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爆炸案,改变了湖西县许多人的命运,多年之后,平原上仍回荡着那声巨响。
县里要建水族馆。
一个闷热欲雨的下午,此消息在文化馆传开。女同事若橘找我说,这次行动快,用力准,县领导不少重视。办公室里只有我俩,我握着十字螺丝刀,正给扩音器上螺丝,像古人类钻木取火。我和若橘蹲在没有雨林的平原上,取火。她看着我。我说,哎,你说水族馆都会有啥?若橘说,你没去过啊,水族馆嘛,水里游的都有。我说,那有鲸鱼不?她说,咱县里怎么有,中国我都不确定,美国可能会有,那里水族馆不少,你看过《白鲸》不?麦尔维尔的,说的就是抓鲸鱼的事儿,超刺激。我没立马回她,自顾自调好扩音器,扯过话筒拍了拍,说,没看过。
转天,马馆长打电话给我,让我去陪酒。我正捧着一本画有恐龙化石的小书,接到电话后,忽觉寥寥的文字像几只苍蝇趴在白盘子上,化石更像昨晚我吃剩的鸡骨架,瘦了巴列的。我骑着电车往酒场赶。八月的湖西县热浪滚滚,新华书店建在人工湖西岸,湖里现在没水。两台中型挖掘机停在湖边,正挖着淤泥,像两只黄鹤。往南过了人民桥,有两栋白楼,一栋高而瘦,一栋矮而宽,那是县里最好的医院。我骑车准备过桥,停在石马处等红灯,石马是老城的中心,一匹骏马,抬起前蹄。左转灯亮,我旁边的一辆箱货驶了出去,至路中间,一辆奥迪A4冲了出来,前大灯怼上了箱货后轮,耳边是金属镶嵌在一起的声音,箱货轮子悠地滚进湖里,后门掉去半个,什么东西碎掉了,流出一大摊水。我拍了拍车把,伸长脑袋开过去,见不少乌龟从箱货里爬出来,壳很大,褐绿色的,条纹复杂,动作慢悠悠的,像是事故旁观者。不少人停下车,张大嘴巴,看乌龟往四方爬。湖对岸响起救护车的笛声。
赶到饭店的时候,马馆长和其他几人在门口站着,我停好车,也跟着站在了后面。不多会儿,一辆商务车停在饭店门口,车上下来两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穿条纹衫,后面跟着一个女生,和我差不多大,穿红T恤,戴黑框眼镜,皮肤很白,像气球吹起来。马馆长逐个介绍,我才知道,那老头是市里高校的生物学教授,姓李,女生是他研究生,叫蒋雨寒。几句寒暄过后,人往屋里走,马馆长敬完酒,我朝外挥手,叫把菜上齐。等气氛活泼起来,大家自由敬酒。我走向蒋雨寒,她半站着叫我訾老师,我忙回,不敢不敢,蒋老师。说完,我等她再说,可半天,她没再说话,只盯着我酒杯不动,我便立马跟上,说,蒋老师能喝酒不?她一愣,说,叫我雨寒就行。她双手捏着小酒杯,像小孩捏着擦炮,一下引燃,立马丢出去。我说,雨寒,湖西第一次来?羊肉豆腐汤喝不惯?见你一直没喝。她摇摇头说,来过,但没停多久,不算熟悉,我不太喜欢吃豆腐。我说,改天转转,我们这不比市里,别嫌弃。我之后又和她喝了几杯,她没一点醉意,倒是我,肚子撑得难受,眼睛跟要掉出来一样。我跟她说,扮猪吃老虎啊你。雨寒说,你是老虎啊,尾巴呢,我看看。我笑了笑,居然害羞了。我忍不住,要上厕所,正准备拉门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我往后趔趄几步,靠到了椅背上,我说,操,谁啊。来人拎了个公文包,朝马局长点了点头,说,马局,乌龟出车祸啦。马局长放下李教授的手,说,乌龟出什么车祸?县里养殖场的兔子撞着乌龟啦?屋里哄堂大笑,蒋雨寒本来眼挺大的,一笑就合了起来。来人往里走,走到马局跟前说,是咱预先为水族馆买的乌龟,拉它的车翻啦,乌龟跑了不少。我听他说完,才想到来时目睹的那一幕,免不得拍了拍大腿。
转天上午,蒋雨寒加我微信,说要来文化馆。我正用弹弓打易拉罐玩儿,百发百中,很爽,从小便喜欢打,弹弓一直留到了现在。我回她说,文化馆办公室没人,有事说吧。我洗完脸,开窗,看着逐渐忙碌的平原,喇叭声响起来。隔了一会,她回消息说,那咱们等会在石马见面吧。
我骑车赶到石马的时候,蒋雨寒已经等在那里。她提着一个蓝色布包,围着石马转悠,用脚踢着小石子,踢远了,大步跨过去再踢回来。我说,你叫我来干啥?她抱臂挺胸说,水族馆新运来的乌龟丢了,在这丢的。你们馆长说了,叫你来配合我,把丢掉的乌龟找回来。我说,找乌龟这事叫工人干不就行了嘛。她说,你在文化馆不打杂啊?我说,打倒是打,但能推尽推。她用手指点了点我,说,小同志不思进取啊,这事儿推不了,那龟挺贵的,你们馆长害怕出差错,工人得来,我们也得来。
我便跟着蒋雨寒走到湖边,她手搭凉棚,往远处望。烈日下的人工湖有股子腥气,淤泥表面结了一层膜,不少死掉的鱼露出半个身子,白眼朝天。
我俩赶回文化馆,拿了两把铁锹,两双胶鞋,去医院旁边的馆子里吃饭。蒋雨寒自来熟,指着煮羊肉汤的锅,问厨师,大叔,这是什么羊?大叔翻了翻勺子,说,青山羊姑娘,哎姑娘,你再往前,手可就伸进去了。蒋雨寒眼镜后的黑色瞳孔闪了闪,伸手把烫过的头发别到耳后。我无意间看到,她左手无名指缺了一小节,跟小拇指平齐了。等把羊汤端回桌上,我绕过柱子拿筷子,她问我,这家店你常来吗?怎么看你那么熟悉。我说,几年没来了,高三常来,那时候我爸住院,你看,医院的急诊就在路对过。我给她指了指对面的救护车,有整整一排。我跟她说,你仔细瞧瞧这店里,凡是手上戴个环的,准是住院的病人。旁边桌子上坐着两个老人,俩人都戴着手环,大夏天的,穿着长袖,戴着帽子,粥喝得缓慢,收银台处,不少年轻人在打包饭菜。蒋雨寒俯身扭头看了看,说,你看得真仔细,哎,我还想喝,你再去买碗吧,这回多加点香菜。
蒋雨寒虽是市里来的,却对一湖烂泥不介意。我们穿好胶鞋下去的时候,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握着铁锹,站不稳。蒋雨寒却走得很快,用脚大概画出了一个圈。她说,咱先用铁锹探探这个圈里面吧,看看能捉出来几只。她将铁锹举起,又插下,重复着动作,在阳光下闪闪,来回转悠。她穿着短裤,只到大腿一半。我见她腿部的肌肉流动,像沙漠里的一席白绸。淤泥虽看上去发硬,但一脚踩下去,还是没了半个脚脖子。我带着铁锹慢慢走出树影时,蒋雨寒在远处喊我。我跑过去看,她手里捧着只乌龟,占满了她整个手掌,连同她断掉的无名指。蒋雨寒说,这乌龟叫墨西哥泥龟,喜欢待在泥里。乌龟来回甩着腿,壳却一动不动,它被架空了,丢掉了出逃的权利。我和蒋雨寒成了篡权干政的佞臣。我把这话说给她听,她手捧着乌龟,高高举起来,挡住太阳。我说,你很喜欢乌龟吗?她把乌龟放进塑料箱里,说,不不,我最喜欢鹦鹉,以前家里就有一只,它常说very good,good morning之类的,都是跟我学的。我说,哦怪不得你那么机灵,都是跟它学的吧。蒋雨寒晃了晃肩,说,去你的。
我曾经看过一部小说,故事发生在苏格兰地区,讲死寂的小镇降下乌龟雨,一颗颗大大的绿色雨点,起初人们没有在意,就像不在意镇上树的死亡、地的塌陷一样,直到乌龟砸破屋顶,掉进一个广播员的锅里,被端上餐桌,广播员才恍然大悟,向全镇广播了这一奇事。这样的故事,我以前爱读。我从二手市场淘来过不少此类的书,像收藏家一样,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摆在书架上。可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相信宇宙中绝不止人类这一种高等生命,偏执地认为外星人来过湖西县,人工湖就是外星飞船降落的地方,县长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一定留着外星人的照片,或貌美,或奇丑。
蒋雨寒跟我说,没有错,不能证伪的东西都有可能是真的。我说,雨寒你说得有理。我们继续在湖里挖,乌龟再没挖出来,却挖着不少其他东西,一只小孩的凉鞋,左脚的,以及一根木棒,上面有软软的东西,我猜它生前是一束花,还有不少衣物、硬币和烂木头。蒋雨寒拎起凉鞋瞧了瞧。我说,这湖里可淹死不少小孩,赶快扔了,晦气。她丢掉鞋,说,嘶~哎咦。我说,医院就在旁边,淹死小孩却都来不及救,家长白天都忙,暑假把小孩扔家里,白天一天没联系,晚上回来指不定发生什么事儿,所以现在又流行把孩子送到托管班,你往北看,那座商场三楼有好几家托管,饭菜那叫个难吃,我们文化馆都了解得很,马上五点了,等会儿孩子就都排队出来了,交通又得堵一会儿。我俩把铁锹收好,让刚来的工人下湖打捞。我俩蹲在岸边,看着装乌龟的塑料桶。乌龟在白桶里来回蹬脚,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孩子们背着书包从商场里出来,我跟蒋雨寒说,那小孩真像这乌龟,背着大大的壳。蒋雨寒说,你没背着壳吗?我说,背,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蹲着。她说,嗯,我也有壳。小孩从我们身边路过,停下步子,伸长脑袋,争抢着要看乌龟,我把塑料箱微微抬起,我说,就看一眼啊,看一眼。
我俩在湖边蹲得难受,坐又不好坐,只能不断换腿撑着,时不时站起来,累了继续蹲,期间工人师傅扔上来不少乌龟。蒋雨寒先开口了,她说,无聊死了,走,带我去逛逛,吃点东西去。我说,走!就等你这句话。我们叫停工人,把捉住的乌龟放回馆里。
我领着她去人民广场的夜市,拦的绿皮出租车,还没到地方,她要下车,她说,咱从这走着去吧,反正也没多远了,我看外面好热闹啊。我们便在路口下了车,司机骂我们坐得近了,我要怼回去。蒋雨寒从后面拉我手,说,得了,走吧,在我面前不用装逼。蒋雨寒牵着我走出了十几米,才意识到还牵着我的袖子,便悠然松开。我说,雨寒,按理说暑假你们学生不都放假了吗?你怎么没回家?蒋雨寒说,我留在学校当家教呢,跟我妈吵架,她断我生活费,我就自己挣去,前几天李教授叫我来,我不就来了嘛,他给我报酬。我说,哦,明白了。我们从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前面路过,她们还没开始跳,领舞的苗条大妈蹲着调试设备,一会一首枉凝眉,一首又是中国风,不少人挑眉瞪眼,弯腰搭背,做着伸展运动、眼保健操。
到人民广场,天黑严实了,只能靠广告牌的光亮辨别面容,广告牌一个接一个,蒋雨寒的脸便忽明忽暗。她说,以前跟你女朋友什么的来的不少吧?我手心一紧,没说话。她说,小伙子,有意思咯。我们在烧烤摊前停住,她瞥了我一眼,我便拉她坐下,点了牛羊肉,备上啤酒,我和她再一次举杯共饮,在我们相识的第二个夜晚。她像平原烈火,酒精遇上她,只管爆燃。
我谈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在高中,我们经常漫无目的地闲逛,去乾隆御街,去白马巷,还有幵山公园。这些地方,不光我们,全县的人都来过无数次了。拿白马巷来说,它在我高中对面,前后总共就三百米,有十几家奶茶店,五六家小礼品店,一家书店,巷子走到头,往右拐,坐半透明电梯上到银座商场四楼,有家电影院,影院拢共就三个厅,影院门外有娱乐城,娃娃机不少,爪子根本没劲儿,像阳了萎,骗了痴情男女不少钱。县城里的休闲去处就是这样,每一寸我都很熟悉,它是我的一颗痣,长对地方的话,点缀一下,其实挺有味道,可若是看久了,还是挺没劲,头脑便把它忽略了。
没想到再一次走街串巷,是和蒋雨寒,我们一起去找别人捡走的乌龟。那次酒醒之后的早晨,我没等蒋雨寒发消息,率先给她发了过去,问她,今天还找乌龟吗?我放妥手机,关严窗,看窗外腾起或降下的大雾,清灰色。我用手撑着窗棂,做开背运动,肱二头肌收缩,肩胛骨开合,胸腔外扩,听骨骼一节节响上来,一次次贯通。有时,沉睡的意识需要用身体来唤醒,我就这样面对平原,锻炼我的灵魂。叮的一声响,蒋雨寒回我说,大雾不下湖,有人把乌龟捡走了,我们沿街找去。
我挪开挡着路的单车,领她走进湖边的街巷。许多平房,这是县城的遗老,稳居心腹。乡下来的大巴车会途经这里,从窄街挤过去,直达城北的汽车站。不少人会选择在此下车,钻进小店里先喝一碗汤,再开始办进城要办的事。我和蒋雨寒走进去的时候,正好有大巴车经过,我拉着蒋雨寒往一边靠,站上羊杂汤店的台阶,灰尘扑来,我伸手在两人之间扇了扇,发现没效果,便止住了。蒋雨寒出声了,她说,我家也住在一个像这样的地方,巷道窄窄的,一来车必是一番折腾。我说,你家也沿街做些小生意吗?她说,没有啊,忙不来,我妈在厂里上班,也搞不来生意经。
路过一扇门的时候,蒋雨寒从门缝里看到了乌龟。那门缝像豁开的门牙,不服输的样子。我对门拍打,喊,屋里的人出来一下,我们的乌龟还给我们。屋子吵闹,甚至欢腾,但没人出来。蒋雨寒一脚把门踹开,说,去你妈的。我大惊,瞬间忘掉我俩身份,只觉是闯了祸的孩子,呆愣愣,不知道走。一群人围在桌子前,手撑着桌子,扭头看我们,面前有一个大瓷海碗,碗壁高高的。蒋雨寒说,我刚刚看到的乌龟呢?她转了转头,目光停在一个胖子身上。胖子的短袖只到肚脐眼,戴着厚片眼镜。蒋雨寒说,我刚刚看到的乌龟哪去了?胖子说,海碗里啊,你再往前走一步就看见了,你俩嘀咕啥呢?我应了他的话,往前迈一步,见两只乌龟抵着头蹬脚。我说,你们干啥呢这是。这回大家都回话了,齐说,斗乌龟啊。有的声音油腔滑调,有的浑厚笨拙,有的尖锐刺耳,不仔细听,像一群动物在叫。蒋雨寒说,你们闲得蛋疼啊,我见过斗鸡斗鸭斗牛的,斗乌龟的真是第一次见,你说,你在这活了二十多年,见过斗乌龟的没。蒋雨寒把话传给我。我说,我见过斗鱼的,都是水生,应该差不多。没声了,我知道我没说对话,难收场了。屋里的人又全都转过头去,继续斗乌龟。胖子抽出一根竹条,前头分出几股叉,挑逗乌龟的脑袋、脖子和大腿。乌龟经他一逗,头缩进去,不动了,再逗也不动。胖子换竹条另一头,没分叉的一头,把乌龟往前拱,撞另一只乌龟。蒋雨寒说,一群酒蒙子。我扒开围住的人群,把乌龟捞了出来,说,哥几个,这乌龟虽小,灵气不少,咱可斗不起,玩够了吧,玩够了我们就收走啦,哥几个。胖子说,你等会儿,往后靠靠。旁边的人起哄,说,你们在这,龟哥不~不敢伸头,刚才我们玩得可欢了。我说,好好好,我往后退。我退到长条板凳上,撅着屁股朝前看,见乌龟伸出头来,零点零五倍速,大雪逐渐化了,山的威力迸发了,乌龟闪了一下,下一秒,嘴就已在另一只的头上了,扭着劲儿。哗啦啦,叫好,喝彩,吹啤酒。怎么样老九。就说这乌龟必先伸头。操你妈的。老九吹一个。吹两个。吹仨。四。
等我捧着那只乌龟走出来时,不稳,走路不稳,我反而觉得是乌龟在发抖。我跟蒋雨寒说,乌龟它在发抖。她说,那是乌龟在哭,乌龟会哭的。我说,真假?乌龟的眼泪啥颜色?蒋雨寒说,是你看到的所有颜色,任意一种,明黄,湖蓝,靛青,钛白,乃至整个湖西县,都是乌龟流下的眼泪。我知道蒋雨寒在诓我,我没揭穿她,任她驰骋。
在回去的路上,蒋雨寒说,我离开我家街巷的时候,十七岁,有一米六五左右,大家都说我不长了。那时候我爸从水库跳了下去,彻底消灭了阴雨天时的苦痛。邻居组织人去救,都不知道从哪掉下去的,岸上啥也没有,连脚印都没有,只知道掉下去了,没办法,随便捞捞便到下游去截,截了两天,才捞出一团白白的肉,衣服什么的都没了。我从大学赶回来,不敢看那团肉,只知道它是白的,像块豆腐一样。我妈说家具厂的工作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去跳河。我爸的活其实很简单,只是贴条,给打好的家具贴上封条。他死后,我妈告诉我,一定要走出去,不要像你爸一样,死都不清不楚的。我家鹦鹉也说,一定要走出去,不要像你爸一样,死都不清不楚的。我和我妈开始恨起我爸来。于是我便一路读到硕士,真是一心一意,不敢耽搁,即便我不喜欢学习,真的很讨厌待在实验室,讨厌穿白大褂,我能来这儿,也算是一种暂时的逃避吧。可我今天见到这街巷,真想到了我爸,我觉得我爸就坐在某一扇门的后面,在等我推开门。我说,雨寒你能跟我说,是把我当真朋友,我虽不知道说什么,但理解你的心情。话是这么说,但我真的理解吗?蒋雨寒是一团明暗闪烁的火,冰冷与灼人皆有之。我小时候在灶前玩火,尚不知火为何物,常将它带到身上。每次注视蒋雨寒时,我总想摸摸我的衣服。
可这种想法很快被消解了。我们再次在淤泥里捉乌龟的时候,还是有雾,朦胧的,半透明没有味道。我看她沾了不少淤泥的脸,突然有一种冲动自丹田升上来,经由拳大的心脏蹿至脑部,再传至四肢。我捡了一小块泥,半凝在手上,挥指一弹,正落在她脖子上。她猛一缩脖子,眉毛蜷到一起,说,腥气死了。我还是看着她,不动,不回应,笑着看着她。她见我这样,也装样子看着我,瞪大双眼,抱紧双臂,不动不语,带有腥味的热浪在我俩之间流动,双脚陷进泥里,冰凉。我觉得我俩是两株水生植物,一直长在此地。于是,我们在湖西大酒店开房,豪华大床房,八百八十八一晚,我一点儿也不心疼,当时只觉得是个数字。完事之后,蒋雨寒躺在床上,我抚摸着她,从脚开始,一步步往上,手指像弹钢琴一样,我弹着蒋雨寒。她一次次挺起双胸,又放下,海浪在汹涌,直到我摸到她的断指,我停住了。我凝视着那片空荡荡,欲想出本该存在的手指,可失败了,什么都没有,只能与它共处。我问她,你的手指是怎么回事?她抬起头,头发还黏在脸上,说,炸的,前些年的一场爆炸案我正好在场,那截手指被飞来的断臂给撞断了。我蒙了,缓了好久,感觉又想射精,我颤抖着问,湖西爆炸案?她点了点头,闭眼平躺,不再理我。
我从小就喜欢书法,姐姐的美术书在我六年级时就被翻烂了。姐姐问我,谁的字是筋谁的字是骨?我说,颜真卿的是筋,柳公权的是骨。我姐把拇指按到了我脑门儿上。到初中毕业那个暑假,我爸提出一个点子,要把我送到刘海市场学书法,我说我不去,害怕别人把我当怪物看,我同学没人学书法。我爸说,这就不用怕了,那全是怪物。
既然我爸说刘海市场全是怪物,我心稍稍放了下来,琢磨着去那看看。
爆炸案发生在我到书法班的半个月之后,那天很热。据说魔术师胡迪尼在他最后一次表演上台的时候,曾被台阶绊倒了两次,但他只是拍了拍皮鞋便准备迎受锤击了,不同于俄狄浦斯式的悲剧,胡迪尼走得很不明不白。不过,当我那天在夜市前感到头疼的时候,我没有胡迪尼那么心大,我抛下啃了一半的鸡腿,对在一起吃饭的艺术生说,我不去牌坊街了,头快炸了,这鸡腿吃着咋一股子猪饲料味儿。艺术生丢下鸡腿,说,不会说话就别说,今晚牌坊街有套圈的,你确定不去啊,我听人家说正中间有尊大弥勒,套回来摆上多大气啊。我说,我不管,我难受,要去你去吧,套回来先放楼下,明天我给你搬上来。此时我俩坐在刘海市场的一角角,全然不知两公里外的密谋。蘑菇云升起来的时候,我正梦到坐的飞机断了一只翅膀,转了几圈掉进仓库,嘭的一声,我以为是在梦里,便摸了摸头,接着睡了。
不料严丝合缝的生活从那时便产生了松动。当天下午,我站在书法工作室的桌子旁练字时,屋里忽然有人叫,外面有好看的。我攥着毛笔挑开竹帘观瞧,见几辆警车拉着警笛,前方开道,后面跟着几辆黑色轿车。我胖胖的校长说,有大官儿来啦,爆炸的事真不小。我说,大官是多大的官?我想着昨晚的错失,既遗憾又激动,心脏怦怦跳,觉得像小说一样,刺激。校长挺着肚子转身,说,老大老大的官,比你学的颜真卿小不了多少。我趴在窗边,说,好大好大的官啊。我蹬蹬跑到楼下,站大街上看,什么也没看着。
到晚上睡觉,我梦见记者们端着长枪短炮蜂拥而来,我穿着一身燕尾服,站在被炸断的一截柱子上,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自己要讲话了,摄影机一顿乱闪,晃得我只能眯着眼,我透过缝隙,看见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举着一朵大红花,我笑得牙齿全露了出来,挺直腰板,甚至往前靠了靠,把胸脯靠出来,我说,挂左边还是右边?没人说话。我再问,挂上面还是挂下面?没人回话。
然后,光就进来了。
我第二天在街巷外徘徊了许久,头昏昏涨涨,警戒带拉在街口,往里满地都是碎玻璃片,阳光打在上面很是周到,各个角度都射出光来,许多人像滑冰一样踩在上面,我想到了电视上冬天的北京后海。离老远,我左摇右晃,见不少人在黢黑的坑边伸头探脑,我看一眼人看一眼坑,看一眼坑再看一眼人,我背起手眯着眼,渴望有人发现我的表情不一样。人潮走来又走去,有恋人应和着牵起手,有小孩扯动警戒带,最后有人碰了碰我,我赶忙瞪大眼,我说我是幸存者!至少是半个!刺激着呢!你听我讲讲不?结果来人说,来,麻烦让让路。头也不抬地走了。
我不服气,拍了拍路边的自行车后座,半眯着眼,大声说,喂,我那天真的好险好险,是发烧救了我。一声丢出去,四周尽是旷野,一点回声都没有,直到天黑我爸忙完来接我去打针。
我坐在电驴后座上,环抱着我爸的腰。我不记得多少次坐在那,只想到第一次坐上时,我爸还有胡须,约莫三厘米长,他常用手动剃须刀修理他那黄黄的胡须。他那次带我去的是哪家医院忘掉了,不过确证有一片水,卧在路的尽头,我爸一拧车把,车子往前冲,我使劲攥着他的胡须想让他停下,可到了尽头才发现,原来是个路口,一下就拐过去了,半点水也没碰着。于是他大笑,而我只坐在瘦瘦的电驴后座上,眼里噙着泪,抱着他细条条的腰肢。
人说好多阳痿患者都是被打击出来的,我觉得我精神上的阳痿便是从那天开始的。当内心的火焰默不作声熄灭的时候,我才知道没人愿意听我讲,或许也没人关心湖西县有没有外星人,是我把自己看高了。
水族馆事件之后,文化馆安排我去学校搞活动,这次是若橘跟着。活动主题很简单,开学季,记录学生们的理想。我跟着她弯绕着钻进灰色复式教学楼。教务主任姓时,他出来接待我们。
走到教室门口,主任笑着朝里问,谁愿意出来拍个视频?主任不知道他笑得很假。没人出来,所有人都低着头。我们三个人背着手围在教室门口,突然有人在我背上戳了戳。我扭头看,是一个端着水杯的女学生,扎着马尾辫,校服里穿着灰短袖,眼睛似鲤鱼。她说,我能进去吗?主任说,蕊梓你来,说说你有什么理想,很简单。我把录音器递给她,她也没拒绝,伸出又白又细的手指拿住了。若橘问她,同学,开学季了,可以说说你有什么理想吗?若橘点头示意了一下。叫蕊梓的女学生一刻也没停,说,我啊,我……想……嗯……成材,嗯,成材吧。她翘起小下巴。我把摄像机从眼睛旁边挪开,橡胶框硌得我眼酸酸的。班里敲响竹板,朗读起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女孩一惊,弓着身子拨开我们,进屋向后排跑。
恍惚间我又想到蒋雨寒,我发现这个女孩真像蒋雨寒。
我摸索着日子,发现蒋雨寒已经离开好久了。我虽加了她的微信,但没怎么发过消息,她也从没发过朋友圈。我想到那天我们从酒店出来,她很沮丧,不愿意摸我指给她看的瓷砖上的花纹。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嘟嘟响过,她好像跑了很远来接,有点喘。我说,蒋雨寒,今天我碰见一个长得特像你的人。她说,哦,是你想我了吧?话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像那晚她掐我的脖子一样,憋得喘不过来气。她说,快说,是吗?说吧,我不笑话你。我握紧手机,说,哦是,是想你了。她说,我刚到县里,水族馆里的乌龟又病了,咱们明天见。
于是我又一次走在去见蒋雨寒的路上,第一次见她时太阳很大,第二次见她时雾气弥漫,这次什么也没有,我很欣慰每一次见她都不重复。蒋雨寒依旧站在石马那,她好像也变成了一尊石马,扬起前蹄踩着看不见的东西。不远处的人工湖淤泥挖完了,灰绿色的老水塔周围被清理了出来,说是要爆破掉。蒋雨寒见我,没哭也没笑,只晃了晃身子,像是为了凸显她的墨绿色的百褶裙。我们什么也没说,又奔向酒店。她好像比之前瘦了,能很容易摸到肩胛骨。全程没说话,只她自己哼哼唧唧,春天的燕子飞进夏天里,我们在床上啄着湿泥。事后我俩并排躺着,她头靠在我臂弯里。我说,雨寒,你是我肉体和精神上的一团火,我每次都拿这比喻你,不是想物化你,而是人是复杂的,每个立面都需要单拎出来说。我接着说,雨寒。她说,不要叫我这,听着怪牙碜。我说,好,我叫你鹦鹉吧,我昨天听到“芳草萋萋鹦鹉洲”,便想起了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叫你鹦鹉吧。她拍床抗议说,不好,我喜欢鹦鹉,但我不想做鹦鹉,它只会模仿,我至少现在不想做。我说,哦好好。我看着窗帘缝隙的光,只见天色还未晚。
等我俩赶到水族馆时,已经是下午五点。说是水族馆,其实是临时圈起来的一块地,在商场的顶楼。蒋雨寒说,前几天水族馆的人联系我老师,说有乌龟病了,一开始是一只蔫蔫的,后来发展到十几只,只好先隔离起来。我按下半透明电梯的上升按钮,说,这事咋没人跟我说。她说,你又不是专家,我可是以专家身份来的,快叫我蒋专家。她把手背到后面,身子一翘。“叮”,电梯落下来。我说,大专家里面请。她狠狠地在我腰间拧了一把,我顺势躲进电梯。我俩面朝外站着,看县城逐渐缩小,像从八百里的江中被打捞,高楼矮楼逐渐散开,露出街道,小车变得缓缓。我牵过她的手,抚摸着她的柔软与骨感。
我们在小房间里见到了那些乌龟,有十几只,一动不动地趴在玻璃箱里,有几盏灯给它们照明。我说,乌龟不本来就这样吗?它手舞足蹈才奇怪呢。蒋雨寒拍了我一下,说,你才这样呢,照你这么说还弄啥水族馆,直接去小商品城批发点儿模型得了。蒋雨寒从包里掏出仪器,围着场馆转,左看看,右瞧瞧,最后她摇摇头,说,给我拿出来只乌龟我看下。我挽起袖子,瞄准最东南角的那只下手。我把乌龟递给她,蒋雨寒说,我还要它的粪便。好,粪便。玻璃箱里有很多粪便,不堪形容,我用湿巾捏了一小撮给她。蒋雨寒用塑料袋装好,说,我去医院一趟。
她回来的时候,我在睡大觉。我扶了扶表,见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外面天已经黑透。她说,可能是肺炎,还不确定。我说,你不是专家吗?她说,哼。她递给我一张单子,上面是她手写的诊断,连绵如山似水。
之后几天,蒋雨寒待在县里没走,说是为了观察一下乌龟的状态,才好回去交代任务。我领着她去公园、游乐场、小吃街,去每一个我熟悉的地方。我可以滔滔不绝地给她讲上好多故事,可每当我问她,这个你玩过吗?这个你尝过吗?她都说,没,我只是看过。我不愿气氛降下来,于是我便拽着她玩,拉着她尝。蒋雨寒也愿意指着许多东西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但往往情绪还是起伏的。有时候她也不愿问我,甚至连我指引的一些事物也不愿看。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断指那件事,我嘲笑我的愚笨,对之前的行为只觉尴尬。
心有灵犀一般,我没说,蒋雨寒却在一个下午领着我来到牌坊街,说,什么都变了啊。我说,是啊,什么都变了,那件事之后,县里把这一片又统一装修了一遍,原来的很多商铺都关停了,你看,原来那是个装裱铺,现在成旋转小火锅了,只有那两座牌坊啥也没动。蒋雨寒跟我走进去,停在牌坊所在的小广场上,她说,百狮坊和百寿坊,一座是白的,一座是灰的。我看她眼里的光彩,变强,减弱,再变强,像是要使劲聚焦在某一事物上。我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你当时站在哪?她不说话,往前走了几步,迈着大步子,走得很慢,像是在数数,到百狮坊下面,她停住了,身子站得很直,转身。她指着百狮坊又白又粗的石柱子,以及上面的一百头小狮子,说,我站柱子右边,我爸站柱子左边,断臂飞来的时候,我爸正好把我拽回来,他长得比较高,替我挡住了后面随之而来的石块,所以我只断了一截手指,而他断了两根肋骨。
她说,每当我看见这断指,我就想起我爸。我说,嗯,理解。她说,我不明就里的老爸,其实我知道,不过我不愿承认而已,他只是撑不下去了,他被压得太重了,我不愿承认他是个懦夫。我扭过头去不知该看什么东西。她接着说,我爸自那次爆炸以后,一直胸闷气短,雨天骨头疼,干不了体力活,估计他在家具厂没少受排挤,他开始变得心不在焉,总爱出去跑,谁知道跑什么,他以前不喜欢看新闻,出了事儿以后,变得爱看了,各种台都看,中东的战事他很关注,墨西哥的毒贩也经常出现在我家电视上,其实那时的他和那些斗乌龟的人一样的,至少还在挣扎,可我和我妈都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我心里咯噔一下,万只蚯蚓蠕动。我说,哦这样啊,其实没什么不好。她绕着柱子转了几圈,抬起下巴向上看,下颌线很明显。她说,你呢,你站在哪?我摸了摸下巴,像是要揪出胡子,明了显然已经增长的年岁。我见不少人走过,在我眼里比肩接踵,又在我眼里变得稀稀落落。我说,没,我差点儿就来了,事后才来的,那时我在小诊所的医生手机上也看见了那条断臂,人说那来自一个刚高考完的学生,带来炸弹搞自爆的中年男人已经寻不着血肉了。她脸颊动了动,说,为什么?他为了什么?我说,他有尘肺病,日子过不下去,想死谁也拦不着,轰轰烈烈地死也无可厚非,不过那样做确实过了,他改变的不止一个人。雨寒说,嗯,还有我们。我说,可能还有其他很多人。四周安静了会儿。她说,哎,咱俩差点儿碰上了呢,你看过《踏着月光的行板》没,迟子建的。我说,嗯看过啊,俩人不断错过,心还是在一起的。她说,你怎么说这么肉麻,谁跟你是情侣。我说,那你还提这干嘛。她说,只是想到顺口说一下,比喻懂不懂。我说,哦,命运感是吧?她说,差不多吧,那场爆炸就像火车拉响的一声汽笛,让万物颤栗,多少年了还在回荡哎。我说,芳草萋萋鹦鹉洲,咱们鹦鹉就是有文化。她说,有文化那就亲我一口。我说,啥?她说,哎呀,叫你亲我一口听不到嘛。我伸过去胳膊,抱着她,好猥琐的样子。我还没有站着抱过她,更别说在大街上。
我正要下嘴,蒋雨寒的电话响了,在我肚子上咕咕叫。我说,你手机有异议啊。蒋雨寒跑去远处接电话,举着电话像举了只烤红薯,过一会回过来说,是你们的若橘,让我们得空去看看乌龟,她怎么不给你打给我打。我说,我俩不太对付,那就去吧,现在就去。我们黄昏的时候坐上半透明电梯,我在电梯里亲了她一口,不等她反应,电梯门便开了。见不少人来来往往,我上去问,不闭馆了吗,这些人干啥的。没人回答我。我心里有点挂不住面子。蒋雨寒急了,跺了跺脚,往左拐,走进安保室,没等我跟进去,她出来了,抱着胳膊不说话,往窗户边走。我跑上去问,咋啦?她咬着嘴唇,说,他们要把生病的乌龟拉走卖掉,再换批新的。我戳了下她胳膊,说,那咋办。她说,我说不好生没生病,早知道就不该那么早下结论,没准儿只是它们心情不好呢。我说,呃,心情不好……那好,走,咱去下面。她说,怎么。我说,我想擦掉乌龟的眼泪,你不想吗?
运龟的电板车于下午六点半从商场离开,它走到人工桥的时候,我不再看蒋雨寒,而是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它身上。依旧闷热,我躲在石马后面,看着鬃毛,摸着辣辣的石头,手上的血液受到辛辣的刺激而鼓胀。我掏出捡来的玻璃子儿,架上弹弓,皮套发黄,吱吱响,我手上再多些肉就握不住它了。我想起冬夜里打鸟的日子,心里似乎起了恶意,那从未见过的蒋雨寒的鹦鹉仿佛待在树上。我心里数着数,像小时候家里的长针表在跳,有了声音,跳一下,玻璃箱垮掉一个;玻璃箱垮掉一个,跳一下。声音悦耳动人。
等我们牵着手从石马逃走,一千万只乌龟也能爬进湖里,时间过得好慢,似乎预示着还有很多事情能够发生。我们看着远处的石马,那英俊的石马,苍白的石马,更远处的水塔颓然倒塌,烟雾升起来。
“轰”的一声,湖边好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