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阅读 | 显影

文摘   文化   2024-10-25 10:01   北京  

压抑环境下,最容易滋生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而主人公和老同学的相逢将缓缓掀开怪异的真相。



短篇阅读《显影》/ 作者:王矗众
正文字数:11201字 / 阅读时间:14分钟



钱方做了个梦,结构比较复杂。一开始,他坐在把椅子上,铁腿,银漆面,可以折叠那种,当然此刻是打开状态,头顶上照下一束硬白的光,像剧院舞台,但抬头一看,不见光源,什么透镜射灯法兰距,一概没有。灯灭的时候,天上还飘着个蚯蚓状的灯丝,两秒内一点点黯淡下去,说明应该还是有个什么灯泡悬在那。他不知为何不太恐慌,按理说人类该惧怕黑暗,这是生物天性,他自认不是个摆脱生物天性的人,但此刻就是端坐在椅上,心里一股莫名的感受,不算沉稳,有点像惆怅。为脱离困境,或说寻求答案,起身朝前走,那灯已经不在,四周当然看不见一物,身前漆黑,身后漆黑,如一片天鹅绒的沙漠。他脚步越来越快,逐渐跑起来,行进五分钟,也许稍短些,看见一个三维形态的白房子,无窗无门,密不透风,但可以进入,正堂摆一个纯黑的长方体,一人高,大概是块铁锭,内敛不语,毫无反光,似乎吸收一切温度。鬼使神差,他伸手去摸那物件,皮肤如被火燎,瞬间惊醒,睁开眼,屋子半亮,影影绰绰,空中一张网,挂满方块。钱方看见王球正坐在床头柜上,背贴着墙,叼根白雪莲,没点着,一嚼一嚼,像在品味,大小脸,左边比右边看着僵点,自上而下看着他。

王球说,咋了,做梦了?钱方不喜欢这种洞察一切,带点撩拨的语气,尤其是从他王球嘴里说出来,显得特轻浮。他说,一夜无梦,睡特别好,让你晦气醒了。王球很瘦,煞白,颧骨突着,鼻子像个大弯钩,眼眶色素沉积,还一头长毛,大男人扎个辫,散开时候炸一脑袋,绝无传统意义上的富态相,以晦气形容并不为过。钱方记得之前俩人出完活,从酒店大堂往出走,钱方手里拿着相机,王球帮他举着个小录音杆,一群小孩,看着八九岁,七嘴八舌,指着王球大喊大叫,看,格格巫,还他妈拿个法杖呢!钱方则不同,他习惯干净利索,寸头,半毫米的头发茬子下面露青皮,毕竟也快到三十岁,脸皮略松弛,气血尚足,鼻翼朝两边散两条法令纹,算是西北男人的共同特征,看着比王球稳些。

慢悠悠爬起来,钱方只觉得身上极疲惫,处处酸痛,背部尤明显,后颈到屁股一片烧劲。心里明白,这是躺太久了,血流不畅,骨肉僵坏。他看王球拾掇半天,面饼一分为二,每人半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掰开个干皮牙子馕,馕边一泡,闷腾腾的香味散一屋。王球懂得肉菜混合,重油重盐,总能下肚。钱方吃饭声响大,吧唧吧唧,稀拉稀拉,王球这方面倒是文雅许多,光见嘴动不见面下去,幽灵一样,比喂鸟还慢,眼下这年成,窗户后面的麻雀都瘦了一圈半,精神抖擞,越战越勇,看见两口脏米就跟乌云一样成群压下去,争抢打斗,互扯毛羽,乐此不疲。关在这出租屋里已经不知多久,头两三周心头还带点急迫,影楼的单子还没结,几百大G的相片视频还在工作室电脑里撂着,商业街铁门都锁住,白封条带黑字红章,左右开弓组成一个八叉,不知猴年马月能干完这单,拿钱吃饭换镜头。钱方记得王球那时在他这喝酒,突发情况,没来得及走,被一同封在此处,直到今日。关到一个多月后,已经不想这些事了,终日发呆,偶尔电脑传来滴滴声,打开微信看眼哪有空降菜包,里面带点百十块一斤的五花肉,赶紧报名付钱。到了今天,彻底不知是第几个月,停工停业太久,一周是七天还是八天都成了问题,时间变成个假概念;人要先活在社会里,才有必要认识尺度规则。大家都躺下了,你也别起来上厕所,水声哗哗,库里哐啷,目标太明显。

洗碗很随意,摸着黑冲两遍完事。屋子是从一老头手里租来,极小,一室一卫,桌子上放个电热锅就算是厨房,厕所则被改造,拆了灯泡,制成一间暗室,洗手池用来冲洗胶片,刷洗碗筷也在那里;洗出的照片挂客厅风干,六七条绳子就悬在头上,高低不同,经纬相交,错落有致,小夹子吊几排青绿色调的相纸。钱方有时解开裤腰带,掀起马桶盖子撒尿,看不见冲水键在哪,总在想,自己也不是多浪漫的傻逼文青,为何把不大的蜗居面积分了近三分之一给胶片摄影。王球对此倒是十分支持,钱方听他说,他一年前刚从美院毕业,视觉传达本科,毕业设计是用一百一十七张报纸拼了辆五菱荣光,都是近五年的政治新闻,挡风玻璃左边画着拜登。右边是朝鲜某个农业官员的半张脸,现居平壤,有三个女儿,两个在美国留学,剩下那个在澳大利亚。钱方一个都不认识,也不感兴趣,这些都是王球喝醉以后夸夸其谈,强迫他知道的,他还知道导师没给王球高分,有点不屑,为此王球十分不忿,觉得中国的艺术教育臭不可闻,迟早完蛋。钱方说,艺术跟你无关,你都来拍婚庆了,好好学,争取以后在驾校附近开个证件照铺子。他不喜欢艺术学院的学生,理由很多,其中一个与他强相关,就是眼前的墙。这房子的墙白里泛绿,夹杂红色瘢痕,涂抹不匀,有时看着很难受,像溃疡的胃壁。房东老头说,之前,有电影学院学生租房拍戏,把墙和天花板刷成彩虹颜色,钻孔吊灯,退房时把他吓一大跳,联系租房人却发现已被拉黑,最终报警找到,俩女孩提着桶过来,不情不愿把墙重刷一遍,毕竟不是干装修的,结果很不美观。钱方心里明白,这群学生肯定也是学艺不精的货色,漆涂那么杂,打光到调色没一个好做,丑陋的结果倒是让他承担了。他自己是野路子,稀里糊涂干了这行,对外自称摄影师,跟家里摊牌说就是个照相师傅。大部分时间觉得摄影就是机器,快门光圈感光度,歪头搂肩托下巴,和开拖拉机犁棉花地区别不大。偶尔又想,拍点美的,黑白滤镜的,看着高级的,也挺好,所以高不成低不就,他觉得跟王球玩到一块大概也有这方面原因,是不是学艺术的无所谓,欣慰的是都混挺差。

钱方坐床沿,王球倚在电脑椅背上,像脱骨凤爪,软烂一滩。椅子更舒服,尼龙爪带五个轮,头枕腰托俱全。但如果钱方坐了那,王球就得坐床,空间就是这么窘迫,他绝不愿让出自己的私有领地,给没皮没脸的王球糟蹋蹂躏。思想纲领来自初中时候政治课,课本上拓展那句西方谚语——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何况王球只是个王球,和国王差一字,差很多。王球打个哈欠说,有点困。钱方说,吃面吃的,多吃点还能厥过去。王球说,也得有,有也得舍得下嘴。说着眼泪汪汪,手背擦了擦眼角,倒不是饿哭了,打瞌睡打的。他问,打游戏不。钱方半天不回话,他又问一遍,打不打,你辅助。钱方说,打屁。拿上相机,拧开镜头盖,提拉拖鞋走了两步,趴窗户口往下看,青黄茫茫一片,凉气窜脑门,半冬不冬,秋高气爽。他感慨一句,逼养的,最凉快的时候。

拍照,钱方的习惯。习惯和职业不是同一个概念,职业是日日做,以此谋生,习惯是日日夜夜做,形成规律周期,不一定能谋生。例如此刻,钱方的摄影不属于加班,更像抖音那句广告词,开屏跳出来的,黑底白字,一闪一闪,怎么说来着,记录美好生活,虽然事实上都过得比较一般,但站在镜头前扭巴两下,配上DJ音乐,开个猫耳朵特效,显得精神可贵,欢快活泼。钱方不爱被拍,他是拍人的,决定就不记录自己的美好生活了。被迫休假以来,每日打开窗户,通风换气,喷洒酒精,防止病毒在此忽然滋生,于两人口息间来回传染,那样有点恶心,他有洁癖,至少对王球有,打心眼里接受不了。一天换气时,朝下看,隔十几米,树冠,车顶,下水道口,尽成平面图形,遵循某种构图法,铺满一地,色调杂而整齐,光彩斑驳,机械与自然并行,水泥和土壤交际,才发觉玻璃外面就是世界,距离如此之近,以前竟从没发现。王球凑过来,陪他看了一会,说真可惜,自己要是早点见到这光景,毕设就不做那辆破面包车了,直接画这个,掺杂点立体主义巧思,作品名就叫鸟瞰浮世绘,得分兴许高点,保个研,现在也不用出来上班。

钱方心念一动,受到启发,拿来收藏的胶片相机和长焦镜头,四十五度角对准地平线,拧动对焦环,得以窥见房外景色,感到自由,如饮酒上瘾,日日如此,将无厚度的影子拓于银盐中,拿到厕所的暗房里洗出,挂在客厅横竖高低的线上,像一排排显微切片,清晰可见细胞与骨髓的结构,又像彩旗,欢庆某种浩大节日。天花板下层叠的相纸,悬棺一样,是钱方养成新习惯的证明。

王球说,别动,茄子。钱方一回头,看见王球拿个手机,摄像头正对他,有点不满,拉紧窗帘,遮住自己的身体,多出来一部分缠住头,正好保暖,风吹着不凉,像个阿拉伯妇女。他对被摄进照片这件事,有点恐惧,时间定于一瞬,立体变成平面,活物化为油墨,光孔是枪口,纸是监狱,冥冥之中带点阴森。王球见他用黑窗帘裹住自己,不再挑衅,安静得有点异常。他没管,乐得清净,对准远方,借取景器观察,看见两个小小的,蠕动着的白色光点,眯眼,拧环,更小,反过来拧,大了些,是个人,在穿衣服,白的衣服套住白的人,身形臃肿。他按下快门,光从几十米外穿梭而来,颠倒翻转,投在齿轮和视网膜上,被黑暗封存,除快门开合那下,终于没有声响。再一看,小人也已消失,不知所踪,像被快门帘斩首,化为妖气,朝西飘去。

又拍了几张,树,天空,楼,皆是远景,千篇一律,日夜不变,灰涩枯萎。二十世纪起,乌市的底色逐渐由沙的黄变为石油的黑,最终褪色,化为水泥的灰,饱和度十分有限。钱方觉得差不多了,盖上镜头盖,脑子里还在想那个小白人。他喜欢长焦镜头,跨越距离,将抽象的轮廓解码,化为具象的面孔,可惜手里的长焦永远不够长,因为时间长度无限。刚刚那小人,哪怕把环拧至极限,依旧只是个笼笼忽忽的影子,甚至有一秒,他觉得那就不是个人,是镜头上趴着个什么小虫,正羽化蜕皮,体表嫩白,皮壳硬白,去除累赘,随后轻盈弹起,一飞冲天。但它偏偏是正把外壳朝身上套,什么虫子会给自己套上外壳,将自己封闭,钻入地底,啃噬泥沙,数年不见天日呢。他想了想,也许是蝉,内地的蝉通常蛰伏几年,从地底而出,总扒着树皮,终日鸣叫,西北的蝉比较少,他见过,在乌拉泊,趴在石头上,金丝镶边,配色像大黄蜂,体型小些,不吵不闹。兴许戈壁上的蝉习性不同,出生时在天空漫步,青年时于沙上蹒跚,老了便返老还童,不断缩小,钻入滩涂深处,一阵暴风袭来,被迫飞起,化为白影,撞到他镜头上。

王球说,你,什么情况,神神叨叨,唉声叹气,谁欠你钱了。钱方说,关你屁事,你他妈还欠着两百。王球说,两百块的事,你记一辈子。钱方说,下辈子我也记着,我的钱不是钱?做慈善呢,没收你食宿,算我心地善良。王球刘海一捋,说,我操,我想跟个大男人住这?整天拉一臭脸,没一点娱乐精神。钱方没理他,几步走到厕所,开个小灯,黑暗里,淡红铺天盖地。接下来的流程他很熟悉,瓶瓶罐罐,显影定影的透明液体,触感从指尖传来,冰凉,影像如胚胎发育。不知为何,一股不安从心底滋生,像有什么从远方飘忽而来,渐行渐近。他让王球拉上窗帘,自己拎几张相纸出来,夹起挂上钢丝阴干,屋里灰蒙一片,隐约可见一串串照片漂浮空中,中间几列都是小区周边的远景,角落里还有两行人脸人体,大概是写真。钱方有点愣,想不起那些脸是谁,他按下快门的次数太多,在灯下呼唤模特变换姿势的记忆也不少,此刻无法一一对应。有些奇怪,刚刚灯亮时,那些照片并不显眼,拉了窗帘,倒显示出异常的存在感,他把这现象归咎于来自某个角度的特殊反光。

楼下一阵骚动,开关门声,钱方说,可能是送菜的,一会门缝开小点,我在晾片。王球没回答他,低着头看手机,屏幕加装了防窥膜,漏光有限,使王球在阴暗里看起来有点像个女人,是比较丑陋,骨骼肌肉粗大的那种。他坐在王球旁边,开始等待,等了很久,等一个人,不算预感,而是经验,几年以来,凡楼道里传来声响,必然是连锁反应。正怀疑那人是否会到来之时,门被敲响,咚咚咚咚。他打开一条缝,那人站在门口,背后是光,过了两秒,变得不耐烦,说,干什么呢,我要进去。钱方说,再等等。于是那人沉默,继续等待,身后的光消失,钱方说,可以了,欢迎。那人走进来,套着宽大的防护服,面带一片弧形的透明塑料,里面是蓝色口罩,露着一双带血丝的眼睛,四周皮肤黑黄。

他说,不开灯吗。钱方说,不好意思,在阴干照片。他问,阴干什么意思,不能开灯吗。钱方说,有光学仪器的意思,这会见不了光,吃饭家伙,坏了不好办。防护服说,那咋办,我怕棉签子把你捅瞎。钱方说,这样,你等一下,我收拾收拾,进厕所吧,那里头可以开个小灯。防护服环顾四周,大瓶小瓶的药水,说,放这么多东西,我别给你碰坏了。钱方说,碰不坏,主要还是房子小。防护服扫了身份证,说,张嘴。钱方呕了一下,迅速恢复正常。他说,别走,还有一个。王球从黑暗里走出来,拿着身份证,防护服接过去,看了看钱方的脸,对他说,拿错了,这张是你的,没事,先扫上吧。看他捅王球的嗓子,不知为何,钱方也感同身受,喉头一紧,有点恶心。防护服把棉签头折断在试管溶液里,又看眼钱方,好像确认了什么真相,斩钉截铁,说,你初中是在一零五中读的。钱方顿住一下,说,是。防护服说,咱俩一个班,你坐第一排,教桌旁边,我坐倒数第二排。你可能不记得我,但我记得你,初二上学期,有一天,化学老师扇你的脸,原因忘了,不是大事,她最爱扇人脸,很猖狂,谁都知道打人不打脸,但她不懂,或者说刻意羞辱,乐在其中。你啥也没说,一拳擂断了她的鼻梁,动作极快,呲呲喷血,从第一排飚到倒数第二排,把我课本染了一片红点子,我记特别清楚,她又哭又吼,但你从头到尾,啥也没说。钱方说,第二天我就停课了,后来过得挺难,走不少弯路,这么多年一直后悔,再没跟人动过手。真对不住,看来咱俩的确是老同学,你要脱了这身壳子,看见脸说不定能叫出名。防护服说,没事,从小到大,别人老喊不出我的名。那化学老师姓李,其实我早想打她,计划很久,拖把桶里藏了钢管窝成的弹弓,只差实施,如果不是你,被开除的就是我。

钱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看上去有点狼狈。防护服说,屋里还有酒,红乌苏,半只椒麻鸡,自家媳妇儿调的,老昌吉做法,待会吃点喝点,老同学聊聊。说完他推开门,走了,下楼梯之前回头喊,最多半小时,敲门得开啊。

门一关,王球幽灵一样闪出来,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面。钱方不置可否,从他身边挤过去,借混沌的一点光,将地上的杂物全都捡起,左手抓,右手捏成一团,压缩体积,毕竟过会要接待外宾,一屋不扫难以扫天下。王球又张嘴了,说,聊挺开心,听半天插不上话,我也是一零五毕业,刚才一听,比你俩小一届。钱方说,滚蛋,啥热闹你都凑。王球看他不信,边弯腰帮他捡垃圾边说,你打那老师叫李晶晶,对不对,大个,宽肩膀,天天穿个黑高跟鞋,噔噔噔,噔噔噔,边走边扭,当时有个顺口溜,李晶晶,全是日,有的校长日,有的书记日。钱方说,小牲口,毛没长齐倒是挺会造谣。王球说,论牲口你是登峰造极,给人打骨折,还好意思说造谣,再说未必没日过。钱方说,绝无可能,我记得校长是女的。王球说,你就说那老师叫不叫李晶晶。钱方在黑暗里说,别蒙我了,把那边也扫扫,一地长头发。

 

 

一塑料袋汤汤水水,半纸箱散啤酒,晃荡着,油乎乎,叮当作响。路上就男人自己,没有其他人或汽车,如一座梦中的城市,时间暂停,居民蒸发,生活灵魂与妖怪,藏匿空气背面,肉眼无法看见。防护服宽大沉重,闷热难熬,但目前还能忍,这件铠甲附带一点特权,可以在街头行走,不被处置。也有副作用,动作拖沓停滞,感官迟钝失真,与周边逐渐隔绝。他在想象,此刻面罩外流通的空气,必定干燥清凉,携带枯叶腐味,泥土清香,深吸一口,可以进入肺叶深处。有些事必须探究清楚,他爬上楼,逐渐习惯建筑物内的昏暗,敲响门,钱方打开门,对他笑笑,有些急切地客气,接过他手里的吃食,迎他进去。钱方说,衣服脱了吧,看着憋屈。他说,成,这有酒精不。钱方拿来一大喷瓶,他接过,脱了衣服,从头褪到脚,喷了十几下,叠起来撂门口。这会可以看清面貌,一个精瘦疲惫的小个子男人,穿一溜白,肩膀上戴个孝章。钱方说,节哀。他说,没啥,都一样。隔了两秒觉着不妥,补了句,都一样,生老病死。

他们坐下,一人一个小塑料墩子,围个床头柜,把鸡摆上面。没开大灯,用的暗房里那盏,红得渗人,把肉照的半生不熟,像在冒血。钱方充满歉意,说不好意思,时间不对,条件有限。男人笑笑,说,牛逼,整这么浪漫。其实他此刻几乎是个血人,连片红色,劈头盖脸,白底衣服反射出最鲜艳的色彩,仿佛人形荧幕。

钱方见王球盯着那男人,有好一会,王球终于开口,我认识你。随后又问,你踢足球吗。那男人说,以前踢。王球说,就是说中学那会,一零五中,你是不是大课间老在操场踢球。那男人说,有这么回事,你也是校友?王球说,算是,那我敢认了,你是徐磊,技术不好,但总是在场上,踢着踢着就发懵,球一会在前面一会在后面,闹鬼似的,不知道是你追球还是球追你。钱方对徐磊说,这个怂怪脾气,不用理他。徐磊哈哈大笑,说那时确实是这样,踢球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大家都踢,我一爷们,胳膊腿儿健全,总不能去跳皮筋,是这道理吧。

他们吃吃喝喝,嘴角沾油光,都带点微醺的劲。钱方说,这个椒麻鸡,老道,至少几个月没吃到。徐磊说,可不是,绝版。王球咽一口,说,怎么不放皮牙子。徐磊说,媳妇不吃,她外地来的。王球说,开什么玩笑,嫁到新疆来,不会吃皮牙子能行吗。徐磊笑笑,钱方扫一眼骨头,心里掂量一下分量,问他,拿了一整只。徐磊说,是。钱方说,都在这了,嫂子吃啥。徐磊说,屋里就我俩了,不差两口肉。钱方又一次说,节哀。徐磊有点激动,说,啥叫忠孝难两全,你明白不,就是每天都得把自己裹成个粽子,带着风险回家,防不胜防,没办法。钱方说,走一杯,舍小为大,我敬你,白衣天使。徐磊说,天使称不上,派出所里打杂。钱方说,走一杯,雷锋精神,人民卫士。俩人艰难吞下两杯酒,徐磊问,钱哥现在哪里高就。钱方说,照相的。徐磊又问那王球呢,王球说,自由职业者。

红光之下,他们暂停了饮酒,他们不约而同,开始发呆。隔了半天,徐磊说,解封以后,你们什么打算。钱方说,赚点吧,再攒攒,安心。钱方看一眼,王球在发呆,盯着床头柜上一个半圆的铜拉环,有金属亮光,那片带锈的暗黄颇为灵动,好像一个倒着的脸,下颌面积大于上唇,似笑非笑,不确定是温柔还是嘲讽。

徐磊说,再吃点,别停。钱方也不客气,说,歇会,中场休息,等会再战。徐磊说,成,你这照片都拍不错啊。钱方笑笑,起身,摇摇晃晃摸到电脑屏幕旁边,点几下鼠标,打开个文件夹,全是大图。他说,老徐,来看看。徐磊凑近,眯着眼,品鉴许久,说,漂亮,专业,要世界上摄影师都你这个水准,美女数量可以再翻三倍。他的注意力被一排照片吸引,不在屏幕上,挂在一旁角落里,主角是同一个女人,三十岁上下,不化妆,脸上带点油光,暗斑,眼圈昏沉,笑的时候抿嘴,眼睛很大,共出现两种发型,一种是散发,一种是高马尾,背景也一成不变,除了床上就是窗帘边。

徐磊作出评价,说,有味道。钱方见王球低着头,在嚼鸡肉,王球说,就是没放皮牙子。徐磊问,这是你女朋友?王球头朝钱方指了指,说,他前女友。钱方笑了,说,我啥时候来的前女友。他正想打趣王球几句,一股冷意袭来。他心想是窗户没关好,揭开窗帘检查,却发现天色已暗,玻璃外面是浓重的黑,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几处光,可能是路灯。再转身,已被笼在窗帘内,透过布的遮掩,隐约看见一片八字形的闪光,亮闪闪,金属光泽,挂在左边人影的正中,大概腰间位置。他揭开窗帘,走出来,闪光消失不见,而那位置坐的是徐磊,正对他笑,蛮温和。王球抬头看他一眼,苦笑着,又低头吃肉,不顾菜汤,双手撕着鸡肉,一条一条往嘴里送。钱方见王球还是没抬头,说,徐警官,也别老看那破相片,不值一提,讲讲你的故事呗,开开眼。徐磊说,可以啊,想听什么样的。王球说,刺激的,破案的,当然,看着讲能讲的。徐磊说,那不一定能有,得服从纪律。这样,讲个带鬼的吧,别当真。钱方觉得莫名心慌,手脚隐隐发麻,他说,夜不谈鬼,咱聊点阳光的。徐磊没理他。

徐磊说,一老资历讲的,那家伙以前在边区干,当时还是小兵,住个木头屋子,早上七点准时爬起来,一眼望过去,左手森林,右手戈壁,他在中间,像个逗号。林子边盖了伐木场,车来车往,比较热闹,他就是看场子的。有段时间,场里传言晚上有贼,身高一米七左右,壮实,胳膊很粗,大脑袋,大鼻子,目击者从窗户里看见他,背着手踱步,东看西看,像在找什么东西。王球说,附近有居住地吗,没有的话,只能是场里自己的人吧。徐磊说,就一个影子都让人印象深刻,要是自己人,看体态都知道是谁,所以人心惶惶,担心是流窜的通缉犯,那时候乱,内地背案子的老往边区跑,饿红了眼,碰上叫杀了也白杀。

他继续说,一开始还都不信,觉得是看花眼了,直到六七个人同时看见此贼,众口难驳,大家认为确有此人。特征也越来越明显,有点胖,腿似乎不利索,走路连跑带小蹦。小兵觉得古怪,毕竟当时条件不好,哪来的残废胖子在林区晃悠,不过他大专毕业,那时候算个知识分子,也没什么只身破案的热情,只是暗暗留个心眼,如果遇到,可以动用工农兵智慧,呼叫支援,不与其直接冲突。日子过很快,捕风捉影的消息不断,但一直没人受伤,也没丢东西,大家都不在意了,正常工作,按时拿钱。有天过国庆,乡里发了几头羊犒劳工人,放血卸了腿,烤一半炖一半,晚上联欢晚会,跟咱现在一样,边吃边喝。他喝到一半,憋得尿脬涨,起身出去解手,都看节目正上头,没人注意他。树林边上,尿到一半,忽然背后有落地声,他提着裤腰带回头看,十几米外,一个人影站在那,背光,大圆脑袋,背着手,好像穿着大衣,衣摆拖地。那人慢条斯理走着,走两步停一下,像在找东西。

徐磊顿一下,吊胃口,钱方见王球不说话,嘴里嚼着鸡肉。

小兵问,你找什么呢,同志。那人声音尖细,说,影子。小兵说,影子?影子不就在你后面跟着吗。那人说,原来如此,谢谢你。说完,脖子上的大脑袋转了个整圈,直直扭到身后,两只浑圆的黄眼睛,像卡车前灯,盯着他。他腿一软,坐在自己的尿上,那人说,我以为我的影子丢在了夜里,原来只是落在了脖颈后面,回头便能看见。随后腾空而起,粗壮的胳膊化为一对翅膀,大鼻子隐约是个鸟喙,变成一只巨大的猫头鹰,也就是大枭,无声飞行,瞬间融化在夜色里。小兵跌跌撞撞,跑回大堂,联欢会还在进行,正唱到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他哭爹喊娘,跟领导汇报这一情况,被当作饮酒过度,脱了湿裤子,撵回房间休息。不过那夜之后,确实没人再见过大脑袋贼,变成一个传说,问起来都说没印象,直到他调走,这故事彻底变成个人的故事。好了,讲完了。

钱方听见王球说,精彩。徐磊问,怎么样,是不是后背发凉。王球思考了一下,说倒也没有,比较羡慕那个鸟人,可以找到影子,想飞就飞。徐磊说,我的讲完了,你也讲个听听。王球说,你真想听吗。徐磊说,真想,不然我来图什么。王球说,你还挺功利,老图个什么。徐磊说,有酒有肉,挺人道的了。王球说,行,给你讲个我大学同学的故事,那是个爱艺术的。

Q先生,刚毕业,手足无措,每天在家画一幅巨大的画,将汉字具化为元素,组成拼图。那张画上什么都有,像个古玩摊,有狮子嘴里叼的绣球,有成串的铜币,还有成片的青绿色块,每种代表一个汉字,首字母全都是Q,Q先生说,这是他的自画像。除去画画的时间,他一面兼职,一面凭借微薄收入四处闲逛。

徐磊说,还Q先生,跟我装逼呢。王球说,听不听了,阿Q的Q。徐磊说,听,你讲多久我听多久。王球说,Q跟齐瑶是在书店认识的,他是个苦闷的人,想找点哲学读读,存在虚无什么的,但静不下心,老盯着那些借言情小说的中学生看,他说这是青春的美。徐磊评价,流氓街溜子。王球说,确实,但Q先生最终迷上的,是一个大他七岁的女人,在现代小说区,头发带香味,两米外可以闻到,不嚣张的那种香型,抱着本亦舒读。徐磊问,什么一书?王球说,亦舒,一个女作家,写爱情的。Q想着无趣也是无趣,不如搭讪,了解到对方未婚,奉行浪漫主义,追求诗与远方,快乐顺遂,功过由人。他有点嗤之以鼻,但未表露,反而大为赞赏,和她聊民谣乐,Q的虚伪刻在骨子里。二人交往,到隔壁市旅游,齐瑶特喜欢拍照,不太专业,脖子上系个拍立得,看见猫拍猫,看见狗拍狗。Q说有机会要教她真正的胶片摄影,她特别开心,甚至逐步升级为仰慕。

事发比较突然,俩人被封在一起,是齐瑶的出租屋。她说,心外无物,勿骄勿躁,正好可以教我胶片摄影。初期封控不算严格,快递送来基础的药水和灯,他们在厕所里让影像浮现。Q说,你知道吗,你在红色的光下,特别好看,像血观音。她很开心,但Q在骗她,他并不知道血观音该是什么样子。七八十天过去,缝隙开裂,酸楚在他心中发酵,Q把照片挂满房间,对着窗外大吼,要自由,要摇滚,齐瑶责怪他,戾气太重,容易被心魔所困。她有个账号,记录生活,粉丝八百人,三分之一的昵称是乱码。她每晚直播哼歌,穿着睡衣,把脸打亮一半,演唱次数最多的是首老歌,歌词关于小桥月下,庙里求签,吉凶祸福,旋律比较低级,涉嫌抄袭,不艺术也不深刻,让他感到厌烦。取景框里,隔壁小区有人坠楼,流星一样,划下去,轻飘飘,拖曳尾焰,齐瑶还在耳边哼歌,Q有些恍惚,他看见云在蒸发,升腾到空中,结出一道灰色的彩虹。

他用刀把齐瑶按对称线分割,这个过程比较艰难,暴力会损毁完整性,彻底的平滑需要技巧。从中折叠,抚上眼睑,放进白色冰箱,总体而言符合他的美学追求,冰箱由点线面组成,宽高比为1.68:1,1.68也是齐瑶的高度。Q关上灯,身前漆黑,身后漆黑,幻觉中看到一栋白房子,无门无窗,密不透风,但可以进入,齐瑶坐在正厅,一把折叠椅上,哑光的银色。他说,笑一笑,嘴角勾起来,一起念,茄子。于是齐瑶对他笑了,特别幸福,像在拍结婚照。齐瑶对他到底什么感觉,目前为止,没人知道,因为没留下遗书。但Q对齐瑶,心绪很复杂,他觉得她是面镜子,看到她的单纯,便会意识到自己的卑劣。这样的两个人,千不该万不该住在一起,人这东西比较矫情,俩人之间的差异可能比狗跟黄羊的差异都大,一方用利齿,一方使盘角,稍有不慎,便会从峭壁摔落,啪,汁水四溅,没有反悔机会。

徐磊想说话,最终哽住,没说出来,他已经弄清这里发生的怪事。钱方见王球说,很抱歉,作为李老师的学生,不太争气,还是没能洗去戾劲,做个善良的人。徐磊的声音有些嘶哑,喉咙隐隐发紧,他说,家母生前,从不记恨你,她跟我说,不是孩子的错,是她自己的错。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关在教室里,强制灌输知识,吞咽食物,被迫去消化什么,相信什么,她的一生干了件最没用的事,一切接踵而至的苦难都是报应。她不是个好老师,也不懂教育,但,人已经走了,魂灵西去,我们都该放下。钱方见王球没再说话,似乎融成团漂浮的液体,变换外形,先是一个大骨架女人,又变成个单薄的少年,期间隐约是个长发的驼背男人,手中提着把锐器,有东西滴答淌下,接近地面的过程中逐渐变淡,连同他自己,好像都稀释在了空气里。过了许久,已经明白情况的徐磊说,我先走了,过会见。拿张卫生纸把盆旁边洒的汁水擦了擦,揉成团,丢进垃圾桶,关上门离开。于是屋里只剩钱方一人,他拉开窗帘,已至深夜,大概有霾,天上无星,但模糊有城市灯影反射。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进摄影工作室,觉得怀才不遇,心存不满,动手毛躁,弄坏一块三米乘三米的白布,报出的维修价格远超想象。老师傅告诉他,这块白布叫做天幕,又叫蝴蝶布,虽然上面没有蝴蝶,但效用类似蝶翼上的鳞粉,自身无色,却可以折映数种光芒,将它们混掺在一起,送进欺骗的眼睛,粉饰模特不算好看的脸。借黯淡的天光,他终于看清,那些照片上,齐瑶笑着,朝他招手,一切静帧起死回生,变成活动图像,满屋的人脸表情变换,唇齿开合,呼喊他的名字,好像久别重逢,又好像一直在此等待。

楼下隐隐传来警笛声,短促,尖锐,一秒三响,焦急疲惫。钱方准备转身开门,眼角却瞥见王球,站在身侧,像花体字母Q的小尾巴,一片漆黑,纹丝不动,作为他分裂的另一人格、作为影子紧贴自己后背。他说,原来如此,谢谢你,竟然回头便能看见。徐磊再次敲门之前,还有事要做,钱方要飞入黑暗,张开绒翅,迎尘暴焰火而行,在这座沙土之邦的上空盘旋几圈,化为流星,忘却所有颜料的形状,寻找白房入口,最后一次拓印自己或许从未在乎过的爱人与影。




责任编辑:舟自横 / 校对排版:一个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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