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阅读 | 走钢索的人

文摘   文化   2024-10-24 10:02   北京  

很多人,当偏执到一定程度便会走火入魔。但人生能有什么可让自己燃烧一次,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短篇阅读《走钢索的人》/ 作者:西小麦
正文字数:10979字 / 阅读时间:14分钟



我在马戏团待过,狮子大象老虎也都见过,杂耍的不光动物,人也有,抓着两个摇晃横杆在半空中飘的,叫空中飞人,历来也都是比较热门的项目,座无虚席。人叠人的也有,骑着个摩托车,像极了印度阅兵,大鹏翅一展,绕场一周,这个看得少,叠罗汉不刺激。还有口中喷火的,牙齿顶桌子的,脚踩大缸的,五花八门。你看我行吗,师傅?

话我说完,先抬头打量我的是男人旁边的年轻女孩,约莫刚成年,穿一身黑色运动装,衣服侧边带着自上而下贯穿到鞋跟的两道白条,个头不高,似贴非贴地靠着男人,背着个手,长得青嫩,姿势蛮老态。目光转回来,男人还是低头看表格。我刚进院儿前临时填的,也犹豫了十来分钟,院墙暗红,两人高,一圈灰瓦,像个小庙。空表一直在口袋里掖着,一张A4纸折了两回,抻开分了四个方块,展开写完基本信息就皱巴巴了。我字不好,写完,自己都没脸看,心里也一直犯嘀咕。胡倩早上出门前就说我,这个白天准又浪费了,这破地,一是远,二是干啥也没说明白,指不定是个骗子公司,让交些面试费什么的。招聘信息我仔细看过,登在县日报中缝,人家明明写着,招助理,杂技马戏经历优先,专业对口千载难逢,到了胡倩那里,就成啥也不是了,我也没法反驳,自从失业后,对我是极其不满。这也不能怪我,我在马戏团是耍猴的,有次老猴吃了观众扔的火腿,吃完第二天就没了,不能怀疑是观众的问题,按老板的意思,只能是我的问题,或者是猴的。我没有培养后代的意识,猴没了,我也没用了,就这么从马戏团出来将近半年,啥也干过,也算啥也没干。胡倩倒好,夏日一过当上了镇里的代课老师,专门讲物理,不知道物理具体讲了什么,时间一长,道理却是越来越多。这一下子,我更无话可说,能有个活先干着,就谢天谢地了。

男人抬头盯着我看,我才把自己从思绪中拽回来,下意识抬手转了个圈,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前胸后背,像只猴。女孩捂嘴笑。男人问,耍猴的?我回正身子看着他,说,正是。男人嘴里的烟已经燃了一半,皱着眉头吐出烟圈,拿着那张纸反复看。他同样也是一袭黑衣,但不是运动装,有点像早上广场练太极拳的老头穿的,微风吹来,裤腿忽闪一下,像里面什么也没有,单立个裤子,身材是极瘦的。男人又问,灵活吗?我一愣,说,你问猴,还是问我?女孩没忍住,笑出声。男人说,猴呢?我说,死了,老死了。男人说,有感情吗?我说,工作不动感情。男人点点头。我也没明白他这个点头是什么意思,说实话,猴死了,我挺伤心的,哭了一晚上,胡倩不理解,她说我从没这么为她哭过,我当时就来气了,我说你死了你再看我哭不哭。猴不是从小养的,过来就五六岁了,认人,不过还好是我爷的,我常去,它也认得我,他没了,猴就给我了,我带着猴能干啥,给它拴家里,嗷嗷叫,出租房都是三合板,有回不知道谁还报了警说我虐待儿童。我就陪着它,放山林里也于心不忍,啥也干不了,和它混熟了转念一想,带着去了县里马戏团。猴没了,相当于爷又没了一次,工作也没了。我眼眶湿润起来,刚想用手擦,男人说,挺有原则,就你了。我腾起来的手还悬着,眼泪夺出眶来。女孩问,咋还哭了?我忙说,感激,感激涕零。接着拭去了属于猴和爷的历史,算是又告别了一次。

红丽悄悄告诉我,连着三天,一个人都没来过。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确实有种上当的感觉,拿着大扫帚清理前院的落叶,扫了两天,随扫随落,正屋大门是一次也没进去过,据说后院都是站桩,站桩是什么,我也不清楚,还有两棵参天的巨树,叫不出名字,仰头,看到树冠冲天窜出屋顶,像长在瓦上。哪是来工作的,分明是来修行的,这要是让胡倩知道了,还以为我这是准备剃度出家。张建德就面试见过一回,然后再来,就没见他踏进前院,总是红丽出来唠唠。我倒也无所谓,比较关心薪资待遇,中午管顿饭,红烧肉鸡腿要么是鱼,袅袅炊烟从后院升起,红丽端一瓷碗,饭菜鼓个小包,从正屋出来,递到我这儿,说,尝尝我的手艺。喷香,埋头吃,碗底见光,满院又悄无声息落满黄叶。

管饭,主要是扫地,工资还得月底再看。胡倩说,干环卫用去那么远,直线距离也有十几公里了,坐个公交拐拐弯起码二十。我说,你算得挺清。她说,这是关心你。我没接话,她继续说,你怕不是去培训搞诈骗了吧,杀猪盘,专门和单身女性谈网络恋爱,严重的,把你带去缅甸啥的,再割了肾。我赌气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有空带你看看。说完就心虚了,真到了,杀猪盘没有,只有大扫帚,扫落叶有什么看头,这活干着近一周了,巴不得上树把叶子都敲下来,给个痛快。

树我是上了,但不是敲叶子去。实在忍不住,扫帚立树根,踩着往上一蹬,攀住较矮的一枝,再双脚连续猛踹树干,一下就上了主干,再顺势胳膊用力,蹦起两米多高,站上一粗枝。视线勉强越过屋顶,还得往上,想着老猴的身手,抓住树瘤,一跳,往树梢去。视野一下阔了,瓦房确实如庙,正屋门里别有洞天,堂屋厢房应有尽有,屋后才是重头,两棵巨树半腰各挂一铁板,能容两人站立,之间则是一条横亘的绳索,看着没抻直,还左右摇晃。目测得有二十米,地上则是些短矮的木桩,也就一米高,不像长出来的,估摸钢钉楔进地里固定的,桩上都围着一圈绳索,一个和一个相连,像个八卦阵。这么一看,心里清多了,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能懂,走钢索不是什么新鲜活,但确实没什么人干了,放在马戏团也属于边缘项目,费力不讨好。

刚想下来,看见红丽在巨树后探出头来,喊,师傅,我就说他能上得来。这句又把我喊蒙了,我下了几步,张建德从树后也走出来,向我招招手,意思是,进屋,穿过来。我照做,小心跳下树干,溜进正门。敢情又是一次考验。

当天就开始上桩,张建德给了我双宽底胶鞋,比我平时的鞋左右各胖一倍,穿着像个鸭子。他说,前后脚错开,先掌心后掌根,步子不可以大,一步一挪,双手平举。红丽在一旁背着手,说,师弟,五十公分而已。我伸平双臂,踩第一脚,钢丝便开始左右摇晃,再迈第二脚,整个人歪倒,跳了下来。我对红丽说,谁是你师弟。又对张建德说,我没这个天分,还是好好做个助理吧。

招助理是假,张建德缺个徒弟,至于为什么缺,没多说,进来让我站桩,开始走钢丝。想起死去的老猴,事发突然,传承都传不下去,吃亏的还是我自己,也就答应试试,只要薪水到位,别太为难我。红丽根据爬树判断我有这个潜质,走位灵活,上蹿下跳。我承认这我没问题,跟猴跟惯了,但平着走,一步一个脚印,是真容不得半点马虎,我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脚下的准头。那一跌,张建德摇了头,我放了心,把鞋脱下来换回,转身要回前院拿扫帚。他又把我叫住,说,话我说明白一点,一天一百二,你扫了七天,我给你一千,你现在可以走了,招助理是红丽的想法,这行现在没人做,招徒弟更没人来,我也明白,九几年那会,不像现在。我站住听,信息太多,一时没消化过来,又别回头。后几句张建德更像是自言自语,嘀咕半天,从衣兜里掏烟点上,准备目送我。红丽则掏出手机过来准备扫码,我硬着头皮擦身而过,回木桩,说,师傅你让让。穿好胶鞋,我又踩了上去,这回不装了。

绳索钢丝,宽大好踩,加上胶鞋柔硬适度,力道只要对了,这几米绰绰有余。还是想着猴,辗转腾挪,武侠功夫都惟妙惟肖,双手自然平举,脚下稳住,鞋跟对鞋头。他们二人似乎都没喘气,空气凝滞住,等我走完。到头跳下来,说,可行?红丽说,够呛,试试那个。我顺着她手指往左看。桩高两米,有几节台阶。面子不能丢。我直接爬上去,站桩顶,往下看。两人缩了一寸,高度一上,感觉就怪了。我站定,不敢迈步。两米而已,掉下来大不了摔一下,有什么所谓。我准备迈步,刚伸一只脚,就开始发抖,赶忙撤回来。张建德招呼我下来,说,不在技巧,距离不变,脚下不变,空增高度,就迈不开腿。我说,有意思。红丽说,主要是还没给你买保险。我大笑,也算认了这个师傅。

称呼变了,这我理解,张建德要求每天早上七点赶到,先去后面山上提水,这我也理解,但红丽总是叫我师弟,我听着别扭,但也没驳,哪天师傅不在,我准揪她两条辫子让她求饶。钢丝依然半米,走来走去,一点不怕,胶鞋走了三天,换平常鞋,也倒顺当。红丽也会走,她在两米的高处,左右来回,有时候停着,手背回身,像只落燕。有时候也担心她掉下来,她说,自打学,就没掉过。我不信她,身子轻且瘦,走起来自然飘飘,少了很多功夫。这期间,张建德就在更高处走,一遍一遍,手里拿着平衡杆,像个长枝条。我熟络起来,也不用老盯着脚下的钢丝,扭头看,我们仨像一节特殊的音符,跨在三条不等高的曲谱上,就那么走来走去,在一处租来的类庙宇的民房后院,不厌其烦又不知何意,来来回回,给谁看呢。

胡倩让我问问,到底是干的什么,一直来我依旧守口如瓶。被问烦了,我说,依旧是传统民间绝技。她哦了一声,说,这回猴别往家领了,我看着糟心,闻着也是。我说,猴比人懂事儿,还能剥鸡蛋给你吃。不是猴,走钢丝,是不是想不到。她从我怀里脱走,半坐在床上说,你还有多少绝活。我说,钢丝高八米,长二十多米,走上去,威风凛凛。她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可拉倒吧。我说,对了,你学校不是有传统民间艺术节,我们去,能给你加分不。她问我是否当真。我才端坐,仔细跟她说了说,加上我一共三个人,每天去了就练,大师傅在最高处,接着是师姐。我顿了一下,师姐听着别扭,又改口说,师妹,然后是我。胡倩凑过来问,到底师姐师妹。我说,这不重要。你们学校有树吗,越粗越好?胡倩说,有几棵,你要砍啊?我继续说,两棵最粗的,缠上半身,绑紧,爬树不是问题,树杈当落脚,我们三个轮流走,左右来回,你和同学们把凳子都搬出来,坐着看,别人说真牛逼,你就回,那是我对象,你觉得怎么样?她听了哈哈笑。

我在庙里说这事时,张建德板着脸。秋意渐浓,院里的树叶仍旧在落,又好像依然在长,留在枝头的还是不多不少。红丽也在听。我们三个坐在站桩上,像是开会。我又补充说,学校给两千块钱,作为酬劳,也算是艺术节开幕式,走钢丝新颖,传承民族文化。张建德说,我不在乎这个。我眉心一蹙,既觉得他突然清高,又觉得他多少有点装,转头看红丽,她抬头看树,焦黄宽大的落叶缓缓飘落她瘦小的肩头。我心里想,干脆我自己去得了,钢丝绳我从后院拿上两条,在学校两米高的树干上忙活忙活也算没吹牛逼。正琢磨着,张建德说话了。

二十年前,罗峰山顶有座庙,叫神仙庙,只住了两个和尚,一高一矮,我是那个高的。师傅每周下山,只回来一天,带吃的,有肉和酒,我们看不起他,不像个和尚,但也什么都吃,我们也不像个和尚。那年我十八岁,不爱上学,打了人跑出来的,秋松比我大,身世没问过,感觉大差不差,靠师傅养活,指望我们续庙的命,他自己在山下快活,都是些野和尚。有天下午,秋松拉我跑出去,穿了几丛林子,拨开杂乱的枝,用柴刀砍出条路,猛然来到悬崖。木桩竖在地里,有三人粗,桩上有胳膊粗的绳索,另一端直伸云雾。秋松兴奋得浑身哆嗦。我当时觉得是什么铁索,就是没环,快捷下山。秋松不然,觉得是天意,另一端不是云雾,是云雾后的极乐世界。

我插了一句,极乐世界也有绳结吗?又问红丽,这玄乎故事你听过吗?红丽不语。张建德拍了拍上衣,捋直身子继续往下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开始研究绳索,每天一早就凑到跟前,从庙到悬崖的路踩得越来越实,不管什么天气,日有多大,天有多晴,总是看不到另一端,那绳子就好像隐在空中,被什么无形的手拽着。秋松说,他脑子里就开始反复这一个事儿,做梦也是绳子,恍惚中趴在上面,用双腿缠住,一步步往那头挪。醒来就从后仓找出麻绳,拴在树上,开始练。我也跟着,反正无事做。没跟师傅说,他见过几回,觉得我们在练功。趴着不舒服,改站着,半年后绳子换成钢索。秋松进步神速,脚底磨出水泡也不觉得疼,像是天生就该如此。我打下手,在后面跟着,帮忙踩实绳子,脚步才稳,方能徐徐前进。赛车手,领航员,狙击手,观察员,一个道理。大概一年后,师傅没再回来,饿得不行,下山去找吃的,四处打听,才发现师傅是个通缉犯,刚刚落网,这庙本就是空的,但不知为何辛苦养活我和秋松,不管怎样,还是感激为主。吃饱后没了心向,秋松执意回山,惦记练了一年多的钢索,那仿佛成了他唯一的路,细,窄,通往无形。他拉我一起,说缺个人他走不进极乐世界,有点走火入魔,我没从,山下镇子找了老婆,隔年生了红丽,但还惦记秋松,不知其是死是活,走钢索踩的不是什么民俗传统,就是一段往事。

我听得蒙圈,扭头问红丽,他是你爹?红丽说,怎么,不像吗?我没再多问。

学校声势浩大,校中广场坐满了人,也不是胡倩宣传的,校长好这一口,爱好皮影,杂技,一听说走钢丝便铺开了阵势,邀请了市里各级领导。钢索也从树干移到教学楼顶。崇德楼和慎笃楼均高六层,间隔五十来米,越玩越大。那个故事我在被窝里讲给胡倩听,她就哭了,我说这有啥感人的,她说我是不是也要上这么高帮他踩实绳子,做什么狗屁观察员。我浑身冒冷汗,这一层关系没想过,六层楼高我是不敢去,让红丽跟着他爹折腾吧。我跟胡倩说,反正有安全绳,腰间一别,底扣一锁,掉不下来,心态如履平地。

我跟张建德和红丽上了楼顶,两个老师跟着,负责拍照。我们三人衣服三个色,师傅黑色,红丽红,我白,有点跆拳道段位的意思。钢索提前一天架在楼顶避雷针下的钢柱上,极其结实,长度适中,绷在空中不软不硬,张建德上去试探两脚,又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无风,短期也不会下雨,但湿气大,钢索濡润,容易打滑。我上前给师傅绑腰间保险绳,他瞪我一眼。我退后回来,扶着栏杆往下看,胡倩穿红色风衣,在人群中异常显目。隐约看到她交叉双手合十,脸盘子朝着我们,似是祈祷。张建德说,一前一后,左脚迈,右脚打死,不往下看,高度就只是虚妄,尽头不按长度计算,数好脚步,你听明白了吗?我回头看看红丽,又扭回来说,她不上吗?张建德说,你练了多久了?我说,一个来月。他说,系好安全绳,准备出发。红丽把平衡杆递给我俩,沉甸甸,我握在手里便开始出虚汗,脚下还是水泥板,还没到钢丝上。我说,我这工资不够卖命的。张建德跟红丽说,不用给我系,就当提前演练了。我说,提前?还没等回话,张建德蹭一下跳上楼顶围栏,直直站定,开始往前迈步。他左脚刚一迈上绳子,楼下欢呼一片,震耳欲聋。我仿佛听到在喧嚣中张建德轻缓的呼吸声,吐吹,吞咽。我二话没说,跟着也往上跳,豁出去了。身子被安全绳拽住,趔趄倒地,平衡杆滚落一旁。我痴痴地看着红丽,她笑起来,说,站起来看吧,师傅已经走出去有十米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猴耍了,安全绳下端远处系在了栏杆上,本就没想让我上场,虚惊,随即站起身,和红丽一起望向钢索之上的张建德。身后两架相机的快门咔嚓咔嚓响起,楼下嘘声一片,是保持冷静地互相提醒,提心吊胆。张建德脚下极其沉稳,左右迈开弓步,又在钢丝上迅速收紧,有电视上武术的功夫。平衡杆并不在手心紧握,双手摊开手掌托举,左右轻微摇晃。我看了看云,灰黑渐渐浓烈,有雨滴落下来,触到我的鼻尖。红丽在一旁贴近我的身子,左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下意识一躲,又礼貌性地挺住,任她缠紧。她说,师弟啊。我说,啊。张建德站定中间,双脚一前一后,用大腿送力,小腿收紧,裤管起了褶皱,又被微风抚平,静止,立挺。红丽说,我妈死后,我才跟了他,十四岁就练,也能上这么高,但从没让我上过,何况是你。他逗你玩呢。我说,你们一家都奇奇怪怪。她说,我也这么觉得,突然要招个师弟给我,还只要一个,谁知道来的是个大叔。我甩甩胳膊,说,你怎么说话呢,还不到三十呢。张建德仿佛愣在那儿,又突然半蹲下身子,平衡杆贴紧胸前,后背直挺,接着盘坐在钢索上,像尊佛。我出了一身冷汗,说,这又是玩的什么?胳膊被红丽掐紧,感觉一丝丝疼。她说,打坐,冥想,一类的吧。我俯身往下看,底下站起来不少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天上。我说,没有这个环节啊。她说,西游记看过吗,有一集,高僧在顶天柱上比武,打坐,孙悟空抽身变苍蝇,这才勉强叫唐僧侥胜。我说,看过,胜之不武。她说,唐僧下来,夜里念紧箍咒给孙悟空听,把他折磨半死,为的是什么,就是不能胜之不武,唐僧心里有个轴。她又补充说,一个道理,师傅心里还惦念那些事儿。我说,因为耍猴,西游记我看过八百遍,那集后来没有这个桥段。她说,你爱信不信。

我们都没再说话。不到十分钟,张建德缓慢起身,平衡杆重新抬高,大概也感觉到雨滴渐密,抬头看了看天,径直朝对面走去。对面慎笃楼顶也有两位老师,一个靠在护栏,一个半弯腰举着相机。我挑起话头,接着往下续,说,你刚才是说秋松吗,你爹那个好伙计。红丽踩上楼沿,我扶住她的腿。我说,你下来,不害怕啊。她说,不害怕,也想走一走,就是师傅不让。我还是扶着她,掐着她的脚腕,那儿纤细,冰凉。她说,还有大概十米。我说,你下来吧。她说,秋松,罗峰山,老和尚,都是骗人的。

学校给了四千,张建德分了我五百,我不嫌少,回去就给胡倩买了个包。她说都跟同事们说了,对象踩钢丝,来来回回。我有点尴尬,只好回,看来先前都是假哭,一点儿不担心我啊,那么高,摔死了就没人要你了。她拿着新买的手包说,有道理有道理。我提前和她请了个假,一个月后要跟着张建德出去一阵儿,大概是个表演。她嚷嚷道,先礼后兵,送包是要出差啊,再说了,一个走钢丝的出什么差,在哪不能绑根绳啊。我懒得再理她。等她睡了,床上爬起来,从窗口往外看,楼有高有矮,从未注意过的高压电线甩来甩去,一个个弧划过楼顶,如踩在脚下的钢索,张建德就如电流,在其间缓缓涌动。

这一个月来我被问了好几遍,能否踩实他身后的钢丝,我答也答了,也跟着照做,从两米,升到五米,再到八米,再往上,几乎都一个样。

心态稳了,八百米高都无所谓。练了多个来回,我想学着张建德解开安全绳,但被他喝住,他说,没个三年五年别想着冒险。我有点急,问他为啥从来不系。他说,十年以后你再跟我谈这个。我心里犯嘀咕,还十年呢,一年我都干不满,等半年工资结完,送个外卖也挺务实。

有天夜里,张建德没放我走,说上来再练练,我跟着他爬上最高的树,到了小平台,他坐下,也让我坐下。他说,开车八十公里,罗峰山就在那儿,十几年没去了,红丽今年刚好十八。我私底下搜过,罗峰山三个字输进导航,什么也没有蹦出来。我说,那你之前怎么不去,红丽来之前。张建德说,念头可能一直都有,但不是一直都能浮出来让人瞥见的。我上山找过一回,那时候我准备结婚,请他下山来参加婚礼,他瘦得厉害,前后也就一年多,像被什么动物啃了血肉。他说,庙院的钢丝他走了上万遍,脚底的水泡都成了茧,最好的鞋子就是自己的脚。他用柴刀砍断了我们俩一起绑的那根钢丝,然后就开始往悬崖去,他尝试了很多遍,总是走出十几米,便被恐惧裹挟,身子摇晃不止,怕风,怕雨,怕雪,怕苍蝇落在鼻尖,怕蜜蜂的刺和偶然的鸟粪。只得回身,跑回来。我听了其实蛮震撼,能在钢丝上跑,已经不是能力问题了。张建德说完,把布鞋脱掉,袜子也脱掉,盘起腿,成打坐状。我瞧见他的脚底板,厚厚的一层茧子,像变淡了的沥青。张建德继续说,秋松说后来他就开始节食,他觉得是他不够虔诚,钢丝的那头不要他,这涉及选择,而不是能力。他开始净化自己,变得皮包骨头。我留下请柬,就下山了,等我结婚,生子,都没等到他。张建德又说,一个人不可能办得到的,走出一百米,绳子晃动极为剧烈,进退两难。我问,那怎么办?他说,我至今记得那个场景,他如竹竿一般,站在钢索的前头,我拿着请柬跟在他后面,也踩上去,又看着右手捏紧的一双喜字,干脆退了回来。我说,必须两个人?这是你找我的目的吗?张建德站起身,开始走上钢丝。月光如一缕细丝,洒在他的后背。他没有用平衡杆,只是将手臂伸平,摆成大字,嘴里说,在后面看着,我将走进罗峰山顶那半截探出极乐世界的窄路。我也站起身,手里扶着两个平衡杆,盯着张建德慢慢向对面平台走去。他如此从容,又如此悠闲,步履踏实,稳准,像踩在大片月光上,慢慢疾奔。

半个月后,张建德找来一辆面包车,后座放了两盘钢索,一把砍刀,一个行李箱,我把背包也甩上去。红丽在副驾驶反身帮我打开车门。我问张建德去哪儿表演,这回我能上了吧。他不说话,红丽也变得沉闷,脸上阴郁。我以为这爷俩吵架了,索性窝在座椅上给胡倩发信息。时间上午七点三十分,车已坐上,预计到达时间不明,他们的嘴跟吃了胶水似的。胡倩回,扣好安全绳,别逞能。我回,安全带扎着呢,死不了。胡倩回个白眼表情,写,贫嘴。我笑了笑,探头看前面两个,还是一副苦样。这应该算是我第一次上台,上次在学校楼顶不是我不敢,要是脚踏得出去,也能安全到对面,现在信心足了些许,跟在张建德后面,拖不了后腿,还能助其一臂之力。

车子出了大道就开始颠簸,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来已经进了山里,开始沿着崎岖小路攀缘。车子不停熄火,张建德重新打着,猛踩几下油门,面包车顶上去,勉强过弯。太阳已经回落,正午刚过,山里迷蒙一片,到处透着凉气。他透过后视镜看我,说,你会开车吗?我坐直身子,说,会,耍猴之前,还当过司机,拉货。他说,那行,回来你开。我嗯了声,看着红丽。她头还是歪向窗外,不接话,姿势也没变过,像有心事。我问,这是去哪?张建德说,马上到了,罗峰山。

面包车停在垭口,这里勉强还有土路,再往上全是荆棘。张建德从后备厢掏出砍刀,护红丽在身后,我背着包在最后。再上去有二百米,张建德停住,左右看,在这山间没有方向,午后的太阳从云雾里钻进钻出,像极了没有头绪的我们。我在最后面说,这是探险吗?红丽扭头看我,我看见她脸颊还有两串泪痕,像是刚哭过。她的手紧紧握着张建德的胳膊。他说,从这,有个地桩,往北不到一百米,就到神仙庙了。像是自言自语。我们两个只得跟着。小腿被荆棘划破,裤子还结实着,我小心躲避。张建德说,到了。我抬头,一处破瓦房立在树林里,屋檐被遮满了爬草,顺墙生长,快要吞掉这破屋。张建德喊了句,秋松。便进了屋。红丽和我在外面站住。我忍不住问,你爹这是来寻亲了。红丽拿胳膊肘捣我,被我逗笑了。等张建德走出来,她又板起脸。他说,没在,往那边看看吧。我浑身发毛,凑近了,往屋里看了看,这都多少年了,里面也满是荒草,不像住人的模样。我想问个清楚,但张建德还在四处找路,砍刀在手里挥舞,不一会儿劈出一条。我们沿着走,林间有鸟,鸣声像哭,我问红丽,这是什么?红丽说,前奏。我又问,前奏是什么鸟。她没说话。

悬崖被埋在荒草里,一不小心便会失足。张建德停下说,就这里了,小心点,有个石桩。我们都低头找寻。我在草间瞧见一条胳膊粗的麻绳,蹲下摸,不是麻绳,是生锈的钢索,钢不纯,掺了不少铁,表面锈蚀严重。我用手掌揉搓,不起作用。我喊,在这儿。他们摸索过来。张建德挺直身子,顺着钢索往悬崖边走,在一米处停下,眼光放远。我跟着走过去。先往下看,山是断崖,云雾缠绕,隐约看到来时的盘山路,蜿蜒如蛇。再抬头平视,像哪里蒸腾而升的水汽,在眼前打转,聚聚散散,如临仙境。张建德指了指远处,说,就这根钢索。我没敢再往前探身,站在原地看,钢索像一根细长无垠的手指,从远处探来,又像伸出,一来一去,分不清楚。我说,师傅,谁架在这儿的,通往哪儿的。张建德说,不知道,二十年了。红丽说,师傅。红丽又说,爹。我听着一愣。张建德说,天气还成,时间也还行。他说完放下砍刀,把套在外面的风衣脱掉,留一身黑色飘逸长衫。我没见他穿过,上面还有些许破洞的痕迹,但都被一一缝过。我看了看红丽,立刻懂了。这衣服红丽是知道的,洞也是她补的。张建德开始脱鞋,衣物都递给我,我又递给红丽,她码好放在地上。我也开始脱外套,原地蹦跳,活络身子,还掏出手机,给胡倩发个信息。我说,敢情不是表演,我在罗峰山顶断崖的钢索旁,师傅要上,我跟他。胡倩立刻打过电话,我接听,但信号极差。她说,什么山?我说,跟你说过,罗峰山,罗峰。她急躁起来,说,玩,呢你。再听就断了线。我把手机递给红丽,说,去去就回,我帮师傅后脚踩实,你帮我把背包里的安全绳掏出来,我也去看看对面到底是个啥。红丽站定不动,盯着张建德。我继续说,师傅说了,这距离看上去不近,必须得俩人,我不在后面,准成不了,别的时候不说,关键时候,我一点不怂。我这一套说完,再一看,张建德已经踩上了钢索。他脚心扣住绳子,左右打晃,右脚赶快往前,平直迈出,竖直踩死。老茧犹如吸盘,牢牢锁死,上半身开始回转,手臂平伸,慢慢往前。张建德说,秋松,我来了。我应声说,欸,师傅,我来了。又意识到不是在叫我。我急着上前,被红丽一把拉住。我说,你这什么意思?红丽说,早晚有这一天,爹等的是秋松,秋松等的是爹。我看着张建德在钢丝上稳步前进,心里却开始忐忑。我问红丽,你这意思,秋松还在这钢丝上,不吃不喝,十几年了。红丽说,说了你不会信,爹常梦到有人叫他,夜里醒来就爬上院子的树,或站或坐。早上下来跟我讲,有人在等他,等他踩实后脚跟的钢索,但他没办法。我知道他说的谁,也知道为什么没办法,但我不信,故事都是假的,钢丝就是一条细绳,走得久了如走火,走得远了似入魔。哪里有什么秋松,哪里有什么罗峰山和神仙庙,张建德就是秋松。我听着心里发颤,大声喊着,师傅,张建德,师傅。红丽的手紧紧拉着我,我将其握在手心,没一会儿便出了一团湿汗。

红丽俯身抱起地上的衣物。张建德的身影在浅浅地褪去。红丽开始往回走,手里拎起那把砍刀,左右挥舞。张建德消失在钢索看不见的尽头,远端传来一声喊话,秋松,便彻底没了踪影。

我坐进驾驶室,熟练地打火。面包车震荡起来,红丽仍坐在驾驶座,头别向窗外,看不出是不是在哭。我说,回去?红丽说,回。我掉头,车轮在草地上轧出辙子,倾倒的草在一场雨后便会重新竖直,永无痕迹。我不知道该有何种情绪,双眼盯着挡风玻璃,时不时刮起雨刷,喷水时眯着双眼,玻璃的阻隔有严重的虚假感。我说,师姐,下一步,怎么办?红丽看我,我没敢正视。我又说,我是不是不该学这个,如果没人应聘,你爹应该还在。车子拐弯,开始下山,我握紧方向盘。红丽说,我爹在秋松身后,他们正在走,一直走。我瞥了一眼,她的眼泪流到了鼻尖。胡倩打来了电话,我让红丽帮我接。对面说,死哪去了?我赶忙说,别瞎说,好得很,往回赶了。对面又说,别干这个了,把我担心坏了,安全绳绑了没,表演得怎么样?红丽抢了话,说,没了,以后都没了。我按死电话,朝红丽说,怎么说话呢,师姐,都好好的呢,回去接着练。红丽说,你别说这些,我只是张建德的一个借口,你同样也是,你懂吗?我应声,说,懂,都明白,师姐说得对。

面包车蹭到路牙石,我反打方向,左侧大灯冲着一棵粗树驶去,又紧急拧死,车子扭曲前行,从一处砺石空缺飞出。几经碰撞,车轮空转几圈后停止,安全带死死把我们绑住。我头昏脑胀,有血顺着右侧眼角流下。我摸索着解开锁扣,又看了看红丽,她捂着头,并没有受伤。下车后站不稳,车子已经冲到山底,停在一处干涸的溪沟,被巨石拦住,整个后排被锉去大半。太阳已经沉进山腰,最后一点晚霞从云雾缝隙中透出来,在两山之间萦绕,像哪来的佛光。我往山上看,平直的一条光道贯穿其间,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我叫红丽下车,她同样迷糊,我扶住她,指着天上的那道霞光,说,张建德和秋松,红丽,你快看,张建德和秋松。红丽勉强抬起头,又坠下去,没看,说,死了还是活着?那道光随着夕阳慢慢收走,两个身影合二为一,盘坐在地上。我咬了一下嘴唇,痛感深刻,便说,活着,所有人,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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