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能看到别人「灵魂伤疤」的能力,借此我乐意去观察身边人的悲惨故事。
多数伤疤都能痊愈,或在时间的剥蚀下,淡化成极细微的痕迹,皮肤得以最大限度接近原初的状态。曾与伤疤一道降临的痛苦,早已烟消云散,仿佛都是很久之前的梦境,遥远、缥缈。这是肉体的伤疤。相比之下,我对人类灵魂的伤疤更感兴趣。
除了襁褓中的婴孩,每个人的灵魂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伤疤。很多细小的可以完全消失,而有些创伤在时光流转中弥合,会留下永恒的痕迹,且会在某些时刻重新绽开,然后再弥合,再绽开。这些伤疤攀附在灵魂上,它们没有重新盛开的时候,就真的消失了一样,谁也看不出这个人曾经受过什么伤害,因为灵魂是看不见的。但我能看见。
我能看见所有人的伤疤,肉体的,还有灵魂的。
意识到这项能力是在很小的时候,至于它是天生,还是突然降临在我身上,已经无法确定。我看到的第一个灵魂伤疤,是邻居家小孩的,彼时我们都五岁,他抱着一桶酱油跑向父亲,摔了一跤,他躺在满地黑色里,那黑色咸咸的,和他眼泪一样,父亲把他搀起来,抱怨说“你笨死了”,然后我看见他身体包裹的灵魂(一个白色的人影)裂开一条毛毛虫似的口子,流出一道长长的血。之后几天,那道口子渐渐愈合,半个月后就消失不见了。
在我上下学途中,会经过一家便利店,老板女儿是我同学,那天我留下值日,路过便利店时看见她正在挨骂,因为她算错账多找给某位顾客五块钱。在她妈妈的训斥声中,我看见她低头哭泣,灵魂裂开一道筷子般长的伤口,鲜血像憋了很久的尿一样涌出来,流了满地。这条口子完全愈合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
我童年最好的玩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伤疤,也是在五岁那年。他吃了一个苹果,哥哥心情不好,说他像头猪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在向我抱怨哥哥时,他愈发伤心,那条伤口就裂开一些,好在不到一个月就愈合了。
和他们比起来,我算是幸运的(勉强称之为幸运):我发现好多人,第一道伤口都是亲属制造的,多是父母兄弟,而我的第一道伤口是拜数学老师所赐。我的作业都错了(没人给我抄),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展示这份只属于我的“荣耀”,在满教室的哈哈大笑中,我灵魂裂开一道口子,我清晰地听到灵魂撕裂的声音,没有疼痛,但那屈辱、慌乱和时不时就让我脸颊发烫的羞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无地自容。在我回到座位后不久,脚下晕开一片湿漉漉的红色,那是我灵魂的血。
十岁那年我跟随父母离开老家,同那座遮蔽了我整个童年的北方小城相比,这个气候宜人的滨海之地显然更适合人类居住,可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去融入这里,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直至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陷入孤独的原因,在我和周遭的环境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阻隔着,我无法真正触到任何一个人甚至任何一件事物,这种疏离感伴随了我十几年。那些同龄的孩子,他们大多对我置若罔闻,或将我的殷勤和讨好用残忍的方式付之一炬,以此获得某些卑劣的欢乐,而当他们仿佛要接纳我时,没来由的恐惧和焦虑又让我退避三舍。
于是,我成了最孤单的小孩。
当他们沿街奔跑、兴奋大笑时,我就躲在最潮湿阴暗的角落里,像石雕一样愣着。长此以往我便习惯了躲藏。
我开始讨厌见到认识的人,就躲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如果周围都是陌生人的话,只要亦步亦趋随着人流滚动,本身就是最好的躲藏。
大多时候我躲得挺好,也有几次让人发现,他们会不屑地撇撇嘴,那表情对于他们来说也许稀松平常,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我却愣在原地陷入无止境的沮丧和失落里。
自从被发现后,我一直在寻找理想的躲藏地点,每次都徒劳无功,让我觉得世界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在我躲躲藏藏的那些年,也许是长期训练的结果,我看见伤疤的能力愈发强了。我不仅能看见伤疤,还能看见伤疤的来龙去脉。
那年夏季的一个傍晚,我去街上扔垃圾,听见体育委员的声音正往这边来,就躲在垃圾桶后边的墙角里,看见他和两个伙伴骑着自行车飞速驶过。他灵魂背部有一道疤,血痂已经开始脱落,这条伤口已经存在两年多了,他在一次考试中得到第三名,家长和老师都怀疑他作弊,旁敲侧击询问了几次,他们每次询问,这道口子就裂开一些。现在他已经沦落为一个十足的差等生,打架翘课抽烟喝酒,凡是能让老师和家长开心的事情,无论有多简单多容易,他都不会去做。
新学校里几乎没有角落供我躲藏,在熟识却疏远的人群里,落落寡合的我也吸引了班主任的关注,而我自从第一天见到他,就惊讶于他灵魂的那些伤疤。我仔细数了数,清晰可见的一共十五道,时间最长的超过二十年了,是一位他倾注全部感情的女孩所赐;最触目惊心的那道伤口,是五年前,他失去了年仅六岁的儿子;此后他又经历了离婚、伤病、双亲去世,都在他灵魂上留下大小不等的伤疤。
每当他坐在石阶上愣愣看着喧闹的操场时,都像看着另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目光哀伤凄凉,那些伤口次第绽放,流下一股股鲜血,在脚下聚成一片,他蹲坐在那片红色的中心,像一个躺在血水里的早产儿。
看见他这幅样子,我也莫名伤心起来。他摸着我的头,问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我看见他脸上少有地露出微笑,尽管看起来依然苍白、忧伤,可也给我了一股暖洋洋的感觉。那段时间我绞尽脑汁思考愈合他伤口的办法,却只能一次次痛恨自己的无用和痴傻,面对那些伤口我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它们裂开、流血,又裂开又流血,不停消耗着他灵魂的活力。
我不止一次走到他面前,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都变成傻笑。那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在金灿灿的暮色里走向他,递给他一颗彩色糖果,他从短暂的愣怔里回过神、拿起糖果,我终于看见他快乐的、不掺杂任何灰暗情绪的笑容。那天,他的伤疤出人意料地没有裂开。
在那一刻我明白,伤疤只能自愈,但外界力量能影响愈合的速度,如果我每天都成功阻止他的伤疤裂开,想必很快就可以痊愈。于是我每天都悄悄送给他一颗糖果,当他独处时我就交到他手里,当他忙碌时我就放在他办公桌的角落,总之每天都有一颗只属于他的糖果。那段时间我看见他伤口恢复得很好,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血痂愈发厚了,不会那么容易就裂开。很难相信一颗糖果拥有如此强大的能量,我在惊叹的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种满足感,每当他朝我微笑,就感觉由人性的美好所构建的纽带将我们连结,那种最清澈最纯洁的情绪包裹了我们,滋养、哺育我们受伤的灵魂。
这种奇妙到难以言喻的幸福,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是我们心心相通的最为牢固的印证。当我离开那座学校时,班主任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他那些伤疤愈合得很好,不像之前那么显眼了。
此后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年龄越大伤疤越多。且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想躲藏起来愈发难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需要不停地接触不同的人,才能完成那些看似极为重要的事情。我不想和太多的人结交,更不想去了解他们,但当那些伤疤堂哉皇哉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就看见了他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那部分。
比如一个女孩,她有两道很深的伤疤,是两个不同的男生留下的,我就知道她至少谈过两次恋爱,每一段感情都付出了真心;还有几道疤时间很久的疤,是她曾经被人嫌弃说话吞吞吐吐,我就知道她是经历过漫长的刻苦训练,才能有现在这般优雅流畅的表达能力……
通过伤疤断定一个人的品质好坏并不是很客观,因为它们只是一些片段的组合,这些片段或许很有代表性,但就完成一幅齐整的性格肖像来说还远远不够。不过,无法否认的是,一个人的伤疤越多,我对他(她)的了解就越多。
几年来,我也用这项能力帮自己完成了一些事情,不过是收买人心:看见谁的灵魂添了新伤,就去假装安慰一番,由此成为朋友,再去达成其他目的。这招屡试不爽。如果我总能适时给予某个人安慰,让其产生依赖感,当此人意识到无法离开我时,我就对其就形成一种控制。
我知道这很卑劣。每当我用这项能力做了那些违心之事,也总对自己的虚伪和狡诈感到愧疚、自责。好在我并不是以玩弄他人感情为乐的人,没有必要的话,我不会用这项能力去骗人,因为我本身也讨厌虚情假意。
除了笼络人心,我也用伤疤惩罚过别人。
读大学时我遇到一个很讨厌的人,他在老师面前任劳任怨,在班里结党营私,对同学恶语相向,挑拨离间、阳奉阴违、败坏学风,所有人都对他不满,大家敢怒不敢言。可我从他灵魂的伤疤里找到整治他的办法。他幼年时曾让多条狼狗围攻,险些丢了性命,十几年过去,肉体的痕迹早就消失了,灵魂的伤疤还清晰可见。我也注意到每当他看见狗时,无论小型犬大型犬,都会让他陷入病态的谨慎之中,两腿摇晃着,随时准备逃跑。
很容易想象,一个小孩子差点让几条恶犬咬死,会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那些让尖牙撕下的肉、遍布周身的血迹、稚嫩却嘶哑的哭泣和喊叫,肯定不时造访他的梦境,让他在黑夜里惊醒,颤抖着面对茫茫虚空,直到黎明时分还无法恢复清醒的神志。
这条伤疤就在灵魂背部,差不多有一臂长,血痂已经脱落大半。想让它重新裂开,需要反复刺激。
我用两个星期买通学校里所有的狗,在烤肉和火腿的诱惑下,它们对我俯首称臣、言听计从,其中两条狗极具慧根,能轻松理解我的意思,深得我喜爱。在我培养这支“军队”期间,也抓住所有机会,用尽各种方式刺激他。那天下午写作课,几位作业获得优秀的同学上台朗读,我写的是一个孩子让狗活活咬死的故事,很多细节都和他记忆中的场景吻合。
在朗读过程中,我直视前方,一次都没朝他看,但也从未把他抛出视线之外。当我读到最血腥的部分时,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用一种震惊且无助的眼神看着我,等我将目光聚到他身上,他又立刻低下头去,浊重、急促的呼吸声引得周围同学频频侧目。这景象使我愈发兴奋,声调也更高,情感也更充沛,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把那幅场景演出来。在我详细描述两只狗撕咬肠子的画面时,他终于无法承受,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中起身离开了。
其后我几乎利用了每一个可以抓住的机会,对他的伤疤发起攻击。我把手机铃声设置成狗叫,订制了印有恶犬图案的衬衫,在手机、电脑、书本上也都贴了疯狗的照片,只要他在场我就会对身边的人讲狗咬死人的故事,并声称是我亲眼所见。我还夸大事实,制造谎言,说很多人让狗咬了,过二十几年才发狂犬病,特别是那些让多只恶狗围攻过的,因为毒性过大,疫苗很难起到保护作用……我把这些胡话说得特别大声,意在让他听清楚,给他制造恐惧和焦虑。在此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听到他伤疤裂开的声音,是那种低沉的、不连续的、撕扯皮肉的声音。
这样不到一个月,他就有些怕我了,几次想讨好我,都让我拒之门外。我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到这个游戏之中,每当看见他被吓得一阵惊颤,我就忍不住笑出来。我享受他的恐惧,那毫无血色的脸、病态的颤抖、无助的眼神、抽搐的皮肉以及额头那条水蛭一样蠕动的血管,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
很快,他那条疤完全开裂,流出鲜红的灵魂的血。等我动用“军队”时,他见到我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那两只很聪明的狗是首领,我只冲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它们就领会了我的意思,开始不间断地骚扰他,许多次追着他满学校乱跑,一时间他成为整个学院的笑柄。
大学期间我只惩罚了这一个人。四年时间仿佛一转眼就过去了,每天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耗费很大精力,花了很长时间,毕业后又一年,我考上一所双非院校的研究生,开始了半新不旧的生活。
我又遇到许多人,看见许多伤疤,对各种形式的心灵伤害早已见怪不怪。能承受伤疤的人,大多都有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愈合能力,好些伤一天之内就会愈合,我甚至看见一条伤痕刚出现即消失,就像一阵风。
来到这个学校后,我陷入莫名的失落之中,那种极力隐藏自己的念头突然强烈起来,于是我又开始躲藏。我躲在餐厅、图书馆、教室角落、操场树荫、楼梯拐角等地方,看着过往行人,观察他们的伤疤,聊以慰藉。
平时会遇到一些人,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因为某件事受到多大伤害,其实都在说谎,因为灵魂根本没有相应的伤疤,如果曾经有但痊愈了,那也无法再激起情感的波澜,也就不值得郑重其事地提出了。可他们就是喜欢卖惨,获得同情,看见别人为其流下虚假的眼泪,他们会感到满足。我对这种人嗤之以鼻。
而那些遍体鳞伤却极力隐藏的人,往往会吸引我的关注。就像小学时那个班主任,每天都经受灵魂创伤的折磨,选择一个人默默忍受,当他躲在角落里难过,或躲在人群里随波逐流,谁也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同。只有这种人才会提起我的兴趣。
那天在餐厅我就遇到这样一个人。
是下午一点,人潮已经过去很久,各个档口相继打烊,放眼望去不见几人,他独自坐在一张餐桌前,边吃饭边哭泣。我听见他嘤嘤的哭声,是被压抑的极细弱的声音,很快这哭声也消失了,只有不间断吸鼻子的声音和剧烈颤抖的肩膀。他硬生生将一场大哭给憋了回去。
我就坐在他后面,隔了两张桌子,他不很高,有些瘦,浑身黑色衣服。同样瘦弱的灵魂就缩在身体里,佝偻着。那是怎样一个灵魂啊,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灵魂:到处都是伤疤,几乎没有空隙,好像整个灵魂是由大大小小的伤疤堆成的;这些伤疤几乎没有愈合的迹象,有的刚刚结痂,有的刚刚裂开,很多结痂的又开始撕裂;当他哭泣时,好多伤疤一齐流出灵魂的血,染红他四周一大片地方。
最触目惊心的那道疤,几乎将他灵魂的背部撕成两半。看见母亲吊死在梧桐树下的那个傍晚,还差几个月就成人的他,灵魂背部裂开这道惨不忍睹的伤口,透过伤口可以看见灵魂的骨架和脏器。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他一直活在痛苦中,无论是梦境,还是某些突如其来的时刻,他会看到那具悬垂的尸体,伤疤就开裂、流血。在母亲离开的两三年里,所有与她相关的记忆,都让他倍感痛苦,于是那些记忆也都变成伤疤,聚在大的伤疤周围,形成一片伤疤群。连带着幼时经历过、没有太多感觉的外祖父母的死亡,大舅的死亡,都形成伤疤。
又过几年爷爷死去,他的死亡本身,以及姑姑叔叔父亲对他的态度,还有那些记忆,好的不好的,儿时的成年的,又形成另一片伤疤群。
两大伤疤群已经超过灵魂一半的面积。或许是母亲的死亡击垮了他的意志和保护屏障,他变得格外脆弱,很容易受伤。因为灵魂的伤是不可见的,他表面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谁都不知道他每天在痛苦中度过。那些伤疤无时无刻都在折磨他。他的灵魂每天都在流血。
然而今天为什么哭呢?凭那些伤疤也能看出他是一个很能忍受痛苦的人,或说他已经习惯忍受痛苦,那今天为什么哭呢?有什么事情刺激他了?我寻找他最新的伤疤,怎么都找不到,因为伤疤太多了,且很少有结痂,很难分清哪个是新的。我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因为哭泣切断吞咽的节奏,他右手举筷也时断时续,等他放下筷子擦眼时,我便拿起手机装出认真浏览的样子。他转过身,我把目光倾过去,是一个长头发白皮肤的男生,习惯性地微微低头,时不时也朝哪里觑一眼,显得谨慎又戒备。
就在这时我看到那条新伤疤了,就在灵魂的脖子上,也是他灵魂唯一的空白处。伤口很深,从下颌根开始,竖直劈下来,直至锁骨下方,血流下来,混着其他伤口的血,洒在他双脚踏过的每一寸土地。
这是一个女孩给他留下的伤。他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她了,至于哪里吸引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次见面之后,他甚至无法在脑海里还原她的脸,但那种美好的情绪和感觉一直在,让他无时无刻都在想她。第一次见面,他看到的是一张笑脸,也称不上漂亮,不过那种奇妙的感觉让他很舒适,然后还有一些很不起眼的细节,他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那些镜头在反复回味下将她的形象打磨得熠熠生辉。她符合他对另一半的所有想象,他其实也并没有多高要求,可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他确实很少遇到,只有这个女孩具备一切。
他天真地以为女孩对自己印象也很好,等她执意在他有课那天去某个地方,他才开始怀疑她根本不想看见,或说不期待看见自己。于是那天夜里他流泪了,伤口就在那时出现,开始只有一指长,之后两次见到她,每次伤口又裂开许多,也深许多。好在灵魂不像肉体那般脆弱,否则这一条伤口就足够让他死几次了。
这道伤口是由女孩直接引起无疑,但我透过伤疤看见的景象更为混乱,他当时因为女孩陷入极度沮丧的情绪,大脑像幻灯片一样闪过许多画面,那些积压的情绪从内部撑开了灵魂的皮肉。在那个时候,无所归依的孤独、无助,存活于世的痛苦、艰辛,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父亲建立新的家庭,姐姐嫁人也有自己的家庭,而他无法融入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属于他,那个给予他美好幻想的女孩也在躲避他,于是他感到自己彻底让这个世界抛弃了,他想死。随着这条伤口愈发长且深,他就生出更多关于死亡的幻想,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死之前要说什么……
他的灵魂再也容不下新的伤疤了,甚至已有伤疤再扩张撕裂,都可能让灵魂不堪重负以致垮掉。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很感兴趣。我告诉自己是想给他一些安慰,或提供一些帮助,但这并没有说服我,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我直视自己灵魂的阴暗面,心里竭力过滤掉的那个声音就会出现——欣赏他那遍布灵魂的伤疤。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窥,以此打发无聊的时光,大概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可羞耻和良知让我对此表示否认。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理科楼附近,我一路跟着他,走到文科楼,他背朝围墙蹲下来,盯着对面的草丛发愣。墙后就是街道,车辆隆隆驶过,他眼前也不时走过散步的学生。我爬到楼顶,仔细观察他的伤疤。
那些伤口像容器一样盛着血,随时会溢出来的样子。灵魂右肩一道伤疤,这伤疤的出现让我感到匪夷所思。他在读本科期间,一天晚上在餐厅打饭,他前边有个女生——比他矮点,比他胖点——让多加些饭,阿姨又问他,他本没有那么饿就说自己不用加,但那个讨厌的阿姨笑着连续问了几次“加不加饭”,他只好一次次回答不用加。然后悄悄看一眼那个女生,她面无表情“啧”了一声,之后他越想越觉得糟糕,觉得伤害到那个女生了,起码是让她尴尬了,就后悔没让阿姨多加些饭。旁边那道伤疤,也是来自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比他矮多半头,还是在餐厅,中午下课后窗口前人挤人,女孩只要了一份米饭一个菜,菜很少,她就用很轻的声音说多盛一点,却让老板骂了回去。类似事情造成的伤口还有很多,比如宿舍楼下翻垃圾桶的老头老太太吵架,楼里打扫卫生的大爷面对如山一般高的垃圾愁眉苦脸,某位同学在回答问题时紧张得脸色发白……
我无法想象一个人会这样容易受伤,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很多和他都没什么关系,偏偏就是让他感到沮丧,在他绝望的灰色的世界,这些令他沮丧的场景化作利刃,割破了灵魂的皮肉。
胸口那片伤疤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在读中学时,有个同学告诉他偷看女老师裙底,在她们上楼梯的时候,就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下朝上看,此后每当他看到穿裙子的女生走楼梯都低下头,或张望别处,成年后见到穿着性感的女生也躲开视线,尽量不去看。他在现实中极力控制欲望,远离所有女生,不去看也不去评判——他觉得这是一种尊重。可有时他又陷入想象的旋涡中,沦为欲望的奴隶,也在许多个夜晚疯狂自渎,每一次都在灵魂上留下伤疤。
还有腹部,那些伤疤来自他对自己身体的失望,反复发作的鼻炎、近视眼飞蚊症、尿路结石、胰腺炎、胃炎、痤疮……
他站起来,茫茫然四下望了望,选择原路返回,我下楼跟过去,走到广场时,他的伤口开始流血。行人从身边匆匆走过,他萎靡着,像干枯的植物,在人群里隐藏得很好,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正在流血的灵魂。
就像当初遇到那个老师一样,我想和这个男生建立联系。我不清楚这动机里有多少是善良,有多少是纯粹的好奇,可此时我已经确信,我确实想给他一些安慰。
经过简单的跟踪和调查,我得知他和我在一个学院。为了能认识他,我在一次活动中结交了他们专业的负责人,很快就知道他的名字。那天几个班一起下课,我和他走得都很晚,在电梯里遇到了。我叫出他的名字,他用一种空洞的惊诧的目光看着我。道出自己的姓名后,我俩就算认识了。当时正中午,他说自己不想吃饭,要走另一条路,我猜他是不想和我有过多接触才说谎的,于是顺水推舟,说自己也不想吃饭,正好一起走走。他微微发愣,心里应该有些失望。
令我惊诧的是,在散步途中,一直在调节气氛的不是我,反而是他。这时我才重新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擅长社交,大概是“拯救”他的念头过于强烈,以致我过分高估了自己。我们绕了半个学校,他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主动提出一起吃饭。在用餐过程中,我几次想制造聊天话题,每次都觉得欠妥当,于是他又成了那个努力避免冷场的人,也只是把刚才散步说的话重复一遍,比如班里几个人、平时上什么课如何如何。
得知他家与我老家在一个城市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更近了。我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吃饭,只是因为他见到我会笑着打招呼,平时接触并没有更多,我几次约他出来吃饭、散步,都遭到委婉的拒绝。
我要来他们专业的课表,经常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转悠,装作偶遇的样子,与他同走一段路,有时仅仅打一声招呼。他的伤疤没有更严重,但也没有一丝愈合的迹象。
有时我也会躲在他必经之路的角落,望着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叹气,面对这个油盐不进又小心谨慎的人,我毫无办法,只能愣愣看着那些伤疤每天流血。我不知道他的灵魂还能坚持多久。那个缩在他身体里的赤裸的灵魂,本应该是白色,现在是通体血红。
我在愁眉不展中熬了许多天,马上就要迎来暑假,不禁感叹时间溜得真快。这几次见面,我发现他更无精打采了。放假前一天傍晚,我约他出来散步,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转了半个校园之后,我们才谈到即将到来的假期,他轻轻叹一口气,说:“真不想回去。”
我当然知道原因,从他灵魂的伤疤里我知道许多事情,如果他能自己说出来的话,或许对他灵魂的修复更有好处,又考虑到他大概不会主动说出那些隐秘,我就装出好奇的样子,问:“为什么不想回去?”
“没什么。”他苦笑着说,“就是不太想回去。”
他是对我放心不下吗?还是真的不想把那些苦闷倒出来?或觉得我不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如果我继续问下去,他大概率也不会说什么。于是我想了另一个办法,我先说出自己的苦闷,然后再问他,或许就能打破他由戒备铸成的屏障,就算是作为交换,他也不好再守口如瓶了。
“我也不想回去。”我叹口气说,“我对那个地方没有归属感。”
“为什么?”
“从我十岁搬过去就开始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回去又能干什么?家里对我也很失望,因为我高中复读一年,还是没考好,考研又考了两年,他们不希望我上学了,觉得没什么用。”
他沉默片刻,说:“你和家里好好谈谈,没事的。”
为了在交换隐秘中获得更大筹码,也为了能有一些共同话题,我继续添油加醋(虚构一些情节):“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弟弟也不是亲的,他们母子俩很不喜欢我,每次他们小声说话,一见到我就闭嘴了,好像有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似的。我爸爸和他们娘俩在客厅看电视,说说笑笑,一见到我忽地沉默了,好像是我打扰了他们,可我又做了什么?这不是我的家吗?这真的不像我的家,我早就是个外人了!”
我越说越激动,连自己都信了,还差点哭出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还捏了捏我的手,叹口气说:“你比我还好些。我家里经常吵架,因为钱,一点点钱就要吵。去年过年的时候,有几十块钱我爸爸说不出来花到哪了,然后她就开始闹了,闹过之后又开始哭,说来这个家后可受罪了怎样的。其实她很清闲,村里那些妇女就她最闲了,以前……”他止住了,又说“反正她就是很闲。她来几年了,一直在嫌我家穷,几次我想问她,既然嫌这个家穷,那你为什么不走呢?每次我想问,又怕她真的走了,爸爸和亲戚都要怪我,说我见不得老爸续弦啥的。你不知道,在我爷爷死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没来——那些亲戚啊啥的,都说等快死的时候能有个老伴照顾多好啊。我就想既然你们都知道对老人照顾不周了,为什么不对他更好一点,反而要转移话题呢?拿一个孤独的将死之人,向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证明有个老伴多么重要,就不觉得可笑吗?这个女人一来,家里每天都在生气,又对谁有好处呢?她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又叹口气,“唉——算了不说了。”
沉默片刻,他又说——就像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我们家人都怕死,特别怕死,曾经我也特别怕死——你说死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也不觉得太惊讶,一个灵魂满是伤疤整天流血的人,无论说出什么话,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又说:“我知道我死了,亲人会很伤心,我不想让他们伤心,但活着又太痛苦。”
“只是不想让家人伤心才不去死,生活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
他的灵魂正在流血,那些闭合的伤口张开,像一张张嘴巴,抽搐着颤抖着,吐出一坨坨血。
“父亲找了那个女人后,我感觉他们才像一家人,父亲能包容她所有的缺点,却不能包容我和母亲。还有那女人的孩子,他们嘻嘻哈哈就像一家人,我只是个旁观者。姐姐也结婚了,很幸福,我替她高兴,可她家也不是我家,每次去只感到拘谨。很多时候,我就感觉让这个世界抛弃了,没有一处地方是属于我的,我也没有喜欢的地方,更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欢迎我。”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我攥着他的手说,“熬过这段时间,你可以组建自己的家庭,那是你的地方,所有人都欢迎你。”
“呵呵。会有那一天吗?我怎么组建家庭?”他的脸色很苍白,笑容也显得苦涩。“熬过这段时间,是啊,熬过这段时间,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这几年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可又改变什么了,什么都没变,一点都没变,反而更坏了,我愈发讨厌自己,讨厌这个世界。那天我在餐厅买饭,碗里有个东西,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是什么,我想提醒她给我换个碗,旁边就有干净的碗,我犹豫着就要说了,她却一下子把饭装了进去。我就感觉特别沮丧。她肯定看见了,她绝对看见了。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每天都要经历这些沮丧的事情,我的生活已经够灰暗了为什么还让我遇到这么多让人沮丧的事情。”
“这些都没有什么,是你想得太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悲观?明明只是很小的事情。”
“我知道这是很小的事情,可就是让我沮丧。当时那种心情真的糟透了,这种事情我每天都遇到许多,它们就像塑胶做的刀子,有人用这种刀子来砍我,我也知道不会造成伤害,但就是很不舒服,就是很让我沮丧,让我伤心痛苦。我已经很痛苦了,他们——他们又是谁呢——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已经很痛苦了,他们还要让我更痛苦。”
“不要放大这种情绪,其实没有人想伤害你,或许有些事曾给你造成重大伤害,但现在没人想伤害你。”
“我知道没人想伤害我。伤害的形成也不一定是刻意的,就像那个打饭的阿姨,她兴许觉得我不会在意,于是就把饭倒进去了,她不知道这会让我很沮丧,于是就这么做了,但你敢保证如果她知道的话,又肯定会给我换个碗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低头沉默。
他揉了揉眼睛,兴许流泪了。天色已经黑下来,我看不太清。
“我也知道自己每天都让一些小事耗费着,就是无法控制,它们让我感觉很不好,很容易就把我带到一种非常低落的情绪里。之前我看到一个女生提了两个皮箱,背了三个包,我想去帮帮她,犹豫很久还是没过去,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感觉很糟糕,又说不出来是哪里糟糕。这种事情太多了,都在影响我的情绪,我也知道没必要,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别人一个表情,甚至一个眼神,嘴角的一撇,都会对我产生影响,而我每天见到的都是这些负面的东西,我与别人无法沟通,当然我也不想与他们沟通。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感觉到,很多人——甚至对你不错的人——他们总是给你一种轻蔑或是不屑的——反正就是不认同的表情,就是那种把嘴撅起来的表情,或是皱起眉头的表情,我他妈的看这种表情看了十几年,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为什么我和所有人都无法沟通,我不知道曾经想知道但现在不想了。”
他愈加激动了,我听见那些伤口撕裂的声音,好多伤口在开裂的过程中汇到一起,形成更恐怖的伤口,流出更多的血,在路灯惨白的光芒下,我们周围一片血红,那红色将我们包裹住,又延伸到更远的地方,空气里都是他灵魂的血腥气。他捂住嘴,喉咙抽搐着,眼泪簌簌掉下来,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干呕一声,又把一场大哭硬生生憋了回去。
“想哭就哭吧。”我说。
“哭什么呢?”他的声音有些闷,“我又能去哪里哭呢?连一个让我痛快哭一场的地方都没有。”
他擦擦眼泪,有几个人从我们眼前走过,投来邪魅的笑容和好奇的目光。
我们继续走,拐进最阴暗的别人看不见的小路。
“很多时候我真想躲起来,永远躲起来,可我能躲在哪里呢?你说一个人要是躲藏,最好的地方是哪里?”他指着左胸说,“这里,就是这里,只能躲藏在这里。我藏了二十几年,心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就快藏不下我自己了,等我这颗心真的容不下自己了,我又要去哪里呢?我就成孤魂野鬼了吧!哈哈哈哈……”
他扯着嗓子笑起来,极力让自己显得癫狂,看起来却是那么凄凉。
我扶住他,还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我的心可以供你躲藏,只要你愿意,就永远躲在我心里”——他呜呜哭了出来,然后又是一阵干呕,把哭泣憋回去。
“有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有个女孩,她的心能让我躲藏,我的心也有独属于她的地方,那该多好!所以我觉得爱情本身就是很浪漫的事情,不管两人在一起生活多么普通,遇到多少困难,只要心里还给对方留着位置,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这就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
“是啊!”我说,“你一定会遇到这样的女孩子。你要相信我——”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了:“如果自杀的话,你想干什么呢?我很想做一件事,又不能去做。我自杀前想跟一个女生表白,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包括她喜欢的人是怎样一个混蛋——拈花惹草、邋里邋遢、阳奉阴违,只是装得很绅士。可她——还有别人——我才不管别人——她就愿意相信那些假象。我要告诉她,千万离这种人远一些;还要告诉她,我是如何喜欢她,如何为她伤心为她哭的。我只是这么想,不能这样做。如果我向她表白,说了这些话,我担心她在我死后会自责——就算这是我自作多情也无所谓,因为只要有一点可能她会因此伤心,我就绝不会这样做,所以我不会表白。她只知道自己认识的一个人死了,却不知道这个人多喜欢她。”
他低下头,我听见那些伤口流血的声音。“你知道——”
“不能再说了。”我两手握住他的肩膀,“你的灵魂会受不了的!”
“你别开玩笑了,哪有灵魂,我的灵魂早就死了!——你知道我多喜欢她吗?比如饭后漱口,发现牙缝里有菜叶,如果旁边没人我就直接拿手捏出来,认识她之后就想‘她是不是讨厌这样’,于是干脆把牙刷了。还有很多,比如我剪完脚趾甲,以前从不洗手,现在会想‘她讨厌这样子’,于是就去洗手。哈哈……是不是很好笑,那些不好的习惯,一想到‘她可能不喜欢’我就改掉。还有吃饭,我想她可能不喜欢饭量大的,就吃得很少。还有,平时见到个子高,皮肤白,长得还不错的男生,我也会想‘她就喜欢这样的吧?’然后我会很失落,就觉得那个男生好像真的和她有关系似的——其实根本就不认识,我提醒自己不要在他面前露怯,不能比他差——哈哈哈,是不是很幼稚。”
他又笑了一阵,还是伪装的癫狂,真实的悲哀和苍白无力。
我又劝了他很多,他好像没在听。
“你说自缢有什么好?”他打断我说话,怔怔看着我,湿漉漉的双眼在夜色里闪着光。“我喜欢的三个作家也都是自缢死的。”
“好什么?一点都不好!你不要整天想这些了。”
他还是没听我说话,自顾道:“当绳圈勒紧脖子,我陷入眩晕或接近眩晕,已经感知不到痛苦,直到我死亡,这段时间,想必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你快闭嘴吧!”我使劲摇晃他,“你都在说些什么!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你醒醒吧,有谁像你这样整天自暴自弃呢?”
我看见他流泪了,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分。他不需要教训,也不需要规劝。他需要的是理解,以及包容。我好像什么都给不了他。
我们又坐了一会,在我反复劝说下,他不再以木然的悲伤回应我,而是频频点头,显出很认同的模样。我们去超市买了冰激凌,又绕着操场转了两圈,聊聊各自班级的趣事,他也不时露出略显苍白的微笑。随着他情绪渐渐平稳,伤口就停止流血了。我觉得他已经敞开心扉,倒出许多苦水,这对他灵魂的修复是很有帮助的。我们约好暑假一起出去旅游,之后请他去我家那边玩几天,带他去看大海。他还没有看过大海。
然后我送他到宿舍楼下,看着他瘦弱的身影走进黑漆漆的门洞,我心里有些酸楚。这个整天活在痛苦中的男孩,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出困境呢?治愈他,比治愈那个小学老师更加困难。
我到花园附近和家里打了个电话,父亲问我买了哪天的票,几点到车站,拿了多少行李等等,都是一些琐事。我一边聊天,一边驱赶蚊子,挂掉电话已经十点多了。月光轻柔柔的,罩着树木、楼宇,也洒在每个路人身上。夜风凉爽,弥漫着花草香气,虫鸣此起彼伏,我心情大好。又随便走了走,等我走到餐厅附近那片树林时,听见有人尖叫,喊着有鬼有鬼。我跑过去,看见树上挂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黑色鞋带吊着他的脖子,面部青紫,舌头已经吐出来。他的灵魂蜷缩于尸体之中,也在消亡,正一点点变得透明。但我分明看见,那灵魂光洁如玉,所有伤疤都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