几段。恋爱有长有短,但每一段关系结束后伊伊也都要脱胎换骨一番。直到今日,伊伊自认为已炼成金刚不坏之躯,没什么情爱能让她入骨入髓了。
所以刚刚在沉默处,自己那显得尤为突出的心跳声,让伊伊有种被击穿的感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那一刻突然的寂静,是因为张杰也听到那声音了吗?
高一那年的元旦联欢会,张杰在全校师生面前唱了一首英文歌:
《500 miles away from home》,伊伊坐在台下,被张杰的深深打动了。
张杰的歌声固然不错,但他在舞台上收放自如的表演,才是让伊伊心动的原因。在舞台上的张杰不像是演给台下的观众看,更像是沉浸在其中,每一个随音符摆动的动作都像是在自娱自乐,举手投足间都是恰到好处的自信。
直至今日,伊伊仍能在脑海中准确浮现出张杰随着音乐的节奏,身体微微后倾,将话筒拉远,闭眼又睁开那一瞬间的画面。那些舞台动作下面展示出来的存在于张杰性格里的张力,哪怕现在三十几岁的伊伊看来也是极具冲击力的,而那时的张杰只有十五岁。
入睡前,伊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玩手机,不管看到什么内容,她的思绪总会缠绕回张杰这个人身上。她索性关了其他程序,只用听歌的软件播那首
《500 miles away from home》。她渐渐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回忆少年时的张杰。
再睁开眼时,手机里有一条消息提示。发消息的是张杰,问伊伊为什么朋友圈里没什么照片。
“不怎么用朋友圈了。”伊伊回复。
“那你用什么。”
“不用社交媒体,哈哈,你想看什么?”
“看别人不能看的。”
伊伊想了一下,回:“身份证的照片可不能随便发给人看。”
张杰没在这个话题纠结下去,问伊伊在做什么。
“听歌。”伊伊诚实作答,“一首老歌。”
“哦。”
“《500 miles away from home》。”伊伊忍不住说出了口。她想说了也不能怎样。说了也算是对十五岁的自己有了交待。
“哈哈,老歌没意思。”张杰没有接伊伊的话。伊伊感觉自己心中流动的岩浆一瞬间被凝固在了重新变回铜墙铁壁的躯体上。
“明晚出来吗?”张杰忽然问。
“做什么?”
“做你想做的事。”
张杰步步直逼,伊伊无力招架。
张杰还保留着少年时的自信和肆意,仿佛毫不在意其他任何人的揣测和目光。他结了婚,又有孩子,仍对一个多年未见几乎陌生的女性,竟如此单刀直入地调情,既不在乎是否被其他人知道,又不在乎对方是什么反应。他只做他想做的。或许这种事张杰早就做过很多次,所以早已游刃有余,伊伊这么想道。
但对伊伊来说,张杰是他从没见过的男性类型。伊伊之前不是没遇到过有着类似目的的男生,但像张杰这么迅速又大胆的,伊伊是第一次遇到。
假如他不是张杰,又或者几小时前伊伊的心没有狂跳不止。伊伊或许会和他睡一次,睡完后谁也不再见谁就可以,大可以随心所欲,又不拉不扯。
但是他是张杰,是伊伊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最纯粹的年纪里所爱慕过的男生。是在伊伊三十几岁自以为看透爱情的年纪,那么自然而然又无法解释地让她心跳不止的男生。伊伊不敢和他睡,甚至都不敢再见他一次。
她全心全意地想着他十五岁的时候,他不过当她是路边一间对他说着“欢迎光临”的便利店。
“明天要去趟北京,回来 Z 市应该很晚了,下次再聚吧。”
张杰回了个皱眉的表情。
放下手机后,伊伊有种感觉身体内有什么东西拧在了一起,皱皱巴巴,让她的情绪咽不下也吐不出。她宁愿自己今天没遇见过张杰,又或者张杰没发过消息给自己。
那天之后,张杰没再给伊伊发过消息,但伊伊体内拧在一起的东西却始终没有舒展开。一周之后伊伊回到了深圳,那里忙碌的生活让伊伊很快忘了在 Z 市遇见过张杰的事。
再次见到张杰是十月末。下半年的时候,公司因为架构调整,直接把伊伊所在的业务线整体优化掉了,在找了几个月工作都无果后,伊伊决定回到 Z 市休整一阵。正好家里准备搬家,伊伊也不愁没事可做。
伊伊是在家附近的肯德基遇见张杰的。那天早晨伊伊准备出门看家具,去之前在肯德基吃了个早餐,吃完后正准备出门,便迎面看见张杰走进来。张杰穿一件半长的黑色风衣,脸还是那么瘦。
张杰目光漫无目的地飘了一阵之后才看到伊伊。
“你在 Z 市?”张杰问。
“回来休假。”
张杰盯着伊伊眼睛看了几秒钟,没有再继续问。
“你呢?”伊伊问。
“也算……是休假吧。”
伊伊笑笑,也没说什么。
“你吃完了?”张杰问伊伊。
“嗯,你呢,来吃早饭?”
“来买一杯咖啡。”
正不知道要不要离开的时候,张杰说:“你着急走吗?不着急的话陪我喝杯咖啡吧。”
俩人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来,外面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十月末的北方已经充满了冬天的气息,说不准会落小雪。
很快,张杰就端了两杯咖啡过来。
“这么早出门?”伊伊先问道。
“很早吗?”张杰反问。
“对于休假的人来说,算早的。”
“我陪我姥姥在这附近输液。”
“啊,没什么大事吧。”
“就是普通流感,但她年纪大了,有并发症,比较危险。前两天家人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一趟,我就赶紧请了假回来。这两天好转了,但我反正也请了假,人也回来了,就在家多陪她几天。”
“你跟着姥姥长大的?”
“对。”
“每个假期都回来?”
“对,当然,要回来看她。”
“你上次说你是做数据分析?”
“嗯。”
“具体做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从已有的数据中发现规律,提出假设,然后通过实验再验证或者推翻假设。”
“哦?挺有意思的嘛。”
“如果真的能驱动商业决策并且带来直接的收益,那确实挺有意思的。”
“如果?”
“像我在的公司是个大型外企,每一个环节都要涉及到很多复杂的和产品本身无关的事情。有些环节走到一半,发现合作的人都离职了,又或者整个产品方向都变了。那么之前已经做的工作就都没有意义了。”
“这种工作我做不来。像我现在做的营销,我谈下来的渠道很快就可以直接带来收益,效果不好的渠道我马上也可以换掉。”
“那你这工作不错。”
“不错也谈不上,是家小公司,比不上你们大型外企。只是我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做,去年也开始带团队。公司看重我,做的事情也在我能力范围内,所以我没什么其他想法,好好干就是了。”
和伊伊认识的大多数外企员工不同,张杰谈起工作来给人一种非常诚恳且落地的感觉。伊伊身边的人大多是自己有1分的能力,要包装成5分来说。当然伊伊知道这也不能怪他们,想要在外企生存,这也是必备技能。
伊伊认为以张杰这种果断又务实的性格,加上他的家世背景,他本该创业才对,于是她问:“你为什么没有创业呢?”
张杰的目光略微闪了一下,但只一下,又恢复了他平时那种轻视一切的目光。然后他说:“我一早知道自己不适合创业,我就适合在这种成长型的创业公司做一个骨干员工,既不用担心自己没价值,也不需要做太多我不喜欢的事情。”
张杰坚定而自信的语气让伊伊觉得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虽然在直觉上她还是觉得张杰应该过一种更为自由的生活。
几天后,伊伊和杨阳他们吃饭,才知道原来张杰姥爷的公司宣布破产后,他姥爷名下的个人资产就陆陆续续被张杰的舅舅们分光,没有给张杰留下什么。现在张杰基本上只能靠自己打拼,创业也就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咖啡快喝完的时候,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雨来。张杰没开车,刚刚是从医院走过来的,伊伊正好要打车,便顺便送张杰回医院。
二人站在门口等车来。雨越下越急,打在餐厅门口的塑胶遮雨棚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本是特别吵的,但因为这声音太过突出,又显得周围过分安静了。
“高中上晚自习的时候,每次下大雨,教学楼的塑料棚都被打得噼里啪啦响,听着那声音却觉得非常安心。”
张杰转过头看了伊伊一眼,直看进伊伊眼里,“你很喜欢回忆过去。”张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仿佛看破了伊伊的心思。
那天晚上伊伊睡不着,脑海里反复过着自己白天和张杰一起喝咖啡时发生的事情。其实两人聊天的内容极为普通,无非是中年人见面寻常聊的事情,任何两个许久未见的同学可能聊的也都是这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张杰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好像刻进了伊伊的记忆里。当伊伊回想的时候,对张杰的想念便那么生动,生动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种体验是她在深圳这几年从未体验过的。再年轻些的时候倒是有过,所以她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她本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再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伊伊很确定这不是爱,甚至称不上情感,只是一种无法解释的也无法完全付诸语言的复杂的情绪。
但正是这种强烈的情绪体验是伊伊生活中所缺少的,或者再直观一点,是伊伊在陈之远身上没有体验到的。
她和之远是今年三月份在一次行业聚会上认识的,他们是同行,有很多共同话题,生活上兴趣爱好也一致。每个周五晚上两个人都会约在日式小酒馆吃几片鱼生,几串串烧,再喝上一杯。周六一起健身,看电影。日子不可以说不惬意。
但对于伊伊来说,陈之远更像是一个令人舒心的朋友。和他相处,是平静的,是愉快的,他甚至还有一张看了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但在面对陈之远的时候,伊伊很少有情绪起伏,没有紧张,没有欣喜,也不会愤怒。她甚至想过如果有哪一次分别后她再也见不到陈之远了,她或许会不习惯,但应该也只是不习惯而已。
陈之远就像南方的雨一样,柔和却连绵不绝,有时连续下上几日都是如此,稳定到好像已完全融入到同样稳定的生活中,好像它不是生活变奏,而就是生活本身。
而张杰呢,是高中晚自习时教学楼外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打在伊伊单调乏味的中年生活中,显得那么霸道而充满力度,仿佛要倾城,要击垮已有的全部秩序。
伊伊忽然想到今天张杰说她喜欢回忆过去。的确,在每一次想念十五岁的张杰的时候,伊伊也会想起十五岁的自己,遥远到几乎难以辨认的自己。
十五岁的伊伊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毫无特点。虽然成绩尚可,但在伊伊读高中的那个年代,大家早就不再以成绩为评价标准了。那时的同学们喜欢和酷的人做朋友,或者长得好看的。在那个几乎只凭五官来判断颜值的纯真年代里,伊伊在外貌上几乎没有可取之处。至于怎么变酷,她更是毫无头绪。所以每当面对别人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这种问题时,伊伊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她把自己判定为一个毫无魅力的人,所以也从来没想过走上前去和张杰认识一下,哪怕只是打个招呼。她把张杰当成一个遥远的想象,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她没想过要摘下来,也知道月亮会一直在那里。在没有方向的夜路里,他是唯一的光源。
当然,现在的伊伊早已经不是十五岁的伊伊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伊伊很快领悟到了自己的魅力所在,其实她只需要做自己就可以。或许有的人的魅力是精致的五官,有的人的魅力是温柔的性格,伊伊的魅力便是能够酣畅淋漓地做她自己。
年龄变了,时代也变了。现在的世界崇尚展现真我,伊伊恰好在这件事上有天分。
所以之后在南方的这些年,伊伊再没想起过中学时的自己,没想起过高中食堂里每天重复的饭菜,没想起过冬天晚上走回寝室时穿多厚衣服都抵御不了北方刺骨的风。她已经习惯了南方四季潮湿而温暖的气候,也习惯了下班后出入各种高级料理餐厅,陪在她身边的是陈之远,李之远,赵之远。
她很少再留意到月光,并以为生活本也不需要月光。
这几个月伊伊没上班,也不急着找工作。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冷柜里放久了的食物一样,需要慢慢解冻,才能恢复原状。她也不知道原状应该是怎样,只是觉得不知道从那一天起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弱了很多,生活好像塑料布上的水一样,经过她的身体又原封不动地流走。她什么也吸收不到了。
而张杰让她想起了十五岁的自己,那时候的她手里什么都没有,但也可以去尝试抓住任何东西。
他们曾一起坐在食堂里吃着同样的饭菜,然后各自奔赴去了不同的远方,谁也走不了回头路。
半年前和张杰一起打牌的时候,伊伊其实已经知道那晚他肯定会送她回家,她有这个自信,知道他会对她有兴趣。可是有兴趣又怎样呢,他已经有完整的家庭,伊伊也并不想自己受苦。
她只是在想,如果十五岁的时候她走上前去和张杰打招呼呢?不,那时她还没有准备好。如果是二十岁呢?那一年他们都刚和大学的恋爱对象分了手,如果那时她走到张杰面前呢?也不会,二十岁的那年她忙着失恋,忙着迎接新生活,早已忘了张杰这号人。
何况也没有如果。他们没有经历过彼此的过去,也不再有可能一起走向未来。
伊伊把手机息屏,准备入睡。躺了一会睡不着,她便又拿起手机,随手划了几下朋友圈,才知道 Z 市下起了小雪。
伊伊正要伸手拉开窗帘时,收到了张杰的消息。
“在干什么?”张杰问。
“正准备睡。”
“外面好像下小雪了。”伊伊又补充道。
“出来吗?”
“现在?”
“现在。”
“做什么?”
“做点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伊伊早有预感,回复道:“你想做的事情做不了。”
“你不喜欢我?”
“你一向都有自信的呀。”
“那为什么?”
“因为我没能早点站在你面前。”
“那怪我喽?”
伊伊没再回复,张杰也没再追问。
反正也睡不着,伊伊穿好衣服一个人走到楼下去看雪。
十月份的气温还没有降下来,这场降雪应该只是因为一阵短暂的寒流。空气中的湿度很高,伊伊站在雪中,感觉自己也正在由干瘪的状态慢慢变得饱满起来。
高三那年的十月份也下了一场过早的雪。那天是高考前的第一场模拟考,雪下得突如其来。伊伊从考场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但看见雪的她异常兴奋,竟也不觉得冷。她站在校门口等家里的车来接。张杰站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也在等车来。有那么一会,伊伊觉得这世间只剩下她和张杰,还有落在他们之间的细小雪花。
算是一起看过雪了。
第二天一早,伊伊起晚了,还是去肯德基吃早餐,但店员却告诉她早餐时间段已经过了,现在的话只能点午餐套餐。
“可是午餐套餐能点到早餐里的食物吗?”伊伊问。
“不一样的哦,午餐和早餐供应完全不一样的食物。”店员和蔼地回答。
伊伊楞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店员又贴心地递上一个显示有菜单的平板电脑,让伊伊看看想吃什么。
伊伊机械地滑动着屏幕,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一滴滴落下来。一旁的店员受了不小的惊吓,也不敢再走上前来。
哭着哭着,伊伊忽然下了两个决定。
她要尽快回到南方,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中去。然后,她要和陈之远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