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荷兰时,我接到房东暂时无法入住的消息。无处可去在机场滞留的我,给同在荷兰的前男友的前女友发出一条简短的求助留言。
我是在飞机落地时才接到房东太太的消息的,上飞机前,我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刚一登机,我就吃了一颗安眠药,祈祷能快速入睡,好度过这漫长的十二小时,可坐在我旁边的一对白人夫妇频繁起身去洗手间,三番五次将我从昏沉的睡眠中摇醒。一开始他们还没说什么,后来也表现出些许歉意,解释说,抱歉,我们上飞机前吃坏了肚子,中国的食物我们不太适应,我们也没办法。我有点恼火,但又不想搅散难得的困意,于是什么也没说,只侧身给他们让位,他们出去之后,我随即拉下眼罩。不幸的是,等到他们第四还是第五次叫醒我时,那点被药物聚拢的困意终于还是如青烟般消散。我摘下眼罩,摁了摁发沉的太阳穴,前排后仰的座椅上传来平稳的鼾声,机舱内昏暗的灯光笼罩着一排排陌生人。我将要到达一个从未踏足的国度,我不懂荷兰语,也不识路,一切对我都将是全新和未知的。
几番折腾下来,安眠药的药劲已经过去,但残留的药效令我头昏脑涨,空姐这时走来,问我愿不愿意和那对白人换个座位,让他们坐到我的位置,而我坐到里面去。我和她指了指我的腿,告诉她我的膝盖刚刚做完手术,不能长时间弯曲,我选靠走廊的座位就是为了这个。她说,哦,那真的不好意思,今天客舱全满,您多包涵,抱歉,我们也没有办法。白人夫妇很快回来了,我又起身让位,空姐给我端来一杯橙汁,算是歉意,喝完我更清醒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飞机落地,外面是刚下过雨的黑夜,风似乎很大,雨在机窗上擦出尖细的划痕。信号传来,所有人的手机都在响,周围全是仓皇的翻找声。房东太太的邮件就在这时跳出屏幕,像闪电一样清晰。她说,很抱歉带来这个消息,但我想您今天无法入住,因为上一任租客还没有搬走,她遇到了一些麻烦,我感到非常遗憾,对此我们也没有办法。一瞬间我慌了神,所有的困意一扫而光。一个月前我就订好了这间房子,再没有做别的打算,这深更半夜,人生地不熟的,让我住到哪里去呢?
我拖着三个行李箱,还有一个背包,坐在史基浦机场人来人往的出站大厅。背包很沉,里面装有一台电脑,一台相机,一部移动电源,一支备用手机,还有钱包、钥匙、卡包,以及一个装满证件的文件夹。跟前男友分手之前,我出门从不背包,最多为了穿搭,挎一只装饰性的小手袋,轻飘飘的,几乎什么也不装,所有东西都交给了他。你别背包了,太沉,女生拿不动。他经常这么说。于是在我两手空空的时候,他背着一个快和头一般高的双肩登山包,并排走在我身边。一开始我还有些尴尬和愧疚,希望他能把包里的东西分我一点承担,但到后来,我开始享受这种天然的福利,并且慢慢习惯。朋友看到我们,都对那只硕大的登山包感到惊讶,认为他很体贴,很有担当,而我被照顾得很好。我背着精致而无用的小废包,踩在七厘米的高跟鞋上,笑着说这没什么,心中涌起一股骄矜的自得,觉得一切理应如此。然而,当这个人有天从我的世界中消失,那些原本该我背负的东西像是某种债务,不由分说地向我砸了回来,毫无预兆,更理直气壮,像一种报复,也像是一种惩罚,虽然我好像也没有做错什么。后来我收拾行李,搬家,一个人出了国,我才发现我需要的是一只可靠的双肩包,一双舒服的运动鞋,那些小废包和高跟鞋,都被我放进了行李箱的深处。
外面一直在下雨,而这里的人却没有打伞的习惯,每人都穿一件防雨冲锋衣,帽子一戴,骑上自行车就走。荷兰沿海的国土都是填海造陆而来,没有山脉,海风吹彻,终年大风多雨,在风雨中骑车,是在此生存的基本技能——这些信息我都是从她的社交媒体上看到的——是的,我想到了她。我从未见过她,但我知道她已经在这里生活多年。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后,她来到这里工作,开始很不适应,似乎困难很多,后来好像换了一个岗位,慢慢地好了起来。她搬过几次家,之前跟人合租,现在应该是一个人住。找她无疑是冒昧的,但此刻风雨交加,除了她以外,我想不到任何人。
没错,有段时间我经常光顾她的社交主页,以一种不留痕迹的方式。但有几次我忘记切换账号,她随后删除了部分内容,我猜或许她也有所察觉。我那时窥探她的生活,总抱有一种很复杂的期待,我想看她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我还想知道什么人在关注她。我记得有一次她晒出了一些生活照,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摆放着一支玫瑰胸针,花瓣是红色玛瑙,拼接绿色的枝叶,没有刺,细细一支,可以别在胸前,甚至领口。我在想这是谁送给她的,是新的,还是旧的?她有了新的恋爱对象吗?还是漂洋过海带去了旧日的装饰?我也有一支类似的胸针,只比她的略大一点,花瓣鲜红,叶片如水滴般饱满,枝叶笔直细长,像一个纤细的女人。胸针是前男友送的,不知他还有没有送过别人,他挑选的礼物都差不多,被他选中的人也是。人的喜好总是相似的,而且长久难改,不管是对事还是对人。
不到十分钟,那条简短但措辞很久的留言就得到回复。她发来一个地址,是一个酒店,她说这家店就在她住的地方附近,她问过了,有空房间。随后她发来一张交通路线图,明确标好了各个地点,还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她说,找不到的话,你再给我打电话。
当花洒喷出有力的热水,温热地浇在我的头上时,孤身一人的恐惧终于从我身上褪去。酒店是那种传统的连锁酒店,房间不大,但是干净整洁,价格也不算高。洗好澡出来,手机上已经弹出好几条她发来的信息,都是在讲落地荷兰后的种种注意事项。我说,不好意思,我刚只说了我的名字,都没和你自我介绍。她先是回复了一个笑脸,然后说,没事,我知道。
入夜的雨势愈发大了起来,碎珠般砸在玻璃窗上,想起这是异国的雨,我心中泛起奇异的念头。床头是低矮的木柜,被暖色的灯光一照,露出些许斑驳的痕迹,恍然如梦。我拖着七十公斤的行李来到地球的另一端,跨越六个时区,生命中平白多了六个小时,如今即将在此度过第一夜。这一切扎实地发生了,又显得好不真实。
在国内时,我和她读的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她大我几岁,我入学那年,她刚好毕业。我一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但我们从未见过。在校时她奖学金拿到手软,毕业典礼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进入顶尖的律所后,她日日加班,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周可以连飞五座城市,上海飞新加坡都能当天往返。你知道吗,她睡觉都不是每天睡的,平均两天才睡一次觉,前男友和我提起她时笑着摇头,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女人,太有手腕了。
太有手腕了,她是被这样评价的。正是凭借这个“有手腕”的女人的指导,我在一周之内基本完成了落地的相关事宜。包括办居住证、身份证、电话卡、公交卡,给银行卡开户,办几大超市的积分卡,还有申请租房补贴,购买商业保险等等,因循着她给的建议,我一步步地完成了。坦白说,这些在国内办起来并不复杂的琐事,换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竟似啃骨头般艰辛,以至于每完成一项,都会在心底升起切实的成就感。在沟通这些琐事的过程中,我和她的对话从“太感谢了”“实在不好意思”“希望不要打扰到你”,变成了“听你的就知道没错”“你真的太聪明了”“晚安我明天再来烦你”。
她思路极清晰,说话也没有距离感。我们交换了歌单,发现有极高的重合率;我们都习惯用Excel在出行的前一晚为次日的行程列路线图,也都会用文档记录自己坐过的车站,像集邮一样;她还会做饭,口味和我惊人的相似,喜欢甜口红烧肉,喜欢碱水粽,还都喜欢用番茄做汤底炖一切。我承认起初我很怕,怕开口讲话,怕面对周遭陌生的一切,也怕面对她——还好,她从没提出过见面的邀请,我们只在网上聊天,互相发图片,这大大减轻了我内心的顾虑。
不知道她当初来到这里时,有人帮她吗?谁会来帮她呢?我不敢再想这个问题。在她辞去了工作,跑来异国他乡读博士,隔着语言的障碍被各种小事磋磨的时候,我正刚刚和前男友开始甜蜜的交往。得知这一切时她在干什么,她会难过吗,她是怎么在这种情绪当中走出来,又继续生活的呢。如今我和她一样了,她居然还来帮我,为什么,难道她不应该讨厌我吗。
我那时就知道她,听前男友提起过她的种种,有点骄傲,又有点嫉妒,心想自己居然打败了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对,打败,那时的我认为这是一场对某个我从未谋面的女性的“战胜”,像被谁莫名其妙推上擂台赛,然后就被人举起了手,那颗竞技的种子就此埋在我心里。后来我一路沿着她的轨迹求学、工作,和她一样拿奖学金、进律所,我告诉自己,我还要谈好这场恋爱,我想我一定不能输。谁想到命途无常,直到今天,我再次重复了和她相似的路线,那个泪水斑斑的擂台去了哪里,是谁又打败了我吗。
我穿上冲锋衣出门,踩平底的雨鞋,这里的天气阴晴不定,随时都会下雨,但听她的话,我做好所有准备。阵雨来的时候我兜上帽子,想象着她当初大概也是这样,然后继续往前走。不知道是风雨还是眼泪磨花了我的镜片,让我想到许多过去的事。对比与较量,窥探与被窥探,我太好胜了,从来没有意识到这场比赛的虚无。凭什么,凭什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就能让两个女人成为对手?
大概十天之后,房东太太说前任房客已经搬走,我终于可以住进去。她问我,搬家需要帮忙吗?你的腿能拖三个箱子吗?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心里话,当然好啊,如果你有空的话——她怎么会连这个都想到呢,我心里一阵愧疚。
和她见面那天,我忙着收拾打包,忙得蓬头垢面,头发都忘了梳。她推门一进来,脸上有两颗明显的痘痘。她也没化妆。我说你怎么还长痘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最近太忙,焦虑,哎,青春都过去了,还长青春痘。说完我们都笑了。
房东太太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站在门口迎接我俩,再次为延迟入住的事抱歉。我用英文自我介绍,然后和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她叫江仁筝。她推着两只行李箱,冲房东太太笑笑,用荷兰语和她打招呼。房东先是一怔,接着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翻译说,她以为我们是姐妹,因为我们很像,就像两朵花一样。我说,什么花?红玫瑰与白玫瑰?
有那么一两秒钟,风都是静止的,接着我们都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她笑得弯下腰,一下把行李箱推出老远。房东有些诧异,耸耸肩又摇摇头,What happen to you? 我捂着肚子把行李箱追回来,整理了一下乱掉头发,又把眼角的泪擦干净。我们带着笑意互看了一眼,Nothing, just thought of an old joke.
收拾好东西已经快到傍晚,窗外的暮色像温柔的棉布,兜揽整个天空。请你吃饭吧,我说,谢谢你百忙之中还帮我搬家。她不搭腔,挑了挑眉毛,一顿饭就把我打发啦?太敷衍了啊。我摊摊手,那你想要什么你说嘛,我尽力满足。她的手在膝盖上摩挲了一会儿,又偏过头,好像在看房间的布局。树影从窗外缓缓移进来,照在逐渐暗淡的墙壁上。冬令时快要到来,有光的时间正在被缩短。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就当你谢我了。
我们约好去巴黎那日,天公并不作美,虽然做攻略时,我们都以为这一天会是好天气。狂风卷积乌云,突然下起雷阵雨,被雨水浸湿的路面发着溜溜的黑光,不少游客落荒而逃,但我们舍不得走,于是坐在旋转木马旁边吃冰淇淋。
天气预报说等一下雨就会停,说不定我们还能赶上花车游行。我一边查天气,一边确认游行的时间。
不着急,你别忙,好好歇会儿,一会儿我就去找工作人员问问。她从包里拿出湿巾递给我,又拧开保温杯,倒出一杯温开水。
我叹一口气,要是我早点看了实时天气就好了,刚才天阴时就该找地方避一避。她穿了一双帆布鞋,鞋头已然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浸湿。
没关系,这有什么,谁能想到这些意外的事。她不在意地笑笑,把自己眼镜上的雨水擦干,又要来我的眼镜,用一块暖黄色的麂皮布轻轻擦拭。她擦得很认真,额头上的碎发垂下来,遮住半边眼睛,被她用手别到了耳后。
喂,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我半开玩笑地看着她,她脸颊光洁,眼角有着淡淡的晒斑,她从未有意遮盖住它们。
因为我们经历过同一场意外啊,她把眼镜还给我,镜片清透如新,她看着我,故意眯起眼睛,难道不是吗?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她那么真诚。我又想起在史基浦机场给她发信息的夜晚,我不知道该找谁,我只能想到她,其实那时我心底还有一个声音,隐隐期望她最好不要看见,更不要回复我。但她没有。
问你件事啊,她把手擦干净,又用湿巾把冰淇淋的包装纸叠好,他跟你来过迪士尼吗?
数不清的念头像泉水一般,在心头突突涌起,又随即平复。我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她放下纸巾,两只手握在一起,像在取暖,我们都沉默了一阵。
其实在上海时,我和前男友住的地方离迪士尼并不远,我一早就做过攻略,先去看游行,再和米奇米妮拍照,到了晚上再去看烟火,连观看角度都想好了,毕竟谁会不喜欢迪士尼呢。于是那次趁着休年假,我又和他提起去迪士尼的事,他躺在床上玩手机,戴着耳机不知在看些什么,他说,迪士尼除了人多就是人多,都是一群爱跟风的人,不明白有什么可去的。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手机还握在手里,我默默关掉了订票的页面。
但是我们现在来过迪士尼了。她小声说。乌云还未完全褪去,但缝隙中已然露出淡淡的阳光,再等一等就会放晴。她摩挲着膝盖,没有看我。一阵疼痛忽然击打在我的太阳穴上,那股力量仿佛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时空,力道夸张而持久,令我眼眶酸涩。我低下头整理裤脚,也故意不去看她。
喧闹声渐渐传来,是游行队伍,他们笑容灿烂,踩着雨水欢快向前,好像那场暴雨从未来过。空气中带着一股薄荷般的凉气,花车的轮廓清晰可辨,粉色,嫩黄,浅蓝,那美好的色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将阴郁的天空和意外的雨水永远地隔开了。
游行开始了。我说。
我们站起身,看到米奇米妮已经在向我们招手,阿拉丁的金色飞毡,匹诺曹的蓝色领结,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故事离我们越来越近。
游行开始了,我们走吧。她站起身向花车走去,我也紧跟她的步伐。
从此,我们再未提起过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