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阅读 | 在丧言丧

文摘   文化   2024-11-14 10:01   北京  

父亲临终前吩咐了我两件事,一是检修暖气,二是操办葬礼。回到煤河后,在旧情、传统、新策、科技的挤压下,这场葬礼匆匆开始,缓缓结束。



短篇阅读《在丧言丧》/ 作者:田烨然
正文字数:8177字 / 阅读时间:10分钟



01

父亲临终前吩咐了我两件事。

第一件事,回到煤河,房子先不要莽撞地住进去,得前前后后检查下家里的暖气片子是否漏水,总排气阀门有没有坏。他知道自己的那口气,坚持不到回煤河,内心里还是向往能在魂归西天后,自己的身体能住进大棺材里。死亡的现实残酷,上海的运气往往只会给到那群原本就有着气运的人,比如我的老板。父亲清楚自己会被装进盒子里,进入青春期后,我的鞋码便和父亲一样大了,相当于他穿了一辈子我淘汰掉的鞋,各种款式、各种潮流、各种品牌。他唯独喜欢安踏的板鞋,他跟我说,那盒子一定要做成安踏鞋盒的样子,最好再加上标志。我说,这可不行,他这一下去,指定得在下面先打一场侵权官司。

他对老房子暖气片的执着,是因为他会变成粉末,粉末最怕水,他害怕暖气片崩裂,冲一屋子水,潮湿了他的粉末。

第二件事,他已经委曲求全变成了粉末,但葬礼的规模必须得照着煤河的传统来。父亲退休后,没留下多少可以值得奔丧的朋友,三四五个,他们的葬礼,父亲都形式化地给他们抬过馆,办的都是煤河的丧事。要有灵棚,要有两排鲜艳的花圈,要有乐队,要有子子辈辈穿着丧服沿街游行,给逝者开路。夕阳落下无数次,最后只留下父亲,孤独的他,没办法留在煤河,总算答应下来到我工作的城市和他的孙子团聚。我对煤河的记忆的遥远到模糊,煤河的丧事发展,简化到了何种程度,我丁点不知道,但我家在镇上,再有什么新规,应该波及不到村子。

我一度想要在上海就办了葬礼,但父亲不愿,我要不答应回煤河,他就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去我公司给我造成不良影响。我的前途到底也就剩下几年的时间,丢不丢工作无所谓,可儿子的前途至关重要,我现有的工作能确保儿子的前途还在路上。我只好应了父亲的遗愿,有一次,我刚从外面买咖啡回来,在病房门外听到父亲和他的病友说,他回煤河出丧,是想在死后还能和他那老哥几个聚在一起,他那些比他早离开的朋友,都还欠着他麻将桌上的钱,他得赢回来。

我的陪床的某个夜晚,父亲偷了我的手机,密码他一清二楚,全家的手机密码都是我的生日。他把我存在手机里那些他活蹦乱跳的照片删了个精光。有一张我还挺喜欢,父亲站在公园里,穿着一身崭新的安踏,在草地上悠哉抽烟。逆光角度,有一层薄薄的金色雾纱,物理性地给父亲加上了滤镜和磨皮,显得年轻,显得气盛,像是我童年时光里那个零花钱给得很阔气的父亲。现在都是动态遗像,摆在家中,回到家里,能看到活灵活现的父亲的微笑,有多少对世界的怨恨,霎那间烟消云散,父亲却把它给删掉了。

我发现后,我俩还小吵了一架,大架吵不来,衰老的父亲,疲惫的儿子,都没有那个气力脸红耳赤。父亲给我盘算得清楚,留什么动态遗像,人有三魂七魄,凡间留个动态遗像,那就是锁住了父亲往生的某一个魂。父亲自认为这辈子没犯过什么大错,下去后,细细辩解,都能原谅,但少了一魂,往生的时候说不准会投胎成个什么玩意儿,父亲来世还想做个人,甚至想要当个女人。

他说一直都没有完全理解我妈,再入人世,他就做我妈那样的一个人。也挺好。毕竟我妈常常念叨,死后投胎就当我父亲这样不省心的人,天天折磨媳妇儿。父亲说,来世就别让我妈折磨别人了,要折磨就折磨他。话说得我鼻子一酸,又想起我妈那道拿手好菜,小炒肉,外卖点了好几家,没一道是我和父亲熟悉的味儿。我允许父亲可以喝二两酒,父亲很高兴,头一次说我孝顺。剩下八两,我慢吞吞喝完,沉沉睡去,等醒来,父亲已经上路了,在我手边留了张银行卡,是他在矿上的安全账户,父亲藏了多年,母亲却从未提过和找过。

父亲当时来上海没几天的时候,便开始念叨大城市他待不下去,他要回去,隔三差五就得在我面前提一提,要不是为了孙子能吃上热乎的新鲜饭,他早就抛弃我这个忤逆多年的不孝子了。

我这人,年少时期不爱学习,网吧才是我的教室,又与其他同学沉迷的方向不一样。他们热衷于DNF、CF和大话西游等等,课堂上净天天琢磨如何压枪才能压得稳。我不同,初中便掌握了盗取同学QQ账号的技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上上下下看了十几本电脑技术的书籍,研发了多款游戏外挂,在校运营三年,收入颇丰。煤河这地方,万千百姓都得靠煤,如若你不是人中之龙,就甭想着脱离,但我想脱离,不想走父亲当矿工的老路,老早开始了黑客破解、编程语言等多种技术研究,花费数年时间,还是靠下井娶到了老婆。

当发小的孩子们幼儿园毕业,我的儿子刚刚诞生,我忍受着煤河的一切,坚持到儿子一岁,赌了一把,背叛了父亲费尽心力给我找的稳定矿工生活,给我妈发了条微信,跑到了上海,在朋友的帮衬下进入了家研究人工智能算法的公司。郭岚跟我离了婚,带走了儿子,三年后,她又把儿子给我送到了上海。好在我赌对了,刚把租的一居室换成了两居。

骨灰盒被龙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送出来时,我刚刚掐灭掉父亲藏在病房的最后一根烟,我抱起轻盈的父亲,就像父亲抱着一岁的我。儿子敢敢今年十一岁,是懂事的年纪,帮我拉开车门,让我将父亲稳当地放在副驾驶位上,身后烟囱喷出一股白烟,比我父亲的白烟内敛多了,父亲的白烟很潇洒,在我抬头仰望的时候,还转了一圈。

 

02

以前开车,父亲就爱坐副驾驶指挥,指得对不对他从没在意过,几次全家人一起出游,都得多绕一程高速,才能到达目的地。但这次,父亲的始终沉默,却指对了路。夜幕降落下来,煤河高速口乍现眼前。父亲交代的事儿我当然没忘,我托李乐早做了准备,暖气片我一点没动,委托李乐在老房子内装了套中央空调,每个房间都能吹出热风,让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都冻不着,父亲也不用担心他的粉末会被水冲。

李乐不愧是煤河数一数二的装修好手,大门都给换成了密码锁,让这把锁在这座寂寥的村庄里显得格格不入又体贴入微。打开门,院子的花草也被换了新,钢砖地面被洗了一遍,走几步还能感受到结冰的滑。推开客厅的门,阴冷劲上来,我当下便抽了筋,抱着父亲侧躺在沙发上缓了好大一会儿。敢敢对老房子不陌生,年年过年都回来,二楼的客厅,游戏机基本两年一换,每次父亲都让敢敢带走,每次我都强制性地留在老家。敢敢替我开启了空调,阴冷着赖了十几分钟后,我才很不情愿地跑到了院子。我深吸口气,坐起身,将父亲放在茶几上。屋子、院子、门外,来来回回好几次,总算填满了厨房的用品。我和敢敢都饿极了,但那些厨具我实在不想洗,踢了好几脚饮水机,才让它找回加热的记忆,两碗泡面结束了夜晚。到了明天,便是要处理父亲交代的第二件事了。

大清早,村子还在冬雾中熟睡,我便被李乐的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没起过这么早,自打我接下公司的新项目后,每天工作到凌晨两三点,睡到隔天中午才会出门进公司。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打开门,李乐带来我另外一个好友,在煤河婚庆业深耕多年小有成就的大铁,大铁这人看着五大三粗,但心思非常细。我说我办丧事,大铁你来干什么?大铁递给我根芙蓉王说,自己也承办丧事,办的都是“人物”的丧,接着开始溜须拍马,说我爸当年在矿上也算是个人物。

在村子里,办个热热闹闹的葬礼,不难,给村委会递交个申请,灵棚便能搭起来,但不能在村子的主街道搭,最好在田边的道路,路宽车少,冬天鲜有游客驾车问津。七八年前,煤河市市区禁了搭灵棚这一活动,过了两三年,镇上也不让搭了,好在传统仍旧未在村庄被取缔。申请上午提交过去,下午便把同意的答复用微信传给了我。今年,土葬在全市范围取消。但父亲其实只要坚持坚持,他完全可以和母亲同坟长眠。

大铁会包揽整场葬礼的全部流程:灵棚,花圈,该怎么出门,该怎么送行,该怎么哭,该怎么入葬……我无须担心,我需要担心的是,得邀请亲朋好友,来得越多,就越热闹,父亲便走得越有脸面。

父亲那一辈的亲戚七七八八,零零散散,跟着子辈们遍落四方享着清福,电话挨个打,能不能来,我做不了主,我能左右的只是还在煤河的那群朋友,有李乐和大铁的加持,他们定会来给我撑撑场子。

土作坊是村上的老人,多少年来,村里的逝者都是他给送走的,有些规矩破不得,该请还得请。土作坊抽着烟,翘着腿,不坐沙发,只坐椅子,眯着眼,似是在看我,又似是在看装在棺材里的骨灰盒。我、李乐、大铁都在等着老人家发话,手中的烟一口也不敢抽。土作坊抿死烟头,又点燃一根抽了口,摇摇头,说这不行,我这孤儿寡父送老父亲走,阳气太重,说我父亲下去过不好。我没有姐妹,表姐妹两个都在国外,我对此毫无办法。土作坊皱皱眉头问我上海打拼这么多年,没有找到新媳妇儿,总有个女伴儿,实在不行让她来也行。

我心里念着郭岚,心里明镜似的对不起人家,我还真没再找过女伴,年年回来都想着给郭岚打通电话聊聊复婚的事,但总没那个勇气拨出去。土作坊叹口气,跟我说,就这一件事,事情办了,一切便妥了。送土作坊离开,搭建灵棚的物料车荡着尘土从我眼前划过,李乐耷拉着肩膀,朝前走一步说,让我拉下脸,实在不行就找找郭岚,说她一直单着,没准有戏。我耸耸肩,看着巷子外玩无人机的敢敢,只能笑笑。

父亲的葬礼在四天后,所有事情我都得追着处理,来到市里,转了半天才找到个停车位,和敢敢走着路绕了挺大一圈,才绕回到赤河路。郭岚的美容店开在这里,刚认识她那会儿,她还在商场干导购,卖护肤品,是婚介上给我介绍的第二十八个姑娘。她喜欢的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的她同样都不喜欢,但莫名其妙能聊到一块儿,婚就给结了。离婚后,中间有三年我俩互不来往,直到她带着敢敢出现在我公司的楼下。她说她开了家店,顾不上敢敢,但又不想麻烦我爸我妈,所以交给我,让我带俩月,我雇保姆也行,送到早教班也可,等她店里稳定下来,她会接回去。俩月后她确实来了,看着我和敢敢的亲密的关系,说只是来看看敢敢好不好,还得拖一阵。再后来,她再来再拖,有时候还会搁上海的家里住一段时间,便不提接敢敢回去这茬了。我以为郭岚有了新欢,亲爸再不咋地也比后爸强,再说我这亲爸很咋地!

冬天的美容店人还挺多,郭岚和敢敢亲热了会儿,便把敢敢交给了店员。空间只剩下我和郭岚,我应该说些前提,但我没提,直入主题,郭岚应该犹豫,但她没犹豫,当即答应,让我别问原因,她这么做是看咱爸咱妈的面子。结婚后,我爸我妈拿她当亲闺女看待,这些我那会儿都看在眼里,毕竟我俩数次的争吵,最后的结果是我一打三,十几年前的面子还真有面子。

事情全部解决,新的麻烦接踵而至,第二天市里突然发出通告,部分村庄也禁止了搭灵棚这一项,我的村庄被划入其中,在村委的努力下,去年村子刚刚入选了煤河旅游乡村定点地之一。

 

03

眼瞅着灵棚搭了又拆,我全身上下都烦躁极了,想着父亲交代的那两件事,我一件都没办成,天意让我做不孝之子,我无可奈何。忙碌的工作人员,将棚架一根一根卸下来,咣当咣当摔落在地,他们做工做得倒是挺雀跃,两天之内,一搭一拆,工时费轻松到手。尽管大铁说不会收取我任何费用,但我心里过意不去,再好的哥们也不能让对方做白工。

当晚父亲托梦,体态回归壮年,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抽着烟一言不发,他对我这是该有多么失望。父亲的这条小板凳,是他的吃饭专用。父亲一直说家里得整个餐桌,不能老在茶几上吃饭,沙发与茶几间隙太大,坐沙发上都得够着吃,不好看,像是猪在挤食槽。我妈说他毛病真多,他便开始讲一些道理,这世上最不爱听道理的便是自己的老婆和青春期的孩子。父亲手巧,当过木工,不再在餐桌这件事上反抗,便做了这条小板凳,我妈又说他自私,做都做了,为什么不多做几个。父亲再谈道理,我妈和我继续不作回应,即便如此,也灭不掉父亲一坐板凳就爱高谈论阔的热情。等父亲来到上海,餐桌我已经备好,他却又爱坐沙发了,天天盯着那台电视在上面刷短视频。梦叫醒了我,催促着我的人生,点根烟,从卧室来到客厅,父亲在,板凳也在,别看它小,那口棺材就是它在撑着。

我打电话给大铁,问他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大铁还没睡醒,嘴里黏着浓浓的中年痰,话说得模模糊糊。电话那头,只听他狠狠地咳出口痰,点燃根烟,才告诉我,办法倒不是没有,依旧是煤河的老方式,但有点投机取巧。我问他,什么办法?他告诉我一个地址,叫我中午集合。

煤河不大,四条外环将市区精准地框成个正方形,目的地在东环,再往远走是赤河湿地公园,公园朝西八公里,就是煤河几年前刚修建的公墓了。我将车停在车位,眼前景像是一个市场,人不算多,但也不少。

大铁匆匆赶来,胡子没刮,一撮头发在压瘪的发型中朝天一举,甚是滑稽。大铁丢给我瓶红牛,自己却点了根烟。我问大铁这是什么市场,连个门头都没有。大铁说他的另外一家店就在里面,法人代表是他弟弟,这里是煤河最大的丧葬市场,分门别类,应有尽有。我说怎么一个花圈都没瞧见。大铁说现代化了,科技化了,智能化了。我说难不成还能搞什么数字生命?大铁说,远了远了,一切都得从现实的现有条件出发。

人走进去,一流水的葬礼策划公司,店面装潢得比婚纱店还高端,有些又像是卖房的销售中心。我看着这群两层半高的建筑物,记忆拉回到从前的煤河,大专那会儿我曾和舍友们来过这里,当时这些建筑物全是有着别样颜色的KTV。

大铁将我领进店,暖气够足,一颗汗额头顺势冒出,我脱掉羽绒服,穿着旗袍装的店员立马迎了过来,接住了我的羽绒服。长得还怪漂亮的。大铁拿出手机发条语音微信,店长迅速从楼上跑下来,热情地迎接着我,一口一个老板喊我,请我楼上坐,我的虚荣心格外满足。我看了眼一楼店面那些类似于楼盘模型的摆设,刚要问,却被大铁一把推上了楼。在店长听完我的需求后,他给我出了两套方案。

一套是“现实”,写实风,但规模很小,只能让我爸开心,不能让所有人开心。一套是“虚拟”,写意风,规模中等,能开心大家,但开心不了我爸。还跟我说,没有什么是可以完全做到十全十美的,条件限制得太严,能让一方开心,我这钱花得就有面子。大铁中途打断,骂店长谈什么钱,指着我说这是一家人。店长一听,那就两套都来,这下大铁不说话了,看来无论哪种方案,这开销成本都不低。到头来,还得我这个丧主化解尴尬的气氛,我摸根烟,喝口放在手边的茶,让店长先把两套方案都细细讲讲,再做决定。大铁假装有人叨扰,掏出未亮屏的手机,借口离开。只剩下我和店长俩人,本该拘禁,店长却像是解开了束缚张扬起来,他口条顺流地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到我这边,打开了个PPT,写着“微型葬礼,一应俱全”的标题,让我来了兴致。

微型葬礼,顾名思义,把全套葬礼缩小,村庄一比一微型还原。灵棚、花圈、棺材都是非常小一号的,也配备了乐队,器乐的种类比现实中还要丰富,但只是个模型,发声系统安装在整个模型之中,环绕音,不过小骨灰盒里的骨灰必须是真实的,只需要一指甲盖,保准逝者走得响亮而鲜艳。我说这完全就是自欺欺人,没想到人家还真有成功案例,店长给我列举好几个,很是热闹,却看得我越来越心灰意冷。这个微型葬礼报价挺高,不论什么玩意儿朝大了做十分好做,往小了做,那就是精细活儿。模型需要前期设计,中期打印,后期上彩,道道工序下来,钱花得又快又多。

至于那写意风,更是荒谬至极,需要参加葬礼的一部分人戴上VR眼镜,身临其境地进入到虚拟空间,村庄、道路、大山、树木,皆在眼前,但为虚假,只可观,不可摸。无非是把整套的葬礼模拟到一个数据空间内,这东西我熟,毕竟我就是干这个的。若是参加葬礼的人数过多,还会给配备一个电子大屏,戴不到VR眼镜,就坐在观礼堂内像看电影大片似的把逝者送走。店长说整个煤河他们市场这些商户共同出资,将煤河地界全方位扫描了个遍,无须担心时间问题,改个代码,我父亲几秒之内便能成为主人公。新世界,旧规矩,新葬礼,衬的是一个人心与面子。听完这番推销,我很想马上找到大铁,踹他一脚。但现在的人都是这么办的,我唱反调,说这是不对的,得多少陌生的魂魄跑到我梦里揍我,父亲自然会护我,但以一敌多,父亲根本打不过。

 

04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即便有,也是某一方选择了退让。我希望父亲可以理解我的苦衷,哪怕再托一次梦,狠狠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行。想起我这四十多年的飘摆人生,无论我犯多大的错,父亲都没对我动过手,最大的严厉无非是加大声量,只需喊我的大名,我便已经害怕了。出殡的前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大多我都不认识,和我年纪相仿,都说以前在矿上受过我父亲照拂,有几个还是副矿长级别的人物,连花圈都要比旁人的灿烂。

少年记忆中的村庄葬礼,非凡热闹,会有一场表演,演歌弄舞,逗笑观看的村民。没人觉得忌讳,大家拥坐在一起,配几斤高粱白,说说笑笑,能让欢腾延续到深夜。而此时此刻,只剩下我和郭岚以及敢敢,就连李乐和大铁也早早回了市里。敢敢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却看得通透,兴许是父亲到达上海一年多来的豁达传染,在他的眼里,仿佛生活的这些磕磕绊绊祸祸灾灾从来算不上大事。父亲在上海时,同被敢敢传染,喜欢上动画片,今天正巧上线了爷孙俩追的那部动画的季终集,分钟数加长到一个小时,敢敢就拿着平板,靠在棺材上,和父亲一起看。

我和郭岚由此抽出点清静的空隙,我和她来到院子,坐在那口用来煮大锅饭的锅侧,她手揣进大衣,掏出盒烟,丢根烟给我,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让我心一疼。我点燃烟,没抽,盯着通红的烟头说了句谢谢。郭岚笑了笑,抿口烟,弹弹烟灰,一道风吹起,烟灰荡回到我这边,和我的烟灰汇聚,化为第二道风,像是一种暗示。郭岚说和我离婚后,我爸我妈仍然拿她当家人看待,春夏秋冬,送来的菜从未断过。她开店那会儿,父亲还当起监工,不知朝里面添了多少钱。郭岚的店出现过一次危机,一个客人因为过敏,闹到了医院去,赔了不少钱,罚了不少钱,欠了不少钱,店开不下去了,郭岚就逃了。那是敢敢五岁的时候,她正要计划把敢敢接回到煤河。郭岚还不起钱,她就跑到广深打工,干了什么她没提,挣扎来挣扎去,终究还是没给补上口子。

过年回到煤河,店还在,账已清,不用说,肯定出自我妈和我爸之手,给郭岚平了这摊子事。还有些事,是我的罪责,郭岚给我扛了,我妈刚得癌那会儿,是郭岚天天陪着我妈游走于各大医院检查治疗,我当时毫不知情,等知道消息,还怨我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郭岚说无论我和她是什么情况,她永远都是我妈我爸的儿媳妇,父亲的葬礼,她该来。我没有说话,只是抢走了她要抽的第二根烟,接着便被屋子里敢敢打开手游的声音给撵回去了。

回来煤河这几天,我从未睡好过,郭岚躺在身侧,都没能把我的失眠怪给镇住。披着羽绒服从卧室出来,客厅灯亮汪汪开着,我的目光却一直盯着黑暗,那是父亲的房间,我躲进去,摸向灯绳,开启一片昏黄。父亲的手机静悄悄地躺在床头柜,我拿起它,电量还挺足,我好奇地打开微信,首次窥视父亲的真相。

通讯录有两千号人,聊着的却没几个,父亲没把我置顶,却置顶着郭岚。父亲在微信和郭岚说,他就要死了,担心的事有很多,但都不叫事,唯一的事是我。父亲还问郭岚我和她还有没有可能,郭岚的梦里是否还有着我。郭岚说没,这是实话,因为我的梦里也找不见郭岚。

父亲洋洋洒洒写了一段话:梦里没就对了,我的梦里也没你妈,但我却天天想着你妈,梦着了才叫真的不想了。你和邓恢应该在一起,我的面子不大,但得看在敢敢的面子上,如果面子还不够,再加上我死的面子,我一点也不喜欢邓恢现在的生活,他的日子过得总觉得缺点什么。别看他整天潇潇洒洒,高级写字楼坐着,但人却是碎的,岚儿你也一样,我还是想撮合你俩重归于好,我会有办法。

郭岚只是回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并劝告父亲好好活着。我将父亲的手机锁屏,坐在父亲的床上浑身疼了好一阵儿,窗外欲要天明,我怪起父亲,他把所有的动态照片都删掉了,现在我特别想拿出来看一看。

灵棚没了,但乐队还在,依旧会带着父亲的遗像和棺材游村一圈,我们一家穿上丧服,刚准备走出门外,却被土作坊拦了下来,指着敢敢那双鞋不停摇头,鞋得变白,敢敢却不让郭岚往鞋上贴层白布。我只好跑到阁楼去找一找我曾经是否有过白颜色的鞋,翻箱倒柜半天,还真找到一双,锁在父亲的箱子里。刚打开鞋盒盖,我便泪眼蒙眬了。这双鞋是父亲在我十一岁生日那年送得礼物,没发黄,崭新的白,除了那红色的安踏标志有些淡了,殊不知父亲刷了有多少遍。我给敢敢穿上那双鞋,他说有些挤脚,我知道,我当时也觉得挤脚,穿了一天便不再穿了。走出大门,土作坊看了眼鞋上的红标,沉沉地吸口气,咽回了他的规矩。喇叭的声响准时吹起,雪花霎时纷飞,父亲拉起我的手,我牵起敢敢的手,哭泣的郭岚被我搂在怀中。



责任编辑:讷讷 / 校对排版:一个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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