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就算我此刻倒下,背后也有万事万物在支撑,潮水会跟随行星的指引,把我送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一
卧室开关旁的墙纸有一道污渍,打我住进来那天就存在,咖啡色,圆形,具体什么物质,研究好久,没搞明白。有天心血来潮,用眼线笔在上面画出一只小狗,卷毛,耳朵耷拉着,瞪着两只卡通眼睛,十分可爱。退房那天,中介按着小狗的头,蹭了半天,说这是恶意破坏,押金扣三百。我打了满腹草稿,一句没说出来,临离开前,用小刀把那块壁纸割下来了,四四方方一块,正好揣进口袋。
陶圆发来短讯:到楼下了,灰色车,尾号三个七,你慢慢收拾,不着急。往下走,看着一辆雅阁,打着双闪,停在楼对面,过去敲了敲后备厢。陶圆从驾驶座跑出来,他穿华夫格衬衫,特意解开两颗扣子,显得休闲。二十八寸的行李箱,他稍微一使劲,就扛到了肩上。
车内装潢简单,透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无论是前挡风还是后视镜,一律擦得锃亮,和它的主人一样,体面。前半载路,我俩没怎么说话,他专心开车,我努力玩手机。消消乐打到第二百七十关,冰块要砸四下才肯开,为了通关,看了好几次中插广告。要是生活也能这样作弊就好了。经过第一个红绿灯时,陶圆开口了,你挺有个性啊。我问,怎么说?陶圆说,第一次碰着在车里相亲的。我把手机收起来,正襟危坐,临时通知出差,没办法,到地多少钱,你说个数,我微信转你,不白跑。陶圆说,咋的,这是没看上我,把我当司机了?他车技不错,一路开得稳稳当当,刚刚还以一个十分巧妙的角度,挡住了一辆直行插队的出租。我假装欣赏窗外风景,实际在观察男人脸色,你条件好,咱俩在一起属于我高攀,没想过能见面。陶圆乐了,一笑起来皮肤舒展,整个人年轻几岁,在我之前,相了几个?我掰掰手指,十五六个。他挺震惊,转过脸看我,都成了?我说,那没有,有一个联系得久一点,也没超过俩月。我这人,性格跟看上去不太一样,相处起来,比较容易让人失望。
十分钟后,车驶进火车站专用通道,速度逐渐慢下来,远远能看着检票口的旋转闸门。天闷闷的,一团巨大的积雨云飘到广场上方。陶圆把行李从后备箱拎出来,又不知在哪找了把伞,一并塞我手里。回来的时候打个电话,我这人,没别的要求,就讲究有始有终。
座位靠窗,我刚把行李安置好,雨就下起来了,针一样插在玻璃上,像古代的某种记数方式。我蜷缩着,外套脱下来盖在腿上,对着雨,回忆刚刚到底撒了几个谎。
首先,我没工作,就不存在出差一说。大学毕业两年,唯一的社会实践经历,就是去街边发了几天传单,一天八十块钱。有时是健身房广告,有时是幼儿托管教育,排版都花里胡哨,缺乏审美。我看过很多遍,还是记不住那些店铺的名字。
其次,这趟去杭州,是为谋求一种新的生活,顺利的话,后半辈子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也就没有和陶圆再见面的必要。
最后,这些年,我相过太多男人,远不止十五六个,非要算个总,大概还要乘上三倍那么多。五年前,娄春梅组建了新家,对方是个比她小几岁的男人,做水产生意。俩人爱得死去活来,不但扯了证,办了酒席,还飞去三亚玩了几天,整得挺有排场,回来后,顺理成章住在了一起。本以为这个岁数,不会再怀孕,没想到一年后,生了个大胖小子。高龄产妇,老来得子,俩人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平日跟宝似地供着,相比之下,我的存在就变得很尴尬。娄春梅的补偿方式,就是不断给我安排相亲,动用自己所有资源,企图用婚姻这把利剑,斩断血脉上的情缘。
自己妈想什么,我心里门儿清,不拒绝,不戳破,该赴的约一律都去,回来之后随便抛出些评价。这个太瘦,那个太矮,开宝马的没有稳定工作,请吃火锅的家庭关系不和谐。这些理由最后都通向一句话:下一个吧。其实有没有下一个不重要,我也没资格去挑,只是这些年心里一直有股劲,碳酸气泡似的,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时间长了,就变成了一块固体,结结实实卡在那,严丝合缝,不让任何一口气过去。没办法,朝夕相处二十年的亲妈,感情说淡就淡了,一点缓冲没有,叫人难堪。我俩相依为命那几年,每次吃饭,明明坐对面,娄春梅非要抱着个手机,宁可隔着网线诉衷肠,听伤感情歌,也不肯和我这个女儿交心。领证这事,我没意见,但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实在不理解。四十多岁的人,基础病一堆,连医生都不建议,冒这么大风险,图啥?我的用心良苦,被她歪曲成一种自私,为此大吵一架,有好几个月没联系。气归气,一想到这么大岁数的人,还得坐月子,于心不忍,煲了鸡汤求和。折腾大半年,孩子总算顺利生产,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看在眼里,委屈在心里——凭什么就我是由两个不那么相爱的人带到这世上的?
五年前,我从家里搬出来,在开发区租了套公寓,一个人过,钱每个月定期跟娄春梅要。五十平米不到的屋子,一点新东西都没置办,一是没闲钱,二是知道早晚会走,东西买得再多,没一个真正属于我。
除夕回去吃饭,餐桌上,娄春梅说,你还没成家,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不像话。我看了她一眼,咋,心疼钱,那我回来?娄春梅的嘴开开合合,最后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时候到了,箭已上弦,一触即发,要离他们远远的,最好横跨千山万水,永不相见。
昨天,四口人一起吃饭,我把消息放出来,故意轻描淡写。朋友介绍了个工作,南边,票买好了,周一过去看看,合适的话,以后就不回来了。我特地没有说出具体的城市地点,南方是很辽远的。娄春梅的脸色变了又变,踌躇很久,吐出来一句,那姓陶的男孩还见不见?她的坦率刺得我心颤,忍无可忍,筷子一摔,饭碗砸桌上,把弟弟吓得挤出几滴眼泪。见,干嘛不见,明天上午九点,让他送我去火车站。
陶圆是个不错的人。长相好,工作好,被相亲对象放鸽子也不生气,还彬彬有礼地过来当司机,少见。高攀那句话,我没撒谎,他这样的我够不上,活得不在一个世界。他看到一个人,想到的是对方的好,我看到一个人,只觉他每个动作都饱含暗示,每句话都隐藏伏笔,日后某一天,会加倍讨还。我想我还没做好开启一段恋情的准备。遗憾归遗憾,既已下定决心,路就在前方,我已模糊看着了个影,好歹给它走完。
列车启动后,不到十分钟,我便沉沉睡去,脑袋靠在玻璃上,随车厢和雨滴晃动。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高中,试卷漫天飞舞,丝丝拉拉地划过肌肤。不远处,大家在拍毕业照,亲亲密密站成几排,平日最严肃的教导主任,坐在最中间。摄影师开始喊倒计时了,我想快点跑过去,身体很笨重,肉像波浪纹一样地颤。跑了没两步,卷子碎了,雪一样落在地上,淹没膝盖,很难前行,抬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摄影师按下快门,照片洗出来,果然没有我的位置。
醒来后很恍惚,还以为停留在学生时代,以至于看到接站员,上去就喊了一声老师。
接站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很白。杭州的二月不暖和,他一件外套也没披,穿得西装革履,很有精英气派。不用这么客气,他笑,我姓曹,你要愿意,叫声哥就行。曹哥生了张国字脸,有点像香港电影里的一个演员,具体叫什么,记不得,总之是个甘当绿叶的角色。
大巴候在出站口,很老旧的款式,车里打着空调,不通风,暖洋洋的空气混合着廉价香水味,吸一口,大脑混沌得像一锅百年老汤。大部分位置都空着,靠窗那边,坐着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也是大包小包,满脸舟车劳顿后的疲劳,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我摸出手机,打了两个字,到了,想了想,又换成一切安好,最后哪个也没发出去,全删了。人家没问,我上赶子报备个什么劲。
车开了将近四个小时,在一处会所前停下。我路上又眯了一觉,醒来头很晕,胃也空得厉害,车一刹,有极强的呕吐欲望。掀开窗帘朝外看,嚯,真是富丽堂皇。曹哥按了按喇叭,把女孩们逐个叫醒,大家都一脸茫然。曹哥倚在门上,嘴里叼着一根烟。一会我挨个点名,叫到名字的,下车,手机、钱包、身份证,全都放塑料袋里,看着前面的玻璃房了吗,进去,有人带你们做培训登记。有姑娘质问,收手机干嘛,不是当销售吗?曹哥笑了,像一个真正的老师那样。人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他自己,自我推销,算不算销售?我不强迫你们,想干,留下,不想干,就别下车,手机自己拿着,一会大巴开到哪,有没有信号,上来什么人,我不担保。
话说到这份上,十二个女孩,全都乖乖听话,按次序下来搜身,包括我。只有一个,在原位不动,曹哥看了她一眼,跟司机耳语几句。车启动了,我看着女孩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只变成远处的一个黑点,心里不免担忧。保命要紧,被骗不丢人,都这时候了,赌那个气干嘛啊。
等真正走进那栋三层高的建筑物,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了。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暧昧的光,越往里走,越分不清黑夜和白昼,灯在这里只是一个装饰,并不起任何照明作用。音乐声若有似无,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可我们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也没能离声源更近一点,只剩单薄的旋律持续萦绕。老黎带着我们,走进最深处的一间房,推开后,豁然开朗。从装潢上来看,是间茶室,壁龛里还焚了几炷香,供的到底是什么神仙,我匆匆扫过,没看明白。
十二个人列成两排,老黎站在最前面,双手叉腰,拍电影似的。说是培训,其实就是立规矩,这种地方,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列举得一清二楚。新人没有工作经验,先从服务员做起,从下午六点干到凌晨两点,熟悉环境后,再一步步深入。当然,也有干了一天就飞升的,全看自身能力,以及客户的喜好,这俩能不能契合在一起。底薪四千,包吃包住,客人若是额外给了小费,还得额外再抽出去五成。
讲到一半,有个女孩突然哭起来,不是抽噎,而是声嘶力竭,嚎了没两声,被旁边人带出去了,再也没回来。曹哥挥手,有人拽来一包黑色塑料袋,敞开,里面是成套的工作服。剩下十一个女孩,轮流过去挑。我拿了件仨X的,去更衣室换,布料比我预想中的好,也不怎么暴露,乍一看就是普通服务员的装束。出来后,曹哥给了我一把钥匙,一张胸卡。钥匙是宿舍的,胸卡别在衣服上,写着今晚服务的包房号。会所的服务员都是专属制,几个人整晚伺候一间,避免发生混乱。
临走前,曹哥从我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我转头,他还是那副精英般和煦的笑脸,你叫啥名?我说,娄娜。他说,以后就管自己叫娜娜,好记,老师这称呼不错,进了门就这么叫,日后能成招牌。
二
我长得不好看,这是客观事实,只有一双眼睛还能拿出手。它一点不近视,跟人对视的时候,像有珠光流淌,从小到大,也只有两个人称赞过它。三年级的时候,学校举办合唱大赛,名次和奖金挂钩,老师们很下功夫。男孩们那么小,不到十岁的年龄,身子都没发育开,硬给塞进燕尾服里,脑袋顶喷发胶,装成大人模样。女孩们统一租纱质吊带裙,还请了专业团队,贴假睫毛,化浓厚的舞台妆。那些刷子像是被赋予了魔法,不过在脸上扫了几下,平平无奇的小鸭们蜕变白天鹅。那时我们对美的理解很浅薄,认为漂亮就是高饱和,蓝色眼影,大红唇膏,组合在一起,彩虹似的,成为孩子们想象力的终点。我站在队伍中,眼巴巴地望,生怕魔法在中途就消耗殆尽。好不容易轮到我,很激动,身体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迎接人生第一次奇迹。刷子毛茸茸的,在我脸前十厘米停下。老师皱着眉看我,这孩子眼睛有点肿啊,假睫毛不好贴,贴上了效果也不明显,算了吧。我当时一米四几,为了不影响整体形象,站到最后排,五分多钟的歌曲,一句也没唱,无人发现。比赛结束后,我爸来接我,发现我在座上抹眼泪,问怎么回事。我把事件完完整整复述出来,我爸听了,沉默一会,第一句话是对不起,第二句说爸爸觉得你的眼睛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不用化妆。当时我多天真啊,都不用买礼物,一句话就给哄高兴了,破涕为笑之余,没深究那句道歉的意思。六年后我爸酒驾,大半夜四点,撞上了马路边的电线杆,没系安全带,脑袋从玻璃上穿过去,没等救护车来就咽气了。出殡那天,我哭得缺氧,嗓子都喊哑了,记不住流程,捧着遗像,一路跟在我妈后面。回家之后,眼泪仍不停,坐在沙发上抽。我妈去厕所换了衣服,洗了脸,出来之后,看我还在那,照着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我的脸贴在茶几上,鼻子热热的,咬紧了牙,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哭,就知道哭,要不是你爹在外面欠一屁股债,咱能活成今天这德行?死就死了,还他妈死得这么没价值,但凡买俩保险呢?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的婚姻早就裂开一道大缝,死亡是一个人的结束,也是另一个人的解脱。
第二句夸奖,来自眼前这个男人。他长得平平无奇,在进包厢前,步伐就踉跄,像喝了很多酒。没怎么跟人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仰着脑袋,头靠在柔软的皮垫上,盯了一会天花板,似乎那印有亟待破解的谜题。过了一会,他把视线落到我身上,新来的?我嗯了一声,好久没说话,嗓子很干,声音变得模糊,怕他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叫什么名?娜娜。眼睛挺漂亮的,就是没什么眼力见儿。男人说完,把头扭了回去,挤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监控在我的头顶扫视,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是拿着杯子给他倒酒,还是作势靠在他身上,顺着那句话,开虚情假意的玩笑。这些都不是我擅长的东西。包间里很吵,但声音到了我们这里,自动隔绝了一道屏障,来历不明的沉默在其中生长,每分每秒,都让我很煎熬。
一个头发卷卷的女人替我解了围。七哥来啦,她笑着,叫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热毛巾,敷在男人的额头上,指尖在太阳穴转动画圈。男人阖上眼睛的同时,揽住了女人纤弱的肩膀。
我不知道做什么,于是退到角落。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我都站在这里。男人和女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大声,那些带有调情意味的话,必须抛在空中,让所有人见证。但两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又很谨慎,头靠头,手遮挡住嘴,仿佛周围有人能看懂他们的唇形。每一个我认为已经喝醉的男人,下一秒,又能准确地搂上心仪女孩的腰,并拒绝她们再开一瓶香槟的请求。送到房间的大部分酒,只有很少一部分进入了身体。玻璃杯倒是一个接一个地碎,看似精美的物品,通常都不够坚固。我时常担心会有人踩到碎片上,或者因酒渍滑倒,后来发现这份担忧实属多余。中途有一个女孩,没缘由地大叫了一声,被旁边的人狠扇了一巴掌,马上站起来,一杯杯给自己灌酒,不停向对方道歉。她在说对不起的时候,脸上的指印还很明显。有几个客人在打量她,他们的眼神,像极了观赏某种哗众取宠的动物。我感到很难过。
不到十二点,局散了。包间里的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个年轻男人,手黏在姑娘的大腿上。两个人说话的声很小,不知是在吵架,还是讨价还价。老黎推门进来,扫了一眼现况,让我下班。今天就这样吧,他说,第一天,差不多感受一下就行。我想换衣服,但他没有回更衣室的打算,而是带着我,从地下车库走,穿过了一条遥远的走廊,坐上了电梯。我们全程没交流。门再打开后,是黑漆漆的通道,我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受风吹在脸上。曹哥咳嗽一声,感应灯亮了,一扇又一扇门,蛰伏在潮湿的空气中。
207在楼道的最尽头,我们并肩走过去,男人盯着我的动作,很严肃,像是怕我不会使用钥匙似的。门把转动后,我向前走了一步。曹哥挡住我,似笑非笑,你应该说点什么?我想了想,把胸卡摘下来,放到他手上,晚安,曹老师。男人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把塑料袋扔到地上。感应灯灭了,他转身走进黑暗里,没发出一点声响。
袋里装的是两份盒饭,凉透了。我有点夜盲,黑暗中看不清东西,几乎是摸索着把灯按开。房间比我想象中要小,几乎就是快捷酒店的格局,厕所被罩在一个半透明的玻璃里。床是上下铺,桌子只有一张,如今堆满了化妆品。到处都是人住过的痕迹,只有椅子上没东西。我坐在椅子上,吃完了一整份凉透的扬州炒饭。夹生的米,混合着腥甜的鸡蛋,很难下咽,我却吃得飞快,几乎来不及咀嚼就往下吞,生怕慢一点,回忆就会比生理反应更快一步地赶上来。
无数个夜晚,我会在娄春梅看不见的情况下,从床上爬起来,钻进厨房,在冰箱里找能塞进肚子里的食物。我的胃里寄宿着一只怪物,白天沉睡,夜晚惊醒。忧郁是它的基调,空虚是它的武器,二者结合在一起,经常把我折腾得翻江倒海,必须填进去点东西,才能安分。家里没有储存剩饭的习惯,我吃过一整个生的圆白菜,也尝试过过期的腐乳、沙拉酱,实在没有东西的时候,我吃盐,吃酱油,吃各种各样的花椒大料。我分不清我是真的饿,还是只需要一点味蕾上的刺激,提醒我生命还在流转,此刻并非是永恒的黑暗。绝望的是,娄春梅从没发现过冰箱里食物的减少,就连有时我刻意留在地上的污渍,也被她习以为常。相比而言,吃一碗冰凉的扬州炒饭,算不上什么委屈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响动,钥匙插进了锁孔,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进来的是个女人,顶着一头栗色小卷,看到我的时候,一点不惊讶。你好啊,新舍友。她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几十年,此刻的会面,不是在一家涉黄会所的员工宿舍,而是大润发超市。她的手里也拎着一个塑料袋,挂到门把上,露出熟悉的颜色,那是我来时穿的衣服。她走过来,摸了摸饭盒,很惊讶,你就这么凉着吃的啊,微波炉在桌子底下。那一刻,我同样认出了她。几个小时前,她曾给我解围,用一块温软的毛巾。那时灯光昏暗,妆又化得太浓,我几乎没法认清她的脸,现在也是凭那一头卷发,把她从记忆中拆解出来。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娜娜。她笑了,从桌上抽了一张湿巾,按在嘴上,那咱俩都是娜字辈的,大家都叫我安娜,你很漂亮啊,我说,我很胖。安娜摘掉一边的假睫毛,你不胖,这叫丰腴,在这行里很吃香。
安娜把妆卸了,失去眼线和口红的防御,疲态从每一寸皱纹里展露。她的眼睛很大,鼻梁有些塌,两颊的雀斑星星点点。我目测她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因为她在听到我的年龄后,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这么年轻呀。她踢开地上的杂物,坐到我旁边,身上的香水还没散,指尖夹着一根烟,不抽,任由烟雾袅袅,漂浮在我们之间。我发现隔着一层东西的时候,她的年龄变得很模糊,看上去极具风情。谁介绍你来的?我说,没人介绍,我被骗了,还以为真是做销售。安娜眨眨眼,把头歪向一边,这个动作让她像一个学生。好吧,那谁把你骗来的,亲戚,还是朋友?
我努力回想那个男人的脸,也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安上一个确有名词。但此刻我除了相亲对象之外,想不到更好的介绍方式。我的历任爱情都是龙卷风,声势浩荡地来,满腹狼藉地走,目的就是把娄春梅折腾得心碎。他不一样,他是风暴过后遗留下的种子,破土而出时,无声无息,等我回过神来,已是枝繁叶茂的一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和他聊天,习惯嘘寒问暖,习惯向他倾诉生活中的种种绝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电影院,十分无聊的贺岁档,还是某个知名导演拍摄的,中间我几度昏昏欲睡,倒是他,看得津津有味。电影结束后,已是傍晚,我们步行回家,一路上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在胡同间穿梭。月光把我们两个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夹杂着饭香。我们像一对刚刚结束加班的恋人,无需谁在家守一盏灯火,而是能够一同按下开关,点亮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间。临分别时,他在身后叫我,我回头,看到他气喘吁吁跑过来,问还留没留着今日的电影票。我想拿回去作纪念,他不好意思地说。于是我立刻爱上了他。三天后,我们在路边吃完一顿烧烤,顺理成章去隔壁的快捷宾馆开了房。早上睁眼的时候,闻到了他买来的油条香。我第一次和娄春梅统一战线,开始渴望婚姻,渴望一段长久且稳定的关系。那段时间,我过于沉浸对未来的想象,沉浸在莫须有的虚幻里,忘记向他询问那个关键性问题: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他从现实中相识的男女,变回了网络好友。再后来,他的定位全国各地地变,我们不再聊天,更没有见面,那场电影,似乎只留存在我一个人的记忆间。
半个月前,也就是我下定决心离开娄春梅的那个晚上,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他第一时间点了赞。很快,专属于我们的小窗跳动出来。他发来一张公司名片。缺好多销售呢,他说,包吃住,底薪一般,但提成高,对外貌有些要求,但我觉得你没问题。我说,靠谱吗?他说,肯定的,是我朋友合资在做的企业。我说,我有点胖。他发来一条语音,你一点不胖,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些细节?我挑了一个感谢的表情包,发过去。那边显示了正在输入,但我等了好一会,没有回复。
三
都是套路,安娜说,还是年轻,听两句花言巧语就上当。我问,那你咋来的?安娜靠在床杆上,三根手指放在一起搓了搓,为钱,也没比你好哪去。我又问,你干多久了?她使劲回忆着,快两年。我有点失望,两年都没能逃走啊?安娜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又观察了一下门外。这种话以后少说,隔墙有耳,住在这的,不都是像你一样没心眼的人。
我缄默。安娜站起来换衣服,毫不避讳,我有点不好意思,扭过头看窗外。铁丝网将月亮分割成一块一块,月光却流畅地从窗口涌进来。衣服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娄娜脱掉裙子,换上了一套十分朴素的睡衣。她重新坐回我身边,你是哪人?我说了一个地方。她很惊喜,那个地方有海呀。我点头。毫无预兆地,安娜把衣服撩了上去,我看到她的腰上,有一团蓝色的图案。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海呢,安娜说,有几次都离得很近了,就是没找着机会过去看一看。这是很多年前文的,浮世绘,你知道吗?我点点头,安娜的话忽然变得多起来。我是从网上刷到的,一整张图,特别震撼,特别有美感,就截了一块,找人文身上了。我说,我可以碰一下吗?安娜欣然允许,拉着我的手,放到她的腰上。我的手很冰,但她的肌肤更凉。我触碰到那片蓝色的时候,她动了一下,于是那片海也跟着翻起一个浪涛。疼吗?安娜摇头,表情很自豪,现在不疼,当时可疼啦,颜色上了两遍,前前后后加起来十多个小时。刚开始我老喊,我一喊,师傅就不敢动了,但后来赶进度,我眼泪都出来了,师傅的文身笔还在那滋滋滋。刚文完颜色特别鲜亮,一掀衣服,好像真看着海似的。师傅也满意,说我白,衬蓝色正合适。过两年色淡了,可能是我没注意保养,想恢复得再补一次,一直没找着时间去。我说,不用补,现在这颜色正好,海大多数时候不蓝,发灰。
安娜真正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也许是她的表情触动了我,也许是那幅浮世绘重工弄墨,把剖腹产的疤盖得很好。又或者,我从未想过,仅仅是见过海,就值得成为别人眼中的佼佼者。
我问,你有盐吗?
她并不好奇我为什么在这一刻转移了话题,而是去桌下的小箱子里翻出来一包。我打开窗户,拉着她,赤脚走进洗手间。我打开包装袋,一半的盐倒在地上,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堆。另一半,我让她把手伸出来。你闭上眼睛,我说。她照做,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无论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只要遵循声音即可。洗手间很安静,瓷砖是促成回响的绝佳材质。我把洗手池的塞子堵上,任水积蓄,左手在水中划出一道又一道波纹,右手拍打在表层,模仿浪花碰撞的声音。我告诉安娜,沙子捧在手里,踩在脚下,和盐的质感差不多。无论什么天气,浪永恒不停,撞到阻碍物,应该就是这种声音。安娜听得很认真,睫毛轻轻颤抖,风适时绕进这促狭的空间里,掀起她的一缕头发,柔软得像一丛藻类植物。她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但我确定我是疯了,又或者成为了一个艺术家。把盐当成沙子,在厕所构筑海浪,这样的事可以发生在精神病医院,也可以发生在某个行为艺术展。我没有安娜聪明,她知道给疤痕文身,把难以启齿的过去藏在虚构的未来下。我摸不到未来,能依靠的只有现在。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浪的声音,那些空虚得可以灼出一个洞的夜晚,当食物再也没法填满缝隙,我会偷偷溜出家门。沿海的四线城市,缺乏夜晚的娱乐,大街上一个人没有,连路灯也是坏的。我穿着拖鞋,踢走能遇见所有石子儿。流浪猫在墙头看着我,工厂大门后的狗,冲我汪汪叫了两声。没有人喝止它,所有人都处在睡眠之中,除了我。我沿着盲道走,压着双黄线走,夜晚的柏油马路,有一股淡淡的墨香。红绿灯还在亮,我选择无视,无视由这个社会制造出的所有法则。因为我知道,再过两个路口,就能看到沙滩,沙滩的尽头,是不可预知的汹涌。我彻底甩开拖鞋,脚埋进湿润的沙土中,浪没过我的小腿,带走一些颗粒物。脚下的世界变得松软起来,摇摇欲坠,如同现实与梦境的交叉口。风打在我的脸上,像水,像汽,像雾霭,就是不像它原本该有的样子。我尝试往远处走了走,海刚刚及腰,浪把我的双臂托起,十分轻柔。我相信就算我此刻倒下,背后也有万事万物在支撑,潮水会跟随行星的指引,把我送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贝壳和浮游生物在歌唱,也终有一片灯为我而亮。
安娜忽然睁开眼,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她把盐倒在水里,腾空双手,蹲下,拽开了池子下面的台盆柜。在管道的后方,藏着一把螺丝刀。安娜一手拿着螺丝刀,一手扯着我的胳膊。你跑吧,她说,目光是斩钉截铁。他们信我,让我跟你住一起,看着你,怕你逃,但你太年轻了,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返回卧室,上半身探出窗子,高举着胳膊,拆下四颗螺丝。铁丝网的右边松动,空出一个狭小的距离,努努力的话,是可以让人通行过去。安娜拆螺丝的动作很迅速,没发出一丝噪音,像事先排练过很多次。这是二楼,安娜说,跳下去之后,沿着墙根往北走,所有监控的死角都在墙根,走到头,右手边的栏杆最矮,你肯定能翻过去。她说话的时候,我把工装脱下来,换上了原本属于我的衣服。安娜从地上捡起一个粉红色的挎包,胡乱翻了几下,掏出一把现金,全部塞进我手里。快走,她压低了声音,查房的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别让他们发现你。
我的一只脚踩在窗台上,转过头看安娜,她站在一片阴影中,小幅度摆了摆手。我问,你不走吗?她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们可以买早上的火车,我晃了晃栏杆,厦门也好,三亚也好,离这最近的海在哪个地方?安娜摇摇头,悄悄地笑,快走吧,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的腿发酸,手发麻,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我质问道,心底很难过,碳酸气泡似的情绪再一次围堵进胸口,你压根还不了解我。安娜走到门口,抵靠在上面,轻声说,因为我们的名字很像,都有娜,命运就有它注定相交的一部分,但也仅此而已,我们有这一个晚上就够了。谢谢你带我听海,这是我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窗外,腹部有什么东西,正硌着肌肤。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锋利的边缘,点亮了记忆中很近的片段。我转身,招呼安娜,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眼线笔勾勒出的狗,被摩擦得接近掉色,中间一道浅浅的折痕,将这只陪伴我多年的生灵一分为二。墙纸落在地上,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女人在哭,男人在叫。安娜大喊,跑,快跑!我闭上眼睛,一跃而下。地面没有我想象的坚硬。等不到缓冲的时间,我朝着北方奔逃,很快便看到了一排栏杆。转身朝右,双手握住尖端,两脚借力,我像一只灵巧的海鸥,在空中俯瞰。等再落回地面,鞋不翼而飞,但我没空去寻,赤脚跑在马路上。狡猾的石子撞破脚底,玻璃碎片隐藏其中,肌肤被划开,我却感受不到疼。右脚应该骨折了,因为它使不上力。风嚣叫着,震动我的耳膜。我张开嘴,胃里的怪物顺着喉咙,一路向上,从我的口中爬出来,融进潮水般的夜色。在它离开的一瞬间,我忽然感觉无比轻盈,羽毛从我的背上长出来,土地变得温热且松软。我稍微一使劲,身子就漂浮在夜空中。我看到不远的地方漾着一片海,波光涟漪,于是便向着那个地方飞过去。在我的身后,太阳正逐渐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