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秋招时,我只投了中学教师一个岗位,并且只投在广深地区,那时候广深的中学教师还是一个十分“吃香”的岗位:高薪、高福利,教的是最优秀的学生,接触的是最优秀的学生家长,身边是清一色的高学历同事。来招聘的老师说,这是一份体面、有尊严、有社会地位的工作,欢迎大家前来应聘。在最后一关面试时,负责招聘的老师手握一打简历,像发牌一样摊放在桌前,平整光洁的A4纸如纷纷雪片,应聘者求学多年的奖项和荣誉明晃晃地亮在纸面上,端正而矜持,正像我们过去多年的“成功”人生一般,隐隐透露出骄傲。
稳定、体面、有尊严。我正是抱着这样的念想来到了广州一家中学,但对这份职业的幻想,逐渐在一次次的认知打击中破灭。教师公寓是要按等级划分的,老教师先挑,博士再挑,硕士最后挑。房间不够住,于是硕士学历的新老师,只能两人共住一间。进去一看,只有两张布满灰尘的桌子,和两张张着大嘴的床。
新教师们很快被组成了“先锋队”,像砖头一样,哪里需要就搬去哪里。今天去抓迟到,明天做食堂警察,后天去监督升旗仪式,大后天去看课间操,种种无聊的规定数不胜数,并且花样繁多。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没有感情的摄像头,为了完成违纪名额的KPI而奔走。
有时遇到踩着铃声进门,抑或是偷偷擦了粉底的学生,我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的学生时代不是兵荒马乱又花团锦簇的呢),但当我试图“枪口抬高一寸”,就会有教导主任来追问我:你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是的,我管理别人,同时也被人管理着,监视别人,也被人监视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管他们是为了他们好”“他们以后都会感谢你的”,这样的话我在学生时代听了无数次,听到最后深恶痛绝,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要再次拿来给自己洗脑。我记得那幢教学楼里有一部电梯——只有一部,很小,最多能站四个人。这部电梯是专门给老师设置的,学生不允许使用。
有一次上课铃就快响了,我站在电梯里,看见抱着一摞作业本的学生,顶着一额头的汗往楼梯上跑,她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电梯门像两把铡刀般缓缓合上。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所付诸的任何教育,都是羞耻与徒劳。
福柯曾说,学校即监狱,它的运作要有三个条件:监视、规范化、考试。监视是一种权力的目光,它根据某种规范影响你的行为,这种规范有很多,比如要按时上课、按时交作业、按规定交教案、按规定给教育部提供各种材料等等。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福柯,当然可以做一头温驯听话的绵羊,可我现在是老师,受过国内最好的高等教育,我读过一点书,知道什么是平等和自由。一想到所谓的“体面”和“尊严”是在监视与被监视的过程中获得,我就忽然充满失望,对学校,对这份工作,也对我自己。
我辞职后,听说为了防止有的学生偷偷乘坐电梯,电梯旁安装上了人脸识别系统,只有刷脸通过的老师方可进入。我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该转去什么行业,但我确定,我不想继续生活于某种目光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